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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有鱼

2020-09-10周于旸

特区文学 2020年4期

周于旸

林战月决定在出狱之后前往北极看格陵兰睡鲨。

二十三年前,他刚入监狱时,北冰洋深处的格陵兰睡鲨已经是当世最年长的动物,时至今日,它仍然在大海中孤独地游荡。它出生在四百年前,那时清军尚未入关,北美洲刚建立起第十三块殖民地,世界像一张餐桌上布满了毫不相干的盘子。林战月偶然间在狱中图书馆里读到了因纽特人的历史,从而了解到这种动物。当时他刚用自己研究出的棋谱赢下象棋比赛的冠军,这是入狱前一个朋友的建议:在监狱里磨练出一项技艺,出来时不至于没有活法。但他悲观地认为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便要死去。后来他把格陵兰睡鲨的图片从书上偷偷裁下,压在床单背面。从此以后,他幻想自己躺在鲨鱼背脊上,四百年的孤独让他的服刑期看似不再漫长。

五十五岁的林战月刑满出狱时,林添正站在监狱的铁门外踢石子。林战月领取了自己的黄色牛皮袋,里面是入狱时存放的物品,除了一些证件以外,只有一把生锈的钥匙和一只发霉的钱包。他小心翼翼将钱包掰开,里面的几张纸票已经嵌入皮层,字迹模糊难辨。林战月从办公室一路走到大门口,也没能从记忆之湖中打捞起任何相关的信息。

林添比对了一下照片,确信从大门走出的这位鬓白霜染、身型精瘦的老人正是林战月,小跑几步拦住去路,说,我是你的儿子。林战月收起张望新世界的眼神,略微打量了面前这位年轻的陌生人,说,这么大了,得有二十四五了吧?但是你认错人了,我没有跟女人生过孩子。林添说,是我妈刘桂芬让我来接你的。林战月几秒钟之后才做出反应,问,你是说,你是刘桂芬的儿子?林添点了点头。林战月说,她人呢?林添说,一年前去世了,走之前给我留了册日历,里面的照片是你。林战月接过林添递来的照片,老旧泛黄如出土古董,年轻时的样貌使他大梦初醒。这三十年间,他经历过无数场合,结交过形形色色的朋友,遗忘得最干净的是三十年前的自己。

林添对父亲的过去一无所知,父亲在他出生前就抛弃了家庭。林战月和刘桂芬结婚之后去了镇上一家制药厂工作,每天下班回家后喝一点酒,抽两根烟,然后满足地睡去,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十年。过于安稳的生活逐步让他感受到生活的无意义,于是他找了些挥霍时间的乐子,起初是去麻将馆打麻将,却因吸入太多二手烟导致肺部出现了问题。后来迷上了钓鱼,将鱼饵扔进水中,等待发生动静的那段时间是生活中唯一能让他体会到“期待”的活动。

几年之后,制药厂换了领导,为了省事直接将废水排入河里,毒死了大量鱼虾。林战月写检举揭发信投诉药厂,每天回家进门前先查看信箱,始终没有收到回复,反而因为此事和领导产生矛盾。期间他跟一个人跑到镇子外的田间钓鱼,随即又迷上了夜钓。一个漆黑寒冷的冬日,一辆面包车朝着林战月嘴边烟头上的一点星火驶来,车上人声鼎沸,车厢车顶塞满行李,他们是林战月的朋友,来向他道别并讲述了去北方经商的伟大计划。充满旧时代理想主义和冒险精神的旅程使林战月心潮澎湃。他望向远处田间的两道车印子,错以为车底的四个轮子藏着能将一幕幕灰色画面碾碎的力量:平凡的家庭,过于重复的生活,人际关系崩坏的单位,以及那个挥之不去的带着老鼠纹身的男人。

一個耀眼的念头正在清理所有多余的顾虑,促使他相信这张从天而降的车票是他人生中不可错过的机会。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离开过村子,只知道村子的东边是大海,朝北走过三个灯塔有一座码头,踏上任何一艘轮船就可去到崭新的世界,他在那里看见过外国人。

林战月把鱼竿插进土里,蹬入人声密集的车中。朋友们被他鲁莽的决定吓到,司机问他是否要回去和家人道别。林战月面容紧绷,臀部因激动而震颤,脱下手套朝掌心哈了口热气,搓了两下后往挡风玻璃前指了指,用几近冰冷剔透的语调说道,没法掉头了,上路吧。司机用力蹬下油门,漆黑无边的田间划过一道永无回头的金光。

