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张悦然《家》的时空叙事及意义
2020-09-06刘思伯
刘思伯
内容摘要:张悦然的小说《家》从框架结构和脉络上看,整篇小说明显被作者划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重在叙述逑洛的生活故事,第二部分则将重心转向小菊,在看似分割的人物空间中,两个人乃至其中更多的人物彼此交织,互为映衬和补充,构成了一个颇为丰富的阐释空间。本文试从《家》的时空叙事及意义谈谈个人看法。
关键词:张悦然 《家》 时空叙事 意义
张悦然的小说《家》以其独特的脉络线索与其中隐约闪现的关于时间、空间、生活意义、人生价值等问题的思索引起了我强烈的阅读和研究兴趣。从框架结构和脉络上看,整篇小说明显被作者划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重在叙述逑洛的生活故事,第二部分则将重心转向小菊,在看似分割的人物空间中,两个人乃至其中更多的人物彼此交织,互为映衬和补充,构成了一个颇为丰富的阐释空间。
从整个世界文化和文学的角度来看,前现代至现代世界的主导时空是物理时间与地理空间;在现代主义时期,文化中的危机意识与文学中的异化主题使得心理空间成为主导空间,如意识流小说的内心独白、时空颠倒、自由联想等。而在后现代多维空间中, 当代文学及文学理论在经历了“非理性转向”、“语言论转向”、“文化转向”和“人类学转向”等重要转型后,20世纪又迎来了“空间转向”。
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被视为批判性后现代主义的先祖,其著作《空间的生产》分析了三种“空间认识论”:可感知的、物质的第一空间,构想或想象的第二空间和无穷开放、不断解构与重构的第三空间。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索雅《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所提出的“第三空间”理论也已成为近年来后现代学术中的一个热门话题。索雅引述米歇尔·迪尔《后现代血统》按字母顺序给出的各式各类空间形式,描述了绝对空间、抽象空间、行为空间、身体空间、构想空间、矛盾空间、文化空间等60余种空间形式。在社会和文化理论等领域中,后现代空间转向成为思考当今复杂而多变的现实世界与精神空间的一个重要维度。此外索亚认为,人类从根本上说就是空间性的存在者,人们总是进行空间与场所,疆域与区域,环境与居所的生产,人类主体自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空间单元,因此这种“空间转向”所带来的哲学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就是存在的哲学意义,存在主体与所处的各种空间都发生着一种隐秘的联系。空间是人类意识基于自身存在形式的思考,人的主体性实际上也是伴随其成长过程中空间感知的发展逐步建立起来的,而人类的生存也是人与环境交互作用的过程,这使得空间的内涵和外延都具有了多样性及阐释的可能性。空间变成了人的空间,生命个体处于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于川流不息的时空交会中感悟生命与自身存在。文本中的空间性“地理想象”与时间性“历史想象”也交相呼应,空间成为与时间并行的另一种秩序。
在《家》这篇小说中,人物行为活动及心绪呈现的主要场所就是“家”这个特定的空间和场域内(当然其中也存在其他空间),在有限封闭的空间“house”中作者探讨了无限敞开的“home”的意义和价值。小说中的时间是精确的、固化的、冰冷的。逑洛“为了不破坏应有的节奏,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套上睡裙”,在忙完早餐、简单收拾家居之后“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正是该叫醒井宇的时候了”。“10点钟,她来到超级市场”,“12点,干洗店,取回他的一件西装,三件衬衫”,“12点半,独自吃完一碗猪软骨拉面”,“下午1点来到咖啡馆”,“3点半,她们离开了咖啡馆”。“墙上那只没有秒针和刻度的表,总让人以为它停住了”。通过逑洛这一系列的时间活动和空间转移中我们可以看出,时间在这里是精确无误的,就像被标准化打磨的零件在规范之余还凸显着尖锐刺眼的棱角。人不是活在流动的时间当中,而是被套上了时间的枷锁,活在程式化的时空当中。就像在我们生活中,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被惯性所驱使,而不自身带有一种前进的力量,时间在冰冷中切割着空间,使生活呈现出碎裂与虚空。人们早已习惯不活在自己的理想时空当中,而是活在他者的欲望时空当中,自身主体意识的丧失,时空切割造成的人生碎片化,毫无疑问,这些被吞噬和淹没在都市喧嚣与骚华大潮中的人们,活在如梦似幻的虚假世界里。别人的欲望成为了自己的欲望,别人的渴求成为了自己的渴求,房子、车子、升迁、涨薪,接踵而至的奋斗目标使人们奔波在石头森林的灰墙高瓦之中。尽管有时逑洛们也会意识到“她在憎恨一种她渴望接近和抵达的生活”,但仍无力摆脱这种虚妄的幻想,深陷物质生活中无力自拔,逑洛在老霍家的时候曾想把众人极尽谄媚谈论一晚上的古董花瓶摔打在地“以此来证明自己像那个高喊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一样有勇气。可是她没有。”
