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的一日
2020-09-08王文楚
王文楚
一
像青蛙般带着触角的弹簧闹钟已经有点掉漆了,它振动在白色床头柜上。未拉紧的淡紫窗帘透着光,李御在早几刻就醒了,他望着缝隙处,用瞳孔虚化着窗帘的实物,在视距前保持着聚焦,去透视着长条玻璃外的另一栋楼。
在他用眼睛模拟照相机,直到视线被一片白色迷糊住的期间,他会下意识去想许多事情,但往往这些零碎的念想都会迅速淡忘,可这也常让李御感到兴奋,因为他觉得这缥缈、无法印刻的思绪是自由的一种体现,只是青蛙每日照常会跳起身子打醒他。
李御把腿盘着坐起来,闹钟的声音、缓慢挪动的身体都没有让背躺在身边的妻子有什么反应。他把有些朦胧的视距移向妻子严颜,妻子背着身,黑发凌乱地铺在白枕头上,吊带下浅浅地可以瞧见已有些赘肉的背,随着呼吸声,肩周骨凸起又下落着,像一座起伏的土坡。她睡得很沉,可能昨夜起身许多次的原因,李御移开眼,呆坐一会儿后,慢慢地拖起身子,拍停了闹钟。
今天,他发现浴室地板上掉留着白色的粉末,“昨晚都还没有”,李御自语着。这个浴室不大,因为潮气的原因,有点水渍的水龙头上的墙壁已经有些破裂,形成了个不规则的黑洞。李御时常会和妻子说,“过几天就好好修补,反正家里还有许多其他地方都是如此,放一放,然后一块儿弄”。
他用手抹了抹脸,接着用水沾湿梳子,把已稀疏的头发用力地刮到脑袋的右侧,弄成了三七分的样子,便走到客厅里套上衬衫和黑外套,客厅里挂着他和妻子在江岸边相拥的照片,两人咧着嘴笑着。那时的李御和妻子严颜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两人的笑容好像可以打破一切困顿的无畏,可现状和两人长年的相守也自然会让照片蒙上一层岁月的微黄。
李御吸着已膨胀的肚子,愣着脖子,想塞入衬衣最上处的纽扣,不料扣子绷坏,就像那些自己曾许诺过的美好承诺,都掉落在地。
李御没有理睬,他看着相片,跟着照片也拉出了微笑,蹬着腿,提上了黑西裤,扯动有些褪色的皮带,一个突兀的驼峰便砸在了皮扣上,与他干扁的臀部分界开来。
进入深秋了,天已渐凉。他居住的城区里十分拥堵,这是一座被明清石砖圈起来的古城,往前向东出城是他工作的必经之路。在停滞的红灯中,李御的车被迫停在他儿时高中学校的大门口,成群结队背着书包穿着红白校服的学生,连跑带跳地拥入电闸门的校门。李御已经在此生活了三十年,这个学校的改变只是钢铁大门换成了电动的。校园的大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曲子,街道上人群、车流的杂乱环境声传递到他的车内,他把双手夹在大腿根部,来回地搓动,想把这份焦躁搓掉。对于一个已经习惯这一切环境声响的人,这份感觉其实并不常见。
随即,他索性搅动起手柄,把车窗合了起来。这辆陪伴他多年的僵白富康车,驻车时本就发着轰鸣声,车窗隔音效果其实已经可有可无了。在关掉车窗后,杂乱声还在,汽车的轰鸣声也还在。李御仰着脑袋盯着交通灯,在跳动绿色的一瞬,他迅速地按响了喇叭,“嘟啦”,这旧车的喇叭声让他联想到绿鼻子小丑穿着长筒靴,笑嘻嘻抖动身子吹喇叭的模样,觉得十分滑稽,便赶紧挂上挡往城外驶去。
在城外甩过一个个红灯,李御再右转过这个十字路口后,他就会到达工作的地方。在驻车的位置,已经可以望见一个大招牌,“大拙种子公司”,这个牌子淡绿色,红色的大字外伸着,“拙”字已经有点向下倾斜了。这栋三层的砖瓦楼,如同他生活的这座城一样都被包裹了起来,弧度的墙体用白净的石灰包裹着,墙上绘的是古老的城垣,墙面上一群白鴿在泛蓝的天空盘旋着,白鸽左侧用刷黑的大字写着正楷,这些文字在李御初见时,读起来充满着一种莫名的希望感。但随着时间和认识的增长,被围起来的地方只是和其他被围起来的地方一样,他们会崩塌,这些蓝天和正楷的字都会埋入沙砾中,被巨大的铲子挖走,迎来的会是一片更新更高级的楼,李御的这种感觉就会变得奇妙起来,他既渴望着大铲子早日到来,也带着一些担忧和遗憾。
