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
2020-09-10李文辉
李文辉
一
四月的阳光开始有点耀眼,透过玻璃窗打在门框上、打在走廊里白色的墙壁上,经过相互漫射后,整个房间甚至走廊都白茫茫的一片。我把办公室的4扇窗户和2道门全部打开,让办公室变得通透起来。我撸起袖子,要趁着这难得的朝阳把办公室结结实实、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仿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隐藏在某个角落、某块地板、某道墙缝里的新冠妖魔统统缉拿归案、一扫而尽似的!
就在这时,业务部的老徐滚着“油桶”一样的身子从走廊东边向我这边游过来,游到我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卡那里,不动了。我正忙着拖地板战新冠呢,拖到门口被他挡住了,我撸了撸口罩,露出鼻子和嘴巴,问:“又怎么啦?”
就像他的名字“徐有吉”——“西游记”一样:有沙僧一样的秃顶、八戒的身材,也有像唐僧一样大耳垂尖、银盘大脸,当然更有唐僧的唠叨,一旦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像502胶水,胶上后扯也扯不掉,就算扯下,也撕掉你一块皮。一般人都是能躲则躲,怕粘住。
我判断,徐有吉这回又有唠叨的资本了。果不其然,老徐眉头一皱,把口罩往上拉了拉,脸被捂得更加严实,然后凑在我耳边很严肃地说:“主编,冯晓雅不戴口罩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停下手里的活,顿了顿:“现在这个时候,防控办没有这个要求吧?办公室里可戴可不戴,自己掌握。”
徐有吉开始粘了:“那为什么我们还戴,就她不戴?这肯定有问题!现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还是注意安全比较好!”
我微闭眼:“哪有那么多‘问题?今天阳光这么好,你也去自己办公室打扫打扫卫生吧,这比戴什么口罩都好。”
我麻利地重新操起拖把开始往门外拖地,差点拖到徐有吉的脚上,他一跳一跳地挪开,讪讪地走了,边走边嘟囔道:“大家都这么说,不是我一个人说她,主编你最好还是问问她什么原因才好哦。”
我抡起拖把在走廊里画下一个个扇形波纹。
二
说起来,都怪徐有吉挑事。弄得冯晓雅像西游记里“白骨精”似的,人人见她唯恐避之不及。
其实,冯晓雅像朵寂寞的沙棘花一样一直安静地开在我们杂志社。去年八月,一个流火的季节,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冯晓雅闷声不响地、安安静静地飘落在我的面前:她身材高挑,一袭白裙摇落一树梨花;长发瀑布一样垂直在削肩上,挂一帘幽梦;两汪碧潭一波三折内涵丰富……可惜,剩余的内容就全都看不见了——因为有一副粉红色的口罩像一个忠实的丫鬟一样挡在了小姐的闺房,公子请留步。我当时也很纳闷,仔细翻看她的简历:省美院高才生,研究生毕业,美术专业,品学兼优……无可挑剔。我想这是美院的高雅以及个性的张扬和舒放,造成她这种自由自在、不拘一格的做派吧?管她呢,只要能把杂志里的插图做好,给杂志带来灵气和活力,甭说戴口罩,就是戴防毒面具上班也能接受。我很快安排她到编辑部做装帧设计工作。可是,一个月过去,她的版面分数居然是“零”!也就是说她的绩效奖金为零。冯晓雅每天照样静静地坐在编辑部一个角落里,没有跟我反映任何不适和不公平。
我把编辑部主任小刘叫过来,问她情况,小刘涨红着脸说:“我看她每天戴个口罩,一声不吭地坐那里,好像跟我们格格不入似的……所以,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她。”
“‘麻烦她?”我困惑地看着小刘,然后点点头让小刘走了。
这天早上,我擦了擦满头的大汗,拿钥匙正开门,徐有吉摇着“油桶”一样的身子紧赶慢赶挪到我身边,然后粘在后面跟进了办公室。我把公文包撂在办公桌上,刚想坐下,徐有吉双手撑在桌面上,皱起长长的眉毛,微笑着说:“主编,新来的冯晓雅是怎么回事啊?”
