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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母亲过年

2020-09-06杨浩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哥哥母亲孩子

杨浩

曾记得,15年前参加儿子高三家长会,班主任一番话令我记忆犹新:“如果孩子考上重点大学或者出国,十有八九就在外地工作了,你这孩子相当于是帮国家养,帮国家培养人才。如果孩子考个一般大学,在身边工作,逢年过节尤其是你老了病了,他(她)召之即来,你这孩子相当于是帮自己养,养老送终,没后顾之忧了。因此,家长要辩证地看待高考,不能给孩子压力。”

经老师这么一点拨,我才发现,确实,读书越成器的孩子离家越远,孝敬父母常常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现身说法吧,我是兄妹三人中读书最成器的,大学毕业后在昆明工作,没考上大学的哥哥弟弟在父母身边的边陲县城工作。

父亲去世早。母亲一直与哥哥生活。

哥哥是有名的孝子,为照顾母亲,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牺牲,首当其冲的是婚姻。哥哥先后三次婚姻都以失敗告终,无法调和的是婆媳矛盾,归根结蒂是母亲。母亲个性太强,强到了惟我独尊刚愎自用的地步,是那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走投无路”的女强人。

举例说明吧。

例一,母亲年轻时是边陲地区汽车总站的总调度,外号“阿庆嫂”,手有一双,嘴有一张,能说会道,要多能干就有多能干。那时没有电脑,安排上百辆汽车的货运和几十辆客车的客运,全凭母亲随机应变的脑袋瓜子和打得噼里啪啦利索的算盘珠子。

一天,一位驾驶员没按时来送大家去农场学大寨,大家等得怨声载道。一小时后,姗姗来迟的驾驶员揉着腮帮来了,边揉边说“牙疼,昨晚牙疼,没睡饱,迟到了。”

母亲质问“又不要你用牙开车,用手开车!再说了,最高指示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牙疼,怕什么?”

驾驶员没好气地呛母亲“是啊,是用手开车,你也有手,你来开呗。”说着就把套在食指上的车钥匙晃荡到母亲眼前。

母亲一把夺过车钥匙,拉开车门,大喝一声“走———同志们,我保证把大家安全送到农场。”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片刻,一哄而上。

因为有个老职工揭了母亲的老底,告诉大家,母亲曾经是云南省第一批公共汽车的女驾驶员。

母亲三下五除二开着大客车往农场走,碾起一路扬尘,引来一路围观,惊出一路尖叫,这是边陲县城第一次看见女人开车。

例二,1990年,母亲退休,做的第一件事是买墓地,给自己买一块墓地,当地人叫生基。许多老人相信这个习俗:生基买得越早,老人活得越长。可见,生性好强的母亲是多么热爱生命啊,面对死亡也不能免俗。她打电话分摊生基的经费,命令我“总共四万块钱,你哥你弟各出一万,你出两万。因为你不在身边,平时有个病痛,都是他们照顾我。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职称做到教授级,职务做到县处级,三个儿女,你地位最高,理所当然出钱最多。作为女儿,你知书达理。作为母亲,我通情达理。你说我分摊的合不合理?”

合情合理。我哑口无言。

这,不是我举例要说的,我要说的是买了生基后发生的事情,这是轰动边陲县城并登上地区报纸“街头巷尾”的新闻:母亲在生基旁埋葬了一条狗,还为狗立了一块碑,碑文赫然两行红字“人———给我烦恼,狗———给我快乐!”

一石激起千层浪,公墓里有生基的活人以及公墓里死人的家属纷纷奋起反抗,主题是“人与狗不得入内!”

狗,怎么能和人死后同居呢?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门槛被踏破了,接踵而至的人登门说理,没一个人能说服母亲。私了无果,对簿公堂。几百号人联名公诉,还请了律师。母亲一人上堂,微笑面对。她振振有词“它,在你们眼里———是狗,在我眼里———是人!它,整整陪伴了我18年,比我的三个儿女陪伴我的时间还长。它寿终正寝了,我把它埋在我的生基里,等我百年之后让它继续陪伴我,犯什么法了?咳……咳咳……”母亲开始咳嗽,这是母亲的习惯,凡是重要讲话前,她都要咳嗽,以此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母亲目光扫视全场一圈,确认所有人都翘首以待后,才字正腔圆地说“请问,中国哪部法律规定不准狗与人同葬?再请问,我把爱犬埋在我出钱买的四平方米的生基内,没占别人一丝一毫的土地,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的哪一条、哪一款了?”

