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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卜生《建筑师》的戏剧艺术与伦理主题的表达

2020-09-10钟云霞

今古文创 2020年29期
关键词:人物造型建筑师

【摘要】 《建筑师》是挪威戏剧大师易卜生旅居27年后回国创作的第一部后期戏剧,是作家总结其一生艺术创作与思想发展历程的凝练之作。《建筑师》的主人公索尔尼竭力要解决代际冲突、事业困境、幸福缺失等人生难题,最终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建造“空中楼阁”,寻求人生幸福与艺术理想相契合的理想状态。本文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梳理该戏剧的人物造型、对白语言、道具运用与舞台布景等艺术细节,分析主人公面对复杂的伦理关系,坚持忠于精神自由、追求理想与幸福和谐统一的伦理抉择,进一步探讨剧作家在不断与19世纪资产阶级世界观争论中,崇尚伦理自由,持续、深入地探寻美好的社会理想与充盈的个体生存状态。

【关键词】 人物造型;对白语言;舞台布景;伦理悲剧

【中图分类号】I5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9-0014-03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易卜生后期戏剧《建筑师》的戏剧艺术研究”(16Y195)。

《建筑师》是挪威戏剧大师易卜生旅居27年后,回国创作的第一部戏剧,是具有浓厚象征主义色彩的后期戏剧代表作之一,也是作家总结其一生艺术创作与思想发展历程的凝练之作。《建筑师》的主人公索尔尼竭力要解决代际冲突、事业困境、幸福缺失等人生难题,最终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建造“空中楼阁”,寻求生活与艺术相契合的理想状态。本文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梳理该戏剧独有的艺术形式与细节:人物造型、角色对白、道具运用与舞台布景等,分析主人公面对复杂的伦理关系,做出忠实自我、追逐理想的伦理抉择。

易卜生通过以《建筑师》为代表的后期戏剧创作,在不断与19世纪末资产阶级世界观争论中,崇尚伦理自由,持续、深入地探寻美好的社会理想与充盈的个体生存状态。

一、人物造型的强烈对比:伦理身份的强化

伦理身份是指“人在社会上拥有的身份,即一个人在社会上被认可或接受的身份,因此,社会身份的性质是伦理的性质,社会身份也就是伦理身份。” ① 《建筑师》中,作者通过赋予剧中人物对比鲜明的造型设计包括体型、头发、服装等,凸显出各自不同的伦理身份,并预示人物难以改变的命运。

戏剧的第一幕,主人公索尔尼斯及与他共事的布罗维克父子出场,他们各自独特的外貌、化妆、服饰揭示了彼此不同的社会地位和关系。老布罗维克是个“须发皆白的瘦老头”,他“穿一件敝旧而整洁的黑上衣,打一条有点变色的百领巾” ②。他着装整齐并且戴着眼镜。老布罗维克在工作中坚持体面着装,并戴着眼镜,暗示了他曾经作为建筑大师的光辉历史以及一丝不苟的艺术家气质。被索尔尼斯取代的命运,导致他已失去了大建筑师的社会身份和地位,生活拮据,身染疾病。瑞格纳 · 布罗维克遗传了父亲的气质性格,继承了他的技术。他虽然年纪轻轻,“背微驼,衣服穿得很讲究” ③。瑞格纳希望通过不懈的努力获得建筑师身份,但未老先衰,怯懦无比;他憎恨索尔尼斯压榨他的劳动力,但缺乏与之抗衡的勇气。

