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那些稍纵即逝的决断与逆转
2020-09-06郜元宝
上海和苏州很近,我跟朱文颖偶尔也会在一些文学界的活动中见面,但一直并不太熟悉她的创作,只是对评论界关于她的研究略知一二,比如将她归入“70后”女作家代表,围绕其随笔散文、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以及短篇小说《浮生》《万历年间的无梁殿》等,论述其女性经验、南方(苏州/上海)元素、家族叙述,仅此而已。
但前年冬天某个文学评奖让我有幸读到了她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夜晚》,这才是我与作家朱文颖真正在文字上结缘的开始。透过这个短篇,我发现朱文颖不像许多作家那样缺乏节制。她的语言很少冗余的陪衬拖带,笔触轻盈而饱满,灵动且富于质感,始终紧贴人物内心,精准地跟踪着人物情绪意念的微妙波动,情节布局和细节刻画全在掌握之中,整个故事的展开(上海某大学女讲师与同处“底层”的德籍华人感情与观念的纠葛)显得干净利落,力透纸背。
别的不管,仅这一篇,就足以显示作家的独特才情了,所以我力挺她获奖。但最终投票结果出来,这篇暗暗戏仿郁达夫名篇、但主旨与写法完全两样、真正属于朱文颖版的《春风沉醉的夜晚》还是落选了。
朱文颖知道此事后,一笑了之。她当然不在乎这些,但我却为她惋惜。
去年8月初,她准备推出短篇小说集《生命伴侣》,邀我作序,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不料过后又颇悔之,因我向来觉得对任何作家都不妨攻其一点,印象式地隨便谈谈,但若要俨然地“评论”一番,就非得通读全部作品不可。
然而既然应承了,就没法推脱,出版社也不允许再拖,因此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大打折扣,用读后感的形式,聊作小序一篇。其他作品暂且按下不表,专讲收入本书的10篇短篇吧。好在这10篇虽以新作为主,却也涵盖了作者起步至今各个阶段的若干代表作。就短篇谈短篇,虽不中,亦不远矣。
饶是如此,我还是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陆续读完这本《生命伴侣》。我觉得朱文颖小说最大的特点还是轻盈、灵动、饱满、流畅,绝不“难读”(当然也未必适合“刷屏”式的“快读”)。这种感受跟当初读《春风沉醉的夜晚》一样,所以新集未收《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遗憾。
朱文颖轻盈、灵动、流畅、饱满的叙述,一以贯之的特点,就是始终聚焦于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情感关系。
或许有人要问,这也算是特点?难道还有不触及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情感关系的小说吗?果真有此一问,那我就要认真回答:是的,确实有太多小说什么都写,但就是写不出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情感关系。或者多少也触及一点,但作者们写到中途(或竟在下笔之初)就写偏了。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净写一些你知我知、早已固化和僵化了的情感套路,毫无新意。另一种就是将真实的人情物理处理得稀奇古怪,人情物理之中当然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容,但我这里说的小说的稀奇古怪并不是针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内容,加以真实而深刻的表现,而是完全置读者正常阅读心理于不顾,自顾自地胡编乱造——这种写作乃是作家的文字独舞,而绝非老托尔斯泰视为艺术生命的人与人之间无论哪一种形式的精神交流。
所以我要说,朱文颖短篇小说最大的特点,也是她的优点,就是始终聚焦于人类真实的情感,在真实的基础上写出许多不同类型的情感关系。因为真实,你就会感到似曾相识;又因为加入了她特有的发现,出现这样那样的变化,所以似曾相识的东西往往又如同初闻乍见。
比如《悬崖》,写两个保险公司的男女同事姚一峰和王霞很快相恋,同居,谈婚论嫁,整个过程似乎毫无悬念。但随着故事的展开,你会发现这对情侣迥异于常见的小说男女主人公,他们不仅对彼此没有特别的欣赏与激情,也都十分清楚地自觉其平庸,但谁也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双方就准备这样过下去——准确地说是随波逐流地“混”下去。
缺乏激情与相互欣赏的两性关系终究难以维持,除非出现某种转机。于是作者就写到,王霞突然在客户丁铁、曼玲夫妇那里发现了她认为值得自己和姚一峰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姚一峰要成为丁铁那样品味不俗的成功人士,王霞要成为曼玲那样优雅独立的成功人士的太太。王霞后来一直就朝这个方向兴高采烈地努力着。
姚一峰起初也颇受王霞的感染,觉得丁铁曼玲夫妇确实值得效仿。但他很快发现王霞的认识盲区:原来丁铁和曼玲在感情上竟然是貌合神离,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曼玲早就查出身患绝症,但他们夫妇和姚一峰王霞一样,竭力保持着外表的平静,真实情况却是曼玲只求速死,而丁铁则始终残酷地作壁上观,甚至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姚一峰和曼玲渐渐擦出感情的火花。小说结尾,正是这微弱的火花让姚一峰甘冒谋杀之罪,为昏迷中无力自杀的曼玲完成了当初在悬崖边因为他出手相救而未能完成的自杀心愿。
姚一峰将要为此承担怎样的后果?丁铁和曼玲的成功人士的幻象破灭之后,姚一峰王霞将如此继续彼此面对吗?他们还会寻找新的偶像与奋斗目标吗?他们的情感关系得以维系的力量应该来自不停地寻找外在的榜样,还是应该在“平庸”的自我的内部挖掘彼此相爱的泉源呢?
