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
2020-09-10张夏
张夏
风是从山那边吹过来的,带着一大群鸟。傻鸟们挥着翅膀向我致意。我也向它们点头。有细微的脆响从骨头深处传来,夹带着一点暗疼,是我的身体在拔节生长。忽然,风停了,鸟也散了。整个世界安静无比。我坠落在一片草地上,周围软绵绵的,平坦,温暖,没啥意思。
我只好慢慢睁开眼睛。我醒来了。天已大亮。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在大花被子上。被子呈长虫状,从这头爬到那头,又从那头爬到这头。睡梦留下来的都是好东西。尽管已经喘不过气,我也宁愿把自己闷在那团黑暗里。
可就在此时,被子的一角被猛地掀开。空气新鲜而冰凉,让我瞬间得救,也让我瞬间想抹脖子。
一张涂着脂粉的脸越凑越近,褶子像细密的波纹荡漾开来。杜俊美冲我嘿嘿一笑,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显出她的慈爱。她直直地盯住我,一副要亲眼见证我成长的架势。这种打量让我很不自在。于是我便裹着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杜俊美忍耐地候在一边,咳了一声,说你又长高了,你这个样子像一条随时要破茧而出的蚕。
杜俊美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咬文嚼字。嘿,当初就因为这位女文青不甘心过平庸日子,所以才跟我爸离的婚,成了大家眼里的女陈世美。
但杜俊美说起自己时,简直堪称励志楷模:年纪轻轻就南下深圳,扒火车,闯关卡,好几次因没有暂住证差点被抓。经过长时间的艰苦奋斗,呕心沥血地写作,终于从一名打工文学爱好者变成了一名职业写手。
杜俊美说自己是杜甫的后代,还把当地媒体对她的报道指给我看,全是些闪光的唬人玩意。她说你要相信我,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要是不信,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我说你要这些意义有什么意思呢?
她愣了愣,翻眼睛,耸肩膀,摆出一副宽容的姿态,说你这么叛逆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与意思到底有何不同,我有点被绕晕了,只好使劲眨巴着眼睛。此刻,太阳已经升高,金色的光芒映在窗玻璃上,也把房间劈成明暗两半。我在暗处,杜俊美在明处。她仍在冲我猛笑,眼角细纹毕现。
我把脸扭向墙壁,不再看她。
她叹了口气,用悲凉的语调说,太阳老高了,你得起床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进厂打工了。
她又来了。
呵呵,事实是,杜俊美当年跟她爹,也就是我那个古板的江西外公吵了一架,15岁辍学,到广东的一家服装厂当童工,19岁遇上我爸,未婚先孕,20岁生下我,然后结婚,然后离婚,22岁那年与我爸分道扬镳,狠心将我扔下。
杜俊美还想说下去,被我打断。我说你进来干嘛?她说,儿子,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深圳。
切,我说,我是刘家人,干嘛要跟你走。
杜俊美一愣,闭住眼,利索地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又咳了咳,将荷包蛋搁在床头柜上就退了出去。
我一跃而起,迅速穿衣服。兄弟虾皮约了出去玩,我可不能被杜俊美耽误大好时光。
我胡乱洗了把脸,又把荷包蛋吃了,便打开房门悄悄往外溜。
杜俊美在晒谷坪上跟我奶奶说话。以前我奶奶对她总是爱搭不理的,现在却客气了很多。奶奶说,你多留一会,好生劝劝明伢跟你去深圳。这样半大的孩子,我一个老婆子确实管不住了。
奶奶说到这里,将鸡食盆子踢了一脚,说老天啊,就让那个没良心的早死早投胎吧。说罢,喉咙里咕隆咕隆的,像是唱歌一般哭了起来。
她说的那个没良心的,是她唯一的儿子,杜俊美的前夫,我爸刘建平。我爸帮朋友开车送货,去年在深圳出了车祸,不但自己送了命,还撞死了一个卖水果的老头子。
