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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还听摇滚吗

2020-09-08毕亮

长江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妻子儿子微信

毕亮

浇完阳台的长寿花,喂完水族箱两条蝶尾金鱼,天不亮,我就拎一只黑色行李袋,出门赶第一班高铁,七点出发,从深圳到岳阳。

行李袋是瘪的,没装几样东西,飞利浦剃须刀、洗面奶、苹果手机充电器,还有两件换洗的衣服。原本我打算带一本侦探小说,路上打发时间,临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不带书也许是对的,途中我可能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车厢人不多,但也不少,约一半座位空着,另一半座位坐满困倦的乘客。七点整,高铁准点出发。乘务员推着带滚轴的餐车,推销方便面、咖啡,以及薯片之类的零食。乘务员是个微胖女孩,满脸堆笑,走两三步便喊一句推销术语,没一个人搭理她。我并不想喝咖啡,却叫停女孩,买了杯热拿铁,或许她一天的好心情,就是从卖出的这杯拿铁开始。

车到虎门站时,汪琴发来微信——出发了么?到哪了你?

我发了个定位给她。

闭眼,想着头顶行李架搁的行李袋,折叠的T恤包了五万现金。又睁眼,我不敢长时间闭目,担心出现类似电影《天下无贼》里的江洋大盗,顺走那只黑包。昂头朝上望,行李袋纹丝不动,我恢复坐姿,抿了两口咖啡,继续考虑见面后离开时,如何把钱交给汪琴,钱不多,但还算拿得出手。钱给了她,该说点什么?她会不会觉得受到轻视,给钱是对她的侮辱。要不,就什么话也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铁抵达广州南站。

又上来一拨乘客。对面过道,我右手边两张空座位找到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带了个女孩。女孩顶多六岁,脸色苍白,瘦得似一张薄纸片。那对年轻夫妇,眼袋浮肿,仿佛从未睡好过一个整觉,脸上布满巨大的疲惫。

女人将女孩搂怀里,扬起手背搁女孩额头,她说,好一点了,没那么烫。女人像是讲给身旁的男人听,又像是讲给自己听。男人说,宝贝,要不要喝点水你?女孩说,我不渴,爸爸,你睡吧!妈妈,你也睡吧!女人说,宝贝,把眼睛闭上歇会儿,妈妈睡不着。

高铁驶入隧道,车厢猛地变天,暗了。

耳旁传来男人的声音,天要是一直黑着,不亮,该多好,宝贝睡着了,就不用醒来。毛茸茸的声音说,爸爸,我不想再来广州了,不想打针,不想做检查,也不想抽血,我的血都快被医院抽干了。

白光似一道闪电,晃过后,车厢倏地亮堂。

高铁驶出黑暗的隧道。我假装不经意地朝年轻夫妇看,发现男人的眼睛似被蛊虫咬过,眼瞳全是血丝。我还发现,他们座位下方,横了个方形纸袋,袋面印有醒目的黑色字——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

从地下停车场走到家,大约五分钟。

脚步似表盘内精准的齿轮,每天回家,途经小区绿道栽种的木棉树、芒果树,再搭乘电梯上楼,将钥匙插入锁孔,我瞄一眼腕表,正好五分钟,时间不多也不少。

夜里回家前,我会静坐车内,敞开车门,盯看停车场某个幽暗的角落,抽一枝香烟,偶尔也抽两枝。烟头星火闪烁,我打开手机音乐播放器,点一首陈奕迅或者汪峰的歌。烟雾缭绕,我翕动鼻翼,除了闻到尼古丁的涩味,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尿骚味。歌听完了,香烟也抽完了,我便扔掉烟头,用脚尖踩熄,关闭车门,往家的方向走。

步行至地面,抬头就能望见十楼客厅不冷不热的灯光。我大概能猜到妻子和儿子在干什么,他们吃完夜饭,妻子辅导儿子做作业,儿子端坐书桌前刷题,妻子捧着手机,在微信朋友圈翻看减肥秘笈。运动减肥、食疗减肥、针灸减肥,凡是能找到的方法,妻子都会试一试,但疗效并不显著。

