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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行踪(散文)

2020-09-10洪浩

绿洲 2020年3期
关键词:罗丹卡夫卡艺术家

洪浩,1966年生,山东威海人。专业作家,曾长期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系烟台市作协副主席,万松浦书院驻院作家,鲁东大学兼职教授。

真真,1993年生,山东威海人。作家,诗人。毕业于香港浸会大学宗教学与哲学系,现居北京,从事文学与绘本创作、翻译和演讲,系知乎签约作家,腾讯游戏《一起来捉妖》世界观架构师和故事作者,张炜工作室首届学员。

大师的感激与悲凉

关于凡高的书,我读过两本:一本是美国著名传记作家欧文·斯通的《凡高传》,一本是欧文·斯通编著的凡高书信集——被称之为“凡高自传”的《亲爱的提奥》。前一部书,采用的是小说笔法,读来虽觉过瘾,但又不无遗憾。因为,在这里,我们能够读到的是这个落魄的艺术家耸人听闻的故事,是他的古怪和偏激,但这一切似乎显得不太真实,因此还不足以从深层次打动我们。而读了后一部书,我们才触摸到了一个艺术家内心的真实,才能真正理解凡高的所作所为。

《亲爱的提奥》一书的内容,全部是凡高写给弟弟提奥一人的信,所以它有一个饱含感情的书名。书近50万字,是从凡高700余封书信中精选、编辑出来的。在这些文字的背后,包含了一个长长的、动人的故事。这是一个有关资助与被资助的故事,一个有关慷慨和感恩的故事,其中的辛酸和悲怆,也许只有苦苦挣扎过的艺术家才能真正领会到。多年来,我反复翻阅这部书,觉得它才是真正震撼人心的作品,我完全理解凡高的痛苦,完全能够体味到他内心埋藏的巨大的悲凉。这本书,说它是“凡高自传”,不如说它是“凡高自白”更为准确。这些文字,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心灵倾诉,它所包含的对艺术、对人生的真知灼见,无疑是凡高遗产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其重要程度也许不亚于他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绘画。而在我心中,它重要是因为它是一部艺术殉道者的心灵史;凡高留下的不仅仅是艺术财富,更是一种精神财富。

凡高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人,他在绘画艺术的追求上可谓执拗而倔强。为了绘画,他不在乎穷困的折磨,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是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反常与讨厌的人,一个没有社会地位,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社会地位的人,没有人能看出他将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和出色的作家与哲学家。这也是艺术追求者的普遍处境,不足为怪。然而,凡高却得到了弟弟提奥的支持。提奥少年得志,二十三岁时就成了巴黎小有名气的艺术商。在凡高27岁那年,提奥认为凡高可以在绘画艺术上干出名堂来,便决意资助哥哥,提供凡高生活和绘画所需要的费用,让他专心绘画,以实现两人共同的梦想。

对于艺术道途上的人来说,谁也不可能预支荣誉和财富,艰难困苦中,除了跋涉可谓别无选择。等待亲人和知己的恩赐,在多数情况下往往是徒劳的,有时会被视为有罪的奢望。凡高幸运地得到了提奥的援助,同时也背上了沉重的负债感:“亲爱的弟弟,你知道,对于由于你的无私援助而欠下的偌大的债务,我的感触是多么深刻啊!”凡高在内心一直视提奥的资助为一种投资,视自己的追求为两个人共同的事业,所以他成功的渴望异常强烈。“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获得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上,即充分发挥能力,使我有出头之日。这个意思便是去克服重重障碍,而不是向困难让步。”

可怜的凡高不仅需要时常表达感激,同时还不断给弟弟打气。他用连自己也不敢肯定的犹疑的语气勉励提奥,让他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他就会赚到钱:“我请求你忍耐,不要半途而废,不要发生怀疑。如果我们坚持这样干,虽然我不知道经济上的成就将会有多大,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将要经常太平地过日子。”他还想方设法让提奥相信他的画将会卖出大价钱,“我希望我能够使你了解,艺术买卖中发生巨大的变化有多么大的可能。”他总是梦想卖掉自己的画,来报答弟弟,可是由于他所追求的印象派的绘画当时并未得到社会的承认,他始终没有如愿以偿。

凡高在生前只卖掉了一幅画。在预感到前景的暗淡的时候,他掩藏不住内心的绝望和悲凉:“我对你欠着最大的一笔债,如果我仍旧一成不变,事情就会愈来愈糟糕。”“从此以后,我要尽可能少地接受不以我的一些作品来偿还的你的钱……我要把从你那里收到的钱看成是我赚来的钱!我要在每个月把我的作品寄给你。既然这样,那些作品就是你的财产,而且我完全同意你有全权处理。但是我要极其明确地说,我认为你给我的钱都是我将要还的债。”他的画不断地寄给了提奥,然而都只能堆在提奥的家里。后来,他认为自己简直是在欺骗弟弟,弟弟实际上是在施舍一个傻瓜,而自己那些画,弟弟是十辈子也卖不完的。悲愤和绝望终于把凡高逼到了尽头,他的灵魂扭曲了,他终于疯了。“他们说我发疯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事实,真正的原因在于,我在没有希望的努力中消耗精力——没有一点成就!”治疗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事业的不成功才是他内心最大的症结,而这个,是无药可医的。这时候的他时常冒出死的念头,“画家们死去并且被埋葬掉,他们以自己的作品向下一代或者若干代人说话。这便是一切了吗?或者还有更多的什么?在画家的生活中,死亡或许不是痛苦的事。”“绘画使我的身体受到严重损害,使我的精神遭到严重分裂,损害了我的从仁慈观点看来可以与应该活着的生命。绘画使你花费了一万五千法郎。如果我使你想起绘画给我们造成的损失,这只是为了强调我们应该对自己说的话:我们已经走得太远,回不来了!”读到这些悲哀而又悲愤的文字,我不能不想到诗人海子的自杀。是的,“回不来了!”我想,海子的死与凡高的死是同一性质的,凡高作了自杀的先驱:37岁的时候,凡高独自走到旷野中,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凡高死后,仅仅6个月,被悲痛压垮了的提奥也死去了。

