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课
2020-09-08梁学敏
梁学敏
窗台上黏腻腻的,一只飞虫第三次向着窗户玻璃撞去。楼道的另外一边,不时传来一个尖锐的喊口令的女声。陈大海在这里已经站了半个小时了。现在他把支在大理石窗台上的胳膊肘抬了起来,然后捡起两颗皱巴巴的烟头,从纱窗下面的小孔塞了出去。天气多么热啊,整个后背都被衣服给黏住了。陈大海把手收了回来,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嘆气的声音如此之大,陈大海连忙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他再次把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皱起了眉头。让陈大海闷闷不乐的有三件事,一件是刚才他接到一个电话,上司让他明天去榆次接一个人,而明天是周六,他本来还答应和孩子去水上乐园游泳的。我为什么不拒绝他呢,陈大海苦恼地想。第二件事是房子的事,四年前,陈大海在河西买了套房子,说是两年交房,但一直拖到了现在,一次又一次有消息说马上就要交了,今天又传来消息,说是五月份肯定交,但陈大海感觉,这次仍然会像以前一样泡汤的,想到这点,他就恨不得打碎点什么东西。
最后一件是刚才上楼梯的时候,他偶然听见两个家长的对话。其中一个说,她肯定会拖后腿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要带她。另外一个说,可不是,她从来没跳到点上去,要么快要么慢,咱们孩子的成绩会被她拖下来的。陈大海马上就想到,这说的是应该他的女儿,女儿报的舞蹈班周六要去参加市里的比赛,陈大海知道,女儿从小就没什么运动天赋,他跟老婆说过几次不要让女儿学跳舞了,老婆都不同意,她说又不是要做舞蹈家,只是锻炼锻炼身体而已。那就别参加比赛,就练舞就行呀,陈大海说。可是他女儿不愿意,因为比赛有比赛的专门服装,看上去很漂亮金光闪闪的,她非要参加不可。
陈大海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女儿学跳舞的学校楼梯间。这所舞蹈培训学校在十八层,租用了门对门的两套楼房。培训教室的门上、墙上到处都贴着在各个电视台演出的学生照片。平时女儿仅在周日上午跳舞,但是这次因为周日有比赛,而有的动作还没熟练,所以今天和明天下午都得来练,从六点到七点半。今天女儿还上学,学校五点一刻才下课,所以时间很紧张。陈大海几乎是带着女儿一路跑到了肯德基,吃完饭到了教室,还是迟到了几分钟。
刚才一上来,看到楼道两侧坐着的家长们,看到他们交叉在楼道里的脚,陈大海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把女儿送进教室,然后直接来到了楼道尽头的楼梯间。女儿上舞蹈课的时候,他常常在这儿待着。从窗户玻璃看下去,街道变得又窄又长,挤着满满的车。陈大海烦闷地想了会事情,突然间发现,路灯都亮了,天黑了下来。身后的楼道里家长们的窃窃私语传来。还有熟悉的韭菜和香烟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陈大海一边看着对面的窗户一扇扇亮了起来,一边想到上司蜡黄色的脸,那上面一直有一层油光。我又不是你的私人秘书,怎么能让我给你干私事呢?陈大海对上司的厌恶不止这一点,他还厌恶上司跟自己说,在我退休之前,我一定要把你提拔起来,他说的就好像自己能做成这件事似的,他还厌恶他……
有脚步声从楼道里走了过来,陈大海连忙往楼梯下走,他不想和陌生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别的学生的家长,他最害怕孩子和别的孩子打招呼,孩子和别的小朋友打了招呼,他就觉得应该和对方的父母说点什么,但是他又没什么可说的,只能站在原地。陈大海在楼梯拐角处停下来,靠在墙上,如果对方往下来走,他就到下一层去。对方脚步声停了下来,脚步声很沉,他想象对方是一个身体胖大的男人,家长们中间有好几个这样的人。也许是那个一直看手机的,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看手机。陈大海听见对方正在打开窗户,他此刻应该正站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