走在路上,不知哪个楼层传来孩童尖利的哭声,我想起家中的儿子,他脸上的表情、眉头紧蹙的模样。儿子念小学后,似乎就没怎么笑过,一天到晚都在写作业,不是语文,就是数学、英语。周末比平时更忙,安排紧凑,各种各样的补习班,星期六上午去乐高搭积木制作智能机器人,下午上数学课;星期天上午画画,下午到学而思学英语。我跟妻子商量,给儿子减负,妻子说,别人家的孩子,从幼儿园就开始补习,我们现在,已经输在起跑线上。我告诉妻子网络报道的新闻,那些不堪重負的孩子,罹患抑郁症,更严重的,轻生跳楼。妻子说,咱家儿子不是小草,没那么脆弱。其实,我也很想跟妻子说,劝她别痴迷减肥,但话到嘴边,始终没开口。

小区近旁福龙路,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跟外面的世界比,家里一切是安静的、静止的,妻子陪儿子在书房写作业,没人出来跟我打招呼。从烟盒抽出一枝烟,点燃,站阳台,眺望夜幕下的灯火,我渴了似的猛吸。妻子和我早就做好分工,她负责平时辅导儿子,我负责节假日带儿子上培训班。那样,周末妻子就可以抽出整块时间,去健身房、去中医馆、去养生会所,施展她的减肥计划。

他们还在书房,我洗完澡,站书房门口,没人抬头看我,哪怕是瞥一眼。目光注视埋头做题的儿子,再看摆书桌计时的沙漏,我走进门,从书架取出宫部美雪的《模仿犯》,返回客厅,看书里的侦探抽丝剥茧,寻找离奇谋杀案的凶手。

侦探小说翻到一半,凶手又杀了人,我放下书,走到阳台抽烟,想起夏天酷热的星期天,驾车带儿子去补习英语,下午两点的课程,儿子在车上睡着了,睡得香、睡得沉。车到停车场,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我不忍心叫醒他。等睡过五分钟,我弄醒儿子,告诉他,要是觉得累,我去跟妈妈商量,适量减少课程。儿子说,爸爸,我们是不是要迟到了?我说,还有五分钟。儿子说,爸爸,下次早一点叫醒我,妈妈说深圳中学升高中,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五十,我得加油。儿子倒像是安慰我,又说,爸爸,我很好,没事,你放心。

回忆跟儿子的谈话,以及儿子书桌上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小时等各种计时沙漏,我眼前起了雾,眼窝潮湿。

拿铁冷了,我端起咖啡杯,猛喝一大口。

女孩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脑壳在母亲的臂弯里轻微晃动。我想起第一眼看见她时内心的震颤,女孩面孔苍白,是那种难以描述失去血色、病态的苍白。

男人说,睡了么?

女人说,大概睡了,在做噩梦。

男人说,要不我来抱,这些天你累坏了。

女人说,你睡得更少,万里长征我们才开始第一步,你要保重身体,先眯一会,我再跟你换手。

男人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女人也把眼睛合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汪琴又发来微信,问我到哪了?

我回复已过广州南站。

汪琴说,那我先去开个房吧。

我说,你不用管,等过了长沙,我来订酒店,网上操作方便。

汪琴说,等你。

高铁似一粒射出枪膛的子弹,飞速前行。透过车窗,凝视窗外倒退的风景,阳光普照金色的稻田、田野里牵着水牛的农人、村庄蒙尘破旧的小楼……

我回想上一次见汪琴,大约是半年前,她来深圳出差。汪琴没有提前告诉我,她出差的消息,只是发了条微信朋友圈,晒出逛深圳某家书店拍摄的照片,图片共六张,配了一段文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吃饭是补充身体的营养,阅读是补充灵魂的营养,让生命更加丰富和辽阔。碰巧我看到,给她发微信约饭,也算是尽地主之谊。她说,陪领导考察,可能抽不出时间。我说,毕业到现在,咱俩该有十八年没见。两分钟后,她说,我想想办法,协调好空档,再告诉你。

终于,我们见了面。

我和汪琴面对面坐凯悦酒店38楼西餐厅,吃餐前面包、牛排,喝红酒,回忆大学往事。她说,费默,你写的情书,一直还留在我父母家。我说,起码写了五封。她说,不止,是八封,当时我有男朋友。又说,你还记得那些信的内容么?我当然记得,却说,这么多年,哪还记得,都忘了。她说,现在还听摇滚么你,魔岩三杰,窦唯、何勇、张楚?我说,那时候真好,年少轻狂,从来不用担心明天,哪怕是输了也可以重头再来。又说,十八年了,看上去你过得不错。她把头转向左边,望窗外夜色下城市璀璨的灯火,她说,你呢,过得好么?没来得及回答,我手机响起铃声,是儿子打来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不到十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儿子打来的,催我回家,儿子说,有一道数学题妈妈不会,爸爸,你赶紧回来。汪琴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边笑边说,今天散了吧,我猜,你应该过得不错。

