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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

2020-09-06陈雨轩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木工木材木匠

陈雨轩

祖父曾是小镇里数一数二的木匠。

祖父家中的大多数家什也都是祖父自己做的。大到衣柜箱桌,精细到犁耙斧柄,甚至门窗,用料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但贵在精细齐全。

我年幼时,父母工作繁忙,我寄住在祖父母家,最喜欢观看的便是祖父的“魔术”———一块块粗糙的木头在祖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件件木制的精致家什。

祖父是个闲不下来的人,退休回乡了也从不闲着,应着乡亲的请求做些木工活儿。每天清晨我醒来时,祖父便已经沉浸在令他感到快乐的工作中。老屋的前坪里,他推着刨子在木材的表面掠过,细碎、蓬松而轻盈的木刨花便伴随着沙拉沙拉的有节奏的悦耳声音而飘落到地面上。他把装着墨的一个小盒子固定在平面的一边,一只手勾着着缠线的线轮,另一只手的手指挑起那根黑漆漆的弦,一弹,那木材的平面上便留下一根笔直的黑线,动作总会让人联想起伯牙那高山流水的铮铮琴音。

祖父的作品从来就没有用过钉子。每当我问起,他都会说:“傻孩子,以前的木匠哪用什么钉子啊。”他在用角尺在木材上比划着,用凿子和锤子精细地修整着木块,看似毫无章法,实则胸有成竹。将那些奇形怪状的木块一一组装,竟真成了一件密致而稳固的器具。当我惊叹这一绝妙手艺的时候,祖父总会眉飞色舞地说,教他这门手艺的师父有多厉害,能够不比划直接凭经验做出贴合紧密的榫卯结构的部件,还会画符镇宅。

木匠在乡间本就相当受人尊敬,喜欢各处结交朋友的祖父在年轻下乡的那段时间里,在十里八乡的名声相当响亮。只要一提起缺了半截手指的木匠,乡人们都会眼神发光,说那个小木匠有多热心手艺有多么好,说出自于那个小木匠之手的家什有多么耐用。

说起自己的手,祖父就会不由得提起年轻时跟着师父学习木工,闯荡江湖的奇妙岁月。祖父的围炉夜话如同东方的流浪汉小说,几天几夜也讲不完,总让我们这些爱听故事的孩子们心驰神往。

因为他“家庭成分”不好,十二岁就不再读书,跟着师父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边学习做木工边闯荡了大半个湘西,见识了各个苗寨侗乡的各色风土人情,还去绥宁地区的深山中伐过木,而他那半根缺失的手指正是他那极具传奇色彩的青春的见证。

那时山中的树木想要运到城镇中并不容易,往往是通过水流将由木材扎成的木排运送到下游。正值汛期,水流湍急,水运的风险也骤然上升。在运送过程中,木排突然被一个大浪打散,那时年纪尚轻的祖父为了保住木材死死地抓紧了捆绑木材的绳子,在水中被翻白的浪花击打着,想把松散的木材捆紧。有两根木材由于水流的推动,在祖父正將它们捆扎紧实的时候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在那之后,祖父右手的中指便失去了半截。

幸亏我失去的只是半截手指,而不是我的命。说到这里,祖父的眼中如同一泓平静的泉水。当年的伤对于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永远打不倒他那颗坚韧而乐观的心。这个小伤并不能阻止他的生活继续前行。

再往后说起那些在家中经济困难时艰苦的日子,祖父只是笑了笑,要我们这些孩子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要好好读书多学知识。他说自己读书不多,考技师证的时候颇费一番功夫。

他从来不向生活低头。即便是面对养活家中两个孩子、最为艰苦的时候,即便顶着炎炎夏日做着常人最不愿意做的拆模活儿,他的心中也从未向生活屈服,而是像一棵长在石缝中的野草,坚忍而顽强。

除了做木工和给我们这一代,以及小时候的父辈们讲述他的传奇故事外,祖父最大的爱好便是打字牌,有时甚至可以玩个通宵。他也爱和老朋友两两三三聚在一起喝酒,回忆年轻时的逸闻趣事。

祖父的离开很突然,却也不突然。

他曾经中过两次风,但都是中了风的第二天就站起来了。因此祖父也从未把这些当回事儿,还是打牌喝酒两不误,依旧过着顺着自己心意的快活日子。

在人越来越少的老同事聚会上,他喝了很多酒。深夜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第二天再看到他时人已经没了。他的面色很黑,脸上的神情却很安详。那时的我并不懂死亡是什么概念,只是觉得祖父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直到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过祖父,我才明白这竟是永别。

祖父的葬礼上,前来探访慰问的人很多,有的好友甚至从十几里外翻过了好几个山头来见他最后一面,直叹可惜。

也许十几年后,没有人会记得还有这样一位技艺精湛的老木匠。

唯有那些任凭岁月侵蚀的老家什仍然沉默地立在原地,无声地宣告着岁月的流逝。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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