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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亨利五世

2020-09-06张建萍

传媒论坛 2020年9期
关键词:意识形态

张建萍

摘 要:“乌托邦精神”与“意识形态”异同明显。同属西马概念,二者均肯定上层建筑对社会的反作用,“乌托邦精神”以理想社会为目标,引导人们利用精神力量改造社会;“意识形态”来自占社会主流地位的阶级意识,目的是控制社会的各个层面,借以维持其当下统治。但“乌托邦精神”立足现在,指向未来,充满了乐观精神。“意识形态”则聚焦现实稳定,且从诞生之日起便被赋予贬义色彩。二者的差异对于理解莎士比亚笔下亨利五世两张面孔的成因有启示意义,而二者共同之处又合力共谋了亨利五世的整体形象。

关键词:乌托邦精神;意识形态;西方马克思主义;亨利五世

中图分类号:J9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079 (2020) 09-0-03

一、前言

莎士比亚“早期在戏剧上取得的声名主要源自他的历史剧”(Dutton:71)。《亨利五世》是莎士比亚最后一部历史剧,完成这部作品后,他便搁置历史剧,开始进行悲剧创作,直至1603年英国改朝换代,在历史风云巨变的背景下,1612年至1613年间,莎士比亚重拾历史剧创作,与约翰·弗莱彻(John Fletcher)合写了《亨利八世》。但研究界仅只把《亨利八世》看作英国历史剧系列的番外篇。亨利五世的形象不只出现于《亨利五世》中,早在之前的《亨利六世》《亨利四世》和《理查二世》等也有所提及。但他正式出场是在1597年《亨利四世》中,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多以剧名中君主为主角,只有《亨利四世》例外,该剧以亨利四世命名,但全剧的中心人物是哈尔王子(即继位前的亨利四世)。

一直以来,在莎士比亚心中,亨利五世是英国历代君主美德的样板和典范。且这种形象深入人心,对此具有代表性的评论来自于开启了用历史方法研究莎士比亚的先河的爱德华·道顿(Edward Dowden),他认为因亨利五世“拥有受人称颂的美德,还有勇气、诚实、公正,英国式的诚挚亲切,朴实而非花哨的爱好,快乐的天性,和他讲求实际的英国式虔诚”而成为最理想的君主(66)。评论界对此也异议不多,直至19世纪,浪漫主义莎评代表之一威廉·赫兹列特(William Hazlitt)才在其著作《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The 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中探讨亨利五世魔鬼的一面,弗兰克·哈里斯(Frank Harris)随之附和他的观点。但因受到时代限制,他们对亨利五世形象的另一面及成因研究并不深入。到了20世纪,各种莎评流派层出不穷,现实主义莎评、新现实主义莎评、心理分析流派莎评、新批评派莎评、人类学批评学派莎评、解构主义莎评等从各个角度对莎士比亚作品展开了地毯式的研究。其中因马克思主义莎评、新历史主义莎评关注莎剧所反映的文学与社会间的各种能动关系,亨利五世的完美人设也随之崩塌,不断遭到质疑。

二、亨利五世的“乌托邦精神”

谈及“乌托邦精神”,它跟“乌托邦”有差异但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般认为,乌托邦最早可追溯到托马斯·莫尔(Sir Thomas More)的作品,莫尔之后,如托马索·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的《太阳城》(The City of the Sun)、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新大西岛》(New Atlantis)、詹姆斯·哈林顿(James Harrington)的《大洋国》(Oceana)、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乌有乡消息》(News from Nowher)、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耶(Louis Sébstien Mercier)的《2440年》(2440)等都以故事形式把乌托邦描绘成未来完美社会蓝图。这些以讲故事为主的乌托邦作品批判现实的同时,认为只有通过虚构的国度出现才能改变现实。布洛赫的“乌托邦精神”与“乌托邦”作品相似处是二者均期许未来,不同的是它不是虚构的幻象,而是一种哲学化的思想,即一切伟大的哲学中都有乌托邦精神,对应到历史变迁中,历史上一切重大事件也都凝聚了人类乌托邦的渴望。布洛赫的“乌托邦精神”更为明确地指出哲学的根本就是唤醒人内心深处原本具有,却一直被隐藏的乌托邦精神,社会进步应以乌托邦为武器,利用人类精神的强大力量,最终才能够实现乌托邦理想。

