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褪色的时光涂一抹新绿
2020-09-10辛生
辛生,本名张新生,先后在乡、县、地州机关工作,现供职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业余文学写作者,散文随笔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西部》《伊犁河》《人民日报》《新疆日报》《学习时报》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心有星光》,主编有《伊犁文化旅游丛书(11种)》。散文作品《母亲》获第三届西部文学奖,《麦盖提访亲》入选《人民日报2018年散文精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送别景祥后,我就想要为他写一篇文字。一年多过去了,却总是没有落笔。不是不能,而是因为他的离世,带给我的那种荒凉的心境,一直令我无从平复自己纷乱的思绪。我与他相识交好数十年,从无生离,如今却已死别。欲以一篇文字与他相通,竟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我与他之间,阻隔着一片无法穿越的黑暗,此世的光亮,再也不能照进他的世界。
时令已入立春,这是景祥走后的第二个春天。我正宅在家里,隔离春节里突降人世的一个不速之客——“新型冠状病毒”,科学家给它的代号是“2019-nCoV”。只看这个名称和代号,就觉得面目可憎,隐约透出莫名的阴寒之气。恐惧的疫灾裹挟着死亡四处游走,世人又一次遭罹生命的厄难。面对突然来袭且蔓延广布的疫情,痛惜在病毒肆虐中逝去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个寒彻整个春天的数字每天都在增加),我感觉死亡好像正悬在头顶窥伺着芸芸众生。生活脱离了惯常的轨道,无从疏解的焦虑让本已庞杂的世间更加的无状,热爱生命的人们无可逃避地陷入疫病带来的忧惧之中。居家隔离的我,开始读一本名为《活着有多久——关于死亡的科学和哲学》的书,迫切地想从困厄沉郁的境地脱身。书的扉页上,“献给所有那些死去比活着时教给我们更多东西的人”的题记,让我纠缠于同自己身边的亡者一起经历的,于今分明已褪了颜色的时光。这时,我不由地想到了景祥,想起他从重病到去世的半年多里,度过的那些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日子……
一
得知景祥身体有恙,是二〇一八年开春,天气还比较冷,应该是在二月份,或者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那天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来乌鲁木齐了,晚上一起见面吃个饭。通了手机后,很快收到了他发来的订餐信息。
记得是在北京路上,铁路局附近的一家餐馆。路上堵车,我到得稍晚一些。一个空间逼仄但装修清雅的小包间里,有景祥和妻子吴丽琴,還有刘亮程、周军成、李颖超、骆娟,几人都是景祥的文友。
朋友相聚,总是要喝点酒的,但景祥却端了一杯白水。我知道他是善饮的,便问他这是啥意思。丽琴大姐这才说,景祥不久前出了些状况,好好的就突然晕倒在地,从来没有过,很吓人。景祥说当时感觉就是胸口闷,呼吸有点急促,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问起看医生的情况,说在县医院、石河子医学院都检查了,没查出什么异常。丽琴大姐放心不下,前些天硬拉着景祥来了趟乌鲁木齐,到新疆医学院又做了检查,这次来就是看结果的。
我印象里,景祥的身体一向是好的,性格也招人喜欢,待人热情爽快,还乐于助人,身边有不少交情甚笃的朋友。我从未想过,这样一个身体健康,乐观豁达,交友诚恳的人,会跟莫名其妙的重疾有什么瓜葛。但乍然听了他的情况,我不禁联想到生活中一些原本很健康的人,生命猝然临危的变故,有的也多有一些征兆,不免隐隐地起了些许担心。
在座的人里,除了两位七○后的女士,景祥和妻子年龄最长,将满六十岁,我和亮程、军成小景祥几岁,但也是小六十的人了。这个年岁,自然在意身体多了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归结起来是说,以往身体好更要注意,对这种不明就里的状况尤其不能马虎,一定要弄清楚原因,心里有数才放心。看景祥的状态,倒还坦然,没什么担心焦虑的样子,自信身体不会有大问题。丽琴大姐还是多一些忧心,看着景祥,说已经不是年轻时候了,小心一点总归是好的。
