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生产场域理论与历史街区改造设计的原真性
——以苏州“平江路菜场”概念设计与“ 双塔市集”为例
2020-09-07李逸斐
李逸斐
引言
城市更新策略和历史街区的改造设计,已经成为设计学界普遍关注的话题。在权力资本的干预下,如何激活历史街区的经济价值,又兼顾保留原真生活习俗和原有的生活方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文化生产场域”理论,为历史街区更新改造设计提供了策略性的理论借鉴。历史街区更新改造过程中,作为原居民个体的文化权利、生活习俗更加受到关注,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等因素被置于场域关系中,进而揭示出宏观城市更新策略与在地文化之间出现动态制衡的良性互动,并已经在某些设计实践案例中得以体现。
一、苏州平江路历史街区更新设计改造中的文化背景
1、平江路历史街区商业与居民混杂的现状
苏州城的城市个性不仅体现在历史悠久的城池、建筑和街区,也体现在名扬世界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如园林、昆曲、评弹、缂丝),更体现在居民的人间烟火、修身养性、安居乐业等种种独特的“苏式”生活。苏州平江路延续了唐宋以来的双棋盘格局,保存了大量历史古迹、文化遗产和原住民特色的生活方式,是原真文化保护和商业化发展兼具的代表性历史街区。自2002年以来启动的历史风貌保护与环境整治设计工程并没有采取大拆大建的策略,而是在居民人口结构上调控了50%的回迁率,80%的房屋基本不动或者少动,并维持邻里关系基本不变。通过水上游船路线的设置将规划范围内的耦园、拙政园、昆曲博物馆、评弹博物馆、名人故居、祠堂会馆以及恢复后的内城河联系在一起,贯穿整个街区主要文物古迹及核心风貌景观。
平江历史街区的更新改造增加了文化旅游性质的商业功能,呈现为商民混居的状态。在“招商择资”的管理上也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设立了严格的筛选标准,明确“必须具有一定的地方历史文化艺术特色,并与整条历史街区的保护理念相契合”,出现了许多人文意味很强的茶馆、会所、旅舍、手工艺店,也引入了契合当代年轻人生活方式的小吃坊、书店、咖啡馆。①改造后的中青年长居人口、游客、服务业人员、个体工商户比例增加,受教育水平与收入程度均有显著提高。平江历史街区遭遇当代文化旅游业转型所呈现出的商民混居状态,反映出一种具有独特运作机制的社会空间。②这个社会空间的形成是依靠地方物质环境、居住者、历史文化和现代性的相互作用。同时,这种社会空间中的场域竞争状态也直接关系到历史街区的美学趣味和文化振兴。
2、历史街区的建筑遗产价值与原真性文化保护的内涵历史街区的建筑遗产价值包含了物质环境、历史背景、社会传统、人文叙事等主要因素。对上述因素的“原真性”保护是对遗产价值最根本的认识。同时,将“原真性”保护与契合于当代生活的现代性作用结合起来,才是激活和体现历史街区遗产价值的现实意义。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11年《城市历史景观建议》的倡议中将“都市遗产(Urban Heritage)”纳入到保护章程中,这份文件阐释了“都市遗产”的内涵,对“原真性”的衡量标准给予了指导性建议,并倡议将城市建筑、历史景观作为整体遗产在多样化中得到传承。当前关于“都市遗产”与“城市原真性”的研究,主要是作为同质化城市更新模式的对立面被学术界提出来重点讨论的,后者也是全球化影响下城市设计领域普遍遇到的策略困境。都市遗产的原真文化主要指由城市居民集体创造的一种在地性、起源式的文化,体现在社区空间形态、生活方式和具有活力的邻里关系与社会网络。在当前,“体验化”已经成为历史街区改造后旅游发展的驱动力,游客不再满足于走马观花式的游览,而倾向于“体验”与“参与”本土文化的休闲度假。这是因为原有的居民生活空间,向消费空间发生了文化转向,旅游产品已不仅因其实用性而被消费,其符号上升成为了消费的主要内容。③但这种纯消费者导向的“体验化”转向仅仅为旅游商业发展指明了道路,没有涉及在地原真文化的活态保护。因为“通过技术、新奇的模仿以及消费文化的炒作,经验越来越受到表象的诱惑”。④由于房地产开发商的介入,许多衰落的历史古街改造后,迫于追求经济效益的压力,采取迎合消费需求的策略,组织各种“民俗表演”(通常雇佣劳动力穿着道具扮演生活于古时的居民)来为游客提供一种伪“原真的”体验。一方面,这种做法通常会加快原住民流失,而原住民的真实生活状态恰恰是原真文化的载体;另一方面,符号消费对传统历史文化内涵的过度侵蚀往往会导致产品最终同质化,不利于历史街区的可持续发展。因此,保护都市遗产原真文化的关键在于将历史城市空间中社会文化实践视为一个整体,并赋予本地居民充分的自主权以丰富和延续他们的文化实践。
