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托马斯·曼《死于威尼斯》中希腊神话隐喻的嵌入
2020-09-10刘媛
【摘要】 本文探析托马斯·曼中篇小说《死于威尼斯》中嵌入的希腊神话典故与死亡隐喻,探究其对于小说创作手法与意蕴内涵的影响。联系资本主义和工业化高度发展的时代背景,透过阐释主人公阿申巴赫所认同的“弱者”的悲剧英雄主义,管窥作者对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文坛所弥漫的“颓废”主义呈现的态度。
【关键词】 《死于威尼斯》;阿申巴赫;古希腊神话;“弱者”英雄主义
【中图分类号】I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5-0018-03
一、引言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出版于1912年中篇小说《死于威尼斯》(Der Tod in Venedig)以丰富的内涵和解读的多样性吸引着全世界读者,被认为是作者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是中篇小说的创作典范。小说以五章的篇幅讲述了男主人公、欧洲著名作家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因创作陷入瓶颈,前往威尼斯度假,五十多岁的他在威尼斯偶遇美如希腊雕像的十四岁波兰少年塔齐奥,如患偷窥癖一般丧失理性,沉溺于他的美貌,萌生恋慕之情。在城市暴发霍乱之际作家选择停留于此,最终染病而亡。
托马斯·曼本人认为,这部小说“是个名副其实的结晶品”,“令人为之炫目”而结合曼的其他创作,他的大部分作品构思具有十足的古典意蕴,类似布局精巧的有机体。而20世纪初起,即在曼创作与出版的年代,正是现代主义盛行欧洲文坛之时,他在写作上却依然秉承古典脉络,其文字实验并不如同时代的现代主义作家,如艾略特、卡夫卡等那般丰盛。这一创作经历恰恰与小说主人公阿申巴赫如出一辙。《死于威尼斯》整部作品激荡着古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式的古典悲剧精神,本文即以作者在文中铺陈的隐喻探寻其间旨趣。
二、“死亡”隐喻
小说在开篇讲述了男主人公阿申巴赫在慕尼黑城市最大的花园——英国花园的一段遭遇。盛夏来临之际,阿申巴赫在花园散步,信步走到一座墓园,四周寂寂无人,附近的殡仪馆带有希腊装饰的拜占庭结构,上书古埃及字符:“建筑物的正面,装饰着希腊式十字架和模仿埃及古代书法的浅色图案,上面镂刻着对称地排列的几行金字,内容均和来世有关,例如‘彼等均已进入天府’,或者是‘愿永恒之光普照亡灵’。”“十字架”“埃及书法”等意象,以及“来世”“天赋”“亡灵”等用词,使得死亡的气息如花园中的盛夏气息一样扑面而来。此时阿申巴赫偶遇一位突兀的异乡人,并细致刻画了他的相貌——“他中等身材,瘦骨嶙峋的,没有胡子,鼻子塌得十分显眼。他是那种红发系的人……”“瘦骨嶙峋”自然是影射骷髅头,很塌的鼻子令人联想到蛇一样阴暗的生物,而“红发”则令人联想到魔鬼的形象。在阿申巴赫看来,他还具有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神态。引人注意的是,对于此人的穿着,叙述者也做了详尽描绘:“他头上戴着一顶边缘宽阔而平直的草帽……不过他肩上却紧扣着一只本地常用的帆布背包,穿的是一件缠腰带的淡黄色絨线衫一类的紧身上衣,左臂前部挟着一件灰色雨衣,手臂托着腰部,右手则握着一根端部包有铁皮的手杖,手杖斜撑着地面,下身紧靠着手杖的弯柄,两腿交叉。”草帽、紧身衣、手杖斜撑地面,下半身姿态是两腿交叉,这套行头与姿态俨然是希腊神话中信使、旅行之神赫尔墨斯(Hermes)的标配。而恰在此时,阿申巴赫“十分惊异地觉得内心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心里乱糟糟的,同时滋长着一种青年人想到远方去漫游的渴望,这种意念非常强烈……”仿佛眼前这位异国信使用手中魔杖对他施加了魔法,对他前往威尼斯的旅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作品开篇对于古希腊之神赫尔墨斯的隐喻意图十分明显,引出接下来主人公的远方神秘旅行,而使者那阴森可怖的样貌为未来的旅途蒙上了不详,甚至凶险的色彩。
古希腊神话是欧洲文学与艺术创作的源头与基础。希腊诸神形象、希腊悲剧故事、圣经故事等的引用是西方文学中常用的创作方法。因希腊典故本身即为个体化经验升华为普遍经验的总结,是超越时空限制的人类经验的体现。在阿申巴赫抵达威尼斯,需要搭乘小船前往预订酒店。威尼斯河道中的小船名为贡多拉(德语Gondel;意大利语Gondola),外形独特,今天仍是世界各地旅游者热衷体验的水上交通工具。阿申巴赫并非普通的旅行者,在他眼中贡多拉是怎样的呢?“谁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长时期不坐以后再登上它,恐怕都免不了感到一阵瞬时的战栗和神秘的激动吧?这是一种从吟咏民谣的时代起就一直传下来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种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这就使人联想起在船桨划破水面溅溅作声的深夜里,有人会悄悄地干着冒险勾当;它甚至还使人想到死亡,想到灵柩,想到阴惨惨的葬礼和默默无言的最后送别。”