文人在一块儿,自然少不了谈文学。而且文人大多对酒情有独钟,诗酒诗酒,谈文学哪能不喝酒呢。景祥平时喝起酒来是颇有豪兴的,终还是忍不住,急切地要端杯,说少喝一点没啥碍的,目光小心地投向妻子。大姐未置可否,但眼神里却露着一丝不快,显然是不允。大家便纷纷劝阻,他也就放了酒杯,似乎很不甘心的样子。我说,抓紧把身体的问题搞清楚,确定可以放心了,再陪你好好喝。
过了几天,不见景祥那里的音讯,我打电话过去问,他说没查出什么问题。我问具体怎么说的,他说医生讲,这种突然晕厥的情况原因很多,从检查看不出有问题,等再有症状了早点来医院。我问他身体最近是否有什么不适,他说没啥不舒服的。手机里说了些闲话,临挂电话了,我提醒他别大意,不然就去上海轩轩(景祥女儿)那里,找大医院的专家再看看。他似乎有些犹豫,说过段时间吧,让我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听他这样说,我转念一想,是啊,他那个身体怎么可能呢,应该就是一个偶然的小状况,不会有大事,便也就此释然了。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陪景祥好好喝顿酒的约定终未能践诺,那天的聚会竟是我和他最后一次有酒相伴的时刻。而他,喝的却是白水。
二
到了六月间,月初的一天,景祥打来电话,说他在上海,好久没见过瑶瑶(笔者女儿)了,要我把女儿的手机号告诉他,这几天约她见个面。我顺便问他,是不是去上海检查身体的。他说已经联系了医院,准备住院检查。我说这样好,彻底查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当时我在北京出差,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匆匆挂了手机。
六月十日中午,我收到他用微信发来的一张照片,是跟轩轩、瑶瑶一起照的。三人站在一片草坪前,身后近处是几丛修剪成球状的灌木,远处有几棵葱郁的大树。居中的景祥双手十指交叉,散淡地抚于小腹,脸颊微含笑意,神情平和安然,未见任何异样。我也就没再去打扰他了。
过了几天,我和女儿通电话,问起她和景祥伯伯见面的情形,有没有谈到住院的事。女儿有点诧异,说没有呀,景祥伯伯病了吗?我说没有,就是去检查一下身体。又问景祥伯伯精神状态怎么样,女儿说挺好的,一直都有说有笑,讲话还是那么风趣,吃完饭又去逛了静安公园,还拍了照片。
算时间,景祥应该是已经住进医院了,但却一直没有任何讯息。虽说心里总有牵挂,但又顾虑这毕竟是他的隐私,问多了会影响他的心情,搅了他在医院的清净。看照片里他的神态,听女儿说的情况,我也放心了许多,相信他一定会身无大患,安然如常。
八月初的一天,我在伊犁见到张彬,聊天中间他问我,知道张景祥的事吗?他这一问有点突然,我迟疑片刻,问他怎么认识张景祥?他说在沙湾见过几次。我问他景祥有什么事?他说病了,情况不太好。我很惊诧:“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景祥六月初就去上海住院检查了,没听说查出什么病呀。”张彬说是在沙湾听一个朋友讲的,应该没有错。我还是不信,立即打电话向庞双成求证。双成与景祥邻居,两家过从甚密,应该知道情况。双成告诉我,景祥刚从上海回来没几天,在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做的检查,医院确诊是淋巴癌,看情况问题挺严重。我一时错愕,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头,就像平时喝水急了被哽住了一样,一口气没出来,死死地憋在了胸口。稍稍平复了阻滞的喘息,我又茫茫然不知所措,胸中郁结起莫名的惶惑与不安。
景祥得了癌症,他的生命正面临巨大的威胁!这是生活倏然摆在我面前的一个现实。我很抗拒,但又无可奈何。我更揪心的是,景祥面对突然临身的如此困境,要如何负起那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努力地去摆脱身陷厄境的无助,想同景祥一道,在山重水复的迷茫中,再见柳暗花明的生机。怎么能没有希望呢?现代医学的发展,已经为人类生命开辟了前所未有的前景,我们幸运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完全有机会也有能力抵御包括癌症在内的各种疾病的威胁,在生命时间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时,仍然可以期待生命绽放新的光彩。