布洛赫的“乌托邦精神”特点如下:一是他认为世间万物均有乌托邦精神,这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具有可实现性,绝非虚构之物;二是他的“尚未”的概念,即事物实现乌托邦理想是通过“尚未”。“尚未”是布洛赫“烏托邦精神”逻辑出发点,意指“还不是” “还没有”,即指现在不存在而将来可能存在的东西。该观念将人对过往历史与当下的关注中解放出来,将注意力转向事物发展过程及其未来中,世界因此不再是一个预先既定的存在,而是一个尚未成型、正在生成、持续开放的过程。三是“乌托邦精神”肯定人的主体性。 它直接指向未来,而人是未来的主体,因此人和未来同时具有无限性和开放性,作为主体的人需要积极创造才能实现美好的未来。人只有在实现“乌托邦精神”的过程中才能成为真正的人。四是因为“乌托邦精神”追求至善至美的完美境界,故其与艺术创作关系密切,艺术是最富乌托邦精神的领域。艺术不仅可以预见式地表达未来的趋势,同时其永恒的主题也是对至善至美的终极境界的追求(Bloch:34-278)。

亨利五世形象满足了以上“乌托邦精神”的所有特点(作为一部大众耳熟能详的名剧,各种实例笔者不再一一详谈):亨利五世集各种美德于一身,通过个体奋斗实现了作为完美君主所需的所有条件,他的乌托邦想并非空中楼阁,同时亨利五世自我完善的过程是个动态奋斗的“尚未”过程,且亨利五世在自我奋斗时充分地发挥了个体主动性等等。通过亨利五世,莎士比亚表达了自己内心理想君主的形象。也是基于以上原因,以蒂利亚德等评论家认为,《亨利五世》是在彻头彻尾地赞美英雄,这种赞美没有任何虚假、嘲讽和模糊地带,也没有任何隐藏的信息(王威:104)。而将《亨利五世》“乌托邦精神”利用到极致的是1944年英国导演劳伦斯·奥利维尔听从政府安排,改编了《亨利五世》,将其正面形象搬上银幕,借以鼓舞抗击法西斯的英国军士。由此可见亨利五世的“乌托邦精神”影响深远。