我坐下,问:“有什么问题吗?”
“难道没‘问题吗?这么热的天,她天天戴副口罩,大家都说她有问题呢!我说冯晓雅要么就是有洁癖,好像我们杂志社到处都是病毒似的,就她一个人干净;要么就是受过刺激,不想直面任何人;要么……就是破相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感觉事情有些复杂了,一曲“编辑部的故事”已然在浅唱低吟。果然,有一次我到编辑部开策划会议,很多人都把上面的话“复制、粘贴”地跟我重说了一遍!
从此,编辑部的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即使都坐在同一间办公室,也个个像盘在庙堂里的佛一样,目無旁骛,一心向佛。有一次开全体大会,冯晓雅独自坐在角落里,口罩遮住了她的脸,我看出她是从容的、自在的。可是其他人不是这么看的,有几个迟到的人,宁可跟其他同事挤在一条凳子上,也不愿坐在冯晓雅身边的空位上!
散会后,我把几个部主任留下来,严肃地告诫:“冯晓雅是正规美院毕业的,高才生,不许因为戴了口罩就排挤她、冷落她,甚至嘲笑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发行部的老钱结结巴巴地嘲笑道:“这么热、热、热的天,还、还、还戴口罩,我看她都快、快、快……”
“快说”我抿了一口茶。
“快、快要捂臭了!”说完,老钱还嬉笑着拿笔记本扇了扇鼻子。
我脸一拉:“不许这么说!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都看过多少年了?难道我们还要学吗!”
众人轻描淡写地回应一句“哦”,然后迫不及待地散去。
望着这些离去的背影,我也低声沉吟:是啊,冯晓雅这是为什么呢?于是,我决定想方设法地让冯晓雅摘掉口罩,探个究竟,也好“以正视听”嘛。我把她请到办公室,征询她对岗位调整的意见,我故意让她坐在我的对面,特意为她沏上一杯滚烫的茶水,水汽呼呼地往上蹿,我客客气气地把茶递到她面前,好让她接过去,然后摘下口罩小口喝茶。我希望她打开的是一幅画:琼苑仙葩、美玉无瑕、清新脱俗、梅兰高雅……要让这幅画挂在杂志社最显眼处。可是,茶是接过去了,她把茶杯又放回到桌上,一口也没喝,定定地望着我,等我讲话。我微笑着说:不要紧张,没什么事,先喝口茶吧。冯晓雅眉宇间露出灿烂的微笑,像十五的月亮,清辉照大地,也像观音菩萨笑吟吟地看着悟空,看他还能变出什么法子来。
还有一次学习会,我点名让冯晓雅读一份很长的政府文件,我想她会摘掉口罩,运足气,滔滔不绝地朗读下去。可是,她并没有摘下口罩,而且字正腔圆地流利地熟读起来,仿佛溪流滑过鹅卵石一样,光洁无痕。
倒是徐有吉有一次差点目睹到冯晓雅的真容!那是一个台风天,下班后风声大作,徐有吉半道上转身回到单位关窗户,因为他的座位靠窗,桌上电脑里还挂着游戏,他担心暴雨飘进来造成电脑短路而引发灾祸……想到这点,于是他滚着“油桶”身子,努力小跑着赶到办公室,一推门,看见冯晓雅正拼命地一扇扇地关闭编辑部门窗,当时一阵强风贯窗而入,呼的一声掀走了冯晓雅的口罩!徐有吉眼睛一亮!可是冯晓雅手疾眼快,从耳边一把捞回口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把口罩又戴回去了!徐有吉只能看到冯晓雅凌乱长发掩盖下的半边脑袋!
“冯晓雅的脸肯定有问题!”