主人公身边有两位女性:秘密情人开雅 · 佛斯里和妻子艾林。年轻的开雅“身体瘦削,面容娇弱,服装整齐”④。她总是戴着一副“绿色眼罩”,唯独情人索尔尼斯出现时她才会取下眼罩。“眼罩”这个道具,暗示了开雅“目中无人”,陷入对索尔尼斯的盲目爱恋。她逃避正常的未婚妻身份,渴求无法被认可的情人身份。身份的矛盾与撕裂,加之自身的柔弱与痴情,开雅最终成了主人公事业中“不相干”的人。索尔尼斯的妻子艾林的角色造型别具一格,凸显了其性格气质和身份特点。她“瘦弱憔悴,像是受过忧愁的折磨”,但风韵犹存,而且“服装优雅宜人,全是黑色” ⑤。年轻时的艾林美丽大方,父母健在、婚姻幸福。由于父母老宅的焚毁、孩子的夭折导致她丢失了女儿和母亲的双重伦理身份。开雅的出现、丈夫的背叛使她妻子的身份也面临威胁。她总是着一袭黑衣,给这个本无生机的家庭增添了更加阴冷、落寞的气氛。伦理身份的逐渐缺失使得艾琳如生活在情感的真空中,犹如活死人一般。

布罗维克父子、开雅与艾林四个人的造型特点由于性别、身份等各自不同,却都表现出衰颓虚弱的相同点,强化了他们的伦理身份缺失又渴望确认的:或状态:或是缺失无望,或是求而不得。这四个缺乏生命活力的人物形象,与“强力”的索尔尼斯形成了鲜明对比。索尔尼斯虽然也开始步入老年,然而“身体健康,精神饱满”。他剪得短短的头发、“黑胡子”“黑浓眉毛”,穿“灰绿色短上衣,直领子,宽翻襟”,头上戴“灰色软呢帽” ⑥。独特的服装造型突出了主人公身强体壮、精明能干的人物形象。索尔尼斯既是赫赫有名的建筑大师,又是主宰别人命运的老板,还兼顾丈夫等多重伦理身份。而索尔尼斯伦理身份的获取与确定,源自他取代老布罗维克、利用开雅牵制瑞格纳,以及背叛并伤害妻子。索尔尼斯的精明强悍与周围人的羸弱颓废形成鲜明的对比,强化了彼此伦理身份的反差与对立。布罗维克父子、艾林等人的柔弱瘦削、缺乏生命活力的造型特点,表现出现代人体格衰弱、空虚麻木的生存状态。索尔尼斯与“他者”伦理身份的鲜明对比造成其深陷代际矛盾、事业与幸福冲突的多重困窘,但他勇于突破自我、追求,表现出充沛的精力和超强的生命意志。

二、对白语言的矛盾、无意义:伦理关系的错位、断裂

《建筑师》中索尔尼斯与以上四个角色之间的对白,不仅突出人物形象的艺术特点,而且揭示了彼此之间完全錯位的伦理关系。老布罗维克的建筑师地位被年轻时的索尔尼斯取代后一蹶不振,他苟延残喘的目的就是见证儿子瑞格纳的成长。他渴望在弥留之际,助力儿子取得未来建筑大师的地位。面对强硬的索尔尼斯,布罗维克却表现出唯唯诺诺、懦弱无能的乞怜相:“可不可以”“使得吗”“行不行” ⑦。行将就木的老布罗维克是主人公索尔尼斯过去辉煌时刻的见证者,也是主人公即将被取代、被淘汰命运的象征。主人公拒绝修复与老布罗维克的伦理关系,拒绝扶持新任建筑师,拒绝接受他已看清的命运真相。

布罗维克:他们的意思是,叫你把合同让出来。

索尔尼斯:哼,那还不是一样……哈尔伐 · 索尔尼斯应该准备让位了……

也许是给最年轻的人腾出地位!逼我腾出地位……

布罗维克:嗳,这是什么话!有的是地位,并不是只够容纳一个人的。

索尔尼斯:……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绝不让位!

年轻的瑞格纳基本具备赶超前辈的业务能力,但他缺乏与索尔尼斯对抗的勇气与魄力,靠父亲维持与现任建筑师的工作关系。面对索尔尼斯的精明专横,瑞格纳懦弱谦卑:“父亲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坏——所以我求你在我画的那些图样里跳出一张来,在上头写几句好话……”“我这个人也是一无可取?” ⑧索尔尼斯既担忧瑞格纳潜在的威胁,也厌恶他的软弱无能。索尔尼斯以自我为中心,利用开雅牵制瑞格纳的独立发展。他拒绝布罗维克父子的请求,把老建筑推向绝望的深渊,导致他与瑞格纳合作关系的决裂。斩断与布罗维克的社会关系,并不能逃避被取代的命运,反而激化了代际矛盾,导致索尔尼斯很快陷入孤独的境地。另一方面,索尔尼斯认为自己的艺术事业是至高位上的,并具有社会意义,理应得到同事、爱人、朋友的理解和支持,却遭到爱人和朋友的质疑和彻底否定。

索尔尼斯:哦,然而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一丝阳光都没有,没有一丝阳光可以照耀咱们的家!