不知道对方在这里还要待多久,这本来是陈大海习惯待的地方,他看着黑暗中闪着绿光的安全出口标志,又开始想起来了,上司刚刚爬到这个位置上并没有多久,陈大海还记得,没升职之前上司坐在桌子后面,灰头土脸地说,你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坐在这儿,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那时候他能一整天坐着,也不发出点声响,到下班的时候,因为长时间对着电脑,他的脸上泛出一层油光。现在呢,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作比原来也多了,话也比原来多了,楼道里常能听到他的喊声,他叫这个人的名字,叫那个人的名字。如果我跟他说他的变化,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传来擤鼻涕的声音,陈大海突然清醒过来,这是那个站在窗户旁的人发出的。陈大海听到擤鼻涕的声音就会难受,就好像你分明感觉有个地方在痒,但是怎么抓也找不到确切痒处的感觉。咬着牙忍了半天,那个人终于停了下来了。陈大海等了一会,周围没有声音传来。说到变化,上司还有另外一个,他变得爱磨蹭起来,原来出个门,一起去哪儿办个事,他每次都不会迟到,现在呢,他没有一次准时过的,哪怕两个人一起去吃个午饭,他出门都会用半天,让陈大海在楼道里等,有时候他出来了,抓着门把手就好像忘了什么似的,又返了回去,几乎每次都是这样。陈大海脑子里出现上司发黄的牙齿,他坐在会议室的桌子前,一边抽烟,一边把茶杯端起来喝一口。杯子里每次都满满是挤在一起的茶叶。
那个站在窗户旁边的人又弄出了声音,这一次把陈大海给吓了一跳,陈大海一直以为对方是个男的,结果对方是个女的。她开始打起了电话。她说,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我真的求求你行不行,不为了我们为了孩子行不行?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好像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我也一样,你以为我就不会碰上你这种情况?我每天都会,你那不算什么,同样的话,我都听过一百遍了。今天下午,她还对我说让我滚,我也跟你说过,她每次开会都要当着我们的面放屁,比你那还要糟糕,真的,但是没有办法,哪儿都是这样的。你不要想那么多,她停了一会儿,应该是听对方说话呢,现在她又说起话来了,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就是打个电话而已,你打过去就道个歉,你就说我错了,你就照我这么说,你就说,我错了,我下午太冲动了,我诚恳地跟你道歉,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保证,我家里……好的,不说家里,你实在不想说,就别说了,你就道个歉,你就说你需要这份工作,你就说我还想回去上班……
陈大海听不下去了,他慢慢地,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往下走,他都忘记自己走了多少层,停住了脚步,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了楼道里。一进去,他就眯起眼睛,光线太强了。前方,一块巨大的玻璃门,玻璃门里有一个巨大的鱼缸,一个穿着黑色丝袜黑色套装的女的,站在玻璃门里的柜台那里,这些亮闪闪的图像,让陈大海马上又退回了楼梯。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一个健身房,每次送孩子过来时,都会在大楼前碰到发传单的业务员。电梯里也有这个健身房的广告。刚才那个女的多漂亮啊,陈大海想,她的胸部挺挺的在衣服里。
陈大海沿着楼梯往上爬,等他回到十七层的时候,发现上面那个说话的女声不见了。陈大海装作路过的样子,沿着楼梯继续往上走。窗户边没有人了。陈大海听了听,楼道里还和之前一样,远远传来嗡嗡的对话声。陈大海又把胳膊支到窗台上,马上又抬了起来,因为窗台上湿湿的一片。
家长们请过来,楼道里传来老师的声音,陈大海走回去,看见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人们全往教室门里走,后面的伸着脖子。大家可以拍个照片,老师拖长了音调说道,还有,今天就会把大后天比赛的服装发给大家,大家千万保存好,不要弄丢了。陈大海没有进去,他站在外边,等着里面又跳了一遍之后,领着孩子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刚吃完饭,上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说让陈大海早点出发,他已经把陈大海的电话告诉了对方。陈大海喝了一罐红牛,尽管如此,他在半路还是感到瞌睡,把车停在路边的阴凉地里睡了十分钟。结果刚进榆次城,上司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你还没到吗?他问。陈大海说,马上就到。你快点,上司说,对方等了好一会了。
陈大海照着导航到了目的地,给对方打电话,通话后他才发现对方是一个女的。她在电话里对陈大海说,稍微等会,她就出来。
陈大海把车靠边停着,这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路,边上人行道很窄,没有自行车道。他停在这儿,对于过往车辆形成了障碍。这让他很紧张,还好的是,现在一点多,并不是高峰期,来往的车辆还不多。