徐有吉跟每位同事讲起这件事的时候,都这么斩钉截铁地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去了:冯晓雅破相了!既然人家都破相了,而且也早猜中了,没有逃出心理预期,于是大家心里也就释然了,甚至在内心最柔软处还弹出些许怜悯和同情呢。
随着秋天的到来,徐有吉的唠叨也渐渐失去了炎夏的热度和焦躁,变得有些苍凉。出纳芸芸在一次感冒时,居然也戴了几天的口罩,黑黑的,厚厚的,像坐飞机上吸氧似的!大家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一定程度上的惊讶。冯晓雅的口罩“事件”终于摁下“暂停键”,她像沙棘花一样静静地扎在美编岗位上。
三
如果不是年初新冠病毒空前绝后、灾难性袭击的话,戴口罩的冯晓雅,就像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样,成为一个经典而沉淀在我们杂志社,熟视无睹而不再被人惦记。
细心的人或许早已从各种网络阅读到,庚子年似乎往往跟灾难相约而至:1960年三年大饥荒、1900年八国联军进北京、1840年鸦片战争……(几个月来,我那九十高龄的母亲也常常嘬着小嘴凑在我耳边嘀咕:不信你看,今年是鼠年,“庚子鼠、太岁堵”,会更麻烦的!)我当然相信这是无稽之谈。不过,新冠病毒的阴险毒辣、丑恶狰狞也着实颠覆了常人的思维。她就像美国民间传说中最恶毒、最难缠的女巫——贝尔一样,在偷袭并成功地毒死了老约翰.贝尔后,又携带着她的毒药幽灵般回荡在世界每个角落。
准确地说,在春节前三天,我们这座沿海城市不幸沦陷为“孤悬鄂外”的重灾区,政府颁布三道法令:取消大型活动、减少社交来往、佩戴防护口罩。这天晚上,我们杂志社也将“庆功分岁酒”改成了“抗疫动员会”。我走进会议室时,看见大家一个个低着头在玩手机。我清了清嗓子,想讲话,但是发不出声来,因为我戴了一只比较厚的N95口罩,声音散发出去后,又被弹回来了,总在口罩里面打转转,含混不清。我只好抓住口罩底部往外拉,这样声音就恢复正常了,能清晰地送达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不过,下面的人都笑成一团。我看看总算抬起头来的同事们,仿佛一个个从西游记里走出来:有的佩戴了深蓝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像一只封条贴在脸上;有的佩戴了浅黄色的杯罩式N95口罩,像一只小皮球扣在脸上;有的佩戴了嫩绿色折叠式N95口罩,像一块西瓜皮粘在脸上。
我想我应该是把一只“小皮球”扣在脸上了,我自己也忍俊不禁。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关键它能救我们的命嘛。”我边笑边说。下面笑得更欢实。
“晚上我们一起来跳傩舞吧!”编辑部的小刘双手捧着脸,站起来,笑得前仰后翻。
“这个戴、戴起来,不被憋、憋死,也要被人笑、笑、笑死!”老钱也学我捏住口罩底部往外拉,一本正经地说。
徐有吉戴了一只装有小阀门的白色N95口罩,坐立不安,一会儿将口罩往上拉到眼皮底下,露出蛤蟆下巴,一会儿将口罩往下拉,露出八戒鼻子……他狂躁地不停地将口罩拉上拉下,嘴里嘟嘟囔囔:“戴这个破玩意还不如得病算了,得了病还能躺在家里,不用上班,治疗也是免费的,不花钱、不上班,净疗养,多好啊!”