提奥的妻子把他的遗体安葬在凡高的身旁。兄弟俩为着共同的事业走在一起,最终却走进了坟墓里。提奥的支持是难得的,这是凡高的一大幸运,是人类绘画史的一大幸运,但同时也促成了凡高的死。是的,提奥不仅成就了凡高生前不可见的辉煌,也成就他演出了一幕自杀的悲剧,成就了艺术史上的一曲悲歌。

凡高在议论一个死者的时候说过:“对待一个死人的最好的辦法,是相信光辉的死者,不管他曾经是怎样,相信他是在事事都出于好意的、一切都合理的世界中的最好的人中的最好的人。”我们也应该以这样的观点看待所有艺术家的自杀,而且还要像凡高所希望的那样,“多关心艺术家,而不是多关心画”。凡高生前对提奥说过:“人们总有一天会了解,我的画的价值,要比我所花在画上颜料价钱,以及我的生活(毕竟是十分贫寒的)费用高得多。”事实证明,凡高对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在他死后许多年,他的画都卖上了大价钱。据报道,截至1989年底,世界上卖价最高的艺术品是凡高的《鸢尾花》,价值5130万美元的天价。对于生前穷困无比的凡高来说,这固然表明的是充分的承认和肯定,但同时也无异于一场尖刻的讽刺。

另有一本书,有着十分类似的内容,表现的也是在物质的困窘下,一个被援助的艺术大师精神世界的图景。这就是《我的音乐生活》——俄罗斯音乐大师柴科夫斯基与梅克夫人通信集。

与凡高一样,柴科夫斯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依靠援助才得以生存和工作下去的。这位“施主”是一个富有的寡妇——梅克夫人,她比柴科夫斯基大9岁,在柴科夫斯基为创造人间最美的艺术而艰苦奋斗的岁月里,她在经济和精神上给予了他以巨大的援助。

柴科夫斯基在刚刚显露音乐才华的青年时代,梅克夫人就开始作为“施主”向他“订货”。这实际上是一种照顾柴科夫斯基面子的资助,对于她的仁慈和慷慨,柴科夫斯基心里是明白的,他是既感激又惭愧。他确实太需要经济上的支持了,有困难的时候,他总相信她会作为他的救主而出现。梅克夫人,一个原本普通的音乐爱好者,于是成了他的“女神”。在他们频繁的书信中,他对她倾吐了一切。而她,又是那么理解他,不仅理解他的音乐,还理解他的为人,理解他的一切。“您竭尽力量为了别人,您把您的力气用到最后一点,而您自己却得不到一点好处。” 她为他的奉献而感动,便同样以奉献来支持和鼓舞他。她不仅给他金钱上的援助,还在精神上充分理解他,给他生活的信念和斗争的勇气。她把给他写信当成了一种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从中汲取了巨大的幸福和快乐。她爱他,她同样把他当成了心中的神。这是一种纯洁的爱,始终控制在友谊的范畴内。

柴科夫斯基由衷地感激她的支持,她的理解。“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对我这么亲切,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如此契合我每一个想法和每一次心灵的搏动。您的友谊已经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了。”在他看来,她简直就是上帝派来救助他的一个天使。他感到欠她的太多,他希望她能够用得着他。尽管他给她写了一些曲子,但他觉得这一切远远不够,他常常觉得惭愧。“我知道不应当向如您这样的人去讨恩典,您这样的人是不知道怎样去拒绝人家的。我责备我自己,为的是我滥用了您的好心,您的慷慨,和您的坦率。我虽然给我自己种种的慰籍,但也枉然——内心的声音不断地在提起我的罪过。”在他写给梅克夫人的请求援助的信中,我们常常能读到他的苦涩和无奈,感激和悲凉:

“我又需要钱了。我只能向你要。这是可怕的,这是痛苦而且悲哀的,但我不能不这样做,我必须再一次依赖您的仁慈。”

“没有您的援助,我就活不下去。”

梅克夫人却为自己的援助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认为,不是血肉的关系,而是情感和精神的相通,使一个人有权利去援助另一个人。”“一个天才要发展,要得到灵感的话,就必须没有物质的匮乏。没有物质的支援,他便会衰萎,会孱弱,会无助,会颓唐。”

感恩的柴科夫斯基,只有把自己的音乐奉献给梅克夫人,以表达自己的满怀深情。有一次,他在信中激动地表示:“从今以后,我笔下写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要献给您。” 他这样做了。他把一部非常成功的交响乐起名为《我们的交响乐》——这里的“我们”,当然指的是他和梅克夫人。在一部交响乐乐谱中,他甚至还夹了这样一张纸条:“如果我死了,原稿送给梅克夫人。”

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之中,梅克夫人感到无限幸福和欢乐。她深深地崇拜他。“在你的音乐中,我听见了我自己,我的气质,我的感情的回声,我的思想,我的悲哀。我们只是在距离上远别,此外就几乎等于一个人;我们对于每一件物事都有同感,而且往往是在同时。”“我的灵魂将降服于您,您变成神了;来自我精神深处的一切,都在回应。”

他们从未见过面,却把这种关系持续了14年。14年后,有一天,梅克夫人突然诿称自己破产了,停止了对他的经济援助,同时也停止了书信往来。这对柴科夫斯基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无法理解她的做法,心里充满了疑虑和哀怨。这时候的他并不多么需要她的金钱,他只是割舍不下那种知己之情。三年以后,在写完最后一部题名《悲怆》的交响乐后,柴科夫斯基就与世长辞了。临死前,还呼唤着梅克夫人的名字。一年以后,梅克夫人也去世了。据梅克夫人的亲属解释,梅克夫人并没有破产,之所以断绝与他的关系,是因为大儿子的罹病使她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十几年来,她的心思和精力,都集中到一个未曾谋面的音乐家身上了。

