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赋颂体词”初探

【摘要】 本文从柳永的词体形式入手，从词体的文学功能、表现形式等方面论析柳永创立的“赋颂体词”。柳永将儒家的“诗观”和“美颂”功能引入其“赋颂体词”，并将赋法及比兴、对偶、用典等常用诗法移植入其“赋颂体词”，这对词体诗化进程具有开拓性意义。

【关键词】 柳永;赋颂体词;艺术表现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0-0008-02

柳永是词史上第一位大力创作“赋颂体词”的词人。“赋颂体词”作为一种新型的词体形式，系糅合《诗经》“颂”诗的内容与汉赋中“赋”的形式而成。柳永29首赋颂体词从题材内容、表现形式、词体功能等方面拓展了词体的表现空间，第一次将儒家诗教功能引入词体，开启了慢词诗化的先声。

一、“赋颂体”词：一种新体式的创立

柳永将诗歌中“颂”的内容、功能和汉赋中“赋”的形式、技法合二为一，从而创造了“赋颂体词”这种崭新的词体形式。“赋颂体词”的创立体现了柳永对“赋”“颂”两种传统诗体的借鉴、融合和创新，并为词体引入了一种崭新的体式。

（一）“赋颂体”词的内涵

“赋颂体”词是柳永将《诗经》“颂”诗的内容、功能与汉赋“赋”体的形式、技法有机融合之后建构出来的一种新型的词体形式。它包括两个层面的内涵：第一，是内容上的“颂”。“赋颂体”词的主要内容和创作目的是为了润色鸿业、粉饰太平，歌颂时代的承平气象和美赞君王;第二，是写法上用“赋”的形式。柳永的“赋颂体”词用汉大赋铺排的长篇章法、夸饰的手法，其叙事状物井然有序，场景展现气势恢宏，充分展现了“大”的时代气息和北宋前期承平之下的社会风貌。

（二）“赋颂体”词的形成

“赋颂体”词是柳永糅合《诗经》“颂”诗与汉赋的体式、内容功能而成。“赋颂体”中的“颂”出自《诗经》，原是贵族用于宗庙祭祀﹑祈福和赞美祖先、歌颂统治者功德的乐曲，后作为一种诗体形式。《诗大序》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郑玄解说《周礼》中“六诗”之“颂”的概念为：“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 由上述解说可知，“颂”作为一种诗体，其内容多歌颂统治阶级的功德。试看诗经三颂中的诸多祷辞：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周颂·天作》）

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周颂 · 烈文》）

萬有千岁，眉寿无有害。（《鲁颂 · 閟宫》）

来假来享，降福无疆。《商颂 · 烈祖》[1]

都是“美盛德而述形容”和“容告神明”的，其内容不脱美颂之义。另，《诗经·颂》中商民族的史诗《玄鸟》也是歌颂图腾祖先与民族成长的历史。

“赋颂体”词借鉴了“颂”诗的内容，同时又借助“赋”的表现形式。作为一种文学体式，“赋颂体”形成于汉代。汉大赋是已是一种“赋颂体”体式，具备了“赋”的形式和“颂”的内容。与《诗经》三颂一样，歌颂统治者是汉大赋的主要内容。如司马相如《子虚赋》对云梦、楚国、齐之大海名山、异方殊类的极力铺排是为张扬大汉帝国风采和帝王气象，对统治者的劝谕之词只是劝百而讽一。汉赋又多长篇铺排，运用夸饰手法，讲求辞藻和宏大的气势之美。《子虚》《上林》等赋炫博耀奇，堆垛辞藻，代表了汉大赋的典型创作特征。

唐宋时期，源于《诗经》颂体和汉大赋的“赋颂体”这一形式在文人间盛行。这当与唐宋时期的科举制度和文人“献赋”温卷之风的盛行有关。与汉人献赋的目的相似，唐宋文人献赋多为得仕途，中科举。“献赋”的传统古而有之，汉代司马相如因献《子虚赋》而为汉武帝赏识。唐代李白、杜甫、周邦彦等人都曾献赋。如李白为仕进而献《明堂赋》，杜甫曾献《三大礼赋》，宋代周邦彦也因献《汴京赋》得徽宗赏识。

柳永正是借鉴了汉、唐人以赋体来赞颂太平、歌功颂德的“赋颂体”形式，并将其引入词体，从而为词体创造了一种新的体式：“赋颂体词”。柳永“赋颂体词”的内容与汉、唐的“赋颂体”文学没有多大区别，都是通过对都市繁华、盛世物象、风俗人情等社会面貌的书写来歌颂社会太平和美颂君王，以达到粉饰太平和润色鸿业的目的;其形式则多用赋体，特别是多借鉴汉大赋铺陈夸张的叙写、踵事增华的华美言辞和汪洋恣肆的恢宏气度，从而实现了词体形式中“赋”的形式与“颂”的内容的融合，为词体别开一类题材和类别。