此后的日子里,村子并没有因为丢失了一批青年男人而变得生机不足,一家颜料厂在镇上落地建成,为村子里的失业工人提供了大量岗位,恢复了往日的欣欣向荣。那批北上的年轻人直到年末时才陆续回来,过完年之后便带着妻小举家迁往北方开启新的生活。年复一年,只有刘桂芬始终没能等来自己的丈夫。

林战月离开不到一个月,刘桂芬检查出怀有身孕,那时她仍未放弃等待,每天早上来到村口的小超市。小超市是村子里唯一有电话的地方。超市门口常年坐有一两桌打牌的人,刘桂芬先和老板娘闲聊两句,站在一旁假装旁观牌局,缺人时不得不顶替几局,但心思从未停留在牌桌上,而是焦虑地等待着每一通新来的电话,盼望电话那头传来丈夫的声音。一个礼拜后从街坊邻居那得来一些新消息,林战月确实跟着那伙人一同去了北方,但是之后的行踪却无人知晓。

她一边养胎一边回忆着林战月过去的种种行径,企图推断出丈夫出走的原因。家中的床铺上仍保留着他临走前早上掀开一半的被子,落在床头柜上的手表仍在不闻世事地转动,衣橱里的衣服和收音机里的频道自打他离开之日起再无任何变化,就连餐桌上的面包盘子和吃剩一半的鱼罐头也保持着他离家前的模样没有收拾。子弹已经射出,枪管里还残留着余温,面对这气息尚存、恍如昨日的屋子,刘桂芬有种丈夫从未离开的错觉。每当地板嘎吱作响,凉水杯里冒起热气,她知道那是丈夫没有离开的证据,他正躲在衣橱或沙发背后的墙根,但她从不去惊扰他,以免丈夫因此生气而离开。

刘桂芬是聪明有主意的女人,前些年一位戴墨镜的盲人拉着二胡路过村子,几天后村民都染上了奇特的风寒病。她在家试验了两天,第一天用蛇酒和火银树根做药方,服用后患上了夜盲症。第二天用麻黄和飞禽的内脏熬制出药汤,并在每碗汤中放入一长根生姜丝,卷成回形针模样,村里人喝完后身体立刻痊愈。从那之后,谁家有孩子感冒发烧,都会来向她讨药。

她虽没上过学,却见闻广博,小时候随父母游历各地讨生活,经历过不少波折。刚开始他们在北方的小县城推销折叠秋千架赚取生活费,那东西是刘桂芬的父亲发明的,他们挨个敲响那些带院落的大户人家的大门,让刘桂芬坐在秋千架上演示。秋千架由几根金属管子构成,安装在院子里只需不到半小时。一段时间过后不少买主找上门来,缘故是秋千架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小孩在摆荡中误以为自己获得飞行的能力,诱使他们在荡至最高点时松开双手,最终酿成惨剧。尽管没有证据证明这一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但是为了躲避仇家的报复,他们不得不迁往别处重新安家。

之后她的父亲想出了新的赚钱方式,他先教会刘桂芬一些观星排盘的路数,让她扮演年事已高却因侏儒症而永葆童颜的算命师,在寺庙附近摆台子。好景不长,他们又因影响了同行的生意而被围攻,其中一位留着奇特山羊胡子的算命师当众宣布她所有家人都会死于鱼腹之中。他的话在七年后一语成谶。

那时他们已经混入上流社会,出事之前正在一艘游轮上参加化装舞会,轮船在即将进港时遇上暴风雨而触礁沉没,只有一半人活了下来。刘桂芬有幸分得一个救生圈,但她的父母却没有那么走运。海难中幸存的刘桂芬失去了双亲,她沿着海滩来到了村子里,年仅十七岁的她已历遍世间沧桑,逐渐感受到人生的虚无、空洞和荒谬。她站在海边的断崖上,望着天边昏黄的云朵,在海风的腥味中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即便吞没了那么多条鲜活生命,海面依旧表现出平静空荡的姿态仿佛无事发生。她几乎丧失情绪,一度想要求死,怨恨死神夺走一切却偏偏绕过了她。直到一位过路的老人提醒她脚下危险,她才回过神来,对于死亡的沉思使她获得了新的视野,感到人世间的一切都过于失真。

