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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题(小说)

2020-09-10真真

绿洲 2020年3期
关键词:松香云山雪松

“那个门框,门框后面就是沙滩和大海。”他笑着说,“我闻得出来,这里就是那片海啊。”

琥珀塔

凡虎夜视,一目放光,一目看物。猎人候而射之,弩箭才及目光即堕入地。得之如白石者是也……猎人杀虎,记其头项之处,月黑掘下尺余方得,状如石子,琥珀。此是虎之精魄,沦入地下,故主小儿惊痫之疾。

——李时珍《本草纲目·兽部》

“你会什么乐器呀?”

直到现在,每当我跟一个人聊得稍多时,我总喜欢问这个。

这个习惯是因为我的发小。她叫吴楠,是个脆弱爱哭的女孩儿。可她拉得一手好二胡,记得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她就拉得了书上所有的曲子,我却总是央求她给我拉《赛马》听,她知道我喜欢热闹的,一笑,就从了。我心里暗暗神奇,她这么不着急的人儿,拉《赛马》这样欢快的曲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急迫和悲壮。

“你拉这首曲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赛马呀。”

“蒙古赛马大会的欢乐场面?”

“不是。是我在和马比赛。”她拿出松香,擦着弓子,“我是老虎,我跑不了很久,所以就这百十米内,我必须得抓住那匹马。”

据说她的外公是位二胡大师。我对这种家族本领的传承总是很佩服,我相信那样的功夫必定不简单,有始自襁褓的童子功和融入血液的神奇之处。

后来我也买了一个二胡,但我缺乏耐性,二胡像所有的拉弦乐器一样,拉得音色好听就需要许久。二胡是个简单的乐器,一根木质琴杆撑着两根钢弦,拉前一根是Do,后一根是So,钢弦一段旋在两根琴轴上,另一端拉在木琴筒上,琴筒一段以蛇皮覆盖。简单得很,越简单,越困难。后来我转去学古筝,古筝怎么拨弄,宫商角徵羽都很好听,于是我快乐地坚持了下去。

不论二胡还是古筝,我都喜欢演奏它们的姿态和仪式感。像是弹古筝前,悠悠剪胶布缠指甲的過程一样,二胡则是打松香,拿着一块蜜糖色泽的松香在马毛上重擦轻捺,擦着擦着,马毛和松香微微发热,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味。那味道勾起我对壁炉和雪松做的木屋的想象。

吴楠每个月都要消失一段时间,说是找外公学琴。那几天没人陪我走,放学的路显得分外漫长无聊。

我曾开玩笑地,央求吴楠带给我一块松香玩儿,她总是林黛玉般地颦起眉,思量一会儿,说:“那可得找个好的。”

“不用啊,我就是看着松香剔透漂亮。”

“那怎么不见你喜欢水晶?”她瞥了我一眼,细长的眼角带笑。

“水晶冷啊。《本草纲目》里写作‘水精’,无论是名字还是质感,它都太聪明了。我不喜欢。”我弹了弹她的鼻尖,她抡起小拳头打了我一下。

玩了一会儿,她敛起笑意:“你这样说了,分明是知道松香好在哪儿的。你这样的人,糊弄不得。”

“我这个人就这点优点啊,什么都知道它好在哪儿。”我躺下来,枕着她的小腿。

“哦?那你夸夸我。”她也弹了我的鼻尖,她手上总有舒肤佳白香皂的味道。

“这我倒说不出来了,脑子里只有你的缺点。”她拧着我的鼻子。我正色看着她,想了一会儿:“我这么贫,天天说这个姑娘好,又说那个姑娘美,最后还不只是跟你玩儿?”

