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企业社区居民单位意识变迁研究
2020-09-10杨柳
摘要:市场经济制度改革下,单位企业回归“效率本位”和“生产本位”,遗留下一系列工业企业社区。本文以山西省J企业的F社区为调查地点,使用访谈法与参与观察法,辅以问卷调查,对该社区的單位意识变迁问题进行探析。研究发现:该社区处于旧单位管理制度谢幕已久而新型社会管理模式方兴未艾之际;单位人内心深处仍然对单位存在依赖心理;单位社区的熟人关系依然延续着;作为单位意识根基的单位认同程度大大降低。
关键词:工业企业社区;单位意识;单位意识变迁
引言
1964年到1980年,我国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即三线建设。这场历时17年的三线建设横跨三个五年计划,也影响了三代人的命运。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时代精神感召下,几百万人从东部奔赴中西部,为国家的发展“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三线建设时期正是我国计划经济蓬勃发展的阶段,一大批工业单位随之产生。那时的单位不仅仅是工作场所,也是国家实现社会整合的重要手段。单位企业为职工提供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一系列福利性服务,最甚者可以在单位社区内解决所有需求,个人由此对单位形成全面的依赖。单位人之间全方位、高频率的互动,使得单位社区内部形成了一个熟人社会。在工作与生活环境全方位的互动影响下,单位人对单位的认同和情感也日渐深化。
改革开放和经济体制改革后,单位制度的弊端日益显现,无法有效应对市场竞争。国家和企业打破了“单位办社会”的现状,试图使企业回归“生产本位”和“效率本位”,对社区从原有的“单位管理”改变为“社会管理”,于是便出现了许多遗留下来的生活聚居区,即本文所说的工业企业社区。直至今日,很多工业企业社区依然存在,旧的单位管理体制已经解体,新的社区治理格局尚未形成。这些从计划经济时期遗留至今的工业企业社区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给我们研究单位变迁问题提供了很好的素材,是我们研究相关问题的独特载体。
一、单位意识变迁的基础
(一)单位制度的变迁
单位企业是单位制度的产物,它的发展和变迁也深刻地受到单位制度的影响。纵观J企业的发展变迁之路,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兴盛和衰落都与当时国家的单位制度息息相关。
1.1949年——1979年:单位制度的形成阶段
20世纪50年代,在计划经济和三线建设的共同推动下,J企业建成,并逐渐为单位职工配备了子弟学校、卫生所和住房,虽然单位还处在建立之初的经济萌芽阶段,但是仍然努力地为职工提供各种生活服务。在企业生产步入正轨之后,又相继在居民区设立了邮局、粮油门市部、百货商店、肉铺、蔬菜铺、理发铺、修车点、修鞋铺等便民服务点。这一阶段是单位制度最为兴盛的年代,也是单位意识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阶段。
2.1979年——1998年:单位制度的进一步发展阶段
改革开放后的1978年到1984年的这段时间,J企业的发展取得了很多突出的成果,所以J企业的给职工的福利增长了近2倍;尤其是在安排职工子女就业方面,更是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单位意识发展惯性所产生的必然结果。
20世纪90年代面对国企改制,J企业把服务性部门从生产性部门中分离出去,划归实业公司管理,成立J企业实业有限责任公司,并成立专门的劳动服务公司。但实际上,它们之间还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物业公司和社区管理委员会的服务由J企业购买,为社区成员提供免费的服务,其成员也大多是J企业的下岗职工或职工家属,这些岗位的设立反而成为对下岗职工的安置渠道和针对职工的特殊福利;J企业还增设住房,只有单位职工才有购买权力,并针对职工提供工龄优惠和一次性付款优惠。可能正是因为国企的这些隐形福利和稳定保障,更多的人依然倾向和依赖于单位这个“铁饭碗”,传统的“单位人”在“去单位化”的过程中也显得特别纠结。就这样单位福利将职工牢牢地固定在单位中,并潜移默化地形塑了单位职工的实践逻辑和价值取向,使单位意识不断深入。
3.1999年至今:单位制度的改革与变异阶段
20世纪90年代末至今的这段时间,是单位福利大幅改革和变异的阶段,也是单位意识逐渐消解的阶段。市场经济的冲击使得国有企业有了更大的利益发展空间,企业也倾向于把利润转化为单位福利,但这个时期的单位福利已经不同于计划经济时期国家分配的福利,而是单位用生产经营的利润来为职工发放福利补贴。J企业的学校、医院、食堂的服务逐渐转向社会化管理,原先对职工免费的福利也没有了,“单位办社会”的负担相对减轻,于是便能够把更多的利润以奖金的形式发放给一线工人。但即使原先的部门逐渐市场化和社会化,但企业职工还是习惯性地向体制内的部门寻求帮助,并且可以以相对合理的价格享受到较好的服务,但是随着市场体制的深入,这些社会性的服务机构越来越无法应对激烈的市场竞争而逐渐衰落。奖金的到位使职工愿意继续留在J企业,但社会服务逐渐衰落使职工向单位以外寻求帮助,单位也逐渐演变为纯粹的工作场所。