凡高和柴科夫斯基,两位青史留名的艺术大师,他们的成功,与背后慷慨的奉献者血肉相连,艺术史因此也为他们的“施主”记下了感激的一笔。作为艺术家的知己,提奥和梅克夫人对艺术的贡献是不可抹杀的。两部书信集的流传,使两位艺术的爱好者同样青史留名;他们没有作品留给后人,但他们的作品包含在大师的作品之中。大师离开人世以后,大师的那些作品,以及那些倾吐艺术、人生见解的书信,都变成了人类艺术攀登史上的无价瑰宝,而施主的亲人,则成了瑰宝的拥有者。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巨额的回报。由此看来,对真正艺术家的赞助,无疑成了最有价值的投资。

虽然这是事实,但这样说,恐怕会多少伤害九泉下的施与者,因为,他们本人并没有看到实际的物质回报。他们生前伴随艺术家一道挣扎,实际上只是做了巨大的牺牲,同艺术家一样成了艺术的殉道者。对于提奥尤其是这样。作为一个画商,提奥固然接收了凡高全部的画作,他对凡高的支持更像是一种投资,他的后代也的确得到了巨大的回报,但是,可敬可叹的是,这些并不是他能预料到的。凡高即使到最后也是作为一个失败者在挣扎,而这时,提奥的经营出现了危机,但提奥仍然坚持承担了凡高的生活、工作费用。我想这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兄弟情分,还有一种对艺术的眷恋,所表现出的大度是非常难得的。

相比之下,柴科夫斯基对梅克夫人的亏欠感可能要轻一些。梅克夫人比提奥要有钱得多,她丈夫留下的一條铁路可以保障她有充足而稳定的收入。在她与柴科夫斯基14年的交往中,她也比提奥更多地得到了回报:这是精神上的回报,她要的也正是这个。首先,爱好音乐的她通过书信得到了柴科夫斯基许多的熏陶;其次,柴科夫斯基美妙的音乐以及柴科夫斯基生前获得的成功,都给了她精神上的巨大享受;最后,也许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寡妇,梅克夫人获得了一种来自心中的“神”的形而上的爱情,她之所以一直躲着不见他,正是力求保证这种虚幻、空灵的爱的纯粹。柴科夫斯基是在一种无爱的情况下与一个女人结婚的,他的爱情是不幸的,我们有理由做出这样的推测:对音乐,对梅克夫人的巨大的感情投入,实际上已经抽空了他的爱情。

无论如何,对艺术家的赞助都是极富良知和弥足珍贵的。类似于提奥和梅克夫人这样的赞助者,在艺术史上还有许多。每当述及艺术家的生平故事,这些赞助者的名字往往也会被带出来,接受后来者的敬意。这是应该的,艺术史不会忘记他们的付出,不会忽略他们的功劳。

最后,我们还需要回到艺术家这里来,触摸一下他们的内心。不难发现,作为受施者,无论是凡高还是柴科夫斯基,他们在其与施主的通信中都表现出了两种不同性质的情感:感激和悲凉。这充分表明,尚无名气的艺术追求者,其处境是多么的窘迫和尴尬。艺术的道路是一条艰苦卓绝的道路,正是“一将名成万骨枯”,成功者总是极少数,绝大多数追求者都做了垫脚石,托举起了大师的英名。如果仅仅视艺术为一种爱好倒也罢了,若是破釜沉舟作背水一战,那么你必得具有非同一般的勇敢和坚韧,你就得承受许多常人不曾承受的东西:贫困,失败,亲人的埋怨,朋友的不理解,还有他人的嘲弄……等等。正因如此,一个具有顽强精神的不屈不挠的跋涉者,才更值得钦敬,从而成为艺术家的楷模。凡高、卡夫卡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生前的失败和死后的荣耀,具有辉煌的性质。

艺术创造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外界的干扰会磨损艺术家掘进的意志,三心二意会影响艺术家追求的纯粹,所以真正的艺术家往往显得呆和傻,他们似乎不会随机应变,缺乏灵活处理艺术以外的事情的能力。他们会做出聪明的世人所无法理解的举动。凡高在当时如果不坚持用印象派的风格作画,就有可能获得不菲的收入,但他强迫自己安于贫困、与世隔绝。他告诫自己的是:“凭借一种更加了不起的才能,你不能够期望从你的工作中得到利益。”是的,“了不起的才能”。一种拒绝的才能,一种选择的才能,一种无条件地献身于艺术事业的才能。艺术家的所作所为,才真正称得上是无私的奉献和牺牲。

卑微的大师

他从参加工作起,一直供职于一家保险公司。他是个勤恳负责的人,每天埋首于文书工作,“至少腰部以下全泡在奥地利的官僚制度里了”。他曾经几度想辞职,以保证自己有时间写作,然而,迫于生计,最终还是留下了,直到病重的时候他才提出了离职。

他是一位真正的业余作家。没有人因为他热爱写作,而在时间和金钱方面对他施以援手。他只活了41个年头,阅历也极其有限:除了因治病到过相邻的几个国家,他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出生地度过的。就“读万卷书”来说,他做得也许还不错,但在“行万里路”方面,他显然差得太远了。对于自己的写作,他一直没有足够的信心。他的思想主要是记录在日记或者笔记本里。有很多作品,他都没有力量写完,即使写完了,也很少拿出来。如果不是有一个始终鼓励、帮助他的好友,他也许不会发表作品,我们今天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我们应该感谢他的这个好友,因为正是这个人背叛了他的遗嘱,在他死后把他包括日记、书信在内的所有文字公之于众了;正是这个人不遗余力的宣扬,使默默无闻的他在死后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和推崇。文学史记下了他的名字:卡夫卡。人们认为:这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是现代派的鼻祖,他对文学的贡献堪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文学大师比肩。