她进入村子,在一家生产塑料的工厂找了份最普通的车间工作。她清贫度日,养了只名叫“真理”的猫来缓解孤独,同时依靠练习遗忘来获得活下去的能力。

刘桂芬费了些心思才找到遗忘记忆的方式,凭借从家族基因那继承来的特殊创造力,首先想到把记忆植入梦境的办法,因为人对梦境的遗忘速度远胜于记忆。她先将每晚的梦当作真实发生的事记录在日记本上,再用床单和被褥做了衣服,拿枕头做了帽子,这套服装穿上以后可以到处活动,但是所见到的一切都会变成枕中梦境。这一另类的装束以它神奇的魔力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立刻在村里掀起潮流,那时村子几乎变成一座梦境之城,仿佛无数个大型晴天娃娃在村头巷尾来回飘荡。不少人因此颠倒了梦与现实,剩下那一批尚未被侵蚀的人,也因为其他人的混乱而对现实产生怀疑。然而这一方法并没有在刘桂芬身上起作用,因为她发现每天记录在日记本上的内容正是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往经历,它们变成了一个个难忘的噩梦重新裹挟着她。

刘桂芬明白计划已经失败,只好采取另外的办法。她将错就错,重新开始研究梦的规律,半个月后有了些头绪,发现睡梦中所讲的梦话在醒来后往往难以记得。她获得启发,迫使自己成为了一个神神叨叨的女人,每天抱着真理讲上一天的话,以便将这种习惯带进梦中。一个月后,她写日记时发现前后内容已经无法衔接,意识到计划已经奏效,于是她烧掉日记本。又过了一个礼拜,她已经无法判断晚上是否做过梦。就这样,她在滔滔不绝的梦话中逐渐将记忆遗忘,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悲痛呐喊,所有的内容无一不还原着她从出生到十七岁以来的波折经历。

那时刘桂芬没有察觉到,真理在和她长期相处中逐渐理解了她的语言,作为这些故事的唯一听众,每晚被她吵得睡不着觉。几乎同一时间,它拥有了共鸣人类情感的能力,刘桂芬不堪回首的记忆正在逐步转移到它的身上,随着那些跌宕起伏的冒险旅程而心潮起伏,但在故事结束的那一晚上陡然崩溃。此后陷入了长期的抑郁之中,不再吃任何食物,不再推毛线球,不再去猫盒中小便。一個阴气重重的清晨,刘桂芬醒来时失去了来村子之前的所有记忆。她躺在床上,在头脑中拼命回忆,却像拳头打在空气中一样虚弱无力。角落里的真理瘫倒在地上,四肢微颤,发出凄惨的叫声。

真理的身体每况愈下,刘桂芬不得不带它去村里的宠物诊所。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林战月,二十八岁的他刚因父亲去世而接过诊所,成为了村里唯一的兽医。短短几个月就声名远扬,不仅周围几个村镇的人都来找他看病,即使遥远的市中心也有几个他的忠实顾客。林战月从小跟随父亲学习医术,二十年间掌握了多种动物的语言,只需简单地聆听几下叫声就可准确地判断病症所在。父亲去世的前夜还在教授他蜥蜴的语言,此前他经常把它与刺猬搞混,好在现在几乎无人饲养这两种动物。刘桂芬把真理递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判断出这只猫已时日无多,但仍是把它留在诊所照看了两天,因为他发觉真理所患的是比较罕见的抑郁症。

在真理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林战月试图打开它的心结,却意外地从它口中得知了刘桂芬的生平经历,知道她小时候居无定所,随着父母闯荡江湖,被当作挣钱的工具,也知道她的父母死在了村子外的海里。真理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因精力耗散而奄奄一息,但林战月被那些魔幻传奇的故事所吸引,并没有给它来上一剂镇静药,而是急不可耐地想听完所有的故事。当讲到刘桂芬销毁自己记忆的那一段时,他终于明白当时村里人平白无故患上梦游症全是因她所致。林战月感叹她身上所展现的奇特魔力,常年与动物相处的他习惯性被这些异闻怪事所吸引,确信自己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作为这世上唯一知晓她身世秘密的人,他认为这是一段妙不可言的缘分。因此当她再次来诊所时,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个特殊的女孩,她穿着浅色大衣,身材纤长,面容干净,头发留到肩膀,身上散发出玫瑰花余香。那一次会面并不愉快,因为林战月不得不告诉她真理已经死去,它讲述了两晚的故事之后力竭而亡。但林战月声称真理患上的本就是最难医治的精神疾病,大脑已经失控,就像一个早晨醒来失去记忆的人。真理的死没有出乎刘桂芬的预料,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只是惊讶于面前的这个男人竟能一眼看穿她的烦恼。