(二)单位社区居住格局的变迁
单位意识的形成是社会建构和主观建构共同作用的结果。如果说单位制度是单位人单位意识变迁的外在客观力量,那么单位人自身的集体记忆则是单位意识变迁的内在主观力量。而伴随着单位改制和市场化的推进,F社区的很多职工相继搬迁到生活更方便的城区居住,J企业完全变成了工作场所,这一居住格局的重大变迁对企业职工的集体记忆带来巨大影响。
1.单位社会确立期的F社区
从1965年开始建矿到20世纪70年代,J企业职工都居住在生产车间附近砖木结构的平房里,大约只有200户。那时候的居住区还不能说是完全意义上的社区,只能说是单位职工居住的地方。人们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单位里工作,生活资源由单位供给,休闲娱乐活动也由单位组织。在这里既无政治参与的舞台,也无市场搏击的战场以及社会活动的结构和空间,人们存在于这样的社区仅仅是为了发展生产,依赖单位,但是没有依存感和归属感。
2.单位社会繁荣期的F社区
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F社区形成了家属居住区、独身公寓区、休闲娱乐区和生产工作区四大块,并一直延续至今。最初的家属楼只有三层,居民共享楼道、厨房和卫生间,邻里之间渐渐熟悉起来,工作中的同事也是生活中的邻居,人们渐渐找到了“大家庭”的感觉。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人们有什么事最先想到与邻居聊聊,有什么好吃的也最先拿去与邻居分享,这是差序格局在新时期单位中的延续。生产上的光荣与辉煌、生活中的交往与和谐深深地印在了单位人的脑中,并形成了延续至今的集体记忆。
3.单位社会衰退期的F社区
进入21世纪,F社区的医院、学校、食堂在市场化的冲击下逐渐衰落,难以满足居民更高层次的需要。2005年,响应单位职工和领导的号召,J企业在城区开发的凤瀛小区正式面向单位职工出售。单位领导、管理人员和年轻人逐渐搬离F社区,忙于生计,各奔东西。F社区成员的更换变动使人们的关系逐渐疏离。加之J企业生产效益的下降,很多新一代的单位人都有第二职业,并做好了随时离开单位的准备。老一代单位人心中的集体记忆成了永远的回忆。
二、单位意识的变迁
(一)从对单位福利的依赖到被迫独立
在单位社区中居民对单位的依赖性逐渐减小,不是这种依赖关系的减弱或消失,而是在单位无力承担办社会的职能时,单位以直接或间接地方式把单位人推向市场,使单位人被迫独立。
为了研究F社区居民对J单位的主观依赖程度,我们试图通过通过发放问卷和定量分析来说明,社区居民对福利变化前后的满意程度是否具有显著差异,从而得出主观依赖程度的相关结论。若社区居民对福利变化前后的满意程度有显著差异,表现出显著的由十分满意到不满意的变化,则证明社区居民对单位的依赖程度从以前到现在一直较高。
对40份问卷数据中居民对福利变化前后的满意程度进行了独立样本T检验后,结果如表1所示,满意程度在福利变化前后有显著差异。社区居民对变化前较好的福利状况的满意程度(1.1)比变化后相对减少的福利状况(2.88)少了1.79个单位,sig值为0,低于0.01的显著度,从而有力地证明了居民的满意程度在福利变化前后有显著差异,从十分满意变为现在的不太满意。
单位制度和单位居住格局的变迁,把单位人推向社会,仿佛人们只要走出单位这个“理想城堡”便会自动进入到独立自由的状态,我们就能彻底与传统挥手作别。殊不知,单位人在单位社会中形成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即使单位与单位人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单位意识仍然在以不同的方式延续着。或许人本来就是群体性动物,单位时代只是将这种本性放大了,长期的群体交往和趋利避害的本性让单位人对单位和同事形成了依恋。一旦这种依恋被迫断裂,职工的不满情绪是不可避免的。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走向市场能够获取更多的资源,而这种不满情绪也必然会伴随着时间的发展而消失。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这些散落的“原子化的单位人”以新的方式重新整合起来,社区认同的培育是一种可行的方案。
(二)熟人关系的延续
在单位社区中,每个人既是社区的居民,又是单位的职工,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明显要比其他常规社区要多,情感也更深。虽然单位改制后,有很多职工选择搬离F社区,但是那些依然留在这里的人依然保留着单位时期的交流交往方式。
在F社区中,仍然随处可见的是人们相互打招呼、聊天的情景。根据大多数被访者的说法,他们现在仍然选择住在这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熟悉、和睦的邻里关系,每天上班、买菜、散步、洗澡、聊天加深了人们之间的互动频率和情感联系。 “以前走在小区里,几乎对每一个人都感觉面熟,走几步说不定就能碰到我爸妈的同事、朋友……现在虽然有一些新来的人看着面生,但大家走在路上还是能碰到很多熟人,还要停下来聊两句……以前我爸妈在菜市场买菜、单位澡堂洗澡的时候总是经常能遇到我的老师,在学校犯了什么事根本逃不过家长……现在我都上班了,爸妈遇到以前的小学、初中老师还要聊上几句呢……”——F社区90后职工,田女士