无独有偶,还有一个大师的情况与卡夫卡非常相似,这个人是葡萄牙的佩索阿。佩索阿生前也是默默无闻的,仅仅出版过一本书,去世以后始有诗名。他是里斯本一家公司的会计,每天与数字和账本打交道。他的經历更是乏善可陈,一生中连里斯本以外的地方都没有去过。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死后半个世纪获得了大师的称号;他的散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成为西方文学界的一个重大发现,成了人们热烈谈论的经典。他也由此被批评家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经典作家”“最为动人的写作者”“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写作者”。获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对他推崇备至,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上,他深情地缅怀了这位本土前辈:“无可否认,佩索阿对今年葡萄牙文学在国外受注目产生了影响,并且继续产生影响。……没有任何葡萄牙当代作家不去追求佩索阿那种伟大。”

卡夫卡与佩索阿,两位卑微的大师,他们的经历都很简单,命运也基本一致:他们都只活到四十多岁,都没有结过婚;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获得殊荣。两位大师都属于“坐井观天”式的作家。虽处世界一隅,思考和洞察的却是普天之下的苦难;虽居卑微之位,担当的却是全人类的精神责任。他们的内心世界异常丰富,正是心灵的力量成就了他们。孤独,敏感,多思,善于面对自我,是他们共同的特点。他们思维的触觉总能探向精神世界的幽秘之处,发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们的文字因此无比内向、深邃,同时充满了悖逆之感。因为地位的卑微,它们不被人重视;因为质地的不同,又显得难以理解,所以容易被泥沙埋没被泡沫遮蔽。正因如此,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作品,就特别需要有人去发掘去认识。从这一意义上说,卡夫卡和佩索阿又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毕竟浮出水面了。

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最终是黄金和钻石。但是,这种淘洗是残酷的,文学的厚土之下,可能有许多黄金和钻石,永远地被遗忘和埋没着。“历史是公正的,但历史需要时间。”(北岛语)不仅如此,我以为还需要机遇。是的,那些死去而未被承认的大师,那些生前卑微的写作者,在坟墓里等待着被发掘。

然而,无论如何,卡夫卡和佩索阿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卑微者也可以成为大师——如同卡夫卡的作品一样,这既是一个神话,又是一个现实;这种可能有着不小的能量,它诱惑着无数卑微者作倔强的努力,并在他们失败的废墟上添一抹惨淡的光明。

卡夫卡剪影

穴 鸟

“卡夫卡”在希伯莱语中,意思是“穴鸟”。卡夫卡的父亲是个出身寒微而又野心勃勃的小商人,他认为惟一值得奋斗的目标,就是获得社会对自己的尊重,因此希望儿子能像他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向上爬;要不甘做“穴鸟”,要奋力扑腾争取飞黄腾达。父亲粗暴、专横,身上有一切暴君的特征,使得卡夫卡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他厌恶父亲,却又对精明强干的父亲心怀敬畏和钦佩。继承了母亲性格的卡夫卡善良而懦弱,父亲对他非常失望和鄙夷,因此卡夫卡从小就体会到了某种恐惧和绝望。优柔寡断的卡夫卡不仅做了一辈子“穴鸟”,还扮演过“甲虫”“鼹鼠”之类的灰暗胆怯的角色。与巴尔扎克的“我在粉碎一切障碍”恰恰相反,卡夫卡声称:“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卡夫卡几乎一生都在父母的屋檐下生活。临死前的一年,他四十岁的时候,与女友多拉住进一个新的居处,他竟把离开父母看成自己的一大成就。这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在他告别世界前的第五个年头,写了一封著名的长达数万言的《致父亲的信》,对父子关系来了个总的清算。但是,他的反抗并非决绝无畏和旗帜鲜明的,而是仍然含有隐忍、畏惧、屈从之意的,仍然是绝望和痛苦的。

卡夫卡生性敏感,一生都处在幻想的包围和缠绕之中,以至幻想几乎成了他的生活本身。童年的卡夫卡在各个领域都有着烦恼不快的体验:排犹、反犹的生存环境,粗暴专横的父亲,促狭而又心理阴暗的女厨师,顽劣的同学……这一切有如幽灵一般紧跟在他身后,令他无所适从,于是他只好变得日益怯懦、内向和自闭。中学时期,苛刻严厉的校规给了他无谓的压迫和紧张,他只好向内心深处做更彻底的逃亡。为了身心免受侵犯,他偏激地做出了同外界断绝一切来往的决定。于是,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生涯开始了,神经过敏的“穴鸟”开始了对孤独的执著追求。他在自己心中筑起了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而外界,在他看来是混乱不堪的。这一切,对他以后的生活方式,对他的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意义。卡夫卡对他的朋友说过,他从来就没有持久的自信心。他承认,在他能够思考之日起,他就一直为维护精神上的生存而忧心忡忡,以至对其它一切都感到淡漠了。

然而,正因如此,卡夫卡才视写作为生命——“我没有文学兴趣,而是由文学组成的。”他写作,只为驱遣内心的恐惧,只为倾吐心声,寻求精神安慰。他渴望“把内心的整个不安状况都写出来,像不安来自深处一样,把它写进纸的深处去。”对于经常设想自杀的他来说,文学为他开辟了一条随时可走的逃入暂时死亡的路,写作因而成了他自杀的替代。

在卡夫卡看来,写作意味着最大限度地敞开自己,而这种敞开,正是他维持自身精神健康的需要。他选择“甲虫”“鼹鼠”之类的形象表达自己作为一个“异类”的处境,就是想从中得到一种自渎和自虐的快乐,藉此宣泄内心的恐惧和郁闷。文学在他是一个伤口,血液的流出使他感到快意。

卡夫卡曾写过一篇小说叫做《猎人格拉胡斯》。“格拉胡斯”是意大利语,意思也是“穴鸟”。无论是“甲虫”还是“穴鸟”,卡夫卡写的都是自己。

然而,这样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这样一只“穴鸟”,因为对人生有着敏锐精确的洞察,在艺术上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极富个性的创造,被后人尊为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鼻祖。