3、历史街区改造后的文化生产场域认识
在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理论建构中,文化生产场域理论为城市更新策略中人们的社会实践、生活方式和文化偏好之间的复杂关系提供了解决问题的理论指导。更重要的是,文化生产理论超越了个体之间可见的相互作用,突出了社会空间中的无形结构关系,即他所说的“场域”⑤。场域理论就是通过描绘个体和团体在社会空间中所占据的关系型位置来图绘社会空间本身。场域分析则是从个体行动者(居民)的特质开始,定位到他们所处场域的关系性位置(根据他们的经济、文化、社会资本分布),然后将文化生产场域位置与权力场域(国家、政府)进行对应。这种方式能够揭示出宏观城市发展战略与原真文化保护之间的辩证关系,最重要的是作为城市居民个体在这个场域里的各种资本总量变化与权利之间的动态制衡关系。换言之,文化生产场域实际上反映的正是一种文化生活中的权利关系。
对于历史街区更新改造设计而言,文化生产场域作为策略性研究至关重要,我们从相关国际专家的权威论述中可以得到借鉴。布迪厄将其分为两个部分:限定生产场域和大规模生产场域。限定生产场域是最为自主的部分,民间习俗、历史记忆、信仰传说等都属于这个子场域。历史街区中传统文化的生产者——原居民,在时代变迁中形成了自己的居住形态、文化信仰、价值观、生活习性与民间艺术形式。在这些子场域里,居民通过价值认同(共同的象征性利益)确认自己于这个社区中的主导权,他们掌握的主要是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而大规模生产场域则代表着“大众”或“流行”文化,以庞大而复杂的文化产业为支撑,权威等级是建立在经济资本上的。布迪厄指出,尽管大众文化经常从限定生产场域中汲取文化符号试图自我更新,但它的性质和它对尽可能广泛的受众的依赖使它不那么容易受到限定场域文化的认可。不仅如此,限定文化符号的大规模利用生产往往还会导致它逐渐失去“优越性”和场域的主导权。因为文化的价值总是由文化资本最雄厚的人赋予的,经济资本对文化符号的大规模商品化处理也意味着不凡且珍贵的特质不再稀有。这一点与地理学家戴维·哈维的“垄断地租”⑥在本质上有相似性,也证明了文化与经济、全球化与地方化、历史与当代从来都不是僵硬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辩证的关系型结构。然而这一过程中始终不变的是,权利竞争损害的总是在社会空间中处于底层的群众的利益,因为他们具备的各种资本都最少。
二、历史街区更新改造设计中商民混居的双向权力平衡
正因为成功的历史街区振兴没有普遍性的标准,城市发展也从来不是静态的,因此场域、习性与资本的理论工具对于形成积极的认识论有重大意义。由此,我们可以将其进一步延伸为文化权利的平衡。
1、同样遭遇国际化城市更新改造的共性流弊
在全球化浪潮与建设“文化之都”的形象营销推动下,城市领导者认为文化是振兴新经济和应对古城区衰退的关键,通过提升历史街区作为城市文化创新中心的形象,不断地在全球范围内争夺旅游收入和金融投资,为城市的符号经济提供了动力,影响着城市艺术、餐饮、时尚、音乐、旅游以及地产等领域的消费偏好。这种策略深深滋养却又沉重打击着城市特有的本地文化,大量历史空间由于文化符号和企业资本的交织作用而形成独特的景观。通过对文化消费的营销,历史遗产已经成为公共财产和旅游景点,但却被抽离了精神实质和特定社会历史背景,成为了公共大众文化,有时甚至成为传统文化记忆浮华的躯壳和盆栽。这种属于“集体符号资本”的地方文化,正在因金融投资引起的资本化失去它的地方保护优势,吸引了越来越多同质化的跨国商品(如迪士尼、博览会、国际电影节等)。⑦不难发现,全球最负盛名的旅游城市商业和品牌销售正在趋向同质化,同时也引起文化旅游与原居民生存空间之间愈发激烈的矛盾。
图1:文化生产场域、权力场域和社会空间的关系图绘,作者根据Bourdieu. The rules of art 1992和1996版第124页内容绘制