老钱就坐在徐有吉边上,他挽起徐有吉的胳膊,往外拉:“走、走,我们摘、摘下口罩,到五马街、街上走一圈、圈……”
“好了,都别闹了,我们开会吧。”我挥了挥手。
下面又一个个低头玩手机。我让办公室小叶念防控办文件通知,大家一个个开始抬起头,安静地听着。我的头轻摇180度环视會场,看到冯晓雅平静地坐在右手边第三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她还是戴那种粉红色的棉布口罩,灯光辉映下,她的头发越发乌黑,浓墨重彩地流泻在青山修竹之间,脸色更加清纯秀丽,秀眉犹如一湾新月静卧云端……我惊诧了:原来冯晓雅戴口罩是那么的美!
我正神思遐想的时候,小叶念到最后结尾:“……新冠病毒防护,必须佩戴专业防护口罩或一次性医用口罩。”
我回过神来,温和地问冯晓雅:“小冯,你戴的还是棉布口罩吧?它不管用。”
冯晓雅大大方方站起来,黑头发,匀净脸,亮晶晶的双眼, 缕缕清醇淌在风里面……大家都回头看她,就像欣赏一幅画。
她爽朗地回答:“主编,不是棉布的,我这个也是三层熔布的专门防护口罩。”看来她对口罩应用知识还是非常专业的。其实用包容和理解的眼光去看待新鲜事物,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这样一想,我再环视大家,细细地掠过每一张脸,就觉得正常多了。什么“小皮球”“西瓜皮”统统见鬼去,美丑就在一念间。
“戴口罩,真漂亮!”我故意高声嚷道。
同事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编辑部小刘主任,婀娜的身材足以撑起女人味,长发飘飘,一双丹凤眼也能钓起无限风韵,可是她颧骨比较高,脸颊断崖式凹陷,有煞风景,今天白色口罩戴起来,真是“一白”挡百丑,好看得一塌糊涂。男人们都欣羡地馋猫似的看着她,小刘顿时像喝醉了酒,飘飘欲仙了。老钱后来的讲话听起来居然也不那么磕巴了,因为隔了几层布,声音混合,竟然把语音中间断裂的部分(磕巴)给填补起来了!老钱进行了半辈子的心理治疗,人都治傻了磕巴也不见好,没想到一个口罩就轻轻松松地把问题解决了,老钱把口罩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编辑老于谈古论今,得出一个结论:戴口罩是正常的,必需的,跟穿衣服一样必不可少。
“你看,蒙娜丽莎的微笑经典不?就是因为朦胧,让人感到神秘,让人忍不住想揭开那层朦胧的面纱来看清她的笑!所以,她是戴面纱的(今天叫口罩)。还有,古代娇小姐、秀娘子出门也喜欢戴面纱,20世纪欧洲贵妇人出门必戴面纱,否则粗俗寒碜……所以,一般人戴面纱(口罩)是正常的,不戴面纱是挑战、是革新!可惜,历史都给世人遗忘了,古文明走向式微呵……”
老于用一段长篇大论对“戴口罩”的作用进行盖棺定论:口罩就是“衣服”!大家听着都很舒坦。抗疫情动员会变成了“口罩”分享会,一场“口罩风波”暂时风平浪静。
四
口罩既然是“衣服”,就该有冬装秋套、夏衫春袖之分了,我让小叶从集团办公室领了一些不同规格、不同厚薄的防护口罩,分发给大家。果然,气氛活跃多了,以前不少人把我的办公室当成“审讯室”,路过的时候“噌”一声就溜过去了,现在我还没坐稳,一个个溜进来跟我汇报这汇报那的。老钱还是戴那款厚厚的杯罩式口罩,不过神情清爽多了,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主编,以前搞发行的时候,我把杂志扔到小区传达室啥也不说,怕说话不够顺溜闹笑话,现在我不会啦,每到一个小区我都要听听订户们的反馈意见,好好交流交流,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嘛!”