顿时,法庭鸦雀无声。

法官宣布休庭。

经过合议,最后,法官宣判公诉人集体败诉。

赢得胜利的母亲,高昂着头颅接受记者的采访。从事情发生就跟踪报道的地区报纸,在这条像电视连续剧的新闻结尾处配发了编者按,特别强调“百姓懂得用法律武器维权了。这是一个合理但不合情的案例。”

母亲简直是个神话。

在我心目中,母亲像变形金刚,无所不能。

其实,无所不能的是时间。

半年前,哥哥打电话来说母亲出现幻觉,医生诊断为阿尔兹海默综合症,说白了就是老年痴呆。

哎呀,如此聪明能干乃至厉害的母亲,怎么会得老年痴呆呢?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异口同声“你母亲的大脑堪比电脑啊,医生有没有搞错啊?”

电脑也会瘫痪,也会死机。

糟糕的是,无法重启,无法更新。

84岁的母亲,意识时断时续,活着的人她认不得,死了的人她成天与之对话。短短半年,换了三个保姆,人家看到她与死人(都是她去世多年的老朋友)谈笑风生,感到毛骨悚然,先后辞职了。母亲只认得与她相依为命的哥哥,连弟弟都不认得了。

2018年春节,我迫不及待回家,回家陪母亲过年。心中反复念叨,但愿母亲还能认得我,但愿母亲还能认得我。

一进家,我便扑到母亲身边。她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两眼呆滞地望着我,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任我左一声右一声呼喊“妈,妈,妈啊———我妈———”喊得我泪如雨下……

哥哥凑近母亲耳边,大声说“你姑娘回来了。你逢人就夸读书成器的姑娘,回来陪你过年来了。”

缓过神来的母亲,声音低沉迟缓地说“过完年,她……还不是……要走,我……还不是……没有姑娘。”

哥哥边递给我纸巾边劝慰“别哭别哭。你多和她说说话,多陪陪她,她时好时坏,好起来,也许能认得你。”

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母亲,伺候她吃饭,帮她洗脸脚,搀扶她散步,凑在她耳边不停地讲话。

第三天,我发现一个可喜的细节,我在厨房忙活时,保姆想搀扶她起来坐到餐桌旁,她用力甩开保姆的手,掉头来寻找我,她想要我搀扶。

过完年,我得走了。

临别那天,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一遍接一遍地交代“妈,你好好听我哥的话,按时吃药,尽快好起来,然后到昆明来,来跟我在啊。”我的语气像极了小时候她交代我注意事项的语气。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无情的岁月将母亲变成了孩子,将孩子变成了母亲。

突然,母亲拽紧我的手,结结巴巴地问“我……死了,你……回不……回来?”

我喉头发硬,胸口发慌,眼泪夺眶而出,赶紧扭开头,生怕被母亲看见。

母亲笑了,笑得从容而坦荡“莫难过,我姑娘,人人都会死嘛。”

听到吗,她认得我了,终于认得我了。

她以这种诀别的方式,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唤醒了母女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

就在那一刻,我真后悔当初考起大学,从此离家很远,照顾母亲爱莫能助。按照儿子班主任的逻辑,母亲的女儿是帮国家养的。难怪,母亲抱怨“过完年,她……还不是……要走,我……还不是……没有姑娘。”

哎,母亲一语道破了望子成龙的悖论:儿女成龙了,往往离家就远了,孝敬父母就成一句空话了。

这,就是生活的无奈啊!

此文脱稿,正值2018年3月18日正午,手机铺天盖地的新闻是台湾学者李敖去世,不由想到他的语录“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贫穷和爱,你想隐瞒,却欲盖弥彰。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生命、时间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可见,滋养身心的只有一样东西,这就是———爱!

其实,无论孩子是帮国家培养还是帮自己培养,无论孩子在国内还是国外,终其一生都无法割舍的,这就是———爱!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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