这一段对于贡多拉的刻画既是叙事者的言语,又似乎是主人公阿申巴赫的内心独白。在这样一艘形似漆黑“灵柩”的船上,旅客的内心却并没有因此毛骨悚然,相反充斥着新鲜感地享受。“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靠在“坐垫上,闭目养神,陶醉在无忧无虑的境界里”。他甚至宁愿无限拉长船上的时间,“乘船的时间是不会长的,他想;但愿能长此呆在这里,永不离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烦器和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都已烟消云散”,阿申巴赫无意间抒发的不愿抵达彼岸的意念,似乎非刻意地暗示了目的地的不祥征兆。
在“越来越静”的周遭环境中,阿申巴赫听到一种低语,那是划船人所发出的喃喃自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尽管乘客阿申巴赫再三强调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是汽船码头,船夫却对此未置一词。这一情境已然十分诡异。此时船夫的身影才随着阿申巴赫的视角出场。“铅灰色的天空下面赫然耸现着他的身影。这个人的容貌不惹人喜欢,甚至有些凶相,穿的是一件蓝色水手式服装,扣着一条黄色佩带,戴的是一顶不像样的草帽,草帽不很规矩地歪戴在头上,帽辫已开始松散。从他的面相和塌鼻子下一抹淡黄色卷曲的胡须看来,他一点也不像意大利人。”这番对相貌描写再次令人联想到小说开篇出场的殡仪馆附近的那位异乡人,面露“凶相”,“淡红色的眉毛”又寓意红发魔鬼,他的喃喃低语仿佛在低吟送葬的乐曲。而这位船夫居然不收船费,却莫名其妙地说“您迟早会付的”。这根本不符合普通船夫的行为。无论形貌与行为都暗喻希腊神话中的另一位于死亡相关联的神——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卡戎即冥王哈迪斯在冥河之上的御用船夫,他负责将死者摆渡过冥河,抵达地府。这位相貌可怖的船夫不仅忽视阿申巴赫前往汽船码头的诉求,并且用“坚决的、几乎是粗鲁的语调两眼朝天地”对他说:“您到海滨浴场去吧”。目的地在阿申巴赫上船前已然注定,在那里,阿申巴赫将遇到真正令他步入死亡深渊的美少年塔齐奥。
在海滨浴场,波兰少年塔齐奥常常戏水,仿佛在欣赏自己投射在水中容貌,而正在此时,不远处总有一位老者在望着他,这便是小说主人公阿申巴赫。他认为塔齐奥是美的化身,他沉醉于观摩塔齐奥如太阳神阿波罗一样健美的躯体。而塔齐奥的单纯表现在他的目光与阿申巴赫偶然交会时,他笑得“那么亲切,那么甜美,那么坦率真诚,嘴唇只是在微笑时慢慢张开。这像是那喀索斯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着身子,美丽的面容在水中倒映出来,他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因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这个企图结果落了空。他媚态横生,有几分心神不定,那副模样儿十分迷人,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那喀索斯(Narcissus)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每一个见到他的希腊女神都会爱上他。他无意间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却不知那即本人,于是爱慕不已、难以自拔,终于有一天溺水而死,化为水仙花(Narcissus),这便是其名字的由来。将塔齐奥直言不讳地比作溺水而死的那喀索斯,意味着纯粹静穆的美与死亡和消逝紧密相连。塔齐奥对阿申巴赫的这抹笑意仿佛是神赐的礼物,令后者“浑身打战”“一阵阵地战栗”,甚至发出充满渴慕的那句“我爱你”。阿申巴赫深知这是不符合伦理规俗的单恋,他责怪塔齐奥“你真不该这样笑给我看”,仅仅是这般强烈的单相思就足以主人公带去生命毁灭的终点。
三、“弱者”的英雄主义
小说《死于威尼斯》对于作家阿申巴赫的创作历程的详尽交代引人深思,其中也不乏古典隐喻。之所以认为这部小说具有古典创作的意味,即运用前现代主义的创作技巧,体现在讲述阿申巴赫人生履历的片段中,穿插进叙述者或作者本人的观点和意见:“要使一部杰出的作品能立即发挥深远的影响,作者的个人命运与同时代广大群众的命运之间,必须有某种内在的休戚相关的联系,甚至彼此间能引起共鸣。”阿申巴赫所代表的这样一类人:“他们尽管病弱瘦削,财源匮乏,但还是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和智能,设法使自己的业绩至少在一个时期内放射出异彩。这些人很多,他们是时代的英杰。他们全都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出来。他们的地位获得肯定,他们被赞扬,被歌颂。他们对他感恩,把他的声名传扬。”阿申巴赫之所以受到当时读者的赞扬,正是因为他创作的人物先天条件孱弱,但后天勤奋努力,最终凭借自身的强大意志力在某个领域撷取一定的成就。这样一类小人物正是厚积薄发,隐忍负重的典范。这些人物形象既带有自传色彩,又能够引起读者的同情与共鸣。正如主人公阿申巴赫自己的诘问:除了弱者的英雄主义之外,“到底还有什么更能代表时代精神的呢?”