作为景祥的朋友,我深知在这个时候,对他罹病的任何关切都可能成为一种暗示,使他陷入被同情甚至怜悯的另一重痛苦,这对一个重疾在身的人是不公平的。为保持与他之间的平静与祥和,我格外留意他的微信朋友圈,品读他发在圈里的文字和图片,以及研习书法的临帖墨迹和书法作品,从中领悟他彼时的心迹,以一种不同过往的方式,与这位老朋友达成心灵与情感的交集。
当我通过微信里景祥的情感流露,一点点领会他面对生命困境的心绪,我才逐渐对他有了新的发现。景祥罹患病痛之后,对自己“内在生命”(周国平关于生命品质的阐释)的意识变得异常清醒,他为认真而坦然地活在当下的每一天所做的一切,令我对一个有尊严的生命肃然起敬。对他的这些新发现,也使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那些惶惑、焦虑、不安、抗拒、无奈、无助、迷茫、揪心,连同那些所谓的希望和期待,原来是那么的肤浅和苍白。
时下,当我身处新冠肺炎疫灾,对景祥的回忆又使我对自己当下的恐慌,以及对生命的悲观和对生活的倦怠,感到深深的羞愧与内疚。那时,我对景祥身陷生命困境的焦虑,按照面前这本书的分析,本质上是“潜意识里抗拒关于自己死亡的念头”。而这,正是“毒害生命的实实在在的负担”。景祥的面对,是焕发出“内在生命”的激情,淡然地逼近那个窥伺着我们所有生灵的终极挑战,进而清醒地意识到生命的可贵,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回味每一点每一滴。
三
景祥的微信头像是一帧自拍的龙吐珠开花的照片。他的家里有两盆盆栽的龙吐珠,一盆在客厅,一盆在书房。我原本不认识这花,在景祥家里听他介绍才了解的。龙吐珠开花时,顶生的白色花萼中吐出鲜红色的花冠,红白相嵌,形如游龙吐珠,异常美丽。龙吐珠的花语是“珍贵纯洁、内心热诚”,也很契合其盛开时的纯美与热情。
景祥对这两盆龙吐珠的珍爱是特别的。在微信里,他时常在清晨发一张自拍的龙吐珠照片,跟圈里的朋友分享那些簇拥盛开的花朵。宛若薄纸般洁白爽目的花瓣,包围护持着鲜艳的红色花冠,在翠绿葱郁的枝叶间,喷出一团洋溢了勃勃生机的热烈,令人体会到别一番动人的生命景象。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日到翌年一月二十日,景祥跟沙湾几个朋友相约,有过一次长达四十二天、行程八千公里的南行。启程前一天的早晨十点,他在微信里发了龙吐珠花开正艳的照片,并附言写道:“早上看到鲜花,心里总是美的。”他对明天即将成行的远足,心怀的一份欣喜的期待,溢于言表。
五月下旬,在去上海检查病情前的十多天里,他连续在微信圈里分享龙吐珠开花的照片。在透窗而入的明媚阳光里,有开在花枝顶端斜倚窗前的一簇,有满屏绿叶映衬下的一团,有花蕊从红色花冠盎然刺出的一朵,煞是惊艳喜人。每发一张,他都附言表露心迹:“书房窗户上的龙吐珠开了。” “龙吐珠开,好事要来。”“亲爱的龙吐珠,你每一次盛开,都让我陶醉,我知道,你也是在享受生活。”“每个生命都应该这么顽强。”在景祥的镜头里,不,是在他的心里,生命如此欣然,生命如此灿烂,生命如此不羁!
五月二十四日清晨八点,景祥在群里发了一张芒果幼苗的照片。屋角的一个花盆里,独独的一枝幼株,顶了五片绿中透着黄紫色的嫩叶,矮小而柔弱,让我不由心生怜爱。我并没有认出这是什么。他附言写道:“吃了芒果,把核种在花盆里,居然长出了可爱的幼苗,好驚喜啊!”不经意遇到的一颗生命的种子,在他的怜惜与呵护下竟也得以萌发,我分明悟出他心中对生命的悲悯和期许,蕴蓄其间的生命平等的美好感情,令我顿生敬意。
有两幅景祥在乡间拍摄的秋景,我揣摩是他在蒲秧沟村南的千泉湖所拍。一幅,远处是黄叶满枝的柳树和秋意萧瑟的芦荡,近前是平静的水面上斜刺而出的一根芦苇,倔强地贯穿画面,孤独而飘零,他附言写道:“有时候,独处,也是风景。”一幅,是一湾碧水倒映空蒙的苍穹,水畔是秋色深浓的柳林和苇丛,尽是仲秋的水露苍茫,他感怀道:“秋天犹如人生的暮年,只要坦然面对季节的更替,一样可以绚丽斑斓。”
他还在一篇文字里,回忆年少时的一个午后,在村外的野地里捣毁了一只獾的洞穴,并为自己的“暴行”耿耿于怀。他满腹自责地写道:“我突然产生了深深的内疚。为了满足好奇心,我把一个好端端的獾家毁坏了。毁坏一个獾的家,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獾要建造一个家,要费多大的气力啊!”