二、铺叙展衍，引“赋法”入词

柳永赋颂体词的主旨是“颂”，歌咏社会太平、都市繁华和帝王圣明，其主要艺术手法则是“赋”。“赋”源出《诗经》，为《诗》“六义”之一。朱熹《诗集传》谓：“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原是诗歌的一种表现手法。赋比兴是中华诗词的传统表达艺术，而 “赋”在《诗》里占了绝对的优势。赋是主体，无赋不成诗。[2]汉乐府铺陈排比的叙事手法，实际上也是一种赋法，不少汉乐府诗都采用了《诗经》直言其事的铺叙手法，同时还借鉴了汉大赋的夸张手法。如《陌上桑》连用一组排偶句并列的手法，从侧面铺叙罗敷之美;《孔雀东南飞》则用正面铺叙的手法叙写人物之美。柳永将《诗经》《汉乐府》直言其事、铺陈夸张的手法运用于赋颂体词创作，使用铺叙展衍的赋法创作长调慢词，描绘都市繁华、市民生活和帝王气派，增强了词体的美颂功能。铺叙展衍的赋法也是柳永赋颂体词最常见的、必用的方法。词中以赋法写颂歌即源于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词。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谓其“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同当日”。可谓道出了柳词以“赋笔”（主要指铺叙）颂“盛明”的形式和功用。

柳永赋颂体词对铺叙手法的运用灵活多样：一是开句入题，层层铺展，突出主题。《望海潮·东南形胜》一词即是此类佳作。该词写法上纯用赋笔铺叙，由概括到具体，逐次展开，步步深化，从自然美景到市民生活再到郡守的美政佳绩，层层渲染杭州的繁盛。吴熊和先生曾说它是用词体写的杭州赋。

二是借景抒情，渲染气氛，描写市民生活，烘托承平气象。在这类词中，柳永运用景物层层铺叙渲染气氛，深化主题，达到写景、抒情的有机统一。如《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浇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紺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此词层层铺叙，重重渲染，欢乐之情和绚烂之景相辅相生，描绘出一幅北宋初期市民清明时节“尽寻胜去”“斗草踏青”的承平画卷。

三是铺陈描绘情事发生、发展的场面和过程，以展现不同时空场景中人物情感心态的变化。如《御街行·燔柴烟断星河曙》：

燔柴烟断星河曙。宝辇回天步。端门羽卫簇雕阑，六乐舜韶先举。鹤书飞下，鸡竿高耸，恩霈均寰寓。 赤霜袍烂飘香雾。喜色成春煦。九仪三事仰天颜，八彩旋生眉宇。椿龄无尽，萝图有庆，常作乾坤主。

此词依次叙述了宋真宗南郊祭天盛典的三个阶段，表现手法上长于铺陈和喜庆气氛的渲染，所叙场面历历在目。

三、间用比兴，广采诗法

柳永赋颂体词的主要艺术手法是“赋”，同时间用比兴，广采诗法。钟嵘《诗品》云：“宏斯三义（赋比兴），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躓。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3]柳永赋颂体词借鉴了这一诗歌创作原则，于赋中间用比兴，增强了赋颂体词的形象性和感染力。

柳永赋颂体词中的比喻、比拟手法如《柳初新》：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

……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

前句中运用了三处拟人手法：北斗星星柄低俯，似乎在報告春天的到来;柳叶在雾气笼罩中睁开眼睛;布满露珠的花瓣鲜艳妩媚如美人之面。末句将得中进士的自己比拟为“羽迁鳞化”，淋漓尽致表现了词人的狂喜之情。

柳永还受宋初律赋的影响，将诗歌创作中的对偶、用典等手法移植入其赋颂体词创作，用以刻画场景、渲染气氛，歌咏时政。

对偶句运用如《醉蓬莱·渐亭皋叶下》：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词中对偶句俯拾皆是，“亭皋”“陇首”“嫩菊”“拒霜”“夜色”“漏声”“太液”“披香”为二句对偶;“玉宇”“金茎”“碧天”三句形成鼎足对;“宝阶”与“香砌”二词、“月明”与“风细”二词又是句中对。词中七处对偶，使词章现出繁富工整之气，且色彩鲜明、声味谐美，无处不是太平景象。

用典如《送征衣·过韶阳》：

过韶阳。璇枢电绕，华渚虹流，运应千载会昌。罄环宇、荐殊祥。吾皇。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并景贶、三灵眷祐，挺英哲、掩前王。遇年年、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芳。鵷行。望上国，山呼鳌抃，遥爇炉香。竟就日、瞻云献寿，指南山、等无疆。愿巍巍、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

该词是柳永为宋仁宗写作的祝寿词。词人搜尽《诗经》《史记》《汉书》《宋书》等书中溢美之词，并将仁宗的诞生与黄帝轩辕氏、颛顼高阳氏的诞生等而视之，极尽颂扬之能事。

综上，柳永的“赋颂体词”继承了《诗经》、汉大赋的表现内容，为词体引入了儒家诗教的“诗观”和“美颂”功能，在局部意义上突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柳永又引“赋法”及比兴、用典、对偶等常用诗法入词，用以颂扬美政。这从文学功能和表现形式上为“元祐诸公，嬉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的“以诗为词”开了风气之先。

参考文献：

[1]（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卷23[M].北京：中华书局，1980：176，189，192.

[2]流沙河.流沙河诗话[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283.

[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07.

作者简介：

王玫，女，汉族，四川宜宾人，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院国际教育学院讲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