奶奶守寡多年,独自养大两个儿女,还带大了我。坚强了一辈子,却被儿子的死亡击倒。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惨场景不说也罢。让人受不了的还在后头。我爸欠下的赌债,以及撞死人要赔的一大笔钱,压得家里喘不过气来。有时我去上学,半路上会被人拦住,说要父债子还。
此时的我正在上初三,原本成绩相当不错的,我爸一死,我念书就不在状态了。我没法专心上课,于是要么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要么逃课去打鸟。三个月前,班主任老蔡从我床底下搜出一把自制的钢钉弩来,吃惊之余忍不住夸奖,做工精巧,还可以连射三箭,这创新能力真没得说了。很多同学凑过来围观,都说恨不得定制一把。然而,那把费了我不少脑细胞的弩还是被没收了。老蔡说,一根学习的好苗子,怎能如此不务正业。
没收就没收了吧,我也懒得跟他计较,只盼着我的好哥们虾皮从天而降,我好跟他进山打猎。
虾皮比我大三岁,却跟我曾是同班同学。因他爸爱喝酒,他妈身体不好,就由着他吊儿郎当。作为一个老留级生,虾皮在班上很不受待见。老蔡还特意嘱咐我们跟他保持距离。他也无所谓,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户坐着,跷着二郎腿看风景,有时笑得特别深沉。
因在女老师的茶杯里下泻药,他没念完初二就被劝退了,在社会上混,也到学校来混。他称之为视察,东游西逛的,就把我瞄上了。
我跟虾皮首次正式打交道,是在镇里一家网吧。那时我爸刚死不久。虾皮给我们班几个男生递烟,就我敢接过来,二话没说就吸了一口,还吐了个烟圈。就那么一會,虾皮就看出我骨骼清奇,胆儿忒大,值得他好好培养。
从上初二开始,我们学校外面就有人拦着收保护费。很多男生吃过苦头,我也是其中一个。但自从跟虾皮有了交情,谁也不敢欺负我了,就连老蔡批评我时都得担心家里的玻璃窗被打碎。
虾皮对我是真好。他有一把老火铳,带三个枪眼,是他老爷爷传下来的。他枪法不错,打过好多猎物拿到酒楼门口叫卖,山鸡呀,兔子呀,还请我吃过他打来的狍子肉。肉的味道不咋的,倒是那杆老火铳有点意思,乌黑发亮,据说当年打死过日本鬼子。虾皮很宝贝地收起来不给我看,说只要你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改天大哥给你做一个。我说咋做呀。他说拿根不锈钢管做炮管,用电解电容拆了装火药,接上引线就可以做炮弹,射出去截断一只野猪都没问题。
他说得头头是道,就好像他造过一百把火枪似的。又说你念那些鸟书有屁用,现在大学生找工作好难的。人家干一个月,还不如老子上山转悠几天。城里有啥好,你爸如果不进城,哪会丢掉老婆还丢掉性命?
我说,别扯远了,还是说说啥时候帮我造把火枪吧。
今天他约我,可不就是为了这事吗?
当我爬上堤岸时,正遇到有人往下坡走。竟是常到我家讨债的一个胖子。他看到我了,咧嘴一笑。我正要躲开时,却被这瘟神拉住。他满嘴酒气地说:“今天你奶奶是去哪儿?”
我说关你屁事。他使劲捏了一下我的手腕,说咋不关我的事?你爸可是给我打了欠条的。有酒席钱,买大货车的钱,还有打牌输给我的钱……
我说打牌输的钱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你想犯法啊?
胖子咕咕直笑,说我咋不敢犯法,我烧你家房子的胆儿都有呢。
我涨红了脸,蹦跶着窜开十多米远,高声说,小心老子拿枪毙了你!风吹着我的声音传出去好远,胖子却好像没听见,一踢一踏地走了。
我呸了一口,沿着堤岸溜达,逢树踢树,遇砖头踢砖头。逮着一块卵石了,就用脚尖带着走了一百多米远,然后捡起这倒霉石子奋力扔向湖面,激起一连串的水花。
“漂亮!”
一声断喝从我身后响起。我猛地转过头去,看到一张笑得稀烂的脸。
蝦皮在此等我好一阵子了。天气虽好,却还是倒春寒的日子。虾皮衣着单薄,又捂耳朵又搓手的,嘴里不住哈气。
我不由得吭吭笑。半年前,我奶奶曾拿着菜刀把他轰出去半里路,说要是把我孙子带坏了样,小心老子剁了你这个没家教的杂种。虾皮天不怕地不怕,却被我奶奶震慑住,说声好男不跟女斗,便逃得不见踪影。现在虾皮重新出现,很瘦,不精神,像一只掉了毛的狗,说话腔调也变了,拖声拉气的。他还谈起我奶奶,说真是可惜了一员好女将,不就死了个儿子吗?咋能就这么垮掉了。
我说你也变了,不就去了一趟深圳吗?