三、意识形态与亨利五世

亨利五世的完美形象虽深入人心,但也一直也备受质疑。这与莎士比亚对真实历史的改编有关。亨利五世形象的历史素材来源很多:一是霍林斯赫德(Raphael Holinshed) 《英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编年史》(Chronicles of England,Scotland and Ireland)1587年的第2版修订本。该书一经修出版,立刻引发了英国国内历史剧的创作热潮(Goy-Blanque:63);二是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的《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卓越贵族之家的结盟》(The Union of the two Noble and illustre families of Lancastre and Yorke);三是《亨利五世大获全胜》(The Famous Victorious of Henry the Fifth)。四是菲利普·亨斯洛(Philip Henslowe)的《亨斯洛日记》(Henslowes dairy)中记录的女王剧团演过的一部名为“亨利五世”的戏等等。对比以上素材,莎士比亚对亨利五世的改编比比皆是。如史书中没有记载亨利五世的具体出生年月,但记录显示他弟弟克拉伦斯公爵生于1387年秋,其父母只有1386年待在蒙茅斯,而巧合的是亨利五世一直被称作“蒙茅斯的亨利”,这来自英国中世纪的一句民谣:“出生在蒙茅斯的亨利统治时间短暂但得到一切,出生在温莎的亨利执政长久却失去所有。”可以推算是他的出生年月是1386左右,他比《亨利五世》一直跟他结怨打仗的霍茨波年长23岁,但莎士比亚为了衬托哈尔王子的光辉,特意拉近两人的年龄,变成了年龄相仿的青年人(什维多夫:115)。再如历史上真实的亨利五世喜欢权术政治,有玩弄人与鼓掌之中的能力,亨利四世统治末年,因其年老体弱,王子实际上已全面执政,但他不满足于此,要求父王退位,亨利四世断然拒绝。1411年,父子二人在威斯敏斯特发生激战。 失败的王子被隐居,直到 1413 年亨利四世去世后他才登上渴望已久的宝座(丘吉尔:353)。莎士比亚把这段历史巧妙地加以改动,亨利五世被改编成一个至孝至忠的完人。上篇亨利四世在战争中遇险,靠哈尔王子相救才得以生还,同时在亨利四世临终时,王子真心告白,他才放心地把权力放心交给儿子,“上帝知道,我以怎样奸诈手段眸得王冠,我自己知道王冠戴的多忧烦。王冠将稳妥戴在你的头上,民心民意所归,天下皆服膺”(《亨利四世》(下):102)。但这都是莎士比亚的杜撰。莎士比亚刻意塑造心中理想君主的形象,把他从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写成了无意追逐王位,忠孝两全,治国能力超群的正面形象。

亨利五世的真实形象与莎剧中充满“乌托邦精神”的上进、积极形象截然不同。莎评界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早在19世纪,浪漫主义莎评的代表之一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就用“和颜悦色的魔鬼”形容亨利五世(哈兹里特:71);从20世纪开始,学界对亨利五世质疑达到了顶峰,代表学者有A.C.布拉德利(A.C.Bradley)和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等,诸如此类批判不绝于学界。这与亨利王子所呈现出的积极向上、勇猛慈爱的形象截然不同。而造成其形象差异的主要原因是意识形态的存在。意识形态批评是一种以“文学是意识形态”为逻辑起点的批判,旨在探讨文学与意识形态间的复杂关系,即文学作品本身是某种意识形态的产物,现实社会对文学文本中的立场、倾向进行干预,作品所显示的立场被看作是其社会立场的反映,同时还能动地影响社会现实。而西马理论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的一点即意识形态出于维持统治阶级利益的目的,必然的会具有一定欺骗性,这会阻止历史真相的全部呈现。基于此,在文学作品中,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我们常常看到各种裂痕。

19世纪后学界对亨利五世“恶评”不断增多,从西马理论角度来看,并非是恶意差评,根源在意识形态的存在。意识形态对亨利五世形象的影响表现有二,一是莎士比亚笔下亨利五世个人形象的裂痕;二是莎剧笔下的亨利五世与真实的亨利五世形象间的裂痕。

意识形态对亨利五世形象的影响表现一是莎士比亚笔下亨利五世个人形象的裂痕。作为“乌托邦精神”代表的亨利五世,治國有方、正直勇敢、骁勇善战。但是莎剧中又有很多与此形象悖离的描写。如《亨利四世》上篇中有段哈尔王子的内心独白,“我深知众卿所作所为,暂与你们的懒散德性相呼相应,放浪无形。为此我要效仿太阳,让恶云暂蔽其威光,一旦云垒破雾障散,他重现真身,因为久仰,世人倍加礼赞他的辉煌……一旦我收敛放浪行状,还清我从未承诺要换的欠账,我之所为比远胜我之所言,一举破除世人于我的成见.如金银衬于暗底而耀眼,我一旦幡然改进,则愈显今之上进,更赢天下人之羡钦”(《亨利四世》(上):22),由此可窥探其真实内心。在《亨利五世》中,他也有段独白说道,“胸藏大志,我默默韬光养晦,如凡人终日劳作,勤苦营生,而我将由此升起,光焰炬天”(《亨利五世》(上):29)。这些都说明在一定程度上,亨利五世的成长和转变只是他自导自演的戏,他的形象定位显然是其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故意选择这种形象定位,即使跟福斯塔夫一伙“鬼混”时,也时刻保持清醒的自我定位。戴维·卡斯坦(David Kastan:66)的评论颇有从西马角度理解亨利五世的味道:“其实王子从一开始就明白欺骗性外表的价值。他清楚地通过独白告诉观众他前面的堕落不过是为了烘托、反衬他即将以正能量示人的公众形象。如同商品价值,公众形象有满足社会需求的功能,而这种需求是可以被人为操纵的。