我意识到,那些火热绽放的龙吐珠花朵,那株不期然萌发长出的芒果嫩苗,那深秋里不言放弃的生命样貌,以及对少不更事时摧毁獾巢的愧悔,都清晰地折射出景祥对生命的珍爱与敬畏。这些大自然多彩的生命呈现,深深融入他的内心世界,标示了他面对生命苦难的精神向度。
四
景祥是一个作家,他说读书和写作是他“一生的事情”。即使是在上海住院的时候,他也没有懈怠阅读和写作。七月二日,他在微信里发了《在蒲秧沟读书的那些日子》,这是他正在创作的散文集《蒲秧沟》系列中的一篇。他在文中写道:“读书写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生命不息,读书不止,写书不止,快乐不止。”他与疾病平和相处,并把它当作一位师友,在它的提醒督促下坚守自己的文学理想,感悟生命,思索人生,笔耕不辍。
景祥和我是沙湾同乡。他家住蒲秧沟,我家在乌兰乌苏,一北一南,中间是一片广袤的湿地,芦荡连绵,水波潋滟,如今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千泉湖”,是沙湾一处怡人的旅游胜地。也因这一片湿地的阻隔,我们的年少时光未有交集。一九八三年盛夏,我与他相识于乡间。那时,他二十五岁,是县广播站的播音员兼记者;我二十二岁,是柳毛湾乡政府(当时还是人民公社体制)的生产干事。三年后,我调县委工作,还跟他做了邻居,交往愈加频密,情义日渐深笃。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我们这代人的文学年代,文学陪伴并滋润了我和景祥岁月的芳华,也成就了我与他三十五年的友情。那个时候,我们用文学浸染激情、燃烧青春,读文学,梦文学,痴迷诗歌,激扬文字,成了我们共同的最爱。亮程、景祥、字发、文基和我等一干文青,加上冤案平反后恢复工作的兄长卢振邦,常常星夜聚首,为文学痴狂,畅怀痛饮,不醉不归。后来,由景祥和振邦领头,我们又自写自编自印了一份油印文学小刊《春晖》。那个年代,那股不舍昼夜、不罢不休的劲头,至今忆起,依然感喟不已。
跟景祥比,他对文学的执着更甚于我,成就也更大。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多篇散文在《青年文学》《天涯》《西部》等核心文学期刊刊发,出版了长篇小说《鬼城》《狗村》和散文集《一代匠人》《家住沙湾》,《南方周末》整版推介,多家电视台专访,在新疆乡土文学领域颇有建树。长期兼职沙湾县作协主席、塔城地区作协副主席,还是新疆作协理事、中国作协会员。
从景祥微信透露出的信息,他在身罹疾病的那些日子,写作和研习书法的那股劲,勤奋自不待言,我感到的是一种拼。单看写作,每天都有成稿的文字出来,丝毫没有重病加身的脆弱与消极,全然一个进击和冲锋的姿态。他去世后,丽琴大姐收集归拢的文稿竟有四十五万字之多。今天想来,他是把写作内化为自己的精神冀求,不求发表出版或博取名利的功利性目的,只为增进对生命与人生的理解,砥砺自己“日夜不息地巡航于生死之间那一条细细的分界线之上。”
他写故乡蒲秧沟的四季,写那里的植物、动物、人物和农事、政治、娱乐,展开了一部生命鲜活、细节丰满,缭绕着暖人的农家烟火气,充盈了浓浓乡愁的乡村史。
他写家乡沙湾的美景、风情、美食,写那里男人做事的果敢、女人性情的火辣,品咂其间的人生百味,赋予那片养育他成长的土地,动人的灵气,诱人的韵致。
他写那次四十多天幸福而愉快的南行。气象万千的山川,纵横交错的河湖,烟波浩渺的大海,熙攘喧嚣的人间,寄托了他对生活的眷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浸透了他对生命的领悟与享受。
在《南行记》里那篇《大理的夜》,他写了这样一段文字:“我想到的,别人会不会想到?那个站在黑暗处的人,是不是在想着我想的事情?复杂的人在复杂中痛苦,单纯的人在单纯里快乐。”那篇《那柯里》,他在文末写道:“那柯里,我不想走,我想变成一块石头,用一生的时间守候你。”微信里发《大理的夜》,他在标题前附言:“那一年,那些事,现如今,曾经是,谁没有一点波澜,我不会是永远的痛苦。心中的秘密永远是温馨的记忆。”
六月十八日,端午节,他在上海,正午的微信里,他发了《母亲心中的粽子》,并附言说:“今天是端午节,我想起了母亲做的粽子。”
那段时间,他回忆大哥:“我的大哥,从我记事到现在,几十年了,一生忙碌为弟妹,当屠夫,当铁匠,当木匠,当厨师,当医生,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七个弟妹们能在贫寒的家庭中有顿饭吃,有件衣穿,能把学上完。大哥把我们拉扯大了,大哥自己却老了。”