2、文化旅游如何与原居民社区的生活体验相融合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西方国家中心城市去工业化及服务业转型,许多大城市都承受着追求经济增长的巨大压力,如何吸引跨国资本和旅游收入成为城市更新文化策略的主要目标。从巴塞罗那、威尼斯、伦敦到巴尔的摩,城市权力机构运用诸如与艺术或文化相关的发展动机作为城市复兴的手段。然而在众多文化和旅游导向的城市更新案例中,只有个别城市真正达到了目标:美国马萨诸塞州的老工业城市罗维尔通过保护历史遗产和重塑社区自豪感催化旅游产业,它的成功复兴始于社区自身形象的种种变化,既非抛弃过往也非僵化地固守,而是将遗产转化为地方感的源泉和创造未来的基石。⑧伦敦的考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也是这种城市复兴战略的另一个典型代表。上世纪70年代,它打造的“花园市集”“城市标本”“节日市场”等一系列概念在于提倡一个更人性化的城市更新模式,将市中心重新激活。⑨考文特花园虽然成功地调动了相关的城市旅游项目,为内城更新与经济复兴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贡献,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后来还是被“士绅化”了:原居民逐渐搬走,本地的商店也逐渐被精品店、餐馆、手工艺品店和奢侈品店取而代之。这与80年代逐渐主流化的新自由主义经济策略和削弱底层蓝领阶层力量的活动有很大关联。现在的考文特花园更像表演意义上的“城市客厅”,与波士顿昆西市场、纽约切尔西市场等一同成为代表精英中产文化的中高端旗舰项目,表达了与以社区为基础的大众文化设施相反的立场和诉求。由上述案例可见,依托于历史街区更新改造的“城市复兴”,更多地是受到经济而不是文化力量的刺激。除了建造更多的“网红”咖啡馆、“网红”民宿、“网红”菜市场并破坏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旅游经济支撑下的历史街区改造设计是否真的有助于城市的文化复兴?特别是城市内在本质的价值追问,值得城市领导者和设计研究者们深思。
三、从“平江路菜场”概念设计到“双塔市集”的设计体验
历史街区更新改造设计,通常情况下经济利益考量占据了城市领导者和实际地产项目操作者的主要动机,在历史街区规划设计过程中,如何真正有助于城市文化复兴,如何将文化生产场域同街区改造经济结合起来,既拷问决策者的水平和文化视野,也考验管理者的智慧与行政能力。苏州平江路历史街区更新改造过程中的某些做法,为文化生产场域理论找到了某种现实应用案例。
1、传统市集的新式改造——“平江路菜场”概念设计
在为文化生产场域理论寻找某种现实应用案例过程中,一个颇为有意义的“平江路菜场”概念设计设想,居然和后来真正实施的“双塔市集”异曲同工。作为一条有800年历史的老街,苏州平江路历史街区经过更新改造后,原居民的生活形态有了很大的改变。原本和居民生活休戚相关的“菜市场”却在仍然有居民居住的情况下缺失了。对于久居于此的居民来说,市集不仅是购买新鲜食材的地方,更是实现社交接触特定的渴望场所,是一个真实而具有活力的社会空间。传统街区菜市场空间的形成,涉及到经营者、政府、商贩、消费者多个对象的参与,其中消费者和商贩作为实际行动者主导着空间的活力。传统市集或菜市场相较于超市更依赖本地社区长期建立的日常生活实践,外显为特定群体主导的社区氛围和用户粘性。城市的原真性也恰恰存在于这种城市居住者对于周边社区的归属感和日常生活体验的延续性当中。
“平江路菜场”概念设计,立足于老社区生活功能复合、融合多元群体、提高自主性和文化在地性的思考,是笔者2012年在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建筑系留学时所做的建筑设计方案。该设计方案的概念缘起,是2008年冬天江南地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和寒冬导致平江路大儒巷菜市场倒塌,许多在大儒巷菜市场做生意的商贩随后都迁到了附近的双塔菜市场。笔者作为生活在平江路十多年的“原居民”,鉴于对菜场消失带来的遗憾、不便和少年时代生活记忆的怀念,选择在平江路大儒巷菜市场原址上设计一个更新过的多功能混合集市空间。