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少年狂
2020-09-10张舒瑞
张舒瑞
一、眉山风物钟灵秀
眉山之美,如卓文君乎?《西京杂记》卷二言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同。”眉山,远望如眉黛,淡雅不可描。眉山既有卓文君之美,自当有司马相如之才。
宋仁宗庆历二年七月中旬,正是稻谷成熟而杂草衰败的时候,眉山的百姓就买来猪羊酒醴,以祭祀田祖,庆祝丰收,当夜欢聚饮食,一醉方休。而其中酒量最大的,当推年逾七十的老翁苏序。苏序不仅酒量甚大,而且老当益壮,容貌英伟,乐善好施,为人慷慨,更有诗才卓然风流,敏捷立成,有所欲言,一发于诗。苏序无疑是民间欢饮吟诵的主角。
百姓对苏序敬服,自有缘由。苏序在乡下郊居时,田虽不多,然而全种稻谷。苏序以谷换稻,储藏起来,有三四千石之多。乡人甚为不解。之后灾年,苏序就拿出自己的储藏,先给族人,然后给妻子娘家人,再给佃户和穷人,使眉山百姓都安全度过凶岁。原来,谷子可以保存多年,而碾好的米却会受潮腐坏。乡人这才领悟苏序老而弥达、醉而不昏的大智慧。
苏序还有一个怪脾气,就是厌恶大小神庙中的木偶土埂。这一日,老爷子喝得醉意醺醺,愤然闯入了一间神庙,三两下就把神庙像砸得粉碎,使得眉山敬神崇仙的风气为之一震。
有趣的是,苏序却对于儿子苏洵在家中祭拜张仙画像的举动,欣然纳之。苏序有三子,长曰澹,次曰涣,季曰洵,三子皆有岷江之灵气乎?长子苏澹、次子苏涣皆以文学进士,震动西蜀,一洗西蜀文人安其乡里、不愿出仕的风气,而使得眉山学者达至千人中,蔚为大观。然而,三子苏洵却纵情山水,游荡不学。苏序自认为苏洵脾气之刚烈、思想之独立、个性之古怪最像自己,故而对其纵而不问,听之任之。苏洵学业无成,子嗣之事也甚为忧心。苏洵娶书香才女程氏为妻,程氏幾年前生过一个女儿,还有一个男婴小时候就夭折了。对于苏序来说,盼望孙儿降生的心情似乎比盼望苏家第三次进士及第的心情来得更加强烈。
那一日,苏洵在集市上看到一幅张仙的画像,自觉亲切异常,就用一个玉镯将其请回书房悬挂起来。七年以来,苏洵一直敬奉张仙,于是,终于如愿以偿得了儿子,而且还是两个。苏洵大喜过望,苏序更是狂喜不止,眉山的灵气都在此时汇聚在苏氏家庭之中。苏洵欣然为爱子命名,长子苏轼,字子瞻;少子苏辙,字子由。
正可谓:鸾翔凤集,钟灵毓秀。南宋诗人华岳《山水吟》中正有这样两句诗歌:“君不见周家社稷生甫申,崧岳当年曾降神。又不见千里秀气钟三苏,眉山草木皆焦枯。”
二、苏门家风育全才
“穰岁之后,惟子之志,吾但当含饴弄孙,不能复知政事。”老翁苏序一手拿着牛肉、一手挎着酒葫芦,骑着毛驴一边穿街而过,一边醉意醺醺地喝念着《后汉书》里面的语句回到家中,正听见来风轩传来一阵阵稚嫩无比却一丝不苟的琅琅书声。苏氏一门,有藏书的佳俗。苏序将祖上典藏的经史子集、画谱书贴皆藏于楼上,题为“来风轩”。苏序打酒之前,安排七岁的苏轼、五岁的苏辙二孙在楼上识字背书,不想这一路光景过去,二人已经背得如此纯熟了。
“孺子可教矣!”此时的苏序更有一番黄石公得遇张良的欣悦之情。他半带着醉意,满含着喜悦,“子瞻、子由,祖父来教你们运笔。”苏序说着,便提起毛笔在宣纸上挥毫写下了“兰亭”二字,说道:“千古文人,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翰墨之道,二王最圣,必当终生临习,定有所成。”
苏序淡然收笔,语重心长地对二孙说道:“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正是书如其人啊!”
二孙都已被祖父运笔的神韵所折服。苏轼的目光透出无限的向往,倾慕而飞扬;苏辙的眼神流露出由衷的敬佩,深沉而内敛。
日复一日,苏序握着苏轼、苏辙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习书法。此后,苏轼少年时代勤于《兰亭》尤甚,终成继王羲之、颜真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
“子瞻、子由。吾儿,开饭了。”程氏夫人在楼下亲切呼唤着二子的名字。
苏轼、苏辙就像两只出笼的小鸟一般欢快地跑了过来。可令二人大失所望的是,今日的饭食仍是“日享三白”: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米饭。乡间盛传的“眉山三富”,苏家和程家都是榜上有名。而程氏夫人却偏偏让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吃这些粗茶淡饭,锻炼他们吃苦耐劳的品性。
“父亲大人怎么又没来?”苏轼问道:“父亲不落座,孩儿怎敢先食?”