虾皮咳了一声,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来,拍着胸脯说,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拉倒吧。工作没找着,倒学会装了,嘴里一再强调素质,什么GDP,城市建设,高铁规划啥的一大堆,但到底忍不住谈起枪来,说95式的步枪要被部队淘汰了,那货看着漂亮,左撇子用不上。唉,可惜了,95式嘛,改改其实也是不错的,比81杠总强一些吧,81杠死沉死沉的,上个山都不行。
说到这里,他仰天长叹,满脸忧国忧民的神态。
我说,你还是教我做火铳吧。虾皮冷哼一声,说被你奶奶看到就麻烦了,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说不定到时把派出所都引来了。
我不管,缠着要学。于是他懒洋洋地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浇注一个砂模,找些废铁烧成铁水灌进去,枪管就做好了。然后去山上砍一根树枝,楠木的、柚木的都行,拿来做枪托,接下来敲敲打打十天半个月的,一把火枪就做好啦。然后问我:“会了吗?”
我茫然地摇头。
他叹口气,掏出烟来抽,说本该拿笔的手何必摸枪?你说到底还是一块读死书的料,实在无聊的话,谈个恋爱也不错。
虾皮虽然才比我大三岁,但是谈过两个女朋友了,总试图向我传授追女孩子的经验。我说得了,你还是教我使火铳吧。
他说算了吧,兄弟,现在管得严,不要提什么火铳了。有人在我爸面前污蔑我,还去派出所告过我黑状呢,我倒无所谓,你是个学生,可别被连累上了。
又是告状的。
半年前我跟着虾皮深夜进山打野猪那次,野猪毛都没捡到一根,却踩坏了一块苗圃。苗圃主人骑着摩托车撵了我们三四里路,前几天还添油加醋地向我奶奶告状,说我差点就被野猪夹子夹断了腿,差点被他家的狗咬得断子绝孙。我奶奶得知,吓破了胆,把这事说给杜俊美听,说你快点把这个祸害接到深圳去吧。十五六岁的伢,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天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去见他爸?
至于我亲娘杜俊美,没有谁管她高兴不高兴。毕竟她在十二年前就跟我爸离了婚,而且当时还闹得很难看。
湖面上风挺大,吹得脸颊冰凉。浑黄的湖水涌向堤脚,夹带着水草、泥沙和泡沫,散发着鸭蛋清似的腥味。远处有几艘货轮突突地行驶,靠在岸边的小船被颠簸得直打转。虾皮突然嘿嘿直笑,说要是跳上小船,能漂到什么地方?
“胡思乱想有什么用,”我说,“我妈要带我去深圳呢,烦死了。”
虾皮却两眼放光,说行啊,深圳是个好地方,你去那边站稳脚跟了,哥哥我不也能跟着去享福吗?到时我们联手做生意,把我爸养的十头猪卖给深圳人得了。我说,你想得太远了,我妈动不动摆出一副要促膝谈心的样子,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虾皮说,那就跟她谈啊,跟她提条件呗。
我说有啥好提的啊。
虾皮把烟头掐灭了,说你妈也是为你好。我妈可一天到晚咒我早死。
虾皮妈是喜欢骂人,那也好歹亲手把虾皮拉扯大了。不像我妈,做了十多年甩手掌柜,现在突然跑回来想当模范老娘。
她跟我爸离婚之后,我爸跑运输到了深圳,好几次去看她,都被她拒之门外。我爸临死前那几天,总连连叹气,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到她这里就说不通呢。我就劝我爸说,谁离了谁还不都一样活着吗?
我爸苦笑,说你才多大的人,哪懂父母的事。把心思全放到学习上,将来考个大学替我争口气该有多好。他自己为着个女人就整天灰心丧气打牌喝酒混日子,四十岁不到就指望我来替他争气。我也想帮他来着,却是爱莫能助。杜俊美不搭理他,他就越发地喝酒闹事,终于在一次酒后开车中送了命。
我奶奶和姑姑都哭得稀里哗啦,杜俊美却没有半滴眼泪。她跺着脚拍着棺材盖子说:“宿命,宿命!”又对我说,儿子,你要化悲痛为力量啊。
她的话被我全记下了,我果然收了眼泪,将手捏成拳头。当时如果手里有把火铳,我一定将她就地结果了。我也不明白我爸为啥那么不争气,不就是为着个女人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这点潇洒做人的道理都不懂,真是到这世界白活几十年。我爸出殡那天,我跟在棺材后面,拄着哭丧棒向他发誓,一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怎么讨回?虾皮吐了个烟圈,把烟蒂扔在地上,蹭了几脚,马马虎虎地问:“难道把你妈打死?”