所谓混合集市空间,即是把古城街区的居住、社交活动和商业空间融合,着力打破原居民日常生活与旅游业态介入后形成的相互“对峙”僵局,从而让这个创新的集市空间承担起造福本地居民、游客以及菜贩共同利益的责任,形成一个有利于三方的公共社交场所和在地性文化记忆的空间。“平江路菜场”概念设计的初衷就是在保护历史街区原真生活空间的同时,与文化旅游结合发展出多元化的城市空间,对原居民与城市发展的融合将起到催化剂作用,从而更好地体现现代城市对每一位城市居住者权利的尊重。⑩菜场在原址功能和体量基础上,于二楼增加了手工艺品展厅、露天咖啡吧和自助厨房的功能。自助厨房的设计目的在于丰富游客的本地化体验、增加社交的机会与空间。除此以外,根据菜场空间特殊的营业时段特性,夜间的菜场往往处于闲置的状态。在方案中,开敞摊位的空间在下午收摊、卫生管理得当的情况下,可转换为夜间的社区公共影院,为丰富游客、原居民、商户三者的公共文化生活提供了一个平台。虽然,“平江路菜场”市集仅仅是概念设计方案,但是对于历史街区原居民生活商业业态的设计,却是街区管理者、建筑师、规划师共同关注的社会政策问题。该建筑设计方案最终于2018年入展中国美术家协会举办的“为中国而设计”第八届全国环境艺术设计大展。
2、“双塔市集”及其文化生产场域
2019年,临近平江路的双塔菜市场作为一个老式社区农贸市场也迎来了它的华丽转变,这个被称之为“双塔市集”的改造实证案例与“平江路菜市场”概念设计方案异曲而同工,成为了应对传统菜市场凋敝现状的优秀解决方案,并成为市民和旅游者的打卡地。双塔市集的升级改造被视为历史街区有机更新的一次有人文情怀和温度的设计尝试,意图以古城区核心社区生活的缩影来回应城市复兴的问题。更新改造后的双塔市集整合了包括生鲜餐饮(其中62个生鲜摊位,18个小吃摊位)、书店、展演、裁缝店、修锁店、咖啡店、酒馆、花店、户外市集等在内的多种业态。在保留原有建筑功能的基础上,融合了现代生活元素与苏式传统文化元素,以彰显深厚的姑苏历史文化积淀。双塔市集改造不仅仅是一项提升旧城社区公共设施的项目,也是城市更新文化策略方式的新追求,对提升城市文化形象有至关重要的软实力作用。改造后的首次亮相伴随《梦想改造家》这档节目在电视媒体上播出,多位专业设计师的联合与新潮创意的形象为双塔市集的重新开张积累了足够的关注度。自2019年末,开业半个月便超过20万的客流量,网络媒体平台上的高频出现,也证明了双塔市集作为展示城市形象窗口单位的前景。
首先,双塔市集经过改造后的空间运作仍是建立在以原居民和原菜贩为主导的文化场域上,经营者与政府只起管理辅助作用;消费者和菜贩都是原来的“老面孔”,食材价格也在严格控制下维持不变,保留地域及季节性食材种类,保留多种原便民服务包括修锁店、杂货店、裁缝店等。其次,在设计方面主要邀请本地或江浙一带的中国设计师为此地特别打造从建筑外立面到室内、陈设和平面设计的一整套CI视觉体系,从功能布局到装饰材料都充分融合本地文化、整洁低调而极具历史感。再者,满足当代生活方式的需求,将咖啡、展览、自助书店、创意市集作为创意文化元素置入到市集空间,吸引更多年轻消费者和中外游客,而非从整体上置换原先的主要功能。这些正好验证了布迪厄的文化生产场域理论的实效性。从政府的角度来看,活化历史街区和城市复兴是这个项目的出发点,而非纯粹发展旅游经济。在这些设计观念节点上,“双塔市集”与笔者设计的“平江路菜场”的初衷不谋而合。
四、历史街区功能更新设计转型中的经济考量与文化生产场域
不同场域自身具有推动发展的内在力量。对于历史街区来说,社区有机体的共同利益即是这种内在力量的来源;只有充分利用这种内在力量才能从根本上推动城市可持续更新。只有让特定场域的文化生产者掌握一定的自主权,延续和发扬地方场所精神,才能在全球化文化霸权的社会空间里为活生生的传统保留基因。因此,在历史街区的改造过程中,原居民、游客与商户的多元结构是前提,创意文化是改造的手段之一,创造社区有机共同体才是最终目的。
1、城市文化资源与文化生产者