在等灯时分,他的目光回滞墙上以往没注意到的一些新添的褐色和黑色的涂料,在他回过神再次启动汽车时,一阵“突隆”声划过,他看到一辆摩托向他迎面驶来,白灰色头发的中年男人,摩托男抿着嘴,目不斜视地朝着他的后方开去。在后视镜中,他看到这辆暗红的摩托后座有一个巨大的白方框,挂着些五颜六色的气球,每个气球上都插着白色的塑料管,这些气球就像野花一样摇曳着,“啪”,风让其中一只在空气中爆裂了。
“这些气球会被带到哪儿呢,”李御念叨着,把车停靠在了大拙种子公司楼下的角落旁,他的办公地在这栋楼的第一层,是一间很小的门店。
早些年,李御本和妻子严颜一块承包了几亩农田,做养殖肉鸡的生意,那年恰巧大雪大寒,加上养殖经验不足,他们的生活一落千丈,赔损了不少钱,导致五年前,李御只得依靠着之前的手艺和兴趣,从种子公司老板那拿下了这一小间办公室,做着清洗照片、打印复刻的买卖。买卖大多靠的是在种子公司对面的一所高校,起初他的生意还不错,只是慢慢随着学校内部的改造和升级,他现今也不再那么被需要了。
他挺直脊背拉开了铁闸门,因为职业原因,架着西服的肩周有些肿大了,像夹着背的瘦狗熊。他拎着褪色的黄皮包走进办公室,打开灯,两张短横的桌子平行顶在两侧的墙边,左侧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台显示器和已经有些发黄的电脑,电脑旁还摆着像泥糊过的砚台以及几只呲着的毛笔。右侧的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印机,打印机旁是一把裁剪用的大量尺和一大堆空白的工具纸,五步路能到头的墙上钉着一张蓝色背景幕布。在这个三角形摆放的办公室里中间立着一个滑轮黄板凳,这个黄板凳是李御的工作椅,一旁有两个木头板凳,是给客人坐的。
李御跨过板凳,走到小柜前,从装满杂物、乱纸张的抽屉翻出了一个牛皮纸袋,随后装入手提包里。
“差点误事了,”李御顺手转动起桌上的玻璃球玩具。
二
李御踩着既定的码数在跨江大桥上行驶着, 身边的许多车都超越了他,他望向大桥外,看到车窗外绵长的江水,晨光散在江面上,没有任何的倒影。“有水流的地方的确有着生机啊,”李御的那份焦躁感消逝了,跨过桥后他得前往郊外的桥头堡去见老五。
老五是他的高中同学,在澳门回归的那年他们在钢铁大门的学校相识,李御从小就写得一手好字,这是他到如今也十分自豪的事,高一那会儿李御正被派到校内导视黑板写大字,隔班的老五也被派遣过去,他的任务是李御写到黑板够不到的地方时给他扶着凳子。李御虽然第一次和他接触,但老五的名声可早已传遍了校园,因为周一的早操会上他经常被拉到主席台上当面批评。这次他刚把教室的玻璃给砸了,反正老五不爱学习,这些杂活老师们就常丢给他。李御不敢指挥他,在高处写字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想的是他不推倒凳子就算好了。
推倒凳子这事倒没有发生,但李御还是每在写字时都会偷瞄老五,那天李御偷瞄后,老五和往常一样在蹲坐在黑板下的杂草上抖腿,东张西望。过了会儿,李御再低头时瞧见老五闷着个头,伸直着两条腿,两手插在裤袋里,微微发抖。
李御很是吃惊,也不敢靠近他,还以为他是不是犯癫痫了。
“怎么了,伍迪。”
“关你屁事!”