……

从梦中哭醒来,女孩持续哭,没有停歇。

女孩说,妈妈,我做噩梦了,有一只狗,流浪狗想咬我,跟我屁股后头追,我跑呀跑,跑呀跑,跑得没力气了,站路边喘气,喊爸爸喊妈妈,你们看见我,不理我。又说,你们为什么都不理我!

突然,女孩嚎啕大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女人说,宝贝不哭,爸爸和妈妈会一直照顾你,不会让流浪狗咬你。

女孩说,妈妈,我……我会死么?

女人沉默了。

耳旁响着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女孩抽泣的声音,扭头,我的目光转向女人,她疲倦的脸上挂满眼泪水。

夜里,我喜欢站阳台盯看远处黢黑的天空,一团一团黑色的云,让人感到眩晕。我也喜欢站阳台,点燃一枝香烟,边抽烟边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跟汪琴見面后,我会时不时划开手机屏幕,打开微信,看是否有她发来的信息,以便及时回复。

汪琴问得最多的是——最近好吗你?

我说,老样子。

汪琴说,老样子是好,还是不好。

我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汪琴说,老样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说,就是从昨天可以看到今天,从今天可以看到明天,一眼能看到家人把自己送进火葬场的那一天。工作日每天清早七点出门,夜里加班到八点,吃了夜饭回家。双休日带孩子上培训班,学画画、学制作智能机器人,补习语文、数学、英语。定期还信用卡、房贷、车贷。每天、每周、每月、每年,都是程式化的生活,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也是最近一两年吧,我总算明白词典里说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啥意思。

又说,汪琴,你告诉我,老样子是好,还是不好。

汪琴说,费默,你为什么不问我,过得如何?

我说,这是个哲学问题。你好么?

汪琴说,不好。

……

后来的日子,汪琴跟我倾诉起种种不好,她仿佛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个坠入深渊的人,一个被锁链捆绑根本无法逃离获救的人。

汪琴说,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也许他们在一起,早过我之前。他是个小偷,把我们挣的钱,全转给了那个婊子。我想跟他离婚,可离婚哪有那么容易?他拿女儿当武器,只要我一提离婚,他就哄女儿来求我,妈妈,你是不是要抛下我,不管我了。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到处都是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离了婚,背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朝你指指戳戳。费默,还是你们深圳好,大城市,自己过自己的生活,不用理会其他人眼光。

汪琴说,他不是个东西,昨天差点把我打死,扯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我挣扎跑出门,逃到电梯间,他追我追到电梯间,抓紧我的头发,当我是拖把,拖我回家。要不是我爸妈及时赶到,昨天我应该就没命了。他是个畜生,打了我,又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

汪琴说,他在外面欠了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那些贷款,全是以我的名义贷的,现在我欠银行一堆烂账,我准备卖掉另一套房子,去年刚买的路虎,也打算卖掉,我咨询过价格,至少得亏二十多万。

汪琴说,我想好了,必须跟他离婚,彻底跟他划清界限。我们去民政局,他临时变卦,又不想离,我知道他图什么,他妈的,不就是不想跟我分割那套新买的房子,算了,大不了房子我不要。他妈的瘪,真想让我放弃,那他是痴心妄想,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他好过,我要去他单位,闹死他。

我说,汪琴,你是不是喝酒了?

汪琴说,没喝。

我说,喝多了吧你?

汪琴说,你在深圳,离我天远地远,怎么知道我喝酒了。

又说,费默,那套房子已经挂出去,交易可能没那么快,每个月我就一点死工资,利息都不够还,你手头宽裕么?要是活泛,挪点钱给我周转。

我说,少喝点,办法总比困难多,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女孩停止哭泣。但她还没从噩梦中缓过来,跟女人絮絮叨叨,她说,妈妈,那个梦太可怕了,流浪狗好凶,你们为什么不理我?你和爸爸不会不要我了吧?