那倒不至于。杜俊美再坏,毕竟十月怀胎生了我。她说到底不过是跟我爸离了个婚而已。可她为啥离婚?这是一个大问题,深层次的最根本的原因还不知道。现在我想把那个原因找出来,让她惭愧,忏悔,在我爸的灵前痛哭流涕。
可在深圳的这些年,她已经锻炼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了。我去过深圳一次,她的朋友还跟我开玩笑:你妈妈可算得上十足的白骨精哟。我听了这话当时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她却没事人似的哈哈大笑。
这样的人会哭吗?我为此举棋不定。算了,不提她了。
我说我现在别的啥也不想,只想有一把火铳,去深圳的话就带着走。深圳如果惹我不高兴,我就对着最高的平安大厦连放三枪。但是虾皮说,火铳就算了,老蔡还没有把钢钉弩还给你吗?我说没有。虾皮“呸”了一口:“这个老狐狸!”
是啊,可惜了一把好弩,放在老蔡那里算是明珠暗投了。那是我根据在学生中流行的牙签弩自己改良制作的,尺寸放大了两倍,用钢钉代替了牙签,射程最远能达到20多米,威力嘛,能穿透一个大西瓜。
说起那张弩,虾皮两眼放光,说你这家伙还读啥书,凭这玩意就可以闯江湖了。得知老蔡顽固不化,虾皮把指关节搓得咔嚓作响,说那是你的勞动成果,你得找他要回来才行。要不,我替你出面?
我慌忙说,不用了,大不了我再做一个呗。
但是虾皮却叹了口气,说:“没意思!”
我眨巴着眼睛问,要怎样才有意思呢。他说得先有一点儿意义,人生意义。
就虾皮这个半文盲水平,也好意思谈意义?我不由得乐了,抓抓脑袋,又看看他的脑袋,说你什么意思?
虾皮嘿嘿笑,吹口哨,吐舌,摇头,眨眼,说你看,你看,柳树发芽了。
我俩并肩坐在堤岸上,望着湖边的柳树发呆。
柳树们都是雌性的,披头散发,妖娆万分。枝条上一夜之间爆出很多嫩芽,就像连串的浅绿色小鞭炮,在空气里晃荡着随时要炸开。风有点凉了,虾皮缩着肩膀,鼻子里哧溜有声。我说你感冒啦?他“嗯”了一下,喉咙有点哽住。我侧脸一看,发现他竟然在流泪。
我瞪大了眼睛,说不至于吧,你。
这个人,不是远近闻名的厚脸皮吗?遇到啥事都吊儿郎当,遭学校劝退也是笑嘻嘻的,被人用砖头砸得满头是血都跟没事一样。他有啥好哭的?
虾皮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抬头看天,太阳白花花的像个蛋饼挂在半空,阳光照在他脸上,使他显得有点儿歪瓜裂枣。他擦掉眼泪,再咳一声,转头看我时,又是满脸轻松,跟吐瓜子皮似的说:“我屋里老鬼昨天半夜里拿绳子要在我房里上吊,说他如果死了就让雷劈了我。”
他说的老鬼,就是他那个瘸子爹了,以前去山西下煤窑时被砸断了一条腿,现在大部分时间不是喝酒就是骂骂咧咧,说虾皮是一张贼皮,迟早会坐大牢。
当爹的听信别人的谗言,不但胳膊肘往外拐,还要死要活,也难怪虾皮心情不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还是去深圳吧。砂子庙这鬼地方,连我都不想待啦。
我说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吗?你都快成地头蛇啦。
他长叹一口气,说春季征兵,我叔想把我送去参军,我就为这事来跟你告别的。
他又缩了缩鼻子,说你妈是为你好,你也别惦记着造枪了,还是拿笔吧,这个年代,有知识有文凭终究还是靠得住一点。
说罢,他站了起来,像个伟人一样俯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送战友,踏征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兄弟,我们后会有期。”
他向我拱拱手,嘴里呼啸一声,头昂着,胸挺着,有奔跑的姿势,却没有奔跑的速度。他是沿着堤坡上的小路朝垸子里去的,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就像鱼儿游入洞庭湖,很快消失不见。
他就这么悲壮地离去,周围只剩一片寂静。只有几只麻雀无声地在电线上跳来跳去,真他妈的无聊啊。最近就因为这点无聊,我课也不听了,作业也懒得做了,成绩下降特别快。在大人们眼里,我正在堕落为一个不良少年。连班主任老蔡都懒得搭理我了。