她抿着嘴笑了。

“我妈说我三个月的时候,抱着我去咱们楼下花园玩儿,遇到阿姨抱着你,知道你大我一个星期。还把我们放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后来玩得开心了,我就开始打你,于是把我们抱开了。”那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了,只是再相遇就是小学了。

她点点头,摸着我的头发:“你得等。”原来她还在惦记松香。

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我以为吴楠会继续她的艺术人生,可并非如此,后来我听说她考去了天津大学,念物流,她不开心。在社交网站上,让她开心的事情是在校民乐团练习和演奏。

我们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一面未见。大一时,她在人人上问我,“真真,你不是喜欢本杰明吗?他来我们学校了。”等我看见的时候,已经晚了。

又过了两年,妈妈告诉我,她在街上遇到了吴楠妈妈,说,吴楠有一本签名漫画书要送给我。

可我们总是不在一个城市,也还是没有联系。

前天晚上做梦,梦到我跟她要松香时的那段对话,又忽然切换场景,梦到我们站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我俩都是小时候的模样,她拉着我的手,在我的耳边悄悄说:“小声点儿,咱们别吵醒它。”她微微汗湿的冰凉小手贴着我的耳朵。

快递电话把我直接从梦中拉出来,我开门,扛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回屋。这包裹几乎装得下一个桌子。拆开了只是一个架子,架子底下垫着一个大信封,一个盒子被绳子空吊在架子中间。

我取下盒子,木盒上面雕着一只蜷缩的老虎,睡在松下。雕工精致异常。一摸就有好闻的木香散发出来。

打开盒子,是一块拇指大小的松香。盒子内衬是白色的缎子,没有什么字条留下。

我在床上躺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我手中的深蜜色的松香,让它看上去像是会融化一样。凑近一闻,松油味道还很新鲜,让我想起和她夏天去海边玩儿,站在松树下看着松油滴落的场景。

“快走。”她压低了嗓音,冰凉的小手覆在我的眼皮上。

黑暗中,我们弯着腰,行走在满是霉味的狭窄走廊里。她另一只手也是一样小巧寒冷,像一只蝙蝠的爪子。她抓着我的胳膊,让我动弹不得。

忽然,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些了。她放开手。

窗户很高,阳光透过精雕的窗花射进来。整个大堂浸没在影子中,唯有那一束阳光照到的墙壁泛着金色的光芒,我向那束光芒走近:墙上竟密密麻麻镶嵌着无数块琥珀,阳光映照在墙上,琥珀仿佛是蜂蜜那样可以流动。

那个小姑娘站在原地,并不跟上来。她大概九岁十岁的模样,穿着灰色宽松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根腰带,裤脚是窄口的,脚上没有穿鞋,只是包裹着皮革和皮绳。而她的脸,我始终不敢确认,因为她长得跟吴楠小时候一模一样。可她并不是她。我记忆里的吴楠的面庞是柔弱,怯生生的桃花似的脸颊,头发又长又软,薄薄的嘴唇总是微笑,眼神中偶尔透出一股虚弱的聪慧感。而这个小姑娘盘着头发,眉角带着英气,不怒自威,目光沉静,唇形坚毅,是不常言语的模样。

她没有表情,一言不发,等待着我发问。

我脑海中无数疑问堆积,张张口,我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不穿鞋?”

“地面是琥珀镶嵌的,鞋底伤地。我们只能用麂皮包脚,皮绳防滑。”

“那我的……没关系吗?”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跑鞋,脚边地面上的琥珀隐隐折射着光芒。

“没关系,你不属于这里。”

“这是哪里?”

“琥珀塔。不远就是万松寺。”

她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我更加迷惑了,“万松寺又是哪里?”我问。

“你不就是万松寺来的吗?”她挑起眉毛。

“我?”

她顿时有些慌张,“原来你竟不知道,算了。”不远处忽然传来野兽的嗝声。

“那是什么?”我忙问。

“老虎,琥珀塔怎么能没有老虎。”她第一次表情有所松动,泛起一个淡到看不见的微笑。

“可此虎魄非彼琥珀。”

“是。你看这塔外,万亩松林,故有一寺名万松寺,此地原是矿区,但煤矿却比估计的少了许多,不料却能挖出琥珀,”她挥手,指着身后的墙壁,又指指地面,“基本都在这儿了。有前辈用出土的琥珀造了这座塔,他守了这塔一辈子。”

“那这老虎是?”

“松林里是有虎的。前辈曾为虎所伤,却没有打算杀虎。反正这松林里不会有别人……”

“为什么不会有别人?周围没有居民吗?”