程氏夫人点点头,说道:“那你就去书房请父亲去吧。”
苏轼、苏辙二人来到父亲的书房,但见苏洵盘膝坐于万卷书丛之中埋头苦读。
“父亲大人……”
苏洵见二子来到,心底涌起一番羞愧自励之心。他怀抱二子,感慨地说道:“父亲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整日游山玩水、不思读书,你们的二位伯父都高中进士,而父亲仍一无所成。你们的祖父不闻不问,难道不是让我自己醒悟,砥砺发奋吗?于是,父亲二十七岁发愤读书,及至今日并无丝毫懈怠。你们既要吸取父亲荒废光阴的教训,又要效法父亲发愤读书的精神啊!”
二子颔首,静听父亲教诲。
苏洵用手蘸着近旁的茶水,在桌案上边写边说:“构成一辆车子,轮子、辐条、上盖、车厢底部的横木,在车上都各有职责,唯独拦在坐车人胸前用作扶手的那一条横木——轼,好像是没有用处的。即使这样,去掉轼我也从没见一辆完整的车。苏轼啊!我害怕的是你过分显露自己而不会掩饰外表。天下的车没有不顺着辙走的,而讲到车的功绩,却从来不给辙算上一份——这倒也好,假如车倒了马死了,而祸患也殃及不到辙。所以说,辙是善处于祸福之间的。苏辙啊!虽然没有福分却可以免除灾祸的,也就放心了。”
面对父亲的谆谆教诲,苏辙字字记在心间,苏轼仿佛并不在意。
苏轼说道:“少年当立雄志,奋励有当世之志。”
苏洵对于苏轼锋颖毕露的言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苏轼果然满怀自己少年的意气。忧的是,苏轼年少,恐怕未能全然领悟父亲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此后,苏洵取《论语》《孟子》《战国策》教子攻读,尤其善以古今成败之事,经世致用之学,考问二子。
“文章具日工,而道将散矣,士慕远而忽近,贵华而贱实。”苏洵时常痛切针砭浮华不实的文风,教诲二子当以朴实劲健为务。正是“文如其人。”
三苏之谊,亦师亦友。
母亲程氏还把自家的才子亲戚介绍给苏軾兄弟。文同是苏轼的表哥,年长十九岁,却是川中有名的书画天才。苏轼追随文同学习作画,自味王维之画,言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辙最喜欢看文同作画,然而苏辙沉静谨重、温厚谦和,只是默默地写下了一篇《墨竹赋》,赞美画家文同的非凡画艺。
苏轼、苏辙还时常一起种松树、探鸟雀、摘青菜、挖沙土。有一日,苏轼竟然在院中挖出一片的青鱼形石块,色泽优美,玲然有声。苏轼将其做成砚台,日后写成《天石砚铭》,这是他一生都引以为豪的童年趣事。
此外,苏轼还偶尔童真大发,趁父亲不在家,从他书房偷出来著名的古琴——雷琴和琴谱,暗自研究弹奏。一番兴致酣畅之后,再偷偷送回。
苏轼老年曾感叹道自己有“三不如人”——下棋不如人、喝酒不如人、做官不如人。由此看来,“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的苏门家风几乎培养了全才苏轼。
三、游学四方露锋颖
这一日,程氏对二子说道:“自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死后五百年而有太史。司马迁生于龙门,在黄河之北、龙门山之南过着耕种畜牧生活。年仅十岁便已习诵古文。二十岁开始南游江、淮之地,探察禹穴;北渡汶水、泗水,在齐、鲁两地研讨学问,考察孔子的遗风。你们常在家中读书,怎么能纵目天下,开阔壮怀呢?”
此后,程氏将苏轼、苏辙送入天庆观北极院师从道士张易简读书。
张易简于百名学童之中最喜苏轼。一日,张易简的朋友从京城带来的《庆历圣德国诗》。苏轼便上前观看,问道:“范仲淹是什么人?”
张易简斥责:“你一个小孩儿,问这干什么?”
苏轼答道:“范仲淹难道是天上之人吗?如果那样,我就不必知道。如果他也是地上之人,为什么不能问呢?”
张易简见苏轼果然出语不凡,就给他看《庆历圣德诗》。
苏轼看得入神,对范仲淹的人品和诗品都饮佩之至。
游学期间,苏轼幸运地遇见山林隐逸——巢谷大仙,巢谷精通医术,善用妙方。巢谷密授苏轼医学精华,使得苏轼受用一生。
苏轼十二岁时,祖父苏序去世。这时,苏洵也落榜而回,凄凉奔丧,苏洵灰心至极,将往日所写的百篇书稿付之一炬。
苏轼劝说言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材,亦必有坚忍不拨之志!”
此后,三苏在眉山更加砥砺发发奋,苏洵写下《六国论》,苏轼写下《夏侯太初论》,苏辙写下《墨竹赋》,都是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
时至南宋,诗人杨万里来游眉山,不禁对三苏仰慕之至。
杨万里倾情赋诗:
峨眉山下三苏乡,至今草本文章香。
古来宝贵扫无痕,只有文章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