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手镯
2020-09-06李燕霞
李燕霞
那只银手镯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手腕里,它从时间的上游顺流而下,从一个生命的躯体转移到另一个生命的躯体,终于抵达了我。它本是外婆的嫁妆,而后,外婆把它送给了母亲,现在,母亲又把它送给了我。
外婆是从一个山村嫁到另一个山村的。她的出嫁,完全遵循了那个时代的乡村礼俗。
山里人都是纯朴的,尽管那样的纯朴里带有现代人看起来的愚味。他们敬重祖宗,遵循着祖辈留下来的礼俗虔诚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张罗着村里的大小俗务。那时候,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一般3到7岁就要开书合命。还是不懂事的年龄,就被父母拿着八字,听着媒婆去定娃娃亲。通常,男孩讲究高年低岁,而女孩,命运则全捏在了自己的八字纸里。
在某天,在某个被掐过手指认为是较吉利的日子里,一个被父母认为已到了合岁年龄女孩的母亲,就会拿起挂在厅堂里的一个竹篾编织的茶箩,把写着女孩生辰八字的一张大红纸折叠好放在里面,然后,再放上利是、米、花生、桂枝、栢叶等等,将它们一并提到媒婆处。媒婆就提着这个茶箩到她认为合适的可以门当户对的男家,让男家挂在放有祖先牌位的神楼上。过了七天,若男家碗不烂,鸡猪不死,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就说明这女孩命好,就可与这家的男孩配论成。论成指落定,就是那种民间式的订婚。择日落定那天,男方要捉鸡买酒买肉去女方家,女方就要叫叔伯来吃饭,说明两家已经正式认亲,到孩子满18岁时就可以择日完婚。如若七天里,男家出现了什么异状,哪怕是打烂一根调羹,这女孩的命也算不好,只能下回重新再找时候与别家再合命。“女人八字台上生”,老辈人寥寥几字的概括,不知隐含了那些年代里多少乡村女人的命运与无奈。
外婆是幸运的,她合到了一处好人家。她长得不算好看,身高也偏矮,外公却长了一米八五的高个,一表人才,人也善良勤快。18岁那年,外婆随着迎亲队伍来到了外公家,简单的嫁妆里,最亮眼的便是那只银手镯。
手镯是老银子做的,在外婆之前,她在外婆母亲的手腕上逗留过,可以想像,再之前,之前的之前,因为某种因缘,它一定在不同的手腕里停留过,某些关于血脉关于传承的东西便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姿态存在了这只镯子里,渗在了镯子的每一条细腻的纹路里。
没念过书的外婆当然是不懂这些的,一个纯朴的乡间女人,是不会思考也无从考虑这些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与生俱来的敏感情怀,那种冥冥中的呼应,让她感受到了凝在这只手镯里的娘家人对她的无限怜爱与某种期待。镯子带在手上,就像娘家人待在身边一样,是可以念想可以温暖的。于是,一只镯子,超越了它作为首饰的本身,变得山高海深起来。一件小小的饰物,秘密地隐藏起了一个女人生命深处的潮涌。平静的乡村深处,涨落着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海。
这只镯子从此像鱼一样游进了外婆的生活。它稳稳地守着外婆,在那些艰难而朴素的日子里,它紧贴着她散发出柔和而高贵的光。那种柔和与高贵是洁净的,是不紧不慢的,它恰到好处地稳妥着一颗被生活磨砺的心,让这颗心哪怕在最粗糙的生活里也始终保持着宁静与高贵。
尔后,在某个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它被重复着命运,游到了母亲的生活里,现在又游到了我的生活里。只不过,它不是我的嫁妆,它是母亲送与我的生日礼物。
它像熨帖外婆与母亲一样熨帖着我。每天我都与它对视,目光抚过,光阴柔软。是的,外婆与母亲温柔的手曾反复抚摸过它,被她们的目光反复凝视过,它注定会变得异常温暖,也因此有了强大而美好的磁场。
它的每一个纹路,都熟悉了外婆和母亲的手纹,气息和味道。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外婆,母亲和镯子,她们彼此交换着气味,互相渗透,那么柔软、细腻,温润、谦卑与诚恳。
一只银手镯,一只受了时光洗礼的手镯,它附着在一只打点着生活的手腕里,它会看见怎样的心灵漩涡?听见怎样动人的生命叮咛?