难道我非得去深圳吗?我父母在那边闹的离婚,我爸死在那个鬼地方,我妈杜俊美在那里变得嘴尖血冷、无情无义。
天空特别高,特别蓝。一群大雁从湖面掠过,不断变换着队形,一会儿像个人字,一会儿又呈直线。这场景让我有点恍惚。
我以前集体观念也超强,班级之间拔河比赛,如果我们班输了,我会哭,如果赢了,我也会哭。我那时还正义感爆棚,为了得到老蔡的表扬,出卖同学的事不是没干过。
虾皮被学校劝退,也是因为我打了他的小报告:他往品德老师杯子里下了泻药。这事有点儿滑稽,想想吧,一个满口大道理的女老师差点当众拉在裤子里。老蔡追查作案者时,不待威逼利诱、严刑拷打,我就笑嘻嘻地说了出来。我想着这也不算多大的事。但品德老师是班主任老蔡的老婆,这事就有点严重了。
虾皮离校时风度翩翩。临走前,他站在讲台上唱了一首歌: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这首歌老掉牙了。他的公鸭嗓子很难听。但他唱得很深情,声音发抖,眼含泪花。他的台风很好,从教室前面飘到后面,又从后面飘到前面,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农村学校是很难遇到这样煽情的场面的,同学们都很稀罕这个。后来甚至还有女生宣告,就在那一刻喜欢上了他。
虾皮唱完之后,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有同学甚至骂起了告密者。我情绪低落,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事都不想管了。尤其在我爸死后,我更是沉默得像哑巴。用老蔡的话来说,我思想上由集体主义堕落成了可耻的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到底是啥?我不甚明白。杜俊美说,就是越来越自私自利,不为别人着想。我奶奶说,就是离上帝越来越远,离虾皮越来越近。奶奶略有点文化,算个利索人,说话就像敲钉子,一扎一个准。但是她现在神功全无,成了一个反应迟钝,前言不搭后语的糊涂老婆子。
风吹得我的脸颊生疼。我把衣领竖起,弓着腰走下大堤。却发现有人在一棵老骨皮树下等我。是杜俊美。她扶着我爸留下来的一辆摩托车,穿着一件大红色皮夹克,长手长脚的,像一只警觉护窝的火烈鸟。女火烈鸟伸着脖子四处瞭望,很快就瞄到了我,语调欢快地说,有人看到你跟虾皮在洞庭湖边谈人生哦。为了跟我套近乎,她总是故作幽默。这位女作家嘎嘎笑着,跟猫头鹰似的,老大不小的样子让人瘆得慌。
我慢腾腾地走过去,坐在摩托车后座上。
杜俊美说,坐稳了?我说,嗯。她却长叹了口气,用一副绝望的神情看着我。
我說怎么啦,发神经啊?
她说,刚才跟你奶奶聊了好久。我要你去深圳,你干嘛不肯?留在农村天天打游戏吗?打野猪吗?就你这豆角筋一样的小身板,不被野猪吃掉就是万幸!你奶奶年纪大了,看到你这样吊儿郎当的,迟早也要被气得吐血。
又来了。我听得头皮发麻,说有这么严重吗?
杜俊美郑重点头,说就有这么严重。跟我去深圳吧,儿子跟亲妈走,理所应当!
我冷笑了。
记得两年前我姑吐着瓜子壳儿告诉我,你妈心忒狠,你那时正吃奶呢,她就把你摔在地上,说一脚踩死算了。
我拿这话质问过杜俊美。杜俊美抵死不承认,说你以为我是麦克白夫人吗?再说,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娘?
嘿,她说她爱我。我后来百度过,才知道麦克白夫人是个女魔头,竟然把在自己怀里吃奶的孩子活活摔死。仔细想想,杜俊美倒是不至于那么毒。但她想扮慈母也未免太滑稽。我可是从八个月起由我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尽管杜俊美最近常对我嘘寒问暖,却纯属白搭。这么些年,都不用她管,我就自个儿会满地跑了,后来上学,成绩还挺好,只是越来越不爱说话,对杜俊美更是爱答不理的。她给我寄钱寄物,我也从没表现出什么惊喜。
杜俊美怀疑我恨她,说你不就是怪我没有亲手带过你吗?
