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十)
2020-09-10高尔基
《童年》是苏联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以自身为原型创作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万部分别为《在人间》《我的大学》)。
该作品讲述了阿廖沙(高尔基的乳名)三岁到十岁的童年生活,生动地再现了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沙俄下层人民的生活状况,写出了高尔基对苦难的认识,对社会人生的独特见解,字里行间展现了他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德萝芙娜的菜园子里逮鸟儿。
老半天也没逮着,大模大样的小鸟儿们在挂霜的树枝间跳跃,地上落下片片霜花,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更热爱打猎的过程,对结果并不怎么在乎,我喜欢小鸟儿,爱看它们跳来跳去的样子。
这有多好啊!坐在雪地边儿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气中听小鸟啁啾,远处的云雀在冬天忧郁地唱歌……等到无法再忍受寒冷的时候,我就收起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家去了。
大门洞开,进来一辆马车,马車上冒着水汽,马车夫快乐地吹着口哨。
我心里一震,问:“谁来了?”
他看了看我,说:“老神甫。”
神甫和我没关系,肯定是来找哪个房客的。
马车夫吹着口哨,赶着马车走了。
我走进厨房,突然,从隔壁传来清晰的声音:“怎么办吧?杀了我吗?”
是母亲!
我猛地蹿出门去,迎面撞上了姥爷。
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眼:“你母亲来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可又说,“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老半天我才推开门:“哟,来了!”
“我的天啊,长这么高了!还认识我吗?看给你穿的……他的耳朵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母亲俯下身来给我脱了衣服,把我像皮球一样转来转去。
她穿着红色的长袍子,袍子上有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钉到下襟。
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衣裳。
她的眼睛更大了,头发也更黄了,她对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瞧瞧,多脏的衣服……”
她用鹅油擦了擦我的耳朵,有点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儿挺好闻的,减轻了我的疼痛。
我依偎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姥姥有点不高兴地说:“他可野啦,谁也不怕,连他姥爷也不怕了,唉,瓦莉娅……”
“妈妈,会好的,会好的!”
母亲是那么高大,周围的一切都更显得渺小了。她摸着我的头发,说:“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吧?”
“我已经念会了。”
“是吗?还得多念点儿!瞧瞧,你长得多壮啊!”
她笑了,笑得很温暖。
姥爷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母亲推开我,说:“让我走吗?爸爸。”
他没作声,站在那儿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儿。
这种沉默令人难以忍耐,我的胸膛几乎要爆裂了。
“阿列克塞,滚!”他突然吼道。
“你干嘛!”母亲一把拉住我。
“我禁止你走!”
母亲站起来,像一朵红云:“爸爸,您听着……”
“你给我闭嘴!”姥爷高叫着。
“请你不要喊叫!”母亲轻轻地说。
姥姥站起来:“瓦尔瓦拉!”
姥爷坐了下来,说道:“你哪能这么急?啊?”
可他突然又吼了起来:“你给我丢了脸,瓦莉加!……”
“你出去!”姥姥命令我。
我很不高兴地去了厨房,爬到炕上,听隔壁时而激烈时而又平静的谈话声。
他们在谈母亲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姥爷很气。
也许是因为母亲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了吧。
他们到厨房里来了。
姥爷一脸的彼倦,姥姥抹着泪。
姥姥跪在了姥爷面前:“饶了她吧!那些老爷家里不也有这种事吗?她孤身一人,又那么漂亮……饶了她吧……”
姥爷靠在墙上,冷笑着:“你没饶过谁啊?你都饶了,饶吧……”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可是她有罪!快死啦,还是不能过太平日子,我们没有好下场啊!饿死了拉倒!”
姥姥轻轻地一笑:“老头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去要饭吧,你在家里,我去要!我们不会挨饿的!”
他忽然笑了,搂住姥姥,又哭了:“我的傻瓜,我唯一的亲人!咱们为他们苦了一辈子,到头来……”
我也哭了,跳下炕扑到他们的怀里。
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他们从来没有谈得这么亲密而融洽过。
我哭,是因为我也感到悲哀。
我哭,是因为母亲突然的到来。
他们紧紧搂住我,哭成一团。
姥爷低声说:“你妈来了,你跟她走吧!你姥爷这个老鬼太凶了,你别要他了,啊?你姥姥又只知道溺爱你,也不要她了,啊?”
“唉……”
突然,他把我和姥姥一推,唰地一下站了起来:“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快,叫她回来!”
姥姥立刻出去了。
母亲来了,坐在桌旁,红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姥姥和姥爷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他们认真地谈着。
母亲声音很低,姥姥和姥爷都不作声,好像她成了母亲似的。
我太激动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夜里,姥姥、姥爷去做晚餐。
姥姥快活地一眨眼睛,对我母亲说:“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只白白净净的小山羊了!”
母亲笑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我。她招手,拍拍她身边的地方:“来,过来,你过得怎么样?”
谁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知道。”
“姥爷打你吗?”
“现在,不常打了!”