他还忆起二哥“文革”蒙难后回到村里,弄回了一支箫。“二哥经常一个人坐在草垛上吹箫,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二哥还时常在晚上吹箫,吹得很晚很晚。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箫声如泣如诉,悲凉低婉,哀怨苦涩,透过深深的夜色,传遍整个村庄。……二哥那颗受伤的心,一直没有健康起来。”
他的记忆里,蒲秧沟的早年时光,人生中奔波劳顿的境遇,母亲的慈爱护佑,兄长们经历的苦难岁月,点点滴滴,都在他的文字里留下了印记。
五月二十一日,他在微信里留言:“冬天,我喜欢踏着白白的雪,到野地里转悠,让一颗闲散的心,漫无边际地想一些无用的事情。”
今天我想,他脑子里冥想的那些无用的事情,不正是惯常的生活中,被人们视為无意义的,不经意地弃于生命价值之外的东西吗?而彼时的景祥,却把这些无用深深融入了他的内在精神。生命的价值于他,已经无关欲望、名利和得失,它只是一个方向,一个让人生充盈了生命本真的追求——“慷慨地投入所有的感情去热爱生命。”
五
研习书法之于景祥,早已是他日常生活中修炼心性的功课。他是做了官的,镇党委书记,广播电视局长,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司法局长,虽说官不大,但在一个县里,也是场面上常常露脸的人物,宦海仕途的纠结和无奈,他亦深谙其微妙。于今揣测,以他一个读书人的心智与情感,书法或许是他摆脱尘世烦忧、激发内心喜悦的精神期许。
中国书法艺术的美,在于书法家充分利用笔墨宣纸的特点,通过枯湿浓淡、轻重快慢的变化,追求点画笔力的筋骨血肉,表现自然万物的生命意态。可以想象,在那些放下俗务纠缠的夜晚,景祥专注于一纸素宣,在缕缕墨香中屏息小憩,咀嚼结字用笔之精微的时刻,除了舒缓的呼吸和怡然的性灵,生命已别无所指。
在上海医治和回到沙湾家中的日子里,他的微信每天都有自己的临帖墨迹和书法作品,多的时候有近十条,少的也有四五条。通常是早晨六七点到上午十点多临帖,晚上创作书法,凌晨一两点才搁笔,从未间断。临帖主要是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和《祭侄文稿》,书法创作则是楷行草三种书体皆有。书写内容有唐诗宋词,个别时候会写纳兰性德的词,也有不少他自己散文中的摘句。
景祥临帖,给我感觉对颜体别有心仪与钟爱。颜体以楷法盖世,行书《祭侄文稿》世称“天下第二”,开创了有唐一代雄强刚健、大气磅礴的新书风。颜真卿为人诚笃,立身刚正,不畏权贵,一生屡遭奸佞排斥迫害而坚贞不屈,七十六岁时为叛军所杀。忠贞义烈、朴质刚强的品格,正是颜真卿书法艺术的精神基础。我想,景祥长期临习颜体,必也丰富厚植了他诚实勇毅、坚韧刚健的精神内蕴。他创作的书法作品,楷书颇得颜体方正饱满、端庄严整的教益,行书兼具取法师颜与行笔节制的特点,草书则任情倾泻、笔意酣畅,使我油然而生享受艺术的审美愉悦。
品读景祥的书法,使我深受触动的是他书写的内容,那些关于生命体验的文字。下面是我从微信里截图记录的他通过书法艺术呈现的文字:
六月二日,楷书:“一个人的时候好好爱自己,两个人的时候好好爱彼此。”
六月十四日,行书:“人这一辈子,会在许多时候面临艰难的选择,这就是生活的残酷。”
六月二十一日,楷书:“雨雨大大下,精沟娃儿不害怕,蒸下的馍馍车轱辘大,放到柜子里盛不下,撂到房上把房砸塌,你说这个馍馍大不大。”微信附言:“怀念小时候的生活。”
六月二十七日,楷书工整书写乔斯坦·贾德《苏菲的世界》的摘句:“生命本来就是悲伤而严肃的。我们来到这美好的世界里,彼此相逢,彼此问候,并结伴同游一段短暂的时间。然后我们就失去了对方,并且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就像我们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般。”微信附言:“好的文学作品,不是每一段话都感动人,而是当作者描写的情景和你的境遇相同的时候,你就会被深深地打动。”
七月二日,行书:“在没有风雨的年岁里,一粒普通的种子埋在那块地里,一生的命运也就定了。”
七月二日,楷行草三种书体各一幅:“天下雨了,路边被人畜踩倒的小草,摇了摇头挺直身子,重新开始生长。经历了风雨,生命更有意义。”
七月二十八日,楷书一联:“一片光明心比月,十分欣喜我知鱼。”
七月二十九日,草书唐李嘉祐诗《题道虔上人竹房》:“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手持如意高窗里,斜日沿江千万山。”微信附言:“这幅字我喜欢。”当日下午,景祥动身由沪返疆,晚上回到沙湾家中。
在病痛加身的困难境遇里,景祥以书法艺术为桥,通达对生命与人生领悟的新境界。他确信可以满怀希望地去拓展生命,用艺术和思考填充人生的每一时刻。他也意识到,所有这一切,只需要自己把每一个当下视作永恒,“好好地利用在地球上的短短一生,欢度生命中难得的每一天,庆祝能有机会参与到这场难以想象的生命历程中来。”为此,他乐此不疲!