(三)单位认同的代际差异
F社区的第一代职工属于首属群体,从上文中的建矿历史我们可以看出,当年第一代建设者背井离乡,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建起了这座矿山家园,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承载着当年的回忆,或许正是建矿是外部条件的艰难,更加深了职工之间的内部团结,他们对F社区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和认同。但是这种对单位、对社区的情感和认同实质上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强制认同”。首先,在计划经济时期,人们只能在单位中生活,而恰好J单位又给他们带来了较多的经济收入和福利补贴;其次,职工亦居民的双重关系加深了彼此之间的面对面活动频率,他们在这里也得到了情感的满足;再加上单位与城区距离较远,人们很少与单位外的人交流,他们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便几乎全部在单位社区中进行。这就是由资源分配而导致的紧密依附关系,和由此形成的日益强烈的单位认同,可以说,资源是单位制时期单位认同的重要因素,从这一层面上看,这种认同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认同。那时,在矿区人眼中,单位是一种十分理想的存在,他们甚至会因为自己在矿区工作而感到十分自豪,周边地区的青壮年小伙都想到矿区上班,年轻姑娘都想着能嫁给一个单位人是一件是很幸福的事情,如果想把户口转到F社区那更是要花不少力气。只要成为了F矿的正式职工,一輩子只要本本分分地工作,不挑事、不犯错,就等于拿到了一个“铁饭碗”。那个时候人们对单位简单、执着的认同,深深地刻进了F社区居民的骨子里,流进了他们的血液里,影响着他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取向。也正是这种深刻的单位认同,成为了日后改制的阻碍。
直到2017年,F周围的一个矿停产、关井,大量老职工提前退休,年轻职工要么调离要么转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现实,F人似乎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性。不久之后,F矿的生产效益也持续下滑,很多职工的工资停发数月,之后发放的工资也只有以前的一半,这种直接性的利益受损给职工带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冲击。2019年J企业宣布在2020年年底前,矿属社区的诸项事宜将全部移交街道和社区实行社会化管理。面对这一事件,在访谈过程中本人发现不同年龄的居民表现出来的态度各有差异。首先,“怀念”是老年人群的主要态度,尤其是亲自参与建矿的第一代元老,这些老人反复给我讲述建矿的艰辛以及当年的荣耀,说到改制时表现得十分心痛。其次是40-65岁的中年人,他们往往是第一代建矿职工的子女,经历了矿区最辉煌的时候,也赶上了矿区改制,退休之前还面临失业的风险。他们对待改制的态度分为了两种,一种是表面上说无所谓实质上有一丝失望、无奈、甚至愤怒,最典型的就是一位63岁提前退休的职工所说:“现在单位才不管你呢,我想让他管他也不管呀,谁还敢靠单位呀,靠单位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另一种则是更为中庸的态度,“单位改制有好有坏,毕竟现在时代发展到这种程度,跟以前太不一样了,想让单位管你一辈子、给你养老也是不太可能的……”。最后是80、90后的年轻人,他们虽然从小在矿区长大,但是没有经历过建矿,对那个时候的历史也不太了解,再加上学历较高、思想比较开放,对于改制既没有表现出对过去的怀念,也没有失望或无奈,他们大多数人已经在城区买了房子,一年中在F社区居住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还有很多人还发展了副业或是已经辞职从事其他工作,他们对单位的情感和认同感没有那么深刻。
单位制度和居住格局的变迁并不意味着单位意识的消失殆尽。单位人内心深处仍然对单位存在依赖心理;单位社区的熟人关系依然延续着;单位认同程度大大降低。个体或组织的消亡,不代表它的死去,只有所有人都对它遗忘之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单位认同作为单位意识的根基,已经受到动摇,而新的社区认同体系尚未建立,当前我们急需利用单位意识和社区认同的互构作用,建立新的社区认同体系。
作者简介:
杨柳(1996.05-),女,汉,山西省晋城,学历硕士,研究方向:社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