一晃三年过去,当她嫁给林战月后一度走出消沉。那时林战月的诊所也遇事关闭,好在在镇上的制药厂找到了新的工作。导致诊所关闭的原因是一场名义上的医疗事故。

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诊所里来了一位养狐狸的人。林战月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那是镇上有名的黑帮头子,靠经营地下赌场谋取暴利,导致许多男人因染指赌博而闹得妻离子散。那人声称这只狐狸咬死了自己饲养多年的鹦鹉,这一行为过于反常,想要请林战月检查一下。林战月让他在诊所外等候,带着狐狸进了手术室。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碰上这种动物,多年的间隔早已使他生疏了狐狸的语言,到头来自己也无法完全确定到底对狐狸说了些什么。

等到第二天,一起重大新闻轰动了村镇,那只狐狸在深夜咬死了这位黑帮头子,睡在旁边的情妇直到清晨醒来才发现这一惨案。他的脖子上留着清晰的咬痕,嘴巴里的舌头已经卷到了喉咙里。情妇吓得几欲昏厥,连衣服也顾不上穿,跑到窗口喊人,因过于激动而从三楼摔下,双腿致残,几近丧失了与男人行房的能力。

见识过林战月医术的人都认定这次事故与他有关。然而经过警方调查,狐狸身上没有被注入任何药物的痕迹。这一案件被当作意外事故,他们把狐狸拖进树林实施了枪决。从那以后林战月的诊所再无生意,尽管许多人认为他做了一件好事。他卖掉器械,出租店铺,再加上原本的积蓄与刘桂芬办了场婚礼,开始了新的生活。

赌场的黑帮团伙没有放过林战月,一个左手臂上带着老鼠纹身的男人是死去的黑帮头子的亲兄弟。他总是带着两个手下在他钓鱼回家的路上封堵他,手上拿着锐器,发誓要取他性命。林战月在一次打斗中折坏一根鱼竿,弄伤了对面打手的一条胳膊。回家之后他向妻子拿钱重新买竿,声称是钓鱼时不小心手滑落入河中。他对钓鱼的迷恋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哪怕危机四伏也难以克制,仍旧抱着侥幸心理偷偷跑到河边,仇人的威胁反而给他平静的垂钓徒增许多刺激,只是每次长时间的精神集中后都会产生一阵悸动。带着鼠纹身的男人总是不停地闪进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到的墙角后面,一晃而过的树干背后。他不断地给林战月施加精神压力,仿佛随时会做出疯狂的举动。直到在家门附近也随处可见他的身影的时候,林战月终于无法忍受。

一年之后,林战月不辞而别。刘桂芬半躺在客厅沙发上,落地窗外的日月更替仿佛黑白默片中投出的光影一样映照着她的身躯。她一步也不想挪动,不论是厨房里剩下的半瓶白酒,洗手池旁的刮胡刀,还是柜子里的钓鱼竿,都刺激着她回想起往日的欢愉。当她明白自己的等待只是徒耗精力的行为时,终于旧伤复发,意识到唯有遗忘能够击败漫长的岁月。

她又开始频繁地说梦话,每隔一天就将前一天的记忆遗忘,时间的流逝在她身上全然不起作用,日复一日,她永远活在了林战月离开的那天晚上。以至于多年以后,每当林添问起父亲的事情时,刘桂芬总是平静地说道,爸爸出去钓鱼了,明早就回来。不论是过年或中秋,不论是阴冷的日子,还是明亮的日子,刘桂芬都会煞有其事地告诉他,爸爸明早就回来了。林添从将信将疑的小孩长成心智出众的成年人,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没有父亲的事实,但是仍然难以理解母亲为何每天都能煞有其事地等待父親的归来,十几年来始终保持着如此新鲜的活力。

林添七岁时曾跑到野地玩耍,在靠近湖边的泥土堆中找到一根细长的杆子,上面已经遍布蛀虫咬噬的痕迹。林添用河水清洗后把玩了一阵,夹在臂弯中带回了家。刘桂芬见到后骂他道,什么脏东西也往家里带。她抢过杆子准备扔掉时,立刻认出了那是丈夫的钓鱼竿,却不知为何已经腐烂发霉,散发出经年累月般的陈旧气息。她沉思片刻后大脑仿佛水缸破了个窟窿,一瞬间记忆倾泻而出,身体像被一个全新的灵魂所占领。她朝自己的儿子望去,惊讶于他在短暂的时光里竟已长得这么大,多么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啊。她想,眉宇之间散发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气质。她用刚干完粗活的手使劲揉捏儿子的脸,皲裂的手摩擦在他的脸上划出粗浅的痕迹,嘴里喃喃地喊着林战月的名字。