“你……你竟然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少女皱眉。

“记得什么……”

“这里不是只有回不去的人,才能永远留下吗?”她试探着问我。

“我不明白。回不去的人当然只能永远留下了啊。”

她摇了摇头,“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你明白你曾经属于这个世界就好,这里不是谁都能来的,你记得兜兜吗?兜兜就是那样,他画里的浪竟可以打湿他的鞋子,他可以做出选择,进到画里面,或者留在原来的世界里。他跳进画里了,但很难找到返回原来那个世界的入口,再出来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了。他恐怕就要一辈子留在象岛上了。”

“你说我来过这个世界?那意思是……”

“你就是万松寺主人啊。你曾经告诉我,你写东西。”

“我也写得走火入魔了?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聚集了一堆艺术家?他们都沉溺于自己作品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不愿意面对現实。”

“什么是现实?”她反问我,“你觉得我不是现实,我却觉得周围的一切坚实无比,我脚下的琥珀塔,我的衣裤,我的琴……”

“二胡吗?”我问,我猜我刚才的话触痛了她。

她转身往楼梯走去,我跟上去。楼梯似乎是编织的,踏上去的每一步都有弹性。我蹲下来细看,竟是无数琴弦扎成的!楼梯的左右两边扶手是巨大的琴轴模样。她回头:“怎么了?”

“怪不得这楼梯踏上去这么软。”我咕哝道。

“那是该紧紧了。”少女言毕,发力向外转动扶手,顿时脚下变得坚实,琴弦们被上紧了。

我们继续往上走,少女说:“你可都忘了?”

“忘了什么?”

“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我是和吴楠一起长大的,你们很像。”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回身,细长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狡黠一笑,“你不知道,拉琴时的她是谁。这里是拉琴的她,不是仅仅活着的那个她。”

我突然想起,拉着《赛马》的吴楠,抿紧嘴唇,神情凛冽,星目剑眉,正是眼前的少女的气度。

“再说了,你不也是……”她弹了一下我的鼻尖,“并不是现在这个你吗?”

“我不觉得人格分裂是什么很酷的事情。”

她不理我,转身继续往上走:“后来有一天早上,前辈看到那虎不知道怎么进来了,站在塔的一层,面前放着一个篮子。前辈拿了家伙走上前去,那虎却伏下身来,躺在地上。他掀开篮子的盖布,看见一个婴儿睡在里面。再看篮子的手柄,是那虎的齿痕。”

“也就是那老虎叼来了一个孩子?”

她点点头:“前辈知道这周围不会有人家,就抱着孩子找去万松寺,结果万松寺的前辈也抱着一个婴儿,说今早院中央放着一个摇篮,摇篮中的孩子胖乎乎的,不哭不闹,定定观察着来人,看一会儿就自顾自地咯咯憨笑。两位前辈把两个婴儿放在一起看,并不相似,只是那叼来塔里的不一会儿就哭了,那憨笑的继续憨笑。”

“冤家。哭什么,又没人打她。”

她又突然停下来,弄得我差点撞在她身上。

“你可不是打我了?”少女回头,眼角垂着,睫毛上挂着泪水。

分明就是我记忆里吴楠欲哭的怯弱模样。

我一时不知所措,慌忙伸手去抹她的泪水,她站在两阶台阶前,正好和我一般高,粉白的脸颊上不断有泪水流下,牙尖嘴利的我,此刻又变得嘴笨无比。恍惚间,好像回到我把她逗哭又忙着给她擦泪的十几年前。只是泪水不断透过我的袖子往下流,有的滴穿过我的手心,我根本擦不到她的眼泪。

“别擦了。”她看上去真的很伤心,“后来你在你的万松寺里写诗,我在我的琥珀塔里玩琴,你可都忘了?你倒是不惦记,说走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守这么一大片松林。我可还惦记着给你寻松香,松香寻到了,你来取了吗?我看到那么多松香,一块比一块好,我总想给你找一块更好的,更好的,想让你开心。”

“别哭。我收到了,我收到了,我开心着呢。”

“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摊开右手一直握着的松香,却发现它变成了一块琥珀,静躺在手心。

“怎么变成琥珀了?变成琥珀不是要千万年么?”

“这不是琥珀,是虎魄,虎的魂魄。那虎把我送来这个塔以后,就再也没离开,后来前辈走了,只剩它陪我了。它常有办法猎到野兔野鸡回来,我几乎算是它养大的。”

“它为什么不走了?”