校园刚换了大喇叭,正播放着《七子之歌》。浅浅的草地也随着喇叭声摇摆着。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等童真的女声唱到“母亲啊、母亲,我要回来,母亲……”后,李御才知道老五的妈妈早几年前跟别的男人跑了,也不知道具体去了哪儿。只是让李御吃惊的是如此混世的老五竟然也会这么柔弱。
“别哭了,你至少妈妈还在这世上,我早没妈妈了。”李御坐在草地上对老五说。
“无聊,”老五搓了搓鼻子,“写字吧!”他站起身用脚踹了下板凳。
在之后的日子里,两人关系日渐融洽起来,他们之间就像约定好了般,再没提过母亲。
那时的老五已经开始买着校外小卖店零散的香烟了,每次买烟时,一伙人都站在校园小树林里的灌木丛里,隔着铁栏杆,喊铁栏杆外的小店老板,老板就会递上几根散烟,再拿走他们拳头里皱巴的零钱。有天升完旗后,老五大八字地站在公厕里抽着刚买的散烟,笑嘻嘻地说,“读书有鸟用,男人就得靠真本事在社会立足,爷准备走了!”李御已经听多了老五此类轻狂的发声,没当回事,可在之后他就真的再没看见老五来学校了。
少年的李御时常听到同学们议论,有的说老五转校了,有的说因为家里破产了,老五被迫辍学了,甚至还有人说老五得了重病已经死了。这些同学大部分都是被老五欺压过的,李御不信,但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老五离开也不正式地告诉他。直到李御考取本市的高职高专后,在冬日的街道再次碰到他,那时的老五还是笑笑嘻嘻的,他边走边踮着脚,像踩着高跷似的,大冬天的套着一大黑羽绒服,没拉拉链,里面穿着藏蓝的短袖。不同的只是牙齿已经全黑了。在聊天之后才知道老五是因为打伤了校长侄子被开除了,老五并没有再多说细节,只是在告别时愉快地告诉李御“打听到,我妈去了广州”,从那次见面后,李御又没见过他了。
直到前不久,李御正坐在小板凳上抽着烟,看着店外横竖条的红瓦砖,这些红砖头都用灰色的水泥焊接着,许多灰色都不规则地染在红砖上。他望向这些灰带,想的是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的小店随时都可能要拆除了。虽然生意不太行了,但好歹是个安家立业的正经事。在这个小城市里,这个年纪,离开后又能去做些什么呢?
大拙种子公司的生意本来一直不错,但因为小龙虾市场过好,种子公司也开始生产龙虾饲料,本想着跟着潮流赚一把,谁知道,农民们都把农田变成了池塘,导致小龙虾超过了市场需求,饲料也一钱不值。這些其实都跟李御无关,只是种子公司的老板因为这原因给他每月涨了200块的房租。
李御把烟用脚碎掉后回到他的办公室,双腿夹着板凳滑到了电脑前又点起了一根烟,叼到嘴上,抽出一支毛笔,铺开一张废报纸,蘸着水挥洒着,“车到山前”他边写一个字嘴里还随着字拖缀地念着,“必……有……路……”
李御燃尽的烟灰已经曲卷了,熏得他眯着眼。“船到桥头自然直”,背后一男人的声音,惊得他随着猛地转头过去,烟灰洒到了已经湿漉漉的报纸上。
是巧合还是来寻他,李御问过老五,再后来他自己更愿意相信是巧合,因为再相见的老五已经和他记忆中的那个老五完全不一样了。
老五对比李御的身材,显得要消瘦许多,但是头发还是那么地浓密生机,牙齿格外地白净,他穿着羊绒外套,西裤笔直地像刀刃,黑皮鞋在室内的暗淡灯光下也透着亮,唯一和他记忆中还保持着相似的是他那笑嘻嘻的声音,只是低沉了许多。
他留意到老五虽穿着这一身高级行头,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硕大的金镶玉,用一根黑麻绳串着,吊得很高,都快接近他的喉结了。这让李御想到了老五年少时迈着八字步吞云吐雾大放厥词的样子,让李御在这种陌生感下又找到了一丝熟悉。
在他们追忆着十多年空白的过程中,李御了解到,老五在他打听到母亲去往广州后,就孤身一人去到了南方,不过去到的是更开阔的深圳码头,老五做过许多份工,凭着他的机灵,他偶然相识到同乡的大老板,并跟着老板走上了承包建筑的买卖,挣到不少钱。
