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自戒
2020-09-10刘心武
刘心武
算来今年要满五十岁了,参加工作以后听惯了“小刘”的称呼。后来专门搞创作,也很享受过一番“青年作家”的头衔。现在年届五十,渐渐有人叫我“老刘”,无论如何再不能划归到青年的行列了。
据孔夫子立下的标准,50岁时应达到“知天命”的境地,我能么?实在没有信心。
但也不甘自暴自弃。我曾说过,自己以往十多年写的小说,对人性善的挖掘比较执着,但对人性恶的探微发隐就比较薄弱了。现在我想说的是,对人性的探索,无论是善的一面,还是恶的一面,以及善恶难辨乃至善恶杂糅与相激相荡的一面,还有不能以善、恶概括的其他侧面,包括那些微妙的、神秘的、深隐的、混沌的、基本粒子般难以把握和天体星云般难以穷尽的种种构成,固然需要沉淀到社会生活中去作不懈的体验,同时,勇于以自己的心灵作探究的标本,把自己“皮袍下面的小”乃至心底最深处的污垢作一番扫描、剖析、化验与涤荡,恐怕也是必不可少的。
深夜扪心,便感到自己心灵深处至少有两种恶,在五十将临时有蹿动膨胀之势,不能不引以为戒。
一是对同辈人的忌妒。据说忌妒之心,人皆有之。又据说忌妒心是有规律可检的——几辈人之间、差辈间的交叉忌妒,相对要弱于同辈间的平行忌妒;同性之间的忌妒,相对要强于异性之间的忌妒;同行间的忌妒,亦相对强于隔行间的忌妒;渐进者对暴发者的忌妒,却又往往弱于暴发者对一贯顺利者的忌妒……又听到过一种理论,是说忌妒之心不可无,但不可太强,适度的忌妒是人奋发向上的心理原动力之一;社会的良性竞争中,实需适度的忌妒心作润滑剂
我对这种种说法都没有作过深入的研究,但就我个人而言,冷静自视,那心底里咬啮着灵魂的对同辈人的忌妒,却无论如何是一种即使不能涤除也必须自觉压抑的人性恶。
在同辈人里,我一度算是幸运儿,情况众所周知。但在知足的心理层面下头,我不得不汗颜地承认,竟仍然时常蹿冒着对同辈人的忌妒。对人家才能方面、成就方面、名利方面、实惠方面、实力方面、前景方面、眼下方面……种种超过自己的地方,总有一种针刺般的隐痛,从而不仅在暗中巴不得人家或自然衰竭、停滞、倒退,或触个霉头、栽个跟斗,甚至也还有一种隐藏得很深连自己也死活不愿承认,说出来、写出来要鼓起老大老大勇气并且脸上不禁火辣辣——可那又是千真万确存在着的恶浊想法:一旦有机会,少不得要臊一臊他的面皮,扫一扫他的兴头,坏一坏他的声誉,阻一阻他的前程……年届五十,面对自己的心灵,我不禁自问,会有那么一天,我由于自己竞争力的衰竭而进一步发展到借助于“拉大旗作虎皮”,以冠冕堂皇的符号系统掩护着我那对同辈人的忌妒毒焰,去达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目的吗?
另一种潜伏于我灵魂深处的恶便是对年轻人的嫌厌。其实也还是一种忌妒。所谓对年轻人,是含混其辞。干脆更坦率些说吧,针对的是比我年轻的作家——当然,那对他们的嫌厌度,是与他们的走红程度成正比例的。我走上文坛那阵有多艰难,他们现在多容易!我从茅盾手里领过头名奖状时,他们还在哪儿窝着哩!看他们那狂放劲儿,知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们见到我的时候居然没有足够的礼貌,没有应有的微笑,没有引出我谦让之辞的必要恭维,没有征求我的批评指正,甚至没有最低限度的敷衍……他们写得太多,因而太滥!写得太快,因而太粗!写得太轻松,因而太浅薄!写得太新潮,因而人危险!写得太火爆,因而太讨厌!他们应该沉下去!应该暂停!应该知趣!应该安于寂寞!……我心灵深处的恶啊,其实,恐怕是我自己难耐的寂寞吧?因为不能将我的高峰期、我的走红期、我的轰动期加以延长、发展、上扬,所以,我不能承认年轻一代超过我的现实,我希望改变这个现实,抹煞这个现实,倒退这个现实!……从心底深处挖出的这些黑臭的“意识流”,如一堆蠕动的蟑螂般令我自己恶心,天哪,难道迈进50岁,走向60岁,我会变得把骂年轻作家渐渐当作我的日常功课吗?我再写不出像样的作品,甚至连不像样的作品也出不来,剩下的事情便是坐在客厅里,同一二同辈相投者叹息年轻一代作家的不肖,或者出席一些这样那样的会议,满足于在有关报道的一串名单里见到自己的芳讳,又或者在会议上作出气急败坏的发言,抨击年轻作家的所作所为——当然在我所使用的符号系统里,我会频频嵌入诸如“多数”“大多数”或“少数”“极个别”一类字眼,显示出自己并非“以偏代全”,但最要命的是,无论是“多數”还是“少数”的年轻作家的作品,我其实都不耐烦阅读,或简直根本不读,我对他们的义愤大多来自“听说”,有的是同辈人辗转告知,有的则仅仅来自餐桌上子女的议论——并且还是赞赏的议论……天哪,我会变得那样吗?会吗?
一身的冷汗在慢慢干掉。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还能自信地说一句“江郎并没有才尽”,灵感仍时有爆发,创作冲动涌起时也还虎虎有生气,短至一二百字的极短篇,长至几万字、十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小说,也都还能写,并且在散文、随笔的写作方面更有空前的兴致与产量,下笔绝无枯涩感而有汩汩流淌之势,并且写出来的东西也还大都能找到地方发表,也还能出书,还有竞争力,没有衰竭,所以迈进人生的第50个年头时,占据着心灵大部分空间的似乎也还是些光明的、向上的、健康的、善良的、美好的、有益的、宽容的或至少是平实的、无害的、中性的、庸常的东西。
但搞一搞自我的心理卫生,挖一挖自己灵魂深处的恶浊,给自己提出一点警戒,确实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及时的。把它公布出来,自我示众,也是企盼前辈、同辈、后辈能助我一臂之力,使我能更有自知之明,更能踏实精进,并且能抑制住乃至荡涤那心灵深处时不时往上拱动的恶浊,使我50岁后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