“是嘛,这么说口罩帮你大忙了!”我赞赏道。
“就是,戴了口罩,人家就不会注意你的嘴巴啦!”小刘拿着样刊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进来了。
小刘这回戴了一只淡绿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将脸部衬得更加精巧迷人。其实她自己也通过网购配了不少各种型号的口罩,就像衣柜里的衣服,琳琅满目,每天更新。小刘红着脸说:“现在出门不戴口罩,就像没穿衣服一样,都不敢见人啦!”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口罩。小刘讲的经历我也感同身受。有一次我已经走出小区门口了,在街上微风一吹,脸上凉凉的,摸摸上身,衣服是穿着的,再摸摸脸,原来是没有戴口罩!路上看到行人,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擦着走过去。我慌神了,忙掉头回家戴口罩。
“那你以前為什么不知道‘穿衣服呢?”我冲小刘打趣道。
“以前我不知道原来口罩是可以当‘衣服穿的,我们还笑冯晓雅不合群,其实是我们自己‘OUT了。”
冯晓雅几乎每天都戴同款口罩,搭配不同的服饰,每次都将她的优美衬托得一览无余,有时像桃花一样灼人耳目,有时像沙棘花一样惹人怜爱,有时像菊兰一样高洁优雅,这时又像一支玫瑰开在春风里。杂志社的同事们个个眼羡不已。陌上人如玉,小姐世无双啊。
“习、习惯成自然嘛。”老钱一旦感慨的时候,磕巴音还是听得出来。
小刘迈着雀步走了,老钱哼着小调走了,徐有吉又拿着一张单子噌地进来了。
“主编,我补签一下昨天的考勤单。”徐有吉轻声说道,语调一改以前的絮叨,干脆利落。他这次戴一只黑色的熔布口罩,露出慈眉善目,显出几分宽和、沉稳。我瞅瞅,忽然感觉徐有吉比以前精神多了。
我指了指凳子:“坐吧。”
“谢谢,”徐有吉并没有坐下,而是把单子递到我面前,微笑着说:“昨天上午我出去跑业务了,有个业务蛮重要的,我来不及打卡,迟到了,现在补个考勤说明。”
徐有吉应该不是一个藏奸耍滑之人,他在业务部,虽然一年到头也没见谈成过几个业务(要不杂志社现在也不至于揭不开锅),但他几乎每天都窝在办公室,一张报纸一杯清茶,说东说西说八卦。要说他会迟到、旷工,很多同事都愿意拿纯洁的党性替他担保。可他说自己昨天迟到是“跑业务”去了,我一听火就“噌”地往上蹿:因为昨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我审核样刊,有点腰酸背疼,就站在窗口静静地享受暖阳的抚摸,当时我分明看到有个“沙僧头、唐僧脸、八戒肚”样的人从对面天景小区缓缓走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努力地穿过斑马线,然后消失在我们单位大楼里。走路一步一挪的,虽然戴了口罩,看不清脸,但我知道应该是谁了!(而且只有他住在这个小区里)
“现在都是抗疫情时期,有什么业务非得上门去谈?不怕把一身病毒带回来?”我尖声质询道,可能是戴口罩的原因,徐有吉没有半点察觉。
“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旅发委的朋友硬是要我去聊下,说是有个线上旅游活动,问我们感不感兴趣。”徐有吉振振有词。
现在的媒体正经历困难时期,只要提到广告,谁都是两眼放光,还敢说“没兴趣”?
果然,徐有吉放缓声音说:“要是不感兴趣的话,我就把它回了。”
我摁灭了心头的不悦和疑惑,轻轻拿起考勤单,不假思索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嚯,这下口罩还成了撒谎人的遮羞布啦!我感觉心里有些堵。
中午,我到单位食堂取盒饭,食堂不允许提供堂食,都是分时段让员工自己把盒饭带回办公室。路上,我们办公室的小叶紧步上前,挡在我面前,轻声地跟我说:“主编,您是不是批评过安安?她在办公室流眼泪了,中午饭也不吃,说集团评优指标您没有关照到她。”
我很惊讶:“不会吧!昨天下午她是来找过我,说她今年要评副高,缺少个人荣誉,问能不能关照下她,把集团‘先进个人指标给她……”
“您没答应?”小叶探询地问。
“当时我就说了:考虑下。安安似乎也很理解地回了句‘谢谢——不至于呀,总得让我考虑下吧?”