六
八月二十三日一早,我联系了双成,打算和张弘一起去沙湾景祥家里探望,请他先传个话过去。过了不多时,双成回电话说,景祥在家里,丽琴大姐和女儿轩轩也在。
从乌鲁木齐出发,十二点的样子,到了景祥家住的小区。双成在小区门口等我,下车跟他简单了解了景祥的状况,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双成说,景祥精神状态挺好,平时不见什么人,知道你来,他和家人都很高兴。同双成一起进了小区,径直去往景祥家。
大姐开的门,景祥和女儿在她身后,握手寒暄,一同进到屋里。我挨着景祥坐在客厅北侧的沙发上,大姐倒了茶水,陪着张弘背窗坐在对面,双成坐在我右侧。轩轩招呼了我们,回到餐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前干自己的事。
那天是处暑,正是“秋老虎”的暑热时节,阳光透窗而入,窗台上的绿植郁郁葱葱。那盆龙吐珠摆在客厅一角,枝叶茂盛,绿意葱茏。环顾屋内,安谧宁和,整洁如常,丝毫没有重症病人居家的散乱与疲惫。
景祥身着白色圆领汗衫和深蓝色运动长裤,身形依然敦实,体态轻快爽利,面色红润健康,仍是颇有几分佛样的一脸喜色,除了说话声音喑哑(他是受过播音专业训练的,以往说话声音质地浑厚,气息沉稳,吐字清晰),看不出明显的异样。
我小心地问起他的病情,景祥转过头,右手指着颈项左侧腮颊与胛骨之间隆起的肿物,嘶声对我说:“就是这个东西,压迫了咽喉,呼吸不顺畅,觉得憋得慌,别的没什么不舒服。”我顺着他的指尖摸了摸,感觉到一个鸡蛋大小的软滑物。
我转向大姐:“吃饭有影响吗?”大姐说:“没影响,饭量跟平常也没什么变化。”景祥碰一下我的左臂,朝我摆了摆手:“一顿照样干掉一盘拉条子。”臉上露出悦然的浅笑。大家也笑了,刚进屋时的矜持悄然松缓了大半。
我问:“手术不能解决吗?”
景祥看向大姐,大姐说:“手术可以做,但因为那个位置不好,有比较大的风险,最大的风险是可能损伤脑部神经,造成失智和瘫痪。我们跟医生商量了多次,也找人问过其他专家的意见,都是这样的说法,要我们自己拿主意。我和轩轩就让景祥定。他不同意,坚持不做手术。”
景祥说:“瘫在床上,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废人,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拖累她们两个。”
顿了片刻,我还是不甘,对他说:“总还是有另一种可能,应该争取那个大家期望的好的结果。”
景祥说:“不想冒那个险。活一天,就要有质量、有尊严地活着。再说,活多长才算是活?我觉得,那个决定是对的。下那样的决心,我也挺佩服自己的。”
我立时想到他六月十四日的那幅墨迹:“人这一辈子,会在许多时候面临艰难的选择,这就是生活的残酷。”这时,我才完全明白他那时的心迹。一阵凄凉和悲伤隐隐袭来。
我又面向大姐,问:“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他的症状,让他身体舒服一些?”
大姐说:“开了些中药,慢慢在调理。前几天,别人介绍,去乌鲁木齐找一个维医看了,还开了药,已经吃了两次了。”
我心有急切,问景祥:“有没有什么感觉?”