“是吗?好了,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说起了以前那个非常好的人,姥爷把他赶走了。
母亲对这个故事似乎不感兴趣。她问:“别的呢?”
我又讲了三兄弟的事,讲了上校把我轰出来的事。
她抱着我,说:“都是些没用的……”
她许久不说话,眼望着地板,摇着头。
“姥爷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
“我,对不起他!”
“你应该把小孩给他带回来!”
她的身子一震,咬着嘴唇异样地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嗨,这可不是你能说的,懂吗?”
她严厉地讲了许多,我听不大懂。
桌子上的蜡烛的火影不停地跳跃,长明灯的微光却连眼也不眨一下,母亲来回走着,仰头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问:“你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一会儿。”
“对,你白天睡过了。”
“你要走吗?”我问。
“去哪儿?”她吃惊地捧着我的脸端详着。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啦?”我问。
“我,脖子疼。”
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她肯定要走。
“你长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样!”她说,“你姥姥跟你讲过他吗?”“讲过。”“她很喜欢马克辛,他也喜欢她……”“我知道。”母亲吹灭了蜡烛,说:“这样晚了。”
灯影不再摇曳,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显得那么凄凉而又安详。
“你在哪儿住来着?”我问。
她努力地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
“你的衣服是哪儿的?”
“我自己做的。”
和她说话太令人高兴了。遗憾的是我不问,她便不说,问了她才说。
我们依偎着坐着,一直到两个老人回来。
晚饭异常丰盛,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语,好像怕吓着谁似的。
后来,母亲开始教我认字、读书、背诗。我们之间开始产生矛盾了。
母亲气愤地说我无用。
奇怪,我在心里念的时候一点错也没有,一出口就变了形。
我恨这些莫明奇妙的诗句,一生气就故意念错,把音节相似的词胡乱地排在一起,我很喜欢这种施了魔法的诗句。
有一天,母亲让我背诗,我脱口而出:路、便宜、犄角、奶渣,马蹄、水槽、僧侣……
等我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时已经晚了。
母亲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肯定是知道的,告诉我,这是什么?”
“就是这个。”
“什么就是这个。”
“……开玩笑……”
“站到墙角去!”
“干嘛?”我明知故問。
“站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没理我,直瞪着我,我有点着慌了。
可确实没有墙角可去:
圣像下的墙角摆着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另一个墙角放着箱子;还有一个墙角放床;而第四个墙角是不存在的,因为门框挨着侧墙。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她没作声,许久,问:“你姥爷让你站过墙角吗?”
“什么时候?”
她一拍桌子,叫道:“平常!”
“不记得了。”
“你知道这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惩罚我?”
她叹了气:“过来唉!”
我走过去问:“怎么啦?”
“你为什么故意把诗念成那样?”
我解释了半天,说这些诗在我心里是如何如何的,可念出口就走了样儿。
“你装蒜?”
“不不,不过,也许是。”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念了一遍,一点都没错!
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可也下不来台了。
我害臊地站在那儿,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大吼着。
“我也不知道……”
“你人不大倒挺难对付的,走吧!”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让我背越来越多的诗,我总在试图改写这些无聊的诗句,一些无关紧要的字眼儿蜂拥而至,弄得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原来的诗句了。
母亲气愤地把这事儿告诉了姥爷:“他是故意的!”
“这小子记性可好呢,祈祷词记得比我牢!”
“你狠狠地抽他一顿,他就不闹了!”
姥姥也说:“童话能背下来,歌也能背下来,那诗和歌、童话不一样吗?”
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一念诗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词句跳出来,像是一群蟑螂,也排成行:
在我们的大门口,有很多儿和老头儿,
号叫着乞讨,
讨来彼德萝芙娜,
她换了钱去买牛,
她换了钱去买牛,
在山沟沟里喝烧酒。
夜里,我和姥姥躺在吊床上,我把“编”成的诗一首首地念给她听,她偶尔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责备我。
“你呀,你都会干嘛?千万不要嘲笑乞丐。”
我嘀咕着:
乞丐,我不爱,
姥爷,我也不爱,
这有什么办法呢?
“净胡说八道!”
“姥爷听见了,可有你好瞧的!”
“那就让他来听!”
“捣蛋鬼,别再惹你妈了,她已经够难受了!”姥姥和蔼地说。
“那为什么难过?”
“不许你问,听见了没有?”
“我知道,因为姥爷对她……”
“闭嘴!”
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我想掩饰这一点,于是装作满不在乎,总搞恶作剧。
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难。
我学算术很快,可不愿写字,也不懂文法。
最让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亲在姥爷家的处境。
她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
刚回来的时候,她行动敏捷,充满了朝气。可是现在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些天不梳不洗了。
这些让我感很难受,她应该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课时,她也变得无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声音问我话,也不管我回答与否。
她越来越爱生气,大吼大叫的。
母亲应该是公正的,像童话中讲的似的,对谁都公正。可是她……我问她:“你和我们在一起很不好受吗?”