“抽根烟。”李御递上烟,他的食指和中指已经被熏得焦黄了。
“你抽,我戒了。”老五咳嗽着。
在这次时隔多年的相聚后,李御十分兴奋,可这份感觉又随之跌落,涌现出了一些莫名的低落。他们坐在店外的小板凳上,虽然一直有说有笑,但李御下意识地躲闪着老五那神采奕奕的眼神,那目光好似闪着光。他一根根地抽着烟,想把这份油生的低落给燃烧殆尽,这份低落并不是全因贫富落差而导致的,而是一种时光荏苒再转回到现实后,对于自己现状的一种愤怒。“难道是妒忌吗?”他这样想着。并因为自己有了妒忌而感到震惊,他在心里骂自己太过狭隘,但是这份低落感还是难以抹掉,虽然李御本质是喜悦的,但他还是因为产生这样的情绪而感到更加地自卑。
在接下来的许多空闲时间里,老五常会来和李御相聚,他们一般都约在大拙种子灯牌熄灭的午夜。在这间驮着种子的龟屋里,几碟菜,几两浓香的白酒,两人就坐在小板凳上,把这些菜碗摆在滑动的黄椅子上。少年时代要好的朋友,总能让李御把生活的烦恼抛开来,仿佛回到了青春之际。可李御已是个发福脱发的落魄中年男人,且事业不顺的事实无法改变。
李御喝着酒,给老五讲述他的妻子严颜,在商城金店工作的她,推销着款式老土的黄金,每天都得假意微笑,温柔地给油腻中年大妈们把亮黄的金属戴到她们粗肿的脖子和下垂稀松的耳垂上,当被问到“好看吗”,还得陪着笑容说出“这可真适合您呐”的话语。
两人喝着酒大笑起来。
在这笑意酒香里,李御忽想起在这个寒意袭来的秋天,妻子衣柜里那仅有的几件旧棉衣,追赶公交车后通红的脸,想到那些大妈穿着羊绒、羊毛、挎着牛皮的包包挤眉弄眼照镜子的样子,李御的笑容又凝固起来。
大笑中李御突然落寞的神情被老五察觉了。
“怎么了嘛?”老五笑对着不做声的李御说道。
“我们好苦。”李御一手端着酒杯。
“说什么鬼话?”
“我们明明都这么努力,生活就够苦了,可为什么老天爷不给我们个孩子呢?”李御发直地盯着酒杯。顿了顿说,“连希望也没了”。肩膀已经快耸到和脖子一起了。
“都会好的。”老五扶着酒杯。
“我们都没有问题,可医生说严颜身子虚,我的存活力也低。”
“我真没用!”李御蜷缩着。
“你说什么呢?”
“我好失败!”
“说个屁!老子连妻子都还没。”
“是啊,你怎么连女人都还没呢。“李御抬起头看向老五,又慢慢低下头,小声跟了句“你这么成功”。
老五看到李御眼中的光在消退,端起杯子粗鲁地撞向李御的酒杯,“谁说没女人,只是没夫人。”酒水溅出了几滴落在瓷砖上,有些溅到了两人的衣上。
李御没在意,他喝下酒,缓缓说道,“你说世上有神吗?”
“没有。”老五答得很快。
“那是不是没有奇迹了?”李御把杯子放下,看向老五。
“当然有!”老五直视着李御的眼睛,坚定地说着。
两人视线碰撞了会儿,李御接着把视线挪开。
老五又一口闷完了杯里的酒,站起身来,“给我拍张相吧!”
“好。”李御顺着站起身,拿起相机,替换上了洁白的背景布给老五照登记照。
老旧的黑相机闪烁着,前几张都照得虚焦了。
老五的脸在闪光灯下跳跃着明暗。
“好了,来看看。”李御满意地看着取景框里笑容滿满的老五。
老五并未移动,他还站在白布前,只是头垂下去了,眼睛瞧着地面,笑容没了,他晃动着头,“你知道吗,李御,我一直想成为一个军人。”
伍迪的外公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在少年时代,伍迪向他描述过外公,让李御印象很深,老五讲外公是怎么用坚实的臂膀举着他奔走在草地、城墙上玩耍,并教会他更加勇敢坚强。那时的母亲充满着笑意的眼神扎根在他的记忆里。“我家小伍以后也能成为外公这样的人就太好了。”总在这时老五的外公也会大笑起来。
“我知道。”李御恍然过来,摇着脑袋望向他。
“那军人应该有什么呢?”
“有什么?军人不就是军人吗?”
“军人当然得有挺拔的军装,还有证明他是军人的证书。”老五再次抬起他的头,恢复了笑容,“军装我有了,你就帮我弄个证书吧!”