这就可见朱文颖探索“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情感关系”之一斑。
《庭院之城》与《悬崖》似乎异曲同工,但结果还是不尽相同。恪尽职守、深受学生欢迎的中学历史教师蒋向阳已成家立业,他的某种中年气质不知不觉影响到热恋中的青年同事陆小丹。陆小丹的女友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非常不满,陆小丹本人也大感苦恼:他发现自己确实染上了蒋向阳那种凡事看透的冷漠,正在逐步丧失青春的朝气。陆小丹甚至因此对蒋向阳心生恨意。终于有一个机会(借口),陆小丹登门拜访蒋向阳了。他要抵近观察,一探究竟。结果陆小丹却发现,因母亲去世请假在家的蒋向阳正埋头修葺他母亲生前喜欢的小花园,蒋向阳、妻子和女儿一家三口的关系也非常融洽。蒋向阳在家庭氛围中向陆小丹展示了中年气质的另一面。陆小丹本欲兴师问罪,结果却不动声色、心平气和地告别了蒋家。
陆小丹与蒋向阳显然不同于姚一峰与丁铁,也不同于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那位凌厉敏锐的年轻人林震和老于世故的刘世吾。但综合起来,在蒋向阳身上先后发现的中年气质的两个不同侧面究竟给予陆小丹何种启迪?对此,小说只是点到为止,耐人寻味。
既然旨在探索“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情感关系”,朱文颖的小说背景也就不拘一时一地,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显出极大的开放性。
比如《浮生》改写自沈复的《浮生六记》,聚焦于沈三白应妻子芸娘之命,一天之內在苏州大街小巷寻找住处的经历;《重瞳》描绘降宋之后李后主与小周后的结局,聚焦于两人慷慨赴死以及互剖真心、洗刷耻辱的最后的抉择;《繁华》则用海轮上十七八岁少年为一条买给情人的金鱼而跳海自杀作背景,又以失去祖国的白俄军官夫妇在绝望中相爱相守以致共赴黄泉的故事为映衬,描写从外地来上海冒险的王莲生与妓女沈小红之间无穷无尽的爱情试探。这三则“故事新编”,包括作者将自家小区也写入故事的《万历年间的无梁殿》,无疑都带有评论家们反复阐释的南方/江南/上海/苏州所特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但朱文颖不仅真切地写出这些古今不同的人物浑身散发着多少可以相通的地域文化的神韵气息,也更加精妙地写出他们对空气一样包围着自己的特定地域文化的眷恋与决绝,沉湎与清醒,陶醉与不满。
因此,与其说朱文颖的人物身体属于某地,毋宁说其精神则努力指向天空。他们绝非某种地域文化的标签,而是一些极不安分的灵魂,要走出特定地域文化,到更加寥廓的世界去确认自我。这些灵魂既可以徜徉、困顿于烟雨江南,也可以像《凝视玛丽娜》中的李天雨、戴灵灵,《哑》中的蔡小娥和自闭症儿童的母亲,《金丝雀》中那位神经质的女人,《生命伴侣》中的“我”,行走(神游)于香港、纽约、柏林、大英博物馆、沙漠、敦煌或任何一个城市与乡村。她们似乎甚为荏弱,空虚绝望,但一瞬间又会判若两人,爆发出极大的能量,或如天使之纯美,或如恶魔之狰狞。
生命之火不肯熄灭于命运的宰制,总会在行动或心理上出现一次或若干次决断,由此造成人物的情感关系吉凶未卜、善恶难分的逆转。此时,那稍纵即逝的小说高潮也就如期而至了。
比如,姚一峰突然决定以“哥哥”的身份护理昏迷中的曼玲;(《悬崖》)陆小丹突然决定要去拜见同事蒋向阳;(《庭院之城》)蔡小娥突然决定要做自闭症儿童的家庭看护;(《哑》)李煜突然决定要将被动接受赵家御赐“牵机药”翻转为他和小周后互剖真心的良机;(《重瞳》)李天雨突然决定按照戴灵灵的指示去陪伴狡黠贪色而又空虚软弱的来自香港的商先生,在别人对我、我对别人以及我对自己三重“不负责任”的境况中,为自己举行“成人礼”。(《凝视玛丽娜》)
当然并非所有的决断都能提升生命境界。倘若只是俗世的精明的算计,结局往往适得其反。比如,“我”决定始终向貌似高贵的所爱者(德籍华人夏秉秋)隐瞒自己并不高贵的真实身份,因此彻底坐实了自己竟然属于连自己也极其鄙视的无聊浅薄的“小资”,从而与同属一个阶层的所爱者失之交臂。(《春风沉醉的夜晚》)商人吕明也显得很有决断(妻子惠芳因此对他既欣赏又忌惮),他灵机一动,抓住“商机”,将众人以为诡异不祥的无梁殿底层改造为集消费娱乐于一体的文化空间,又处心积虑在那里大肆操办了一场自以为别开生面的圣诞摇滚晚会作为开业典礼。但他收获的却只是无情的事实对他长期投射于神秘女邻居汪琳琳之卑琐欲念的辛辣嘲讽。这个欲念曾经是他幽暗生命中唯一的亮光,最后还是被他自己一连串的决断给掐灭了。(《万历年间的无梁殿》)
凝视这些稍纵即逝的决断和逆转,大概就是朱文颖小说的精髓所在吧?
要说的话自然还有很多,但这篇充其量只是读后感的序文也该打住了。嚼饭与人,徒增呕秽。全部“剧透”,所为何来?更多佳胜或难免的疏漏(窃以为《金丝雀》处理警察与那个女子的故事就不甚熨帖),还是留给读者自己来判断吧。
2019年11月15日写于上海
2020年2月2日改定
【作者简介】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