“可能是这里有太多虎魄,太多虎的精魂。它在松林里呆久了,也会觉得寂寞吧?对它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怪不得,她连拉首《赛马》,都以为自己是虎在猎马。

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们眼里都有光彩。你和吴楠。说真的,二胡这样的乐器,跟你的诗歌不一样,小时候写有小时候的好,老了写有老了写的好,二胡呢,小孩是拉不好的。小孩儿不懂,觉得这个世界好,拉不出来那个味道。可真要老了,再碰二胡,却又是血淋淋的残忍。这些曲儿,都要隔着纱幔奏,隔着帘子听,太真切,不好。可是吴楠这孩子好,她天生忧郁,即使是婴孩时,这个很迷人。你闭着眼睛听过她拉琴没有?雌雄莫辨,年龄和性别都模糊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虎,是寺钟,是这座塔。”

“你为什么又要叫吴楠是‘她’?你不说那就是你吗?”

“反正你也不会信。你们都是太把自己所想当回事的人,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谁也说服不了。”

“何以见得?”

“这琥珀塔,这个世界,还有你,就是你自己的幻想啊!你的幻想可以构成一个如此坚实的世界,甚至困住你,困住我,可见你有多相信自己的世界,它已经成真了——这样的你,要我如何去说服?”

“不对,你如果说服我了,岂不说明我的想象更棒?”

她笑了:“不要这么自大。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的想象,我不是你的想象,而你,也只是我的客人。这是琥珀塔,你能进来,是吴楠邀请了你。我是她,我也是她的想象。就像你,你是你,你也只是你的想象。”

“对了,我们上来干吗?”

“拿琴啊。给你拉一首曲子。”她一跺脚,不知道踩在什么机关上,塔顶尖端落下一个物件,外面包裹着皮革,她悠悠接住。又转身抚摸墙壁上的琥珀,问我:“你知道琥珀奇妙在哪儿吗?”

“奇妙在可以保存下来千万年前的瞬间。流在小虫子上,它那个瞬间就被永远保存下来了。”

“这一墙是我最喜欢的。”

我细细看去,发现里面个个纯净,并没有什么昆虫叶子。

“是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吗?”

“你看不到罢了,里面装的是曲儿。我做一个送你。”她伸手,“来,把那块给我。你以后再拿起这块琥珀——还是松香,擦擦琴弓,就拉得出这首曲子了。”我交出那块拇指大的琥珀。

她將那块琥珀在弓上摩擦,随后拉动琴弓。我们站在琥珀塔的顶层,不知何处的风呼呼灌进来,墙上的琥珀们此起彼伏地闪耀,如同大风刮过金色的海面。塔底远远穿来虎啸的声音,楼梯上的琴弦颤动。风中她虎口托着琴杆,眉目平静,看不出情绪,我想起她的话,闭上眼睛,认真倾听。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覆盖在我的眼睛上,“记得回来看看我。”乐声不停,她悄声说道。

我睁开眼睛,躺在自己的床上,举起手中的琥珀,它没有变回松香。阳光依然透过它,时间分秒未走。

我起身,把琥珀放进敞开的盒子,合上盒盖。

盖子上雕刻的那闭目蜷缩的虎已然醒来,立在松树下。

寻找雪松的少年

楔 子

阿呆她开车带我去乐器行的那天,我就认出了云山。

她似乎很喜欢一把沙比利的琴,反复跟琴行老板确认着价格。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直摇头。

靠墙站的云山,对上我的目光,好似也轻轻摇头,说:“真的不怎么样。”

我笑了。三四年过去了,他依然那么好看。这次重逢,不在医院里,真好。

“阿呆,这把琴不行。”我走过去,“你还记得云山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是在一次帮助自闭症患者义工活动中认识云山的,那时他十七岁。一帮一,他分配给我。跟其他义工们艰难的开始不同,他很喜欢跟我交流。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他要不要去花园散步,他竟马上回房拿外套。同行的朋友们顿时发出了叹息声。

他倒是个植物学家,散步时开心地为我介绍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阿呆说我运气真好,分到这么一个病情不是很严重的,她负责的那位患者到现在都不肯跟她对视。我却觉得云山没那么简单。他并非我们想的那样友好和“正常”。

问起他喜欢什么乐器,他摇头,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恐惧。我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什么不合适的刺激到了他。只好不再问这些问题,讲自己的故事,好在他会认真倾听。

那时候很流行涂彩铅画,我就找了纸笔,想跟他一起画画。他非常反感,把我推出门外。我以为他不喜欢画画,可我又看见他在傍晚的走廊里画油画,清瘦的脊梁挺得很直。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画上一片繁茂的松林中,露出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建筑物。神奇,他竟用油画来表现这样的场面。

云山觉察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你在画什么?”