“城堡”之外的苦行僧

对于卡夫卡这样敏感的人而言,现实中的烦恼注定是层出不穷的。他酷爱文学,想成为作家,但为了生计,他只能做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整天与一些不相干的人与文件打交道;他渴望家庭的温暖,可在父亲面前他只感到恐惧,母亲也不能理解他;他想找一个理想的妻子,但对女人的态度又是极其矛盾的:他同她们接近,又怕同她们接近,一旦接近,就会产生许多古怪的念头,于是又同她们疏远起来。费莉丝是他第一个相恋多年的女人,他对她反复无常,先后两度订婚,却又两度解除了婚约。他把费莉丝看成了世界的代表,他觉得她像一位“法官”,在她面前,他有一种受审判的感觉,所以他最终只能选择逃避。“……是我自己撕碎了自己。”他這样哀叹道。

卡夫卡在此之后还爱过几个女人,但都没有同她们结婚。他一生都在婚姻的“城堡”之外徘徊,孜孜以求而不得入。他诊断自己是“本能性疾病,时代的脓包”,而且没有力量找到战胜自己的路。

卡夫卡的恋爱主要表现在写信上。他不善言谈,写信却能做到相当成功,他相信自己的信有一种征服人心的魔力。卡夫卡自卑又自傲,所以他只能去爱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他写信与其说是在追求女人,毋宁说在追求文学,在追索和探求生命的本相和存在的意义。在此,卡夫卡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无奈、苍凉而又颇具寓意的图景,这也正是他的巅峰之作《城堡》所描绘的那种境遇:K不顾一切试图进入城堡,结果却总是徒劳。然而,他还是要努力争取。为了生存,为了实现人的本质,他必须打开人类社会那把将他排斥在外的锁,攻进城堡。与城堡之战,实质上成了一场性命攸关的斗争。

《城堡》反映的孤独处境,既是卡夫卡个人的,也是犹太民族和整个人类的。卡夫卡正是以他的生命,以他全部的痛苦、孤寂和磨难,才在心中触摸到了这颗苦涩的果实。

写作与爱情,是卡夫卡生命的两大主题。卡夫卡生前不知道自己会被称之为“大师”,婚姻上他自觉是一个失败者,文学上,他也没有体会到多少成就感。作为一个终生从事业余写作的人,因为生计的烦扰,他写大部头的作品是有困难的。更重要的是,他一生都对自己的文学才能缺乏充足的自信。他的写作常常不是为了拿出去发表,以争取名声和荣誉,而仅仅处于一种倾吐心声的需要。所以他似乎又是一个在文学的“城堡”之外徘徊的追求者。

卡夫卡的作品很少,只有三部均未写完的长篇和几十个短篇,与后来的“大师”称号相比,这个数量未免显得有点寒伧。而就是这些作品,苛刻的他也认为不值一提;他也不想让它们全部留存在世间,在病重期间,他曾写下一份遗嘱,让朋友布洛德代为焚毁绝大部分的稿子,只留下《判决》《变形记》《饥饿艺术家》等六篇作品。

然而,卡夫卡简陋的文字中所透露出的绝望和痛苦,是震撼人心和无比深刻的。他创造的文学形象,如甲虫格里高尔,在其原创性、独特性、涵盖性和人性深度等方面,是足以和世界文学中的“超一流”文学形象如哈姆雷特、唐吉诃德比肩的。所以说,他虽然作品不多,且有不少未写完,但他完成了自己。

后来者认为,卡夫卡对世界文坛的影响是巨大的:本世纪以来的现代文学流派,如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以及存在主义文学,都可以在他的创作中找到某些特征的渊源。他在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上,极大地启迪了后来者。正像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马尔克斯对昆德拉说过那那样:“是卡夫卡使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写作。”昆德拉解释说,这另外的方法,即越过真实性的疆界。

惟一的裸体者

卡夫卡的写作是面对自我的写作,所以占最大比重的是日记和书信。他给朋友写信,给恋人写信,给父亲写信,所表达的都是自己对生活和生命的理解和感悟。他的日记更是如此,不仅记叙事件、经历,还写随笔和短篇小说的草稿。这说明,文学与生活在他是相互缠绕和不可分割的;他的小说真正是源于生活发自内心的,只不过因他善于幻想,有着极强的变形能力,才使得他的故事成为一个隐喻。对于心中的故事,卡夫卡的追逐是执著的,他不让它们逃走和消失,为的是探究人性的奥秘,从而爬出心灵的地狱。卡夫卡的日记还记着他生活中的许多印象和感受,还有散文诗,因此日记实质上是他作品的一部分——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整个人生又可称之为他最精彩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因此,他曾表示不会放弃日记:“因为只有在这里面,我才能有所作为。”

卡夫卡只为自己的内心而写作,所以他的文字才无比真实和纯粹,从而直抵人性的深处。

卡夫卡在临终前三年,曾在给朋友布洛德的信中,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

米伦娜是一个在精神上比其他女人更能走近卡夫卡,因而更能理解他的女人,她有一句评价卡夫卡的话非常精彩,她说:

“他好像是惟一的裸体者,站在穿衣服的人群中间。”

她进一步解释卡夫卡,说“他没有一点说谎的本领,就像他不会喝醉酒一样。”“他是由于目光尖锐,品行十分高尚,毫无妥协能力,而被迫修苦行僧的。”米伦娜以女性的直觉洞悉了卡夫卡作为人的存在,她认为和卡夫卡来往的女人都是平常的女子,只知道要像女人那样生活。所以,尽管卡夫卡的婚姻屡屡失败,但对卡夫卡怀有深切同情的她,反对人们把这一切归咎于他的不正常。她认为他的不正常恰恰是他的优点,“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有病,而唯独他是健康的。他的理解正确,感觉是对的,他对世界的了解超过世界上所有的人一万倍。他这种害怕是正确的……他始终把自己视为有责任的人和弱者。在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人具有他那样惊人的力量。这是要达到完美、纯洁、真实所不可辩驳的绝对必要的力量。”