在小说中,女主人公逑洛和男主人公井宇在固化时间和封闭空间的规训下,不仅在现实层面迷失了自己,更在精神层面迷失了自己。他们遗忘了曾有过的对幸福和自由生活的追求和憧憬,仅在庸众的盲目和忙碌中消耗着年轻的生命。“少女时代曾有过的写作梦想,被她的苛刻扼杀了”,这确乎是她真的苛刻抑或是她在虚妄的时空中创造力的枯竭。她看到伍尔夫文集的封面,对自己现在身处的虚假生活供认不讳,然而却难以摆脱“陷入对井宇新生活的想象”。她在离开时提醒自己要过一种崭新的“有节制的生活”,这或许是对自己之前无业在家散漫空虚生活的一种矫正,她希望能够重新规划和整合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以期待寻求生活的新價值、自由的新意义。同样,井宇在众人的艳羡中完成了又一项人生使命“升迁”,然而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这外在强加赋予的目标完成后所感到的生命的虚空。这长久以来他所全力以赴、矢志不渝的目标并非他当初设定的有价值的人生追求所在,他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了自己,成为了物质和欲望的奴隶。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自由都是相对的,外在形体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内在丰富的精神世界的自由才能使人真正获得一种满足感、充实感和存在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逑洛和井宇离“家”出走,寻找自己的想要的有价值的人生自由,实现灵魂的救赎和再生。
他们两人分别不约而同的离家出走,却最终殊途同归的奔赴四川地震灾区救援,作者安排两个背负沉重精神负担的现代都市人在这里实现灵魂的契合,这种安排难免有斧凿过重和迎合市场的嫌疑。但毫无疑问,作者所要揭示的正是现代都市人在绝望歌行中对于爱与生命的自我救赎的探求。只有面对鲜活的生命,面对生与死这个人生终极命题时,这种强烈的存在感才能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地震的灾区是个敞开的空间意象,正如列斐伏尔无所说的无穷开放、不断解构与重构的第三空间。这里是个使人们在绝望中期待希望的地方,在这里人们摆脱了房屋的空间性架构,摆脱了时间的固化约束,生命的重量脱离“物”的局限,成为置于一切物质、欲望之上的最有价值的存在。尽管张悦然安排男女主人公借助偶然性事件达到灵魂救赎净化目标的实现值得怀疑,但我们毕竟很欣慰地看到作者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重建人的精神向度,发现人类为摆脱困境而付出的真诚努力。正像安妮宝贝《莲花》中所说“死亡时真相,突破虚假繁荣。突然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是你是如何的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小说另一条线索是小菊的故事,她是一个农村进城务工的女性,摆脱了农村闭塞的空间来到了城市里,在这里她逐渐清晰的认识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意义所在,勇于和中介公司脱离自己找活干,勇于和丈夫提出离婚过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想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等等,都表现着她身上的劳动人民的朴实与坚强。城市空间对小菊的意义起初是敞开的,相对于知识、文明、娱乐匮乏的农村,这里充溢着小菊关于未来的憧憬和幻想,她陶醉在自己成为“都市人”的期待中,并也不乏为之付出的努力和艰辛。这时在她身上我们或许可以看到逑洛之前的影子,或者可以推测小菊-逑洛—袁媛是时间线上的同一个人。当小菊一个人在城市打拼的时候,她是自在自为的,充实、勇敢、无畏的,她靠自己的双手不仅养活了自己,更补贴家用,这种自主的独立意识正是困兽般豢养在家中的逑洛失落了的、缺乏的东西。然而戏剧性的一幕是当小菊独享逑洛和井宇的空间时,她认为“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她先前一直以为,有钱一定比没钱自由,可是她现在的境况是,有了钱反而会失去了自由。”这种关于金钱、空间、自由的悖论在当今社会也一直困扰着很多人,钱并不能买来自由,反而可能是对自由的囚禁,这是作者借小菊抒發了自己对于“自由”的理解。然而,小菊仅仅将自己的自由等同于这间“他者”的屋子,并且在果敢的提出离婚后满怀期待的等着丈夫的到来,这种发展使我们不仅要怀疑作者所谓的小菊“爱干净”,换上自己床单等叙述,是否可能小菊是对房间、抑或是空间异质性的排除,而她也将成为下一个沉溺于自我空间和他者空间的逑洛。空间在这里又成为了一种隐喻性的象征,是人的欲望得以释放和迸发的时空隐喻。
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我不禁在思索,面对如此喧闹浮躁的功利世界,身处其中难以脱离的我们如何能坚守住自己的精神空间。我想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基本生活满足的情况下,摒弃对物质的过多迷恋,与此同时不断的反省自己、返回到本真的精神选择和价值定位,回到被欲望遮蔽的精神世界中去,在甚嚣尘上中为自己保留一个心灵空间、一个精神家园,一个无限敞开的能不断解构、重构的精神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与超脱。当然这种说法看似轻松,实际操作起来并不容易,但至少还是避免无限沉沦与自救的一种有效方式。如果没有这个空间心灵将永远被各种事物充塞着,生活只能被抽象成了冰冷的数字和时间,而不是温沁感人的岁月和光阴。
(作者单位:北京市第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