林添被母亲不寻常的举动吓坏,以为自己正在做一场荒诞的噩梦,直到傍晚六点的钟声敲响,才将刘桂芬从迷乱的记忆里带了出来。从那以后,她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被已经遗忘的记忆侵袭一次。林添对母亲这些没有征兆的情绪爆发毫不知情,也不知道那天在河边捡到的钓鱼竿是他父亲当年留下的东西,不知道他和父亲离开的夜晚曾如此相近。

刘桂芬去世之前,给了儿子一本明年的日历和一张照片,日历上用红色马克笔标注了一个日期,他叮嘱儿子,要在那天去监狱迎接照片上的人。那时林添已经二十五岁,继承了父母的聪明才智,除了有些孤僻之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成为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毕业后进入了一家跨国公司。他想带着母亲一同迁往城里,但是刘桂芬仍然初心不改,她说,你爸昨天出门没带钥匙,家里得留人。二十多年来,家中陈设已尽数变化,他们接通了电话,装上了电视,厨房配上了油烟机,客厅的日光灯也换成了漂亮的西式吊灯,唯一不变的是刘桂芬执着的等待。这一贯穿她大半辈子的等待似乎成为了她人生的全部意义,仿佛海中灯塔,无论是否有船经过,都必须在那漫漫黑夜中发出无人问津的孤独之光。

林添拿出夹在日历册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男人,穿着淡黄色夹克,背景是一堵毛墙。起初林添以为母亲因饱受疾病摧残而出现了精神问题,因为几天之前,她吃香蕉时已经开始忘记剥皮。她躺在病床上,反复地讲述着林添从未听闻的往事,她如何长大,如何来到村子里,如何认识他的父亲。她的眼睛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澈透明,一改往日的疯癫无常。事情起源于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年过五十的刘桂芬终于还是患上了失眠症,在那个彻夜未眠的夜里,她渐渐想起那些已经遗忘了多时的记忆。即便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仍然处于习惯性的等待当中。她没有崩溃,没有消沉,甚至毫无怨恨,只是平静地坐到那张已经开裂的、露出黄色泡沫的沙发上,等待成了她活着的唯一方式。

当年林战月离开不久后,刘桂芬收到过一封官方发来的信件,声称她的丈夫因犯杀人罪判刑入狱,服刑期长达数十年。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左手臂上带着鼠纹身的男人。他为了报仇一路追寻林战月来到北方,原以为在陌生的城市更方便下手,却不料正中林战月的算盘。他以逸待劳,最终以男人的方式进行了决斗,鼠纹身的男人在抱摔中被树枝刺穿了胸膛。事发后林战月一度想要潜逃,却在计划尚未落实之前就被警方逮捕。那封信随着刘桂芬的不断失忆也一起消失,直到几十年后才被记起。在最后的日子里,她调查清楚了丈夫服刑的监狱位置以及出狱的日期,并非出于好奇,而是考虑到儿子以后无所依靠。不论林战月出于什么理由离开,至少这二十年来她仍抱有一丝希望—林战月只是因为在狱中服刑而无法回家。

林战月活了将近六十岁,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个儿子。他坐在汽车后座,从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林添。林战月出狱以来,最令他震颤的是那些不可思议的现代科技。儿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屏幕,对着说几句话便能显示城市地图,机器里传来机械式的女声,像坐在副驾驶一样对路况了如指掌。车窗外高楼耸立,一眼望不到顶,只有最不要命的工人才会接受如此危险的任务,他们把公司的名称写在大楼的最上头,确保住在城市另一端的人也能一眼望到。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比他过去六十年所见都要多,街市里到处都是银行,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遍地黄金。尽管这些稀奇的事物令他瞠目结舌,但林战月仍然在充满疑虑的不安中惦记自己最后的夙愿,去北冰洋看鲨鱼。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那里面是不是塞进了一个人?林添问,哪里?林战月指了指挂在汽车空调前的手机屏幕。林添说,这是手机,手机就是电话。林战月说,电话我是见过的,拖根长线,还很笨重。林添笑了笑说,这东西普及了,人手一个,没有它寸步难行。林战月问,老年人也会用吗?林添说,有些会。林战月想了一会儿说,假如开个培训班,教老年人用手机,能不能赚钱?林添从后视镜里看了眼他的父亲,说,你不用急,先适应一阵再想办法。林战月有些心灰,说,你不用管我,我不拖累你,过两天我自己就走了。林添问,你走哪去?林战月说,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你,你已经长成人样了,我才是那个刚从娘胎里出来的人,你真要惦记着那一点血缘,叫我一声爹?林添听到后立刻踩下刹车,解下安全带,打开后车门,一把将林战月从后座拉出来,瞄准下巴狠狠地揍了一拳。林战月失去重心,一个踉跄扑进了路旁的绿化带里。林添钻进驾驶席,系好安全带,仿若无事发生般疾驰离去。