索尔尼斯太太:哈尔伐,这算不上一个家。

索尔尼斯:嗯,你可以这么说。(凄然)你也许说对了,搬进新房子以后,日子不会比现在好。

索尔尼斯太太:绝不会比现在好。那儿像这儿一样地空洞——一样地凄凉。

索尔尼斯:那么,咱们何必盖那所房子呢?你说盖它干什么?

索尔尼斯太太:这句话必须由你自己回答。

人物对话的矛盾、错位揭示了人物彼此之间关系的不平等、不和谐。艾林表面看似行尸走肉般的女性形象,其语言犀利、深刻。她与丈夫索尔尼斯的几次对白的语言都呈现出答非所问、前后矛盾的特点。索尔尼斯认为,跟艾林谈话,他不能“畅所欲言”“还有好些别的事情也不能(跟她)谈” ⑨。新婚之初,由于艾林老宅的被毁,索尔尼斯才能抓住机会建造新居由此一举成名。而老宅里的玩偶娃娃象征着艾林的童年记忆和独立的女性意识也随之被焚毁。因此,丈夫的艺术理想是建立在妻艾林精神自由和个体价值的毁灭之上。大火建立了艺术事业,却破坏了家庭幸福,导致夫妻关系的对立和破裂。索尔尼斯认为自己盖房是为了建立幸福的家庭,艾琳却认为,无论多高的建筑才能也不能建立一个真正的家。主人公一生都在为艺术事业和家庭幸福拼搏,却因为与“他者”之间关系的断裂、交流的错位,使其深陷人生幸福与理想实现的矛盾等多重困境。

三、具有象征意义的舞台设计:艺术家的悲剧命运

易卜生不仅通过服饰造型、语言、动作等刻画人物性格,并且力求通过赋予道具和舞台布景等艺术形式以丰富的象征意义,营造浓厚的悲剧氛围,剖析剧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和生存,并预示其难以挣脱的悲剧命运。

在以《建筑师》为代表的后期戏剧中,独特的舞台设计和道具运用等艺术形式具有典型的象征意义,描写了主人公的伦理困境,暗示了其最终献祭艺术理想、追求精神自由的伦理悲剧。

(一)道具“门”的象征意义——伦理关系不可调和的矛盾

《建筑师》的戏剧舞台上设置了无数道象征“門”,包含两层意义。

首先,“门”象征主人公极力反抗被取代命运的徒劳之举。索尔尼斯惧怕年轻人的取代,企图逃避代际冲突。他“锁上门,躲起来”以保全建筑师的身份与地位,但又时刻担忧以瑞格纳为代表的年轻人“会撞开门”。“门”在戏剧的舞台布景上包含双重矛盾的意义:“连接”和“隔离”。索尔尼斯自知无法逃脱被取代的命运,他选择关上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其次,主人公的生活场所和工作环境也是通过“门”互联互通,表明家庭生活和艺术事业相互影响、难以区分,矛盾重重。夫妻、同事、朋友之间的距离看似很近,实则遥远,彼此隔膜。无数“门”表面发挥“连通”作用,实则切断了主人公与“他者”的伦理关系,揭示了主人公深陷伦理困境而孤独自闭的精神世界。