“万松寺。”他盯着我的眼睛。

“万松寺?”我突然感到一阵烦躁,“那里好玩吗?”

“我生在那里,除了这个疗养院,我没去过其他地方。”他转过身,继续调和颜色,一种冷冷的青绿色。

那时我无法确定云山是否还有别的精神疾病,但他真的不可能没去过其他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玩儿呢?”在他的身边坐下。

“因为我是一棵树啊。”

他似乎确定颜料版上的青绿色调和成功了,开始往画布上涂抹。

我站起身,深呼吸,向辅导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辅导老师告诉我云山算是这批患者中最好管理的一个了,除了偶尔对人冷漠,表现出极度恐惧,其他方面跟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是不是有妄想症?”我问老师,“他告诉我,他是一棵树。”

“什么时候的事?”老师透过眼镜上方看着我。

“就在刚刚。”我手心出汗,他竟然没对别人说过。

“要对云山重新诊断了,”老师翻找出一份档案,“妄想症不会和其他精神疾病症状同时存在。”

“还有别的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老师看著档案,“他可能是……精神分裂。”

云山之前恐惧乐器和铅笔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如果他觉得自己是一棵树,那么木制的乐器和铅笔对他来说,当然是非常恐怖的了。

“有吗?”老师再次问我。

云山的画和清瘦脊梁在我的眼前闪过。

我摇摇头。

我不太清楚精神分裂是否更糟,但我对告诉老师云山的想法这件事有一点不安,于是我更主动地找他说话。

云山知道我写诗以后,主动拿出他的诗集给我看。他的诗集很特别,是布料订成的。他只给我看最后一页,是一首诗的第一小节:

云 杉

不会离开树

雪松 雪松 云杉 雪松

你也害怕看到

钢琴,吉他和桌椅吗?

“为什么害怕看到钢琴,吉他和桌椅呢?”我问。

少年挠头:“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万松寺,”他起身,掀开身后画板上的盖布,“在万亩雪松林的深处。”

我脑壳隐隐作痛:“有寺就该有塔吧?”

“琥珀塔,”他摇摇头,“我不喜欢那座塔,更不喜欢塔主人。”

“万松寺,琥珀塔……你为什么不喜欢塔主人?”

“塔主人为做一把胡琴,砍了好几棵树。真是罪过。怪不得叫吴楠……何止无楠!简直是无松!无树!她还想试试杉木呢,幸亏您不让,否则我就没命了。”

吴楠是我擅拉二胡的发小,眼下他竟知道她的名字。

“那我是谁?”我似乎有点想起之前做过的一个梦。

“您是寺主人,万松寺主人。”他回身一指,他那画上重檐歇山顶的寺庙。

“你是谁?”

“寺门口有一双守门树。其中一棵是云杉,那便是我。”

我看着云山,瘦高笔直,白净腼腆,真像一棵树。他如果不是疯了,就一定是个天才,天才故事家,天才演员:他讲故事的才能,简直让我嫉妒。

“你为什么不继续守门了呢?”

“我来找雪松。”

“万松寺不是有上万棵雪松吗?”我索性跟他一起编故事。

“您不记得了,我眼里只有一棵。”

云山告诉我,万松寺本来有两棵守着寺门的树,一棵是不一样的云杉,也就是他,还有一棵雪松。寺主人久去不归,守门的雪松便离开万松寺去寻,前些日子听说寺主人去了琥珀塔一趟,虽然把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总算知道去向了。可是那棵雪松却没了音讯,于是他便也来现世寻找,只是关于万松寺的记忆太深重,他无法适应现世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家人只好把他送来住院。

“对了,您能把这首诗写下去吗?”