19世纪70年代末,德国资本主义高度发展,基本实现了产业革命,其工业化程度足以与当时工业发展超前英、法相匹敌。 时至20世纪初,德国经济地位已然超过英国,一跃成为当时欧洲第一经济强国。普通民众顺应发展大势庸碌劳作,过着凡俗的生活,但许多人仍希望能够跳脱世俗功利生活,实现不凡的成就,与此同时帝国主义氛围不断酝酿和膨胀。欧洲知识分子界对现实功利生活的不满,对资本主义的压榨剥削、导致人格异化的批判,呈现在颓废主义文艺创作中。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死于威尼斯》中表现的弱者的英雄主义是作者托马斯·曼另辟蹊径、甚至反潮流的精神场域之表达。
对于阿申巴赫创作中反复出现的“新型英雄”,叙述者萌生了诸多见解。“在命运面前能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仍能保持风雅,并非只是一种屈从。这是一种积极的成就,一个明确的胜利。圣巴斯蒂安的形象,乃是艺术中最美的象征……”这一形象为何会与圣巴斯蒂安联系起来呢?圣巴斯蒂安是虔诚的天主教圣徒,在公元三世纪基督教迫害时期,被罗马帝国皇帝下令乱箭射杀,在画作与雕塑作品中这一题材经常被处理为赤身裸体被捆住后乱箭钻心的形象,肉身形态和情状庄严悲壮,头部多仰望天空,表情似有超脱痛苦,抵达神圣境界之意。这也令人联想到希腊神话特洛伊战争中拉奥孔的雕塑。拉奥孔也因虔信与坚持而最终被毒蛇啃噬,情状之痛苦肃穆与圣巴斯蒂安十分相似。二者的特点皆是强大的意指控制着肉身遭受的极致痛苦,不令其爆发,精神意志与肉体承载的痛苦顽强抗争。面对强者、强权、压迫者,渺小人物的反抗风骨正是契合了阿申巴赫作品中所颂扬的“弱者”的英雄主义。
四、结语
《死于威尼斯》中对于希腊神话典故的运用信手拈来,贯穿整个叙述主线的死亡隐喻一方面自然是世纪末颓废情绪(décadence)的体现,是颓废主义文艺创作的共通之处,小说的题目“死于威尼斯”更是昭然若揭对于死亡的宣告口号。颓废主义者不满于文艺创作对现实生活的自然主义描摹,强调文学艺术的超功利性,常从病态的或变态的人类情感中,死亡、恐怖有关的主题中找寻创作灵感。然这部作品的内涵和意蕴是之丰富足以令人品读再三,绝非仅仅从单面可解读。难道大文豪托马斯·曼做不到以颓废主义文艺派所推崇的超现实和晦涩的艺术手法来设置恐怖和死亡的主题?当然不是,之所以选择古典风格与技巧來创作这部小说,可以想见他并非全盘接受或者宣扬世纪末的将颓废当作精致的情绪。虽不明确托马斯·曼对于弱者的英雄主义的真正态度,但小说主人公作家阿申巴赫将其看作新型英雄,“在命运面前能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仍能保持风雅”,尽管最终他在度假地威尼斯因追求极致、纯粹的美而死,在霍乱的侵袭中逝去,难道他死得没有风雅?他并未真正与美少年塔齐奥发生不伦之实,这难道不是因自我克制?“弱者”的英雄主义最终在阿申巴赫身上得到了升华般地昭显。死亡不是他精神的终点,而是他追逐美的英雄主义的终极演绎。
参考文献:
[1]李昌珂. “典型的也即神话的” ——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J].欧美文学论丛,2007,(00):22-49.
[2]时晓.艺术家的审美困境——试析托马斯·曼的小说《死于威尼斯》[J].学理论,2011,(6).
作者简介:
刘媛,女,山东临沂人,上海第二工业大学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德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