她很生气地说:“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姥爷在计划一件使姥姥和母亲非常害怕的事情。
他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大嚷大叫,叹息不止。
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在里面高喊了一声:“不,这办不到!”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姥姥正坐在桌子边儿上缝衣服,听见门响,她自言自语:“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姥爷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姥姥,挥手就是一巴掌,甩着打疼的手叫喊:“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许说。”
“老混蛋!”姥姥说,“我不说,我不说别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给他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没命地打。
姥姥躲也不躲,说:“打吧!打吧!打吧!”
我从炕上捡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没命地向姥爷砸去。
可他没注意我扔的东西,正忙着踢摔倒在地上的姥姥。
水桶把姥爷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顶楼去了。
姥姥吃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在长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乎乎地说:“把东西捡起来!好主意啊,扔枕头!”
“记住,不关你的事,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完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快,快,过来看看!”
我把姥姥的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又发现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妈,我害怕!”
她摆摆手,说:“你敢?没让她看见就谢天谢地了,现在你还去叫,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气,拔出了两根戳弯了的针。”
“疼吗?”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温和地央求我:“乖孩子,别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他们的仇恨就已经够深的了。”
“好,我不说!”
“你千万要说话算数!”
“来,咱们把东西收拾好。”
“我的脸没破吧?”
“没有。”
“太好了,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很受感动。
“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不在乎!”
“净说蠢话!圣人,圣人,你真会说!”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力擦着地板。
我坐在炕炉台儿上想着怎么替姥姥报仇雪恨。
我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这么丑陋地殴打姥姥。
昏暗的屋子里,他红着脸,没命地挥打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我感到忍无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方法来报仇!两天以后,为了什么事,我上楼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个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的宝贝,是12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日子所有的圣像。
姥爷拿这些当宝贝,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让我看。
每次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感觉。
我对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如基利克、乌里德、瓦尔瓦拉、庞杰莱芒等。
我特别喜欢阿列克赛的悲伤味儿特浓厚的传记,还有那些歌颂他的美妙诗句。
你心中都会感到一些安慰:原来在这世上受苦的人有这么多!
现在我要破坏掉这些圣像!
趁姥爷走到窗户跟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颜色文件的时候,我抓了几张圣像,飞跑下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掉了一排人头,可又突然可惜起这些图来了,于是沿着方格的线条来剪。
就在此时,姥爷追了下来:“谁让你拿走圣像的?你在干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纸片,贴到鼻子尖儿上看。
胡子在颤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塊块的纸片吹落到地上。
“你干的好事儿!”
他大喊,抓住我的脚,把我腾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爷打她、打我,狂叫:“打死你们!”
母亲跑来了。
她挺身接住我们,推开姥爷:“清醒点儿吧!闹什么?”
姥爷躺到地板上,嚎叫不止:“你们,你们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姥爷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翘上天,双眼紧闭。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会更结实!”
“您瞧,都揉坏了……”
她说话的口气,完全跟给我上课时一样。
姥爷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哼哼唧唧地说:“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我:“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剪?”母亲问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姥姥!不然我连他的胡子也剪掉!”
姥姥正在脱被撕破的上衣,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吐了口气:“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姥姥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姥爷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个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连德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
姥爷对这一点不满意:“该死的东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天亮,你不要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
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假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
维克多则长得驴头马面,一进门,一边脱鞋一边唱:“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只有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下巴。
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
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烦躁不安。
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
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
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看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匠介绍我:“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劳驾了!”
他的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姥爷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看那个钟表匠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
他们喝着掺了甜酒的茶,喝姥姥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胀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
他低下头,开始边谈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儿,弄得满城风雨——快把这一切,告诉喀山的小姐……
姥姥说:“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特丽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我的太太,现在不时兴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支令人生厌的歌。
姥爷低低地跟钟睛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母親坐在谢尔盖也夫兄弟中间,和华西里谈着什么话,华西里吸了口气说:“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维克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
洗衣妇赶紧解释:“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钟表匠来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衣服,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姥姥说:“瓦尔瓦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问道:“干嘛?”
“他人很好,在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一”
姥爷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这办不到!”
姥爷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地躬身向前:“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爷面前:“走吧!”
姥爷大叫:“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走吧!”
“我诅咒你!”姥爷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姥爷在后面拉着她哀求:“瓦尔瓦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姥姥叫:“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来:“瓦莉加,傻丫头。没羞!”
进了屋,她指点着姥爷:“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伴儿!”
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姥姥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聽见母亲高喊:“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在做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去,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在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着皮帽子。
姥姥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背影鞠着躬:“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姥姥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我跑过去问。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喝到:“你跑哪儿去舀水了?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
我听见姥姥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阳光斜着射进来,照着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瓶子泛着暗绿的光。
外面的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干嘛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们这群混蛋!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爷和母亲到厨房里来。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霉!”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眼睛,唠叨着:“行啦,行啦!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姥爷像个疯子似地不停地念叨。
姥姥气乎乎地打断他:“行啦,吃你的饭吧!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
没有,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好像他们与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嚎啕不止的人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时求着遗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的岁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