我却无所谓地打着哈欠,说有你没你我还不是一样过吗。
我是刘家的一根独苗,奶奶的心肝宝贝,家族里的小明星,再加上我学习好,大家众星捧月般围着我转了很多年。没有杜俊美掺和,我的世界齐齐整整。
但是,现在我爸一死,杜俊美突然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这事儿,搁谁身上都不自在。大家都劝她把我带到深圳去,杜俊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就请了假坐高铁、转汽车,专门找我谈话来了。
此刻,她又一次被我呛住,脸色就有点难看了,突然发动了摩托车。
小镇就这么一横一竖两条街道,杜俊美带着我随便遛一圈就巡视完毕,然后说要带我去学校,找蔡老师谈谈给我转学的事。这两个世上最啰嗦的两个人碰到一块会是个什么景象?我一听就急了,于是大叫大喊:谁要你去谈?我自己去就够了!
说罢,我作势要跳车。杜俊美一看不对头,只好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母子俩对峙着,都瞪着眼珠子直喘粗气。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松了口气,向我摆摆手,说先接个电话,深圳那边有人找呢。
我下了摩托车,走到一边,蹲下,掏出一根烟来抽。太阳不错,暖和得很,照着我,也照着她。我歪着脖子,眯着眼睛,吐了个烟圈,再吐了个烟圈。心想我都快成年的人了,还能由着个女人跟着我一路叽叽歪歪吗?她不去还好,一旦去了,那钢钉弩铁定是要不回来啦。
杜俊美的电话打个没完。我想我得赶紧走开才行。于是朝她挥挥手,说我自己去学校好啦。
杜俊美点点头,说我这会儿正好有点事跟人谈。你自己去找老师也行,待会一起去土包子餐厅吃饭哦。
于是母子俩分头行动。
我走到校门口时,几个老师在门卫室打扑克,吵哄哄的。开学不久,今天又是周日,老师们无论男女都显得松垮散漫,带着寒假里吃喝逍遥之后的醉意。我忍不住伸头去看,却一眼看到老蔡。老蔡额头上贴满纸条,笑得像个弥勒。在大家的一片哄笑声中,他说不打啦,不打啦,输不起啦。
老蔡一直是不苟言笑的,脸色苍白的文弱样儿,很像一根纯洁正经的豆芽菜。今天他这副德性,让我觉得还挺有意思。就想趁着他高兴跟他套套近乎,一来要回那把钢钉弩,二来看看他对我的态度。
只要老蔡对我客气点儿,肯说几句鼓励或者挽留的话,我就不去深圳了。我的功课虽然暂时落下,但底子还好,也知道该怎么学习。我的脑子还没有废掉。老蔡是物理老师,他说过,只要给我个支点,我就可以将地球撬起来。
正想着怎么开口时,老蔡冷不防走出来,见了我立刻将脸拉得老长,一双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再从纸条缝隙穿过来盯住我,像个垂帘听政的老佛爷。老佛爷目光如炬,喝问:“你来干啥?”
我说,想跟老师谈谈。老蔡将纸条扯下,冲我冷笑:得,有啥好谈的?你这样的人,我惹不起还躲不起?接着就开始数落起我来,成绩差成这个样!不要说班干部,就连当普通学生的资格都没有了。我听得两眼发蒙,犟着脖子问:“成绩是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吗?”
老蔡偏来劲了,嚷道:“主要是你没得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晓得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晓得吧?你看看你交的什么朋友!你是脑袋被驴踢了误入歧途,还是骨子里本来就坏?别人死了爹,只会化悲痛为力量,你倒好,自甘堕落!得了,你要是能转学,我给你烧高香,给你开欢送会,免得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嘛。”
老蔡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有人在屋里叫:“老蔡,老蔡,这么激动干啥,继续打牌嘛。”
老蔡不予理会,冲我咧嘴一笑,仿佛为自己突然爆发的好口才感到难为情。他压低声音,语气瞬间温柔无比:社会是庸俗的,也是现实的。连我都很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你这个年纪,一定要当心哪,切记,切记。
他拍拍我的肩膀,力气有点大,似乎要将我拍入大地重新生根发芽。我晃了晃,勉强站稳。而他双脚一蹬,脚底安了弹簧一样迅速离开了。
校园里却开始吵闹起来。是两个女人在吵架。一个是英语老师,另一个是品德老师,即老蔡的老婆。品德老师倍儿精神,连串地狠骂:“不要脸!不要脸!”英语老师虽是个未婚女青年,却也够彪悍,跺着脚大骂:“你才不要脸呢,你配当人民教师吗?”