“这是你的诗,你为什么不写下去?”

“这不是我写的。这是上次在万松寺,你说我们俩守门有功,要写了送我俩的。结果你没写完就离开了。”云山摸摸鼻子。

“怪不得我觉得写得好呢,原来是我自己写的,哈哈哈哈……”

“是。”云山微微颔首。

我本来是想开个玩笑,他竟如此严肃。我只好拿起那布本子:

云 杉

树不会离开树

雪松 雪松 云杉 雪松

你也害怕看到

钢琴,吉他和桌椅吗?

我继续写下去。

你听上去低沉温暖

我的骨骼清脆明亮

夏天是制造回忆的季节

你又做了琥珀

我是潮湿的柱子

请你余音绕梁

“好了,是不是立等可取?”我炫耀似的交给云山,“所以,雪松到底去哪儿了?”

云山举起诗看着,本子刚好挡住了他的脸,他许久没有说话。

“云山?”我站起来。

“他被做成琴了。”他放下诗,颓然坐在地上。

“你怎么……突然知道了?”

他一指那布本子:“你刚刚写的。”一滴泪水滑过他的太阳穴,消失在他好看的鬓角里,“我也要被做成琴了。”

“我只是写首诗。”

“你只是写首诗。万松寺也只是你的想象。所以你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这个世界的大事。我是那个世界里的一棵树,一首诗?足够决定我的去向了。”他拍拍自己的脸,“真丢人,我竟然哭了。不过真的,听说雪松制成吉他声音更暖和一点,我的声音就更明亮一点。”

“我是不是应该说对不起?”

“这是我的荣幸。”他摇摇头,一笑,“唉,对了。你说我适合被做成小提琴,吉他,还是乌克丽丽?”

我把他的诊断问卷攥成球,丢进纸篓。

尾 声

最后,阿呆还是买了那把不怎么样的沙比利的琴,把它抱在怀里。

我们坐在车里,我刚讲完故事的最后一句。她张着嘴。

“所以,云山最后去哪儿了?”

“我刚刚看到他了,他让我告诉你这把琴不怎么样。”

“什么?”

橱窗里,一把云杉制的小提琴琴颈笔直清瘦。一如寺外那棵足够稚嫩,未曾触及过天空的云杉。

手表王

今天乘飞机回家。我换上新衣服,打理好头发,往机场赶去。我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小时就起飞了——这块手表是爸爸送我成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块有意思的古董手工表。我很喜欢它水滴模样的外壳,镶着白玉的表冠,和流水一般柔软冰凉的表带:据说这块表很珍贵。可惜,我不懂表。我只知道,这个手表不仅外观有意思,功能也很特别。

这班飞机乘客很少,我刚拿出电脑,想要写点东西,空姐走过来,说頭等舱太空了,问我愿不愿意免费升舱,坐到头等舱里。我跳起来,拿起电脑就走。

帘子后面的头等舱有一点冷,六个宽敞的位置,只有一位老人坐在那里,翻看着一本笔记,他长着一张智慧又忧伤的脸庞。我不乏和他交谈的兴趣,便选了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他困了,飞机起飞不久,他便睡着了。他太老了,呼吸不似年轻人那样平静而均匀。呼吸对睡梦中的他来说,是件需要努力维持的事情,那气流时而微弱得让人担忧,时而短促粗糙。

我对他的观察直到他手中的笔记落在地上,他随之惊醒。我赶忙上前,帮他拾起笔记,交还给他。他点头致谢,看到我的手表,一笑,说:“这手表可真好看。”

我也笑着点点头:“谢谢,爸爸说这是表王。”

“恕我冒昧,我能看看吗?”老人手托着,伸出一只蓝黑色的天鹅绒手绢,“我也喜欢手表。”

我看着那块天鹅绒手绢,角落里绣着或许是老人名字缩写的字母,并不是庸俗的圆体字,而是手写的字体。我看着那金线修成的字母,老人的谦虚微笑,和他悬在空中等待的手,都纹丝不动,不容置疑,似有一种要救赎我的宗教意味。我取下手表,放在那手绢上。那时我们都注意到了,放在天鹅绒上的手表,突然显得流光溢彩。

老人熟练地翻过表壳,转动表盘,那白色的珍珠表盘竟变成了黑珍珠色。我心里一惊,原来这手表还有如此功能。老人对我的惊讶报以宽容的笑,“现在天黑了。”老人看看舷窗外的暮色,“这手表是知道的。”

我没有说话,他把手表交还给我。

“你是一个作家。”老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的电脑和纸笔,越过镜片上方看着我。

“是的,我在写一个故事。”我仍然有些紧张。

“噢?什么故事?”