一小时后,林添回到这里时,林战月正坐在路桩上和两只野狗聊天,嘴巴里发出模仿狗吠的声音。林添坐到他旁边,用脚赶走野狗。林战月低沉着头,一言不发,他们在街边坐了十分钟,仿佛两尊平易近人的雕像。多年以后,当他在下雨的路边等一辆迟到多时的公交时,他开始有些了然父亲刚出狱时的绝望心情,好像一片多余的拼图,这世上没有留给他的位置,于是做什么都可以了,多余人有多余人的活法。林添坐得有些累了,他站起身,问林战月,你准备去哪?林战月说,去北一點的地方。林添问,北京?林战月说,再北一点。林添问,黑龙江?林战月说,北冰洋。林添问,去北冰洋做什么?林战月说,无论如何,都要去一去的。

过了一个月,林添被这荒诞无比的执着所打动,几乎把它当作林战月的临终遗愿来看待。他向公司请了半个月假,买好机票,规划路线,目的地是俄罗斯一个名叫摩尔曼斯克的港口城市,面朝北冰洋的不冻港。林战月再一次为现代科技所震颤,他出狱之前就已下定决心,要穷尽毕生之力走到极北之地,做了漫长的心理建设,坦然地接受了上辈子坐穿牢底、下辈子在风雪中穿梭的悲凉现实。当他得知只需花上数个小时便能抵达目的时,他惊讶地问林添,现在所有人都能坐上飞机了吗?林添不以为然地说道,即便是在你那个年代,也是所有人都能坐上飞机。林战月尴尬不已,这份羞愧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些视死如归的动人觉悟只是没有看清现实的可笑念头。

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午夜,在摩尔曼斯克边镇的一家小酒店里待到天亮。国内是秋季,俄罗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天亮以后,他们沿着海港一路走,街道上走着许多穿滑雪服的人,路上堆积着不知何时落下的雪,头顶光秃细长的树枝仿佛天空的裂缝。街道的另一侧,是他惦记多年的北冰洋。自从林战月离开家之后,他再没见过大海,思绪不加阻拦地回到故乡的村镇上,穿过二十三年的牢狱岁月去和当年的自己接头。他没有过过有理想的日子,只是在漫长的等待中找到了能够活下去的支撑点。

一连几天他们都出了海,林添意识到父亲仿佛在寻找些什么,总是从甲板上朝脚下的海里张望。后来他们干脆住在轮船上,慢慢地向北冰洋远岸处深入。到了第三天,一个细雨缤纷的清晨,林添起床后发现林战月不见了踪迹,他找遍了整艘轮船,几乎一无所获,只从他的大衣内侧翻出了一张鲨鱼图片。他想起昨晚与父亲的谈话,那是他们相遇以来最为畅快的一次聊天,结束的时候,他趁机问林战月,你来北冰洋找些什么?林战月说,找一条世界上最孤独的鲨鱼。

在那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林战月站在北冰洋中央,细雨中充斥着岁月无情的寒意,轮船的鸣笛声是从他心底发出的一声声呜咽。今天不会有日出,只有扑面刺骨的狂风乍起,但他无心解读大海的旨意,答案不在这里,答案在北冰洋下一千米的深海处。二十三年来,他把所有的希望寄存于此,他的思绪比肉身先一步抵达。那是他面对时间煎熬的出路,使虚无的等待变得充盈的唯一方法—见一见这条经历了四百年沧桑的鲨鱼,看它是如何熬过这漫长而又丰富多彩的孤独。

他坚信这会是一个把他灵魂连根拔起的过程。即使他慌了阵脚,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清楚地掌握了鲨鱼的语言,因为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一举动未必奏效。但他很快打消了顾虑,他必须通过这一庄严的仪式宣布他的等待并不是徒耗精力的挣扎。他已经离大海越来越近了,二十三年来他正是为这一刻而活,仿佛一首冗长的长诗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句点。

林添把鲨鱼图片塞回他的衣袋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林战月。

(责任编辑: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