老蔡忙不迭在中间拉架:“算啦,算啦,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为着牌桌上的输赢扯皮这么久,不值当呀。”
我愣住,发懵了。正要离开时,却被人一把揪住:“刘子明,你还敢现身?蔡老师就没收你一把弹弓,你居然找人来威胁!还把我家的腊肉扔到臭水沟里!你呀,小小年纪咋就这么卑鄙、阴暗、恶毒、下流、无耻、猥琐!”
这位初二年级的品德老师,几乎把所有关于人品的贬义词都用完了,直到自己嘴角泛起了白沫子,累得气喘吁吁。
老蔡把她挡开,说够啦,够啦,不要再骂啦。
她却又再次沖过来,朝我狞笑:“你不是要去深圳吗?好得很!”说罢将什么东西塞进我的衣领。一股冰凉硬生生滑到肚腹处,将我硌得生疼。是那把被老蔡没收的钢钉弩,被四处传观几个月之后竟以此种方式回到我的怀抱。我咧咧嘴,问她:“这是啥意思?”
品德老师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老蔡打着哈哈,说她更年期了,更年期了。然后又翻着白眼看天:年轻人,还是多学好吧,多做点有意义的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远离狐朋狗友!
虾皮真为我出头了?我眨巴着眼睛,只觉得鼻子发痒。猛地打了个喷嚏。喷嚏响亮,气壮山河。一群麻雀惊飞起来,周围的人也是被唬得一愣。
我转身走出校门,再次把衣领竖起来,沿着围墙一阵狂奔。
直到喘不过气来,这才给虾皮发微信,却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于是就拨通了他的手机号码,却听到那头一声怒吼:“哪个杂种?”
中老年男人的凶蛮之气,隔空传来。虾皮又跟他爸吵架了,将一坛老酒倒进潲水缸里,然后带着那杆火铳出了家门。但他匆忙间没有带手机。他爸说,那个贼皮子不晓得去哪里了,最好这一世都莫回来!但虾皮妈随即抢过手机跟我通话,一开口就哭天喊地:我可怜的儿呀,这么冷的天,就穿一件单衣……
老娘们毫无必要的嚎哭,让我的耳朵跟触电似的发麻。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我赶快挂断了电话,并关闭了手机。
独自在外游荡好久,走进一家网吧睡了吃,吃了睡,然后就是打游戏。两天之后,从游戏中脱身时,身上的钱已经被全部花完,我决定回家。
此时已是第三天下午。
走到晒谷坪附近时,看到一对中年男女迎面奔过来,男人弓腰驼背,双手划拉着,像极了鬼子进村,把旁边的草垛子都给带倒一大片。女人瘦得像无常鬼,气咻咻地跟在后面飘,边走边骂他:“不要脸的!挨千刀的!”
这两公婆不也是经常来讨债的吗?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他们叫道:“又是来要钱的吧?我奶奶说过,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两人这才定睛看我。男的满脸哭笑不得:“莫非老子从这里经过都不行?”
我说,到处都是路,你干嘛偏偏走到我家门前来?
男的摇摇他的头,说真是个祸害啊,你家里真到处找你呢。如果再这样混下去,你这个小王八蛋迟早会杀人放火!我怒吼:“你再说老子就不客气了!”但他仍不住嘴,一口一句小王八蛋,直到被我用钢钉弩顶住了脑门。
他老婆尖叫起来。
男的脸色瞬间发白,干笑着说:“我投降,我投降行不?我敬你是条汉子,行不?”
我嘿嘿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慢慢地把钢钉弩移开。那两公婆则狂奔着消失在拐角处。
我这才把钢钉弩收了,嘴里发出一声尖啸,凯旋而归。
奶奶不在家,晚饭焖在电饭锅里。匆忙吃过后,我看到暮色一点点笼罩下来。我端着钢钉弩对着暗沉的窗外瞄准,看着一只麻雀飞来飞去。杜俊美走过来,双眼泛红,问得小心翼翼:“这两天你去哪里了?”我不吭声。她的声音更轻柔了,像是往我脸上刷鸡毛掸子:“都啥时候了,你还顾着打鸟?”