这只手镯,曾经给外婆或者母亲带来过多少的幻想?在那些只有劳作的贫苦日子里,它曾给她们带来过怎样的喜悦与盼头?在月光的披洒下,这只手镯曾陪着她们走过怎样的艰辛与隐忍,又见证了她们多少的快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只镯子记录了她们怎样丰富而细腻的生活细节?它一定小心地收藏过一个新婚妻子的羞涩,收藏过一个新媳妇、新母亲的惊喜与慌乱,也收藏过她们对于乡村爱情的所有的隐秘的想像。
在厨房的灶台边,在菜地里,在水井边,它一定陪着她们细数过火苗的跳跃,了解过豌豆的喜悦,洞察过井与水的心事。它随着她们的手扶摸过她们孩子的头,在寒夜里给她们的孩子扣过衣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生起火煮一家人一天吃的粥,荷着锄头,挑着粪桶下地,弯着腰收割地里金黄的稻子,在杂房的草堆上,甚至陪着她们擦过艰辛的汗水与委曲的泪水……
这只镯子一定还渗入了很多的味道。它随着她们那双灵巧的手,巧妙地利用着大自然里的的草木菁华,沿袭着传统的手艺,像魔术师一样地做出了各式各样的美味和小吃。她们用肥厚的粽叶包粽子,用墨绿的艾叶做艾叶糍、用枫叶碎成汁加白糖煮成黑黑甜甜的糯米饭,用生菜叶子包着饭团做成生菜包,用芭蕉叶子做水浸糍、用木薯碾成粉做成木薯饼,正月的时候打米饼、做寿头包、炸香脆的糖环……她们还亲手晒腊肉,做腊鸭,然后,在某个晚上将腊肉或腊鸭和着荷兰豆一起,炒成香香的一碟端在桌上,让阵阵香味化成孩子们吃饭时的狼吞虎咽……她们把忙碌的身影交付给了黄昏,让炊烟变成了诗行,让缕缕清香变成了孩子们最难忘的记忆。她们把生活放在掌上,用一双巧手滋养了一个个孩子的胃,让他们健康地长大、成人,然后,开枝散叶,生命的伦常与延续,就在那样的忙碌与香气里,按着既定的规律进行着,不紧也不慢。
手镯的上面,淡淡地雕着几朵兰花,简洁写意,是中国画里最惯常的手法,一笔一画看似无意,却认真谦恭,形神兼备。以前的匠人,都有一颗清心,不急不躁,专注而用心。我的外婆与母亲,她们也是生活的匠人,在宏大的时间面前,她们细算着每个日子,遵循着从祖上那里习来的生活礼仪,专注于她们的身份所赋予她们的种种责任,态度庄重,心怀虔敬,把生活过得简单而朴实。她们就像房子外那些被她们随手摘来便可以做出美食的乡村植物一样,平和、冲淡,既寻常又隽永。蘭的花语是美好高洁的,这也正对应着她们内心的高洁,于是,镯上的这些兰花,被外婆,也被母亲保存在了季节之外。看着镯子散发出的银质的光,和隐藏在那里的外婆的目光,母亲的目光,你不会浅薄而轻狂,不会无道而贪婪,你会变得沉静谦和。
当母亲把这只银手镯郑重地放入我掌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传承了几代亲情血脉的一根绵软的细线,又将通过年轻的我,抵达更为厚重和深远的岁月。我将带着这只手镯庄严上路。我相信在它光洁的银面里,将会流淌出一地过去明亮的阳光或皎洁的月光。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