他说:“觉得呼吸平缓了些,有点作用。”
我稍觉一丝轻松。双成对我说:“景祥心态很好,每天都在读书,写作,写书法,感觉比平时还忙。大姐和轩轩照护也精心。有时候,还去县城边的林子里走一走。”
景祥接过双成的话,對我说:“活到这个年岁了,也是读了一些书的人,生死的事情看了不少,也经历了一些,能想明白。现在我这样,没给亲人拖累,没找朋友麻烦,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一天一天好好地活着,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我一点一点回忆五百四十多天前的那个正午,一帧一帧复原那天在景祥家里的场景,一字一字从记忆里捡拾景祥说过的话。生死之间,他对生命的尊敬、坦然、诚恳、通透,于我,仿佛听见生命本身的声音,使我此时此刻为疫灾搅得忧惧不安的心,感到一缕缕直抵肺腑的安慰。
“更好地理解死亡,的确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生命,更有助于我们充分地珍惜这永恒中脆弱而短暂的一瞬;在这一瞬之间,我们拥有无限的权利,去活着。”信然。
“我想要在死亡到来的时候,站在田野里,身披阳光∕好过躺在褶皱的被单上,躺在百叶窗的阴影里,蜜蜂也不光顾。”欣然。
七
景祥生命定格在二〇一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清晨七时。那一刻是戛然而决绝的,令我感到窒息。
那天九点刚过,我正准备出门上班,丽琴大姐打来了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心里不觉一怔。接了电话,就听到大姐沉缓的话音:“景祥不在了……我们刚从医学院出来,往沙湾回了……”听得出她心里强忍的悲痛。景祥走了?我有点蒙,刚去看过的,好好的呀,这才过了五天,怎么会?“什么时候?怎么就……”大姐说:“昨天下午突然就不好了,赶紧送到医学院来了,今天早晨七点走的。”我后来说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对大姐说了我明天回去的话……
景祥走了,他去了天国。好兄弟啊,那天不是说好了,要好好地活着吗?你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我极度地抵触,几于无视而拒绝。他刚满六十岁,才办了退休,以他善良、风趣、快活、逍遥的天性,正要由心随性地享受生命了,却突然罹病,又倏忽间撒手人寰。那个我至真至诚的朋友,情深意笃的兄弟,永远地离去了,我的世界瞬时间荒凉了。
我只觉茫然无措,又重新坐回桌前,脑海里却尽是那个鲜活的景祥。敦实的身形,浑厚的嗓音,放浪不羁的大笑,畅怀痛饮的豪兴,任事坚忍,诚意善良……清晰如在眼前。
又打开手机,翻看景祥的微信。昨天上午,他还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五幅墨迹。三幅临帖显见是背临,两幅作品则结体规范,力道沉静,笔意怡悦流畅,章法疏密错综,未有丝毫力竭意乱的痕迹。八点〇四分,早课发的是完整临写的《自书告身帖》,十点三十七分是临《祭侄稿》的两个片段。八点三十九分和十一点〇七分,分别发了楷行两种书体的作品,均为纳兰词菩萨蛮:“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死亡是怎么突然到来的?又是如何不怀任何怜惜,不假丝毫踟蹰,让对生命抱有满腔善意与诚恳的景祥,倏然倒下的?生命无常,人生猝然,但何以如此决绝而不容置疑?我不禁心中悲彻,潸然泪下。
死亡沉重,令我不堪其负。时间仿佛停在了那一刻,活在人世的景祥与去往天国的景祥,纠缠于心头,挥之不去。“展望人生,只见死亡。”在生命的终极挑战面前,我再也无法对死亡无动于衷。“只有一艘船在寻找我们,一艘挂着黑帆的从未见过的船∕她的身后拖着一道巨大的寂静。她的尾迹里∕水无涌流,浪花不兴。”(菲利普·拉金诗句)
八
八月二十九日,正午时分,我和亮程一同回到沙湾。县城西南的翠山公墓殡仪馆,聚集了景祥家中亲眷和各路朋友数百人,大家满怀哀伤和痛惜,前来吊唁,为他送行。
进到悼念厅,景祥的彩色遗像悬于大厅南向墙壁的正中,上方黑色横幅上书写着悼念景祥的黑体白色大字,两侧摆满了亲友敬献的花圈。他的遗体安放在透明的殡葬冰棺里,脚前摆放着妻子和女儿哀悼的花篮。前面祭台上摆了食物水果等简单的祭品,香炉里静静燃着的香,徐徐飘起细丝状的青烟。
双成引我们到景祥遗像前,向他的遗体三鞠躬。与丽琴大姐握手表达了慰问。又出东侧小门到室外的灵棚,给景祥烧了纸。看见盛放纸灰的瓦盆前跪着的轩轩,喊她起身到近前,安慰了她,嘱咐她照顾好妈妈。