我说,你希望我干嘛?她说,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为你爸争口气。我看着她,有点哭笑不得。这话我爸也说过的,本意却是要我代他向杜俊美示威罢了。于是我撇撇嘴,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杜俊美拉长了脸,猛地提高声调:你跟你那个死鬼爸一样,轻易不说话,开口就能把人呛死。我可是要克服很多困难才敢接你去深圳的!拜托你听话一点,不要让我太有压力行不行?
哦,行啊。我说,这就跟你去深圳,越快越好。
杜俊美张张嘴,看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说你这么痛快?不会是赌气说的吧。你确定自己真的愿意去深圳?
我说爱信不信,然后便把钢钉弩藏在枕头底下,将眼睛闭上,意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乱七八糟做了一堆梦,仍是在梦里飞来飞去。风声呼啦呼啦地从耳边掠过。我跟虾皮在半空中迅速漂移,像蝙蝠侠,又像佐罗。但我很快醒来了,已是半夜时分。我一寸一寸地坐起来,下床,赤脚,披着被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了壮志凌云的感觉。
推开客房的门,却发现灯还亮着。杜俊美正用手提电脑打字。我的突然出现,让她愣了一下,随即拿起一幅十字绣铺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我。
月亮在树梢上晃动着,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弓着背,低着头,俯视着我的母亲,一瞬之间就将她的花样尽收眼底。我按按太阳穴,笑道,这样一幅八骏图,我奶奶两个月就能绣好,你三年才绣了几个马尾巴。
杜俊美的手抖了一下,咧咧嘴:你身上有股戾气,这是我最担心的。还要我怎样呢?我这次过来,帮着把所有的债都结清了。
我愣住,有点费劲地说,你这不是把自己又变穷了吗?
她顿了一下,摇头:“你别想多了。我不过是希望母子尽快团聚。”然后她又低头绣起来,却再次被硌到了手,于是索性把这幅十字绣收起来,咳了一声,说你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
看来,老蔡没跟她说啥。
我说,什么也没发生。
杜俊美反复打量我,吞吞吐吐地说:“那么,能听我说点什么吗?”
我狐疑地看着她。
她说她并不是什么作家,只是个代写传记的。其实她多么热爱文学啊,因为写作,她身不由己,牺牲了青春,牺牲了婚姻,牺牲了母子亲情,但最终却只能写一些自己都厌恶的文字维持生计。但愿她的牺牲能换来我的上进,她必将好好弥补这些年对我的亏欠。如果我能远离钢钉弩、火铳、刘虾皮什么的,她怎样做都值得。
说到这里,她笑了,并开始以手擦泪。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手,这双手白皙,修长,青筋直爆,既文气又透着操劳生计的败相。
她说,你坐下,咱娘俩慢慢聊。
我说不必了,鼻子却有点发酸。
她也就不再坚持,只说你先去睡吧,不管明天怎样,今天都得好好地睡一觉。
我转身出屋,她的声音在背后游走,缥缈、平静又温和:把门带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拿起那把钢钉弩,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将它扔在门前的池塘里。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嗤响,从空气中坠下,划破水面,迅速沉寂。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却又不由得微笑起来。
夜风吹来,凉意很快浸漫我的全身。蛙鸣在昏暗中响成一片,远处渐渐有亮光透过迷雾,越靠越近。有人在嘎嘎地唱歌,嘈杂,又温暖。
大半夜的,奶奶也睡得不安稳?不是没人逼债了吗?我敲了敲窗玻璃,大声说:老太太,还让不让人睡了?
奶奶“啊呀”一声:“你半夜三更站在外面干啥呀祖宗!”
我说我想看月亮。奶奶说,这月亮有啥好看?深圳楼房高,离月亮近,赶明儿看个够。
我笑道:嘿嘿嘿嘿。
实在困了,于是回到房间,重新躺下去,慢慢坠入睡眠。
等我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像刀劈一样泻进来,把屋里分成明暗两半。我在暗处,看到笨狗老黄蹲在床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问,奶奶呢?老黄摇摇尾巴。我又问:我妈呢?它于是又摇了摇尾巴,然后欢天喜地出门了。
手机响了两声,收到两条短信。
一条是我妈发来的:子明,我在学校为你办转学手续,蔡老师还说你是一个好苗子,送了一只钢笔给你。你奶奶上街为我们坐火车准备吃的了。下午就去深圳。现在赶紧向你的朋友告别吧。
另一条,是虾皮发来的,却是他爸的语气:因我把火铳上缴给派出所,我儿赌气上了一条渔船,在洞庭湖上失踪了。
(责任编辑:费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