是的,在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卡夫卡是个“异类”。他善良,正直,坦诚,不通世故,如此真实的生命,只能造成精神的赤裸。他本身就是一个规定好的存在,他失去了生活所必须的条件,除了惊慌失措,他还能做什么呢?在这个“人人都穿着衣服”的世界上,他只能是处在极度的被伤害之中。他只能是以痛苦走进世界,以绝望拥抱爱人,以惊恐触摸真相,以毁灭为自己加冕。

卡夫卡一生是自我撕裂的一生。这只咯血的“穴鸟”,这个在“城堡”之外徘徊了一生的单身汉,这位“惟一的裸体者”,在年仅41岁的时候死于结核病。临死前,他像他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一样瘦弱不堪,一米八二的大个子只剩不足50公斤。但就是这样,酷爱着心中的艺术的他,还在顽强地看着他的《饥饿艺术家》的校样。阅读中,用生命写下的文字使他再次受到感动,他不禁长时间泪如雨下,令在场的朋友也为之唏嘘。卡夫卡在当时的文坛毫无影响,任何奖项均与他无缘。在朋友们心目中,他也只是一位苦行的圣徒,一位有着无数缺陷的、微不足道的好人,仅此而已。病重期间,卡夫卡曾幽默地对他们说过:他在昏沉沉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大量地吐痰,以及吐得那么轻松,为此应该给他颁发诺贝尔奖金。

凡高速写

鲜 血

“鲜血”是凡高气质的象征,是他行为方式的代名词。高贵的灵魂其实就是无畏的灵魂,鲜血便是见证。凡高有着与生俱来的忘我精神,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品质。一个殉道者的品质。

鲜血的意象贯穿着他一生的追求。开始学画的时候,为了求得名家的指点,在无钱购买火车票的情况下,凡高曾有过徒步八十公里从波里纳士直到布鲁塞尔的壮举。鞋磨破了,脚趾甲缝往外渗着鲜血。这一情节是命运的暗示,又是凡高一生的象征。这是他最初的血。以后,在他正式踏上艺术的道路时,他流血的经历比比皆是,他仿佛是一个用鲜血作画的艺术家。直到他最终被命运逼疯,用剃刀割下自己的右耳。直到他面对耀眼的太阳,举起左轮手枪射向自己的头颅。

一个敢于为艺术而献身的人,是不会畏惧现實中的任何艰难困苦的。生活的极度贫困,爱情的屡遭挫折,都不能动摇凡高艺术探索的信念。凡高在整个艺术生涯中,几乎没有被人承认过。他生前没能卖掉一幅画,自己没有任何收入,完全靠他亲爱的弟弟提奥寄钱养活。在世俗的目光中,他是个没用的浪荡汉子,一个极其古怪的家伙。即使与他关系最密切的画家也常常不理解他,挖苦他的艺术,嘲笑他的行为方式。即使爱着他的女人也无法忍受他的一切,最后总是与他分道扬镳。凡高不惮于失去许多现实的幸福,决不是处于角逐名利的疯狂,恰恰相反,是处于对生命、对青春独到的认识。那是一个在艺术之途已经跋涉了很远的先锋艺术家的认识,与凡俗的意义理解自然是大相径庭的。他的幸福观始终是围绕着艺术的,艺术其实就是他全部的生命,他艺术的道路也便是他生命的道路。在给提奥的信中,凡高这样表达过他对生活的理解:“为了画画的缘故,如果必要的话,我必须忍受经常的贫困。一个人在世界上毕竟不是为了他自己的舒服,他不需要比邻居生活得更好。我们不可能阻止我们的青春不从我们身边溜走;使人幸福,实质上幸福的真正东西,是青春。要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着青春。就我来说,我认为一个人在今天的平民时代,有保持坚强的意志与使自己恢复青春的最多的机会。我除了在绘画中努力谋求我的幸福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生命哲学恐怕是没有哪个女人会真正理解和认同的,所以凡高爱过的女人都注定不会长期跟随他,尽管她们也都是爱着他的。

“鲜血”是赤诚和勇敢象征。对艺术有着自己的深刻理解的凡高,在看德·卜克那些浅薄空洞的画时,不理会当时画坛的所谓“共识”,自信他的画比德·卜克的好。他认为自己的画真实深刻,他用一支铅笔表现的内容,胜于德·卜克用整箱油彩所表达的。他觉得那种虚假的东西是令人作呕的,“德·卜克可以保持他的地位和金钱,而我的生活是真实的。”在艺术面前,他表现了自己鲜明的立场。

凡高不愿意束缚在别人的清规戒律里,他只想根据自己的禀赋和个性来表现事物。他曾十分严肃地对表哥莫维说:“我必须按我看到的,而不是别人看到那样去画画。”无论是画人物还是画风景,凡高表现的不是单纯的伤感,而是真正的悲哀。他要让人们看过他的作品后说:“他的体验深刻而亲切。”

当莫维设法不让他拿到提奥寄来的钱,生活陷入无着的困境时,凡高却从莫维创作的一幅画中悟出了深刻的哲理:“含辛茹苦,无怨无悔,这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是解决人生难题的一剂药方。”他认为这个给他沉重打击的人,同时也是教会他如何做画的人。在海牙时,凡高愈来愈倾向于米勒的艺术观:“艺术是战斗。在艺术领域中,一个人必须勤奋。”他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个古怪无用、毫无社会地位的人,但他早就不在乎这个了,依然从最贫穷的茅屋中,从最肮脏的角落里不断汲取素材。在创作早期代表作《食土豆者》前,凡高每天晚上都到一户农民家中画速写,每天都是一直画到他们一家人瞌睡得坐不住为止。为了赶在月底离开前完成任务,他疯狂地画画,不睡觉,甚至不吃东西。他靠神经质的力量支撑着,愈是失败就愈兴奋。这种燃烧般的激情,只能是处于一个酷爱艺术的人,一个笃行不倦、坚信“艺术是战斗”的人。战士流血尚且不惧,何况是流汗。