“名字叫《没有人光临的早餐店》,一个返老还童的故事。”

“有意思,”老人点点头,“是你想象的?是听说来的?还是真的?”

“想象的,听说来的,就一定不是真的吗?”我问。

“你怎么理解这句话?”老人笑着摇头,“那,我可以看看你的大作吗?”

“只修改过了一稿,见笑了。”我把电脑搬到老人面前。

老人看得很仔细,表情慎重严肃,不时点头。我见他年纪约莫有近百岁,手指却极为灵巧,放大字体,调亮屏幕,移动光标,每个动作都敏捷干净,毫不迟疑。方才睡梦中虚弱到有些可怜的他,和眼前精明专注的他,完全不相干。

他看完了文章,不做评论,而说:“我也喜欢写写自己过去的事儿,你应该会觉得有趣。”

我犹疑着,接过他的笔记本。本子上是老人纤细漂亮的字迹:

我来自鳞溪口,那是一个神奇的村子:村里常有人练习一种秘术,即返老还童。人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寿命,如果你想要活到七十岁,便在三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剃掉自己的眉毛,附加一系列的程序,第二天你便会一天比一天年轻,直到变成婴儿,在七十岁生日的那天,你会从襁褓中消失,离开这个世界。

这并不是一个传说。因为我的父亲,便是第一个修炼这个秘术的人。

他被村人当作疯子,可当他的容貌的确越来越年轻,在他六十岁生日那天,我为他摆了酒席,我见到席间亲友之间,交换着隐秘的眼色:父亲和我的容貌相差无几,他年轻得有如我的兄弟。酒席散去,我看到伯伯留下了,拉着表哥,跟父亲说着什么,他的眼神热切又焦虑。

我可以肯定,伯伯在问父亲返老还童的事。父亲面有难色。

我把剩菜倒进鸡食盆中,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跟父亲大声说:“爸,帮我看一下我近来的日记吧。”

返老还童哪有那么容易。我出生以来,父亲就为我记下了每天的日记,直到我会写字,我自己开始记日记,日复一日,从未间断。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要从头到尾重新阅读我的人生,在脑海中反复温习,越详细越好,一天也不可忘记。

而这些,都是为了返老还童做准备。因为复述下来自己的人生,是比剃掉眉毛更重要的条件。这些年我花了大量精力整理自己的回忆,不断练习跟他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也不断听父亲跟我练习讲述他的人生故事。父亲既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同学和朋友。我们怀着这样一个外人看来荒唐的信念,共同坚持了三十几年。

在父亲返老还童之前,我被几位老师好心嘱咐,不必太相信父亲的话。说实话,我也曾极度排斥父亲的做法,毕竟他的信念跟我在学校接受的教育相悖。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因此面对老师们,我往往只是道谢,表示写日记是个挺好的习惯,希望老师们能允许我坚持。

我承认我怀疑过父亲。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未放弃记日记。这点让父亲很欣慰。

然而记得每一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需要一些重要的东西来辅助记忆,譬如一支常常使用的墨绿色铅笔,每当我的记忆变得模糊时,凝视着那支铅笔,我似乎就记得起拿它写字的情景,再努力一些,我就可以越过笔杆看到时隐时现的模糊字迹;再比如一块手表,每到紧张重大的时候,我总是反复确认时间,当我想要回忆起什么的时候,我就再次抬起手腕,想象手表的那个时刻,再放下手腕,那一天的情景,就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还有一些图案纹样,都被我画在一个小本子里,每当我有同样的情绪的时候,我就翻出对应的纹样凝视,描画,把事件和纹样连接在一起记忆。