(二)舞台布景的突兀与矛盾——追求艺术理想与人生幸福的和谐统一

索尔尼斯试图逃脱被俗务缠身而孤独无助的精神状态,在希尔达的影响下,他选择建造“空中楼阁”,可以“站在高处,俯视一切” ⑩。戏剧第三幕的舞台布景是主人公现在的居所和他即将要完成建设的新家。索尔尼斯现在的房屋精致漂亮,有“宽大的走廊……走廊尽头,一溜台阶通往花园。园中有高大古树……栅栏外是一条街,街上尽是矮小破旧房子。傍晚的天空铺满了金黄云彩。” ⑪索尔尼斯新居的奢华独特与栅栏外的“矮小破旧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塔楼高耸入云,与天空灿烂的金黄云彩交相辉映,象征着艺术理想的至高无上,与周围世界的颓废破旧形成了强烈对比。塔楼意象使整个舞台布景表现出突兀的不和谐感,象征主人公的艺术事业与庸俗世界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易卜生虽强调个人必须有选择自己人生的一定自由。同时,他的戏剧也“显示了个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包含着某些伦理学问题的立场,自我认识并非由局外产生,而是在公众的群体之内产生的” ⑫。个人的自由意志不是建立在孤独自闭生存状态之中,而是基于个体与他者良性互动的伦理关系之上。

《建筑师》索尔尼斯明确反对他人建造房屋的功利思想,他还强调自己不跟生人打交道。第三幕中,艾林与希尔达的对话中,艾林认为索尔尼斯将园地切成许多小块,给“不相干的人——我不认识的人” ⑬盖房子,而这些陌生人却总在偷窥她的私生活。索尔尼斯坚决反对建筑的功利性,要求维护艺术的崇高地位。他和妻子坚决鄙弃利益关系,渴望与他人建立彼此信任、纯粹自然的伦理关系。象征建筑理想的“空中楼阁”并不是真的悬在“空中”,而是建立在建筑师自家塔楼顶上,而且“底下有个结实的基础” ⑭,揭示出索尔尼斯虽热“宁愿在自由天空里飞翔”,也渴望建立一个“容纳人生幸福” ⑮的理想家园。因此,“空中楼阁”代表主人公力求坚持自由精神的同时,希望与社会、家庭建立和谐、温暖的伦理关系,渴望实现艺术理想与家庭幸福的有机统一。

易卜生在创作后期敏锐感知到19世纪末期资产阶级的危机,囿于剧作家本人所属阶层的道德观念和时代局限,作者并没有打算为主人公找到一条现成解决之,道而是“使文本的时空一直延伸到现实的伦理世界中来,在文本与无数读者之间筑造起一座通向真理的自由之桥” ⑯。从前期的社会问题剧如《人民公敌》,到后期充满象征主义色彩戏剧如《野鸭》《海上夫人》等,易卜生不仅持续探讨社会系列问题,而且进一步思考个体既要坚持精神自由,又要调和伦理困境的兩难。

作家在《建筑师》中,通过衰弱颓废的人物造型,对白语言的无意义以及独特的道具和舞台设计的象征意义,表达了他对困扰人类的伦理问题的深入思考,也表明了作家坚持推崇伦理自由,探索理想的人类社会和充盈的个体生存状态的决心。

注释:

本文所引用的《建筑师》原文内容均来自于《易卜生戏剧集》第3卷,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①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4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⑬⑭⑮(挪)易卜生:《易卜生戏剧集》第3卷,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页,第211页,第211页,第219页,第212页,第214页,第260页,第254页,第291页,第275页,第276页,第284页,第292页。

⑫(挪)比约恩 · 海默尔:《易卜生——艺术家之路》,石琴娥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3页。

⑯王金黄:《易卜生后期戏剧的伦理叙事问题》,华中师范大学硕士毕业论文,2016年,第49页。

参考文献: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挪)亨利克 · 易卜生.易卜生戏剧集(第3卷) [M].潘家洵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英)F.L.卢卡斯.易卜生评论集[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

[4]刘明厚.真实与虚幻的选择:易卜生后期象征主义戏剧[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4.

[5](挪)比约恩 · 海默尔.易卜生——艺术家之路[M].石琴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6]王金黄.易卜生后期戏剧的伦理叙事问题[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6.

作者简介:

钟云霞,黄冈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戏剧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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