尽管榆次离太原很近,但陈大海还没有来过,他看了看四周,和太原的街道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路对面也有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工地,黄色的吊车臂伸在空中一动不动。这么多年,一直有一个传闻,说是榆次要和太原合并,每次说的都好像是真的似的。
陈大海计算了一下时间,心里想,这样倒比原来要好一些,原来说三点来接,在半下午,也就意味着整个下午都不见了。现在呢,回去大概连三点都不到,还有几个小时的整块时间,干点什么呢?游泳的事取消了,老婆说晚上还得跳舞,第二天还得比赛,太累了,下星期再说吧。还好的是,陈大海家的孩子比较听话,没有什么反对意见。陈大海可是见过别的小孩,一不如意就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不过一转念,他又想,为什么自己家的孩子是这样呢?应该和他老婆的性格有关系,他又想,自己的孩子长大后,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不敢拒绝别人,活得窝窝囊囊呢。想到這一点,他竟然有点害怕。他想起女儿还小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着她去院子里的滑梯上玩,女儿在滑梯上站住了,后面有一个小朋友,他对女儿说,不要站着,要往前走,但是女儿没有动,扭回头向后面已经挨住自己的小朋友看,他朝她大喊,快往前走,没看见挡着别人吗,女儿呆住了,被他的大声给吓了一跳,竟然咧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他伸手把她从滑梯上抱了出来,放在地上,给后面的小朋友让开了路。你哭什么,不要挡别人的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啊。他抬起头,突然发现一个老太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从那之后,孩子就再也没做过挡别人路的事情了,但是他有时候就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呢,当他看见别的小孩大吵大闹,家长并不怎么管理的时候,他想,自己孩子长大后,会不会被这些人给欺负?安分的孩子是因为遗传还是教育的原因呢?他多希望是遗传因素啊。
二十分钟过去了,那个女的竟然还没有来。陈大海再次打她的电话,她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去。挂了电话后,陈大海特别想给上司打个电话,你这是什么朋友啊,陈大海想说,我都等了二十分钟了她还没来。再不来我就走了啊。他甚至想了一下如果那个女的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走了,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尽管她说快了,结果又用了七分钟,她才过来。她戴着一副遮住了半张脸的墨镜,上了车也没有摘下来。她的两条手臂很白,和红嘴唇银色尖头高跟鞋一起发出光来。她一坐进后座,一股浓烈的香气就充满了车厢。她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一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男孩,男孩很胖,穿着阿迪的衣服裤子鞋,鞋子上有金色的条纹。
她向陈大海道歉。说自己本来要走,结果又来了个客人。陈大海说没关系。
陈大海开着车往前走,他们在后座上说起话来。
男孩问,妈妈,刚才那个人办了多少钱的卡?
女的说,八千的。
男孩说,妈妈我觉得她以后肯定能成咱们的固定客户,我看见她跟你说话时,眼神显得特别羡慕。
女的说,真的吗,妈妈没有注意到。
男孩说,妈妈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表现好了。
女的说,妈妈要为了你努力,你也要努力,妈妈最近给你看了个班,打算给你报上。
男孩说,是一年三万六那个吗?
女的说,我之前跟你说过?我都忘了。
男孩说,我听我们班好多人说那个班特别牛,但是太贵了,没人报。
女的说,妈妈挣的钱都是为了你。
男孩说,妈妈你知道吗,你比我们班许多同学爸爸妈妈加起来都赚得多。
陈大海把车停在公交公司门口,母女俩下车后离开了。我姐姐住在这里,女的最后跟陈大海说的话是这样的,我父母都是太原人,我在太原也有买的房子。
陈大海正往后倒,都快倒到马路上,马上就能上主路开走了,一辆车鸣着笛冲了上来。陈大海把脑袋伸出去,对着后面的人说,我要出去,请让一让。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陈大海再次把脑袋伸了出去。后面的车门突然打开了,那个大汉走了下来,他向着陈大海走了过来。就在这时候,陈大海的手机响了,他看见是上司的号码。你什么意思?那个人一只手抓着陈大海的车窗。我要倒车,陈大海说。这他妈是小区门口,这他妈是入口你看不见啊,大汉说。你们他妈的都是怎么想的,跑到别人小区门口来倒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