全球化进程中城市的文化资源在很大程度上往往等同于精英和中上阶层文化,通常会导致文化和空间上的雷同。⑪真正的城市文化资源配置应该既包含城乡转型期的乡土文化、民俗文化等古老形式,也包含移民流入后融合而形成的当代都市文化。在西方城市更新文化政策的发展史上,“文化之都”模式更多地是建立在共同的经济主导力量基础上。例如英国的老工业城市布拉德福德(Bradford)、索尔福德(Salford)和利物浦(Liverpool)。⑫文化通常是作为一个“附加物”或“加分项”,而不是社会整体有机更新的一部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国内常用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理念,也不再适用于当下城市更新策略的深度解读。当前中国大城市呈现出人口高度流动的状态,关于城市原真文化的界定冲突异常激烈,“文化更新拥护的到底是谁的文化”在理论和实践领域里都不断竞争着。实际上,原真文化作为一种城市资源本来就是在不稳定且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关系上建立起来的。“这种社会关系存在于文化生产者主导的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文化生产者(居民)依靠自己的文化资本(话语、阐释、意识形态、文化价值、艺术价值)来获得这个场域的主导权,而一旦这种集体文化资源被来自非原真性场域的地产金融资本侵入而商品化,文化生产者的场域主导权和经济收益也就被剥夺了。这便解释了为何历史街区的旅游士绅化改造总是不可避免导致原住民流失,进而从根本上丧失本应支撑经济的文化驱动力。旅游士绅化和历史街区商业化呈现的普遍雷同都提醒我们,地方只有保持自身的文化特征和内在力量才能可持续地发展,而文化驱动力形成重点在于这个场域中的主导权是否在文化生产者手上。
2、文化场域与文化生产自主性
在关注历史街区的“原真性”缺失,以及传统市集没落导致的内城社区市井气息、人情温暖和历史沉淀缺失等问题时,不妨从文化场域竞争的视角切入,通过揭示场域机制来洞察三个层次的关系:从个体习性、到个体与场域机制的关系,再到更宏观的场域之间尤其是与权力场域的关系。
城市中的文化生产与消费总是伴随着经济与政治权力。在布迪厄的文化生产理论中,特定商品往往为占统治地位的阶层分野所青睐,而其他商品则为占被统治地位的阶层分野所青睐,因为前者拥有高水平的经济资本和低水平的文化资本;后者虽只有较低的经济资本水平,但可以通过积累文化资本来弥补这一点,且文化资本可在以后转化为其他形式的资本,包括经济和社会资本(图1)。⑬整个场域代表了一个“社会空间”,权力场域和文化生产场域被放在图表的顶端,以示意位于顶层的人拥有相对较高的经济和文化资本,而那些位于底层的人只有很少的经济和文化资本。限定生产场域和大规模生产场域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它们相对于权力场域的自主程度。限定生产场域里的文化生产者对于自己创造的文化拥有相对高度的自治权,他们创造“纯粹”的文化形式为的是在特定群体中确认自己的社会性存在(即获得象征资本或认同感)而非经济利益。例如个人会因为和他人享有共同的“童年记忆里的当地美食”而互相确认对方属于共同的社群。大规模生产场域则是异质共生的,往往受制于外部的规则(如商业规则),但也从未达到绝对牵制,因此总是处于一种保留有一定地方特色但容易被资本垄断的状态。这个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是本地居民在街区更新改造中的参与程度和话语权。
关于具体社会情境和日常生活实践的详细描述 ,布迪厄以理论公式:“日常生活实践=习性(资本)+场域”来表述。⑭习性的外化就是生活方式,居民运用自己所具有的资本在特定的场域中按照习性活动便形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因此我们可以发现,不同的历史街区总是因为生活在那里的居民所进行的日常生活实践而独具特色,缺少了居民真实的日常活动,历史街区的物质环境和社会特征即会马上发生转变,在多数情况下是被经济利益驱动的旅游活动同质化了。而不同城市社区里的在地文化生产实践也有助于培养居民的场所认同感、归属感和地方集体行动。⑮而改造较为成功的一些案例往往是建立在充分尊重本地居民的生活方式与场所精神的基础上的,也就是尊重他们的文化自主性。
结论
对古老城市和历史街区而言,成功的城市复兴不仅仅是经济的振兴,还包括社会与文化的振兴。自由市场经济主导的城市更新策略与消极被动的遗产保护策略都不能实现三者结合的整体复兴。本文提出“平江路菜场”概念设计和“双塔市集”实证改造案例的积极意义,在于两者的设计策略都充分考虑到了原居民与文化自治的重要性,通过布局一系列功能鼓励原居民、商户与游客对场所进行自我塑造,既保存了社区的传统又吸纳了当代的生活方式。因此,改造历史街区的行动关键点可以放在:一、避免历史街区背离原真性文化留存的要求,在设计改造的幌子下,抽离了街区的文化精神实质,将历史界变为躯壳和盆栽;二、保留部分原居民和在地生活习俗,设计改造中更多地发掘具有本土地域特色的特殊文化品质,避免同质化的折中主义风格;三、重点开发非主流而不是一般化的文化活动,例如露天影院等刺激夜间经济的项目;四、完善交通、安全和旅游舒适度等支持性服务设施,在不改变这一地区原真风貌的基础上为吸引多元背景的游客与投资创造条件。