按沙湾风俗周全了礼数,双成拉我到旁边僻静处,递给我三页打印好的稿纸,说:“这是景祥的生平材料,是他单位安排人写的,大姐说一定要让你看一看。”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虽依然暖身,但山上吹着的轻风,却已透着暑日近晚的微凉。我坐在殡仪馆外墙角的一把木椅上,晒着秋日的暖阳,在脑子里整理景祥的履历,修改那份打印稿的错漏之处和达意不准确的词句,再一次确认了他的离去,心中不禁怆然,分明感到别一种滋味的苦涩——这或许是我能为景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天晚上,我和观建、亮程、双成、新晟、建学、剑平等一众老友相守在景祥身旁。追忆和缅怀过往的岁月里,他与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念及他给予我们的帮助,忆起他带给我们的快乐,还有早年与他相伴经历的那些荒唐与不羁,感喟不已,泪盈满眶。
子夜时分,我们立于景祥遗像前,焚香祭悼,洒酒祈福。肃穆宁静的悼念厅里,并未像往常那样播放哀乐,大厅里缭绕的,是景祥作词,旋律轻松欢快,县里人都喜欢的那首《沙湾是我们永远的家》的歌声:
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娃娃
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天山的白雪为什么老是不化
北沙漠的黄风经常让我们摸瞎
今天的我们都已经长大
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告别了一中的老榆树疙瘩
带着爸爸妈妈的牵挂去闯天下
沙湾是我们永远的家
一条线儿牵着我们走天涯
三道河子、四道河子还有五道河子
多少道河子在我的心里放不下
沙湾是我们永远的家
一条线儿牵着我们走天涯
金沟河的水呀,滋润着故乡的家
秋天的大雁要飞向南方啦
沙湾是我们永远的家
九
今天,追怀景祥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尤令我伤怀的,是他在自己生命最艰难的时日,深深掩藏在心底而从不示人的,坠向人生无边黑暗的痛彻。即使是在最后关头到来的那一时刻,他也把展示给大家最后痛苦的时间缩到那么短——从进医院到徹底撒手这个让他眷恋的世界,只有十一个小时!
送别景祥后,我在闲暇时,还会翻看他发在微信里的文字和书法。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注意到,他离世前近一个月,书法一直在写纳兰词。我找来有关纳兰生平和词作的书。纳兰性德饱读诗书,文武兼修,二十二岁即中进士,以词名世,王国维称其“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词风清丽哀婉,是清康熙年间的诗文奇才,但其淡泊名利,虽“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三十岁时,于暮春时节抱病同好友相聚,而后一病不起,溘然而逝。
我心里猜度,景祥艰难之际,如此钟爱纳兰,仰慕其才学超世、人格高洁自不必言,但或许更可能是伤怀其英年早逝,陷己身于纳兰词孤苦凄清的意境而不能自已。我顿时悟到,他面对苦境的那些时日,星夜里相伴“青灯长卷”,感慨纳兰“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哀怨,心灵深处那不能言说的孤独与凄苦。他把煎熬心神的痛楚深深埋在心底,而示人以生命的丰盈和绚丽。“也许是见过太多被疾病蹂躏到苟延残喘之人,这样掩盖着苦痛的过程才更令人悲伤,令人肃然起敬。”(朱伟《有关品质》)
我怀念景祥的这一重新的领悟,使我有了一个新的确信:景祥依然活着!他以“死: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活在我的世界里。我要像陈希米追怀亡夫史铁生那样,让这“死”活下去,填补景祥去往天国后留给我此世的虚空,让我已经日渐褪色的时光,重新涂满苍翠浓郁的新绿。“死”的景祥,仍然是我的朋友和兄弟,他将教我“学会死亡这件高贵的事情”。
我也想对丽琴大姐说,让景祥的“死”活下去。“死亡不是最神秘的事物,活着才是。”大姐,惟愿你好好保重,永远露着景祥生于此世时暖心的笑容。这是对天国里以“死”活着的景祥,最好的安慰与祝福。
现在已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我还在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时下这场防控疫情的斗争。战“疫”之时,关于景祥的回忆,也使我想到在疫灾中逝去生命的同胞(今天零时已有2592人)。他们是我的替身,他们就是我,他们在替我承受苦难,他们已经承受的苦难就是我的苦难。我满怀生命的悲凉,暗自祈福他们走好,心想要让他们的“死”像景祥的“死”那样活下去,活在我的记忆里,活在我的世界里。
这个春天,面对新冠肺炎疫情,我与彼世“死”的景祥,一同负起死亡的沉重。我此时的心境,正如小说《鼠疫》的作者加缪所说:“在严冬里,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内心里拥有一个不可征服的夏日。”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