男人说,宝贝,你在梦里是不是看错了,看到的人不是爸爸妈妈,是其他的叔叔阿姨?

女孩说,不会呀,就是你和妈妈。

又说,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看清。爸爸,那个梦太可怕了。你告诉我,我的病会好吗?

男人说,咱们来广州做检查,打了针、吃了药,肯定很快就会好。

女孩说,等我好了,想去麦当劳吃薯条、炸鸡翅、喝可乐,我就想吃垃圾食品。现在我好累,想睡觉,又怕做噩梦。

男人说,宝贝,不用担心,爸爸会在梦里保护你,赶跑咬你的流浪狗。

又收到汪琴的微信,问到哪了?

我说,高铁过了长沙站。

汪琴说,酒店订好了么?我可以先过去,等你。

在微信功能区查找酒店,我订了间喜来登大床房,将订房信息发送给汪琴。抬头,盯看头顶的黑色行李袋,除五万现金,还有一粒万艾可,我想好了,抵达岳阳东站,离站前,我要吞下药丸,再去赴约。

汪琴微信改成语音模式,她说,我到酒店了,先躺一会。这段时间太累,离婚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费默,告诉你,我终于把离婚证办好了,现在我自由了。她拍了三张酒店房间的照片,一张大床,一只躺椅,一个浴缸,发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松弛,夹带复杂的情绪,我睡了,你的到来,让我看见了光。

……

女孩躺累了,从妈妈怀里站起来,走到过道,伸胳膊伸腿。女孩瘦而单薄,我担心一阵风能把她吹跑。女孩说,妈妈,医生跟你们讲的话,其实我都听到了,要是我死了,你们不要伤心,大不了再给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我知道你和爸爸爱我,非常爱我,但你们也可以像爱我一样,爱我的弟弟或妹妹。

我看见女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脸上除了疲惫,剩下的全是忧伤。她说,妈妈不会放弃你,爸爸也不会。

女孩说,妈妈,其实我真正怕的不是流浪狗,我是怕,怕你们伤心。

目光挪向窗外,一派秋日風景,我想起夏天跟儿子关于学习的对话,若女孩是六岁,只比儿子小四岁。儿子六岁上幼儿园大班时,我和妻子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争执,吵得很凶。儿子为了让我跟妻子和解,画出一张寻宝图,将宝物藏卧房、书房,吩咐我和妻子一起完成寻宝任务。妻子手握那幅寻宝图,当场流了眼泪,往后的日子,只要跟妻子意见不合,我们就会想起寻宝图,握手言和。

稻田里,农人弓腰挥舞镰刀,收割稻子。我想起出门前,跟妻子谎称公司安排到岳阳谈项目。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得扯出更多谎言,来圆这个谎。或者,汪琴会来深圳找我,若是她有更进一步的要求,要我将她从黑暗中拯救出来、逃离深渊,我该怎么办?

身旁传来男人压抑的、哭泣的声音。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成年男人哭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双手捂脸,哭得稀里哗啦。我想起大学时国庆节那场游园会,淡蓝色的月光下,偶遇一位背吉他的女孩,便开始寻找她的踪迹,给她写情书。十八年后,我们再次相遇。命运真是吊诡,多年以后,她把我当成她的光、她的希望。她会不会对我说,费默,我已经离婚,现在轮到你。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闭眼,2004年仿佛就在眼前,国庆节我独自坐火车从深圳到北京,观看在北京国际雕塑公园举办的第五届迷笛音乐节,又坐火车从北京返回深圳。朋友问我去北京干什么?我讳莫如深地笑,告诉他,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仪式,去逛天坛、故宫和颐和园,还去了八达岭长城,终于成为货真价实的好汉。我琢磨魔岩三杰那盘磁带去了哪里,1994年窦唯、何勇、张楚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办摇滚演唱会,想不出头绪,磁带也许丢了,也许送人了。

睁眼,盯看黑色行李袋,那五万现金,不多,也不算少,它可以办成不少事。犹豫着我给汪琴发微信,告诉她临时有变,见面的事泡汤了。

又补充一句,后会有期。

汪琴大约睡沉了,一秒,一分,过了很久,我也没收到她的回信。高铁即将抵达岳阳东站,列车缓慢前行,似乎有个隐秘的声音在问我——

现在你还听摇滚吗?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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