总之,文化生产场域与历史街区改造设计的原真性,意味着在不断更新的历史语境中,显现城市历史文化肌理对特定场所精神本质的阐释,并进行高品质的设计和创造性的政策干预。只有那样,我们才可以谈论活生生的传统元素和生活习俗如何进行现代设计转化,通过再设计与在地文化联系起来,使其上升为一种既赋予时代特质,又体现东方设计美学精神的现代社区生活改造的美学典范。
注释:
① 陈禺:《苏州平江路与山塘街规划特点与差异》,《现代园艺》,2013年第2期,第 75-76页。
② 蓝宇蕴:《都市里的村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论文,2003年。
③ 徐红罡:《文化遗产旅游商业化的路径依赖理论模型》,《旅游科学》,2005年第3期,第74-78页。
④(美)莎伦·佐金著,丘兆达、刘蔚译:《裸城:原真性城市场所的生与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⑤ Pierre Bourdieu, Randal Johnson,The field ofcultural producti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07.
⑥ (美)戴维·哈维著,叶齐茂译: 《叛逆的城市:从拥有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2页。
⑦ 同上,第104页。
⑧ (英)史蒂文·蒂耶斯德尔著,张玫英、董卫译:《城市历史街区的复兴》,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
⑨ Peter Hall, Citiesof tomorrow: 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urban planning and design since 1880,Chichester, West Sussex: Wiley-Blackwell,2014.
⑩ 李逸斐:《混合集市空间——苏州平江路旧街区改造中的设计案例》,《湖南包装》,2017年第2期,第9-10页。
⑪ Tim Edensor, Steve Millington, "Blackpool Illuminations: revaluing local cultural production, situated creativity and workingclass valu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olicy, vol.19, No.2, 2013, pp.144-160.
⑫ Graeme Evans, "Measure for Measure:Evaluating the Evidence of Culture's Contribution to Regeneration", Urban Studies,vol.42, No.5, 2005, pp.959-983.
⑬ Pierre Bourdieu,The rules of art, Cambridge:Polity Press,1996.
⑭ 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
⑮ Carlo Salone, Sara Bonini Baraldi, Giangavino Pazzola, "Cultural production in peripheral urban spaces: lessons from Barriera, Turin(Italy)", European Planning Studies, vol.25,No.12, 2017, pp.2117-2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