在《凡高传》中,我们不止一次看到凡高直接将颜料挤到画布上的激情之举。他的画被阳光浸泡着,燃烧着,他的生命也一样。吃饭时,他忘了买刀叉,就索性用画笔杆来代替。和另一位画家高更住在一起时,他有过多次把颜料倒进汤里的可笑之事。他曾对他的这个同道这样说过:“生长麦子的田地,葡萄园的汁液,以及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同样的东西。生活是一种节奏,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永不停息的节奏中跳舞。我画一个农民在耕地,就要让人们感到他像麦粒一样进入土地,土地也进入农民;要他们感到太阳进入这个农民,进入土地,进入麦子、耕犁和马……”这神启般的话语,是一个触及到艺术的核心而终于彻悟的诗人最诚挚的表达。

钻 石

“钻石”是凡高纯粹的艺术品质的象征,也是他卓越的艺术的象征。凡高后来终于疯了。因为希望与绝望。这是一位绝不中庸、在艺术上把自己逼到极端的殉道者命定的结局。正如负责为凡高治病的雷医生所言:“如果像常人一样,他就不叫艺术家了。……他的超敏感导致了他的毁灭。”凡高疯了以后,开枪自杀了。许多优秀的艺术家最后也都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可思议的道路。这说明艺术的道路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当你走到了尽头时,你便真正步入了虚无。

文森特·凡高死于他开始作画的第十一个年头,死时仅仅三十七岁。这位生前没有卖出去一幅画作的落魄者,他的艺术最终还是得到了承认。人们认为,他是荷兰十九世纪最伟大的画家,是欧洲后期印象派绘画的一名巨匠。他留下来的一千多幅画,于是成了整个人类精神财富中钻石般的瑰宝。

罗丹的热爱与不屈

雕塑大师罗丹一次与他的学生闲谈,谈到对工作的热爱,他认为这个时代的人所缺乏的就是对自己职业的爱好。社会各阶层的人们都是以厌恶的心情来完成他们的任务,有意识地草率从事:政客们凭借他们的职权,所注意的无非是能攫得物质的利益,他们似乎不懂得过去的伟大政治家把国家大事管理得井井有条时所感到的愉快;实业家不想保持自己创立的商标荣誉,只求伪造货物,赚取更多的利润;工人们草率地工作,把工作视为可诅咒的苦役……“然而,”这位雕塑大师郑重地告诉大家,“不要以为自古就是这样——遗传下来的大革命以前的无数物件,如家具、器皿、织物,告诉我们制造这些物件的人是多么认真仔细!”

这位一生虔诚地挚爱艺术的大师对他的学生说道:“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变成艺术家——我认为艺术家这个词最广泛的涵义,是指那些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感到愉快的人。”他说他希望一切职业中都有许多艺术家:木工艺术家,熟练地装配榫头和榫眼而觉得快乐;泥瓦艺术家,心情愉快地捣烂泥灰;驾车艺术家,因爱护马匹、不撞着路人而感到骄傲……工作对于人类不是人生的强索而是目的,这样就能造就一个值得赞美的社会,人类将会是非常幸福的。

这种泛艺术和泛艺术家的观点让我们觉得有趣。这只能是一个终生挚爱自己职业的人的观点。我想羅丹在提升了从事各种职业的人可能达到的地位之时,也说明他把自己的“艺术家”称号看得很平常。在他看来,热爱,是成就一切艺术的钥匙;任何人只要握住了它,都会打开成功和幸福的大门。

罗丹的希望,在我们看来有点天真和过于理想化。事实是不能假设的,要人们都去热爱自己的职业,只能是一种提倡,而不会成为现实。因为职业和爱好是两回事,勉强的爱永远称不上热爱,委曲求全和严于律己只能称得上有责任心;然而,罗丹所言无疑道出了一个平凡而又深刻的道理,那就是:热爱的力量是巨大的,热爱,是可以换来幸福感的。

这是他从一生的实践和追求中获得的认识。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爱上自己的职业是多么难,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职业又是多么不可能。所以他还这样说过:“在现代社会中,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可以说是唯一能够愉快地从事自己职业的人。”

罗丹自己就有过很不愉快的工作经历,他在其中饱尝过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的奋斗是非常艰难、漫长的。在心无旁顾地从事自己热爱的雕塑艺术之前,他忍受的屈辱和辛酸一言难尽。

罗丹酷爱雕塑艺术,在成名之前,他曾干过建筑装饰工作,当过见习修道士。他搞业余创作,尽管他的作品已达到非常了不起的水平,但却无人理睬。法国沙龙一直不赏识他,他的作品总是被拒之门外。他曾受雇于比利时一位成名的雕塑家,在人家的雕塑作坊里出力流汗,收入不高且不说,自己创作的作品却得署上那位雕塑家的大名出售。他为此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干了三年被解雇后,他又与另一位雕塑家合作搞雕塑,作品同样是大多以别人的名字出售,没有人知道罗丹的名字。

多年的为人作嫁,他练就了扎实的雕塑技巧。在观摩了伦勃朗的油画、米开朗琪罗的雕塑作品之后,他决心独立地干一番事业,创造出自己的艺术,让社会承认自己。

《青铜时代》是他花了一年半时间创作的第一件有影响的作品,但在他正式被承认之前,所谓的影响主要是汹涌而至的嘲讽和挖苦——他塑的裸像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它又太像了,以至参观者纷纷说它是用尸体当模子浇铸而成的。法国国家艺术部的官员们怀疑他的雕塑能力,罗丹甚至被要求当着他们的面工作给他们看。但最终,罗丹胜利了,他的熟练技巧,让观者大为惊叹。从此,罗丹才干上了自己热爱的工作,一心一意地开始了真正的艺术追求。