在此之后老五给李御留下一笔酬劳,并告诉他,做好后,还有笔钱。这笔酬劳,李御其实一直推脱,“风险大,收益大。”李御拧不过老五,又想想的确如此,他这么有钱,哪差这点,便接受了。
李御此时已经过了十里铺镇了,他行驶在空荡的乡道上,道旁两侧的白杨树纵列密集地沿着前方排着,白杨树的叶已经凋落光了,光秃的树枝密密麻麻向上伸着触手,虽然是艳阳下,但远处天空的云朵却有一丝的乌黑,这些白杨就像插在天际下的银色乱箭,李御已经很久没看到如此开阔的景观了,他恍惚得好像进入一个冰封的雪国。甩过这一棵棵银白杨,李御前方迎来了一辆拉着警笛的警车,李御有些紧张起来。“我不会被抓走吧?”他望向他的副驾驶,包里装着给老五带去裹在牛皮纸袋里的假证。
李御其实并不想做假证,一是好友的请求他实在难以拒绝,二是他能得到酬劳。“他不会去做违法的事情吧,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是否就变成同谋了呢?”“老五会再给我多少呢?”这种想法在李御的脑子里划过,让他觉得一阵厌恶。
“我在想些什么?”“谁能逃离人性呢?”他自言自语着,接着左手抓着方向盘,佝着身子,把皮包塞到了座椅下的窟窿里。
穿梭过林间后,他开着隆隆响的车下到乡道岔路口的田垄上,辗过这些黄土和草根,是通往桥头堡的必经之路,桥头堡虽给人的感觉本是有湖并架着桥的地方,甚至水面还应有着抓鱼的鸬鹚,但这个地方却是一处黄泥土的平原。
这块地方已与李御记忆之中不一样了,高中的假期老五带他来过他的故乡,那时记忆中这儿十分贫瘠,却有许多的人务着农,放眼望去是一片绿色。可现在他经过的这些田地都荒芜了,绿色都消褪了,只剩下一片连一片的土灰色。“他们都去哪儿呢?”这辆老旧的车上下吃力地颠簸着,拐角过后,李御眼前的土灰变得更鲜黄起来,几亩金黄的菊花飘荡在分块的矩阵田野间,这让李御十分地惊奇。没记错的话,老五的家就在这一块,他继续沿着土块路跨过这一片黄海洋,看到了老五的老屋,破旧的房子变成了带院的别院,用洁白的篱笆围着。院里有一棵粗壮的枫树,一地绿色的杂草上铺满着黄色的叶子,老五穿着居家服在打理,他用脚摆弄着落叶,并未留意到李御。
“伍迪!”李御按响了他的喇叭,打开车门走向篱笆,微风中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甘香让他觉得十分清爽。
老五总是勇敢的,总是坚定的,总是能无畏地迈出自我选择的路,这是自己无法做到的,他无法承认自己的懦弱,可又无法否认。
这艘汽船可能会沿着长江再回来,就像老五说的“等我回来,再喝酒”,可李御想着黑夜来到时,老五孤独在船舱内的情景,又悲伤了起来。
在穿越古城门回家的路途上,他在古城街边的一角看到了早晨骑摩托卖气球的灰发男人。他蹲坐在街边,气球摆放在身旁,有几对父母牵着小孩围在他的身旁。李御把车靠在一边,没有下车,他隔着玻璃看着开心的小孩从开心的男人手里牵走了它们,然后轰着车往家里开去。
李御推开家门,家里的灯全亮着,让他有些眩晕感。他把那扎钱放在了靠门的茶几上时,正脱着鞋,他的妻子从卧房走了出来。
妻子穿着一身红色的羊绒大衣,和墙上照片里一样,只是妻子也有些发福了。
“你可算回家了,电话联系不上。”
李御翻开包,才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你怎么穿成了这样?”
妻子快步地走过来,挽上他的手。
李御在近处看着她一脸笑容的脸,虽然鱼尾纹在她的笑容中凸显得更明显,但这笑容又让他回忆起青葱岁月和自己曾经的豪情壮志,是啊!如蚂蚁般奔波忙碌的日子里,我多久没有这么端视过她的脸了呢?
“盯着看什么啊?”妻子笑着说。
“没什么。”李御拿起茶几上的钱递给妻子。
妻子吃惊地拿起钱,问:“哪儿突然来这么多钱?”说完又放下钱。
“学校的一笔活儿。”
妻子溫柔地抓起他手贴近她的肚子。“我们的好运来了,不过以后我们要更努力了。”
李御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了?”
“我有了。”
“有孩子了?”
“嗯,今天查出来的。”
李御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妻子这几日身体的异样,愧疚和欣喜如两条交织生长的藤蔓在心房滋长开来。他把手停在妻子的肚子上,愣了下,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又不自觉地慢慢抚摸起来,然后眼泪夺眶而出。
妻子吃惊地看着又哭又笑的李御说:“憨头,怎么还哭成这样?”
李御抬起头,“有吗?我太高兴了!”他笑着抹掉温热的眼泪,拉着妻子走进了客厅。
《六个人的城市》钟飙布面丙烯280x800cm 2008年
选自《汉水》2020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