渐渐地,我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好,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观察能力,走在街上,回到家里,常常有大量信息涌入我的眼睛和大脑,其中一些细微的变化让我不安:小巷深处一个乞丐的失踪,他冬天常常取暖的热水管道旁的细小血迹,以及被遗忘在地上他最喜欢的口琴的盒子;或是我上了锁的抽屉被人开合的痕迹,桌上笔记本的细微移动,和在客厅与父亲谈笑风生的堂哥……这些不被常人察觉的细节,却争先恐后地让我发现它:它就在那儿,我无法回避。这些微小的细节之间的联系和结论,常常让我毛骨悚然,我却不能关闭感官,不能停止思考,不能停止发现许多可怖的事实。

父亲见我如此,很是担心,他便送我去学制表。

制表需要好眼力,又需要耐心。他想让我的观察力有所寄托,培养我的耐心。师父听了我的故事,高兴地收下了我,他说,我会成为比他更好的表匠。我说,我不要当表匠,我是表王。大人们听了哄堂大笑。

我入门快,眼睛也好,手更仔细。我也不讨厌这个活计,但我对造出千篇一律的精美表件没有兴趣。师父待我很好,开玩笑地一直叫我手表王,也任由我瞎琢磨。我每天琢磨的,都是怎么造个好玩的表,比如指示得出星辰方位和明灭的日相表,月相表,星相表;做出了月相表,我接着就做了一个算得了涨潮和退潮时间的表:还有小六壬表,报得出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这样吉凶的表;以及倒着走的表。

这个倒着走的表,是我为爸爸准备的,等他返老还童以后,这个表可以作为他重活那一岁的那一天的指示,让他心中有个对比。对于别人,它只是坏表一块,可对于记得自己人生每一天的父亲来说,这表应该很让他感慨:等表上的时间走到他生日的那一天,也便是他离开的那一天。这表既是游动的坐标系,也是倒计时。

比起其他奇奇怪怪的表,从技术上来说,这块倒行的表是工艺最简单的一块,但我费了最多心思,不论是机芯,还是游丝,摆轮,以及基板的打磨,我都想尽办法做到最精致美丽。光是蝴蝶扣,我就出了十几个开合方案。从设计到最后完工,这表前前后后,又花了我三年的时间。不曾想,这块表不知不觉地也成了我记忆的重要寄托。

父亲戴上这块表,成功地变得越来越年轻。但当他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实际年龄八十五岁那年以后,我就得每年给他卸掉一个表链:他手腕越来越细,容貌正渐渐变成少年。

那年,母亲去世了。我六十岁,还没有返老还童。我做的表,光一个被我弃用的蝴蝶扣的设计,就已给我换了许多财产房屋。我的事迹也被写成书,拍成电影,他们都叫我手表王。当初的童言无忌,竟是一语成谶。

我很贪心。我想活得更久,因此我在不断推迟那个仪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需要记忆的东西越来越多,体力也越来越差,因此失败风险也越来越大。

直到父亲五岁那年,也就是他九十五岁那年,出事了。

那天,一团孩儿气的父亲穿着小棉袄和虎头鞋出去找小伙伴玩,袖间仍然戴着那块倒行的手表:精致的表盘此刻在他的孩童的手腕上,显得太大了。我嘱咐父亲小心手表,他嘻嘻一笑就跑出去了。我打算追出去,膝盖的风湿疼却又让我放弃了。

晚上父亲回来,腕间果然空荡荡。我正色问父亲怎么回事,他却被我吓得哇地一声哭個不停,抽泣着说有个男人给他巧克力吃,他吃了就睡了,醒了手表就没了。我再一看,他右手的银镯子也没了。看来那贼人只是为了钱,不明白这表的意义。所幸没有伤及父亲性命。

他为了钱,却也让我不可能像父亲一样返老还童了,毕竟那表上承载了我整整三年的记忆。我顿时万念俱灰,让女儿和儿子出去寻偷表的人,更是贴了广告求表,望其归还,承诺一旦我回忆完毕,我愿意把我所制的所有表都送给那人。

却终究是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苦寻不得。

我手心全是汗水。老人看着我,脸上仍是那救赎意味的哀伤微笑。

往后翻,是一页草图。那图上画着一块水滴状的手表,和我的手腕交相辉映。

“你说得对。”老人合上双眼,轻声说道,“想象的,听说来的,为什么就不可以是真的呢?”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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