小叶茫然地说:“那是为什么呢?眼泪汪汪的,说您没有考虑到她的实际需要。”
我有些心悸了。原来口罩不仅是“衣服”,还是面具,一副可怕的面具。平心而论,或许谁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这副面具。
我也不例外。最近一次参加集团经营会议,集团要求我们杂志社一年之内扭亏为盈,我才接管杂志社一年,经年沉疴让我一招病除,这不是逼小孩子挑千斤重担吗?我一肚子的苦水想往外倒,我想当时我的脸色应该是涨成猪肝色了,但当领导微笑着询问我“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我却铿锵回答:“坚决执行!”
很多部门的负责人,一个个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瞪大眼睛看天花板,会场鸦雀无声。
会后,我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一副口罩就当真能把自己的嘴巴捂上?
还有一次民主生活会。集团工会的谢阿姨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飞,唇上一颗媒婆痣如蝴蝶飞舞,口沫如雪,不断地数落每个部门对集团工会活动不重视,交会费不及时,一直说到口沫流干,头脑缺氧,最后一声“……哎呀,我实在不想多说了,你们部门看着办吧!”然后“哐当”一声,身子重重地撂在圈椅上了。不过,这次谢阿姨同样“照本宣科”一口气讲完这些话后,大家没有丝毫不适,因为谢阿姨戴了一层白色口罩,把本来白白胖胖的脸全挡严实了,人也是靠窗站立的,阳光照射,她的脸上白茫茫啥内容也看不见,权当她是“机器人”在表演。我的脸,则躲在口罩后面偷偷在笑。
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
五
钟院士等专家的意见简单而精准:新冠病毒怕光、怕热,但最怕口罩阻断。一周见效、两周毙命。种种迹象表明,自3月1后之后,魔头贝尔女巫基本离开昆仑大地,转回到美洲老家,口罩赶走了臭名昭著的新冠恶魔。方寸见长的小小口罩,像诺亚方舟一样保护着人类,让人们普遍对她有了亲近和好感,也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种依赖。暮春四月,当人们以执着的信念和奔跑的姿态,赶上并享受暮春最后一丝暖阳照拂的时候,官方也及时宣布:在街上和办公室等无人集聚的地方,可以不佩戴口罩。
在这个时候,很多人对“官宣”表现出一种失落。比如,徐有吉就反复自问:“怎么能不戴口罩呢?!”所以,他对冯晓雅不戴口罩的行为表现出非常的惊讶、失望和担忧!
打扫完办公室后,里面亮堂堂的,我舒心地坐下来,取下眼镜,摘掉口罩,点上一支烟悄悄地抽起来。
忽然,冯晓雅像一阵风裹挟着淡淡的清香而来。我慌忙摁灭烟头,取过眼镜,戴上口罩,强作镇定地端坐着,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冯晓雅:今天她穿一身粉红色的外套,十里桃花灼灼夺目,乌黑的头发流泻在桃花丛中淙淙跳响,一张玉脸白里透红精致迷人……如果戴上口罩一切还是那么无可挑剔的完美!唯一的遗憾就出现在嘴唇上:本来是桃腮脸,可是在落幅的时候,有点没绷紧,就像一个做陶胚的师傅,打磨到最后的時候,突然乏力,稍一松手,弧线就拉长了,走样了。冯晓雅这个“胚”,幸好师傅及时察觉到了,总体还是保持住了,虽说不是美轮美奂,但绝对无伤大雅。我把冯晓雅从“神坛”上放下来,还她人的模样。
我轻松地微笑着问:“有什么事吗?”