罗丹对艺术的热爱,首先体现在他的精益求精上。他认为艺术就是感情,重要的是感动,要把感觉到的东西如实地表达出来。为了寻找最真实的感觉,他在工作中反复研究,认真无比。他所有的重要作品,都是花了很长时间构思、创作的。他塑《施洗者约翰》,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塑《加莱义民》,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最可怕的是塑巨型的《地狱之门》,前后竟历时三十七年……然而正因有如此的“十年磨一剑”的精神,他的艺术才显得卓尔不群,其作品成为不朽的杰作。

因为热爱艺术,因为他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艺术,他忽略了很多东西,比如爱情,比如对后代的关心和培养,更不用说金钱之类的身外之物了。对于女人,他重视的是在她们身上发现美和汲取激情,是让她们为自己的艺术奉献一切,而对她们的关心和体贴,却显得远远不够。他让爱他的女人心生敬佩,又令她们深感失望,因为他的心思都耗在胶泥上了。正像他的情人卡米耶感受到的那样:“不管他怎样表白,他都不是个真诚的爱人,而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只对雕塑有感情。”卡米耶追求罗丹多年,但始终没能博得他全心全意的爱。她最后跟他交涉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挽留她,竟还在温柔地抚摸光滑的大理石雕像。这一细节,就像皮格马里翁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少女一样,深深地震撼了卡米耶,于是她彻底绝望了。

曾做过罗丹的“秘书”的著名诗人里尔克,在评价罗丹时曾说过:“罗丹在成名之前是孤独的,成名之后,他则陷入更大的孤独之中。”此言是恰切的,也很是有些知根知底。

罗丹几乎一生都处在不被理解之中,他的绝大多数作品,并非是一開始就受到人们的欣赏和称赞的。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优秀作品的问世,都使他蒙受过屈辱,受到过不公正的对待。

《青铜时代》作为他成名前的作品,遭到嘲弄和诽谤似乎还不意外,但成名以后,他受到的讥讽一点也没有减少。《巴尔扎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为了塑造好巴尔扎克的形象,他花了好几个月研究人物模型,还把巴尔扎克的作品读了一遍又一遍。十八个月以后,罗丹仍未能按合同要求按期付货,为此,他遭到了指责和讥讽,人们说他“有一种完不成作品的声誉”,还说从《加莱义民》到《维多克·雨果》,到《地狱之门》等,全是明证。人们说的是事实,他没法辩驳。他的确是这样的,他的一再拖延时间,不为别的,只是心中有一个对完美的渴求。然而,他呕心沥血创作的作品展出后,一般人不欣赏不说,连所谓懂行的人士也嘲笑他,说他塑了个“雪人”,塑了个“石膏海豹”,甚至还有人说他塑了个怪物,是对伟大作家的粗劣歪曲。各种诽谤和批评还蔓延到巴黎的大街小巷,街上出现了恶意的塑像仿制品——海豹玩具和小雪人,上面题着“巴尔扎克,罗丹塑”的标签。这还不算,订货的文学家协会还以投票的方式,决定拒绝接受这尊塑像,并要索回所付的款项……

类似的不被理解的遭遇,在他的《加莱义民》《地狱之门》《思想者》等重要作品展出之前之后,他也都经历过。所有这一切,他都忍受了。他能够做的,只有不屈。不屈服和不屈从。对任何人,对任何力量。

他坚持自己的主张,他知道,没有人曾像他那样,对于所塑造的形象有那么深入的研究,有那么多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因此在他看来,这一切仍然来得正常。

艺术家要抗斥俗见,需要顶得住太多太大的压力。罗丹的了不起就在于能够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独立见解,在于不屈。他完全可以做到让人们一开始就喜欢他的作品,但他无意媚俗,不想迎合庸众的趣味。他膜拜的只是艺术之神,因为他心中的目标是创造,创造真正的辉煌,创造永恒和不朽。

“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

罗丹在他的遗嘱中言简意赅地道出了自己与庸众的不同,同时,他又劝勉他的学生们:

“当你们被围在疑难之中,使你们不再犹豫的就是这些批评。”

“如果你们的才艺是新颖的,那么最初的时候,志同道合者只能很少,而敌人很多。但你们不要失望,前者将会迎来胜利,因为他们知道为什么爱你们,而你们的敌人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使他们讨厌;前者热爱真理,时时替真理吸收新的信仰者,后者对于自己的谬见,不会有经久的热诚;前者坚忍不拔,后者随波逐流。真理的胜利是必然的。”

“真正的艺术家总是冒着危险去推倒一切既存的偏见,而表现他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罗丹曾对人说过,大师们给时代带来的是新思想和新方向,因而很难为当时的人所接受。有时他们几乎一生都要和流俗做斗争——他们越有天才,越会长期不被了解。只是到了老年,才会受到一致的称赞。

罗丹自己正是这样。尽管他遭受了很多误解、批评、嘲笑、挖苦、诽谤,但他在生前毕竟还是得到了全面的承认和巨大的荣誉。他身后的荣耀更是令人感动和慨叹。他去世后第二天,德国尽管还在同法国作战,却宣布说:“虽然罗丹是法国出生的最伟大的雕塑家,但是像莎士比亚和米开朗基罗一样,他也属于德意志。”他辞世六天以后,他的宿敌法兰西学院选举他为学院院士。而多年之后,他的曾遭受过强烈诋毁,被称之为“怪物,猿人”的《思想者》,成了世界上最为著名、参观者最多的塑像。

《思想者》表达的思想是:人是一个挣扎着要摆脱动物状态的野兽,这个挣扎的过程是艰难而沉重的,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悲剧。罗丹要刻画的,正是这一形象的苦思冥想和倔强不屈。“思想者”本来是巨型雕塑《地狱之门》顶上的形象,是罗丹心目中的诗人但丁。但我们不妨把这一形象视为罗丹自己。罗丹他,不就是一个雄踞于“地狱之门”之上的思想者吗?是的,就是他。《思想者》所体现的,正是他的奋斗,他的沉思,他的痛苦,他的不屈……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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