冯晓雅涨红着脸说:“我的脸感染过敏一直不见好,医生说要住院,我想请一个月假。”说完,冯晓雅轻轻地捂住半个脸。
“一直是因为脸部感染过敏吗?”我谨慎地问。
“嗯,现在不能戴口罩了,脸会痛。”冯晓雅红着脸说。
我依稀看见她粉红的脸上有一些小湿疹在跳跃。
“去吧,好好保养!”我爽快准假了。
冯晓雅前脚刚走,小刘又迈着雀步进来了,她穿件棕色紧身小皮袄,下身黑色的薄尼裙,裙摆飞旋,戴一副黑色的薄熔布口罩,更添精神。
她用眼睛笑笑地看着我说:“主编,晓雅不戴口罩上面会不会说啊,我们集团有一千号人,还是戴口罩比较安全——而且她戴口罩特别特别漂亮啊!”
“不只是她,你也漂亮。”我微笑着。
小刘轻轻地抚摸口罩,眉宇间点点滴滴尽是笑。
我解释道:“过几天,她要去医院治脸,湿疹。”
“反正要去医院,干吗不继续戴?”小刘困惑地问我,可我又哪里知道呢?
第二天,我没看见冯晓雅上班,随便问了一下编辑部主任小刘。她解释说:宣传部有个新媒体技术网络培训,她把任务交给冯晓雅,让她脱岗培训三天。
六
国内疫情形势持续向好。大多数企业工人开始戴口罩复工,城市公园几乎全部有序开放,红红绿绿的游人在夸张地锻炼身体,我们杂志社也丰收了一批原汁原味的抗疫情文艺……但是,国外疫情却变得非常糟糕,某些西方国家正如他们的总统预想的那样,数字节节攀高,人民在痛苦呻吟。贝尔女巫不彻底降服,世界仍不得太平。
何时不用戴口罩?仍是一个问题。反正我是根据市防控办和集团的要求部署:该戴的场所必须戴,不必戴的场所自己请便。
琢磨不透的疫情,灵活变化的防控机制,让很多人无所适从。每天上班,徐有吉都要摸索地凑到我身前,问:“明天上班还是要戴口罩的吧?”
我说“要戴的”他就整理一下口罩满意地离去;如果我说“难说,或许很快有通知(不必戴了)”,徐有吉则神色灰暗地“哦”一声,径自走了。
小刘也会经常关切问我:“主编,不会取消戴口罩吧?”
我微笑着说:“不一定,马上夏天了,戴口罩不怕把嘴巴捂臭了?”
小刘马上尖声道:“上海的张文宏主任说空调里可以戴口罩的,‘怀抱火炉吃西瓜不可以啊?”说完,她嗤嗤地笑了,然后又补充说:“我这个很薄的呢,一点也不影响!”
“那你就一直戴着呗,冯晓雅不就整天戴?你也说了,口罩就是衣服嘛,人怎么可以不穿衣服呢。”这本不是原则性问题,而且目前讨论这个问题还早,所以我没太理会。
“就是,就是!”口罩美女小刘,心里像喝了蜜汁一样,迈着雀步欢快离开。
这天下午,我坐在办公室看样刊,里面有篇科普文章叫《万物生长》,它是描述大自然里万物自由生长和生活情况的,类似于以前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我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办公室的小叶走进来问我:“集团马上要表彰去年先进典型,我们杂志社先进个人名单定谁呢?”
我抬头反问:“你们意见呢?”
小叶略微支吾,说:“有几个主任意思是定冯晓雅。说她敬业,去年一直带病工作。”
“那就按大家意见办吧!”我又低头看文章。
“那安安呢?她可是嚷着要评副高的。”小叶犹豫地问。
“万物生长。”我抬抬手里的杂志,微笑地说。
“什么?”小叶不解。
“万物生长。”我斩钉截铁地重复。
“哦,”小叶若有所悟地缓缓离去,“万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