意识形态对亨利五世形象影响的表现二是莎剧笔下的亨利五世与真实的亨利五世形象间的裂痕。这需要亨利五世继位时和莎士比亚创作该剧时的时代背景谈起。在他继位前,因其父亲的王位篡夺得来,深信“君权神授”的民众并不买账,贵族与教会纷纷以恢复正宗王权为名举旗反叛。这就需要亨利四世的继任者既有高超地周旋于各方势力的能力,也要有杰出的政治军事能力方能将局面缓和。而从莎翁所处的时代来看,他生活在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期间,前任女王玛丽一世给她留了个烂摊子,玛丽一世曾试图恢复天主教统治,这让英国国内派系林立。外交上,因英国介入西法战争,丢掉了加莱,而加莱是当时英国在欧洲唯一的据点。经济上,从亨利八世起,频繁战争使英国财政捉襟见肘,货币贬值,至玛丽一世去世时,英国债务高达 20万英镑(Dietz:7)。“经济拮据,国库亏损,贵族没落;民不聊生,法纪废弛,物价飞涨,商品滞销……在国外我们只有宿敌,没有忠实的盟友”(Smith:45)。与此保持一致的是舍尔曼·H·霍金斯(Sherman H.Hawkins)笔下文艺复兴时期英国社会秩序极端混乱,这在莎剧中也有描写,霍茨波军队本应效忠君主,保家卫国,但却与敌军坑壑一气,企图推翻政权。以福斯塔夫为代表的平民阶层本应务农经商,但成了小偷强盗。当然面对国内国际严峻的形势,伊丽莎白一世展示了自己杰出的政治能力和外交手腕,她选择避免战争、实现和平、发展英国经济的策略(夏继果:242),经过伊丽莎白一世近40年的励精图治,英国逐渐走向繁荣。这种特殊的时代背景需要的能够控制混乱,并将国家引入正常发展轨道的完美、且手腕强硬的君主,莎士比亚笔下的亨利五世符合了所有完美君主的标准,在一定程度上他也是伊丽莎白一世的化身。身处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在创作亨利五世时必然会被意识形态所左右,会尽其所能迎合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也是在此基础上,他笔下的亨利五世与真实亨利五世形象间出现了裂痕。

综上所述,可以说意识形态塑造了亨利五世,无论是莎士比亚笔下亨利五世个人形象的裂痕,还是莎剧中的亨利五世与真实亨利五世形象间的裂痕均是如此,需要强调的是,尽管有诸多形象裂痕,但因其迎合了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必然作为标杆会大肆宣传,广而推之,这从几个世纪以来亨利五世完美君主受欢迎的程度就可见一斑。

四、结束语

几个世纪以来,作为莎士比亚笔下最完美的君主形象,亨利五世颇得人心,对其评价全为赞誉之声。直到19世纪学界威廉·哈兹里、弗兰克·哈里斯(Frank Harris)等开始质疑其完美形象,受时代的局限,他们对亨利五世不同面孔产生的原因分析并不透彻。即使在各种理论思潮纷飞的20世纪,相比之前对亨利五世完美形象的礼赞之多,对其另一张面孔质疑数量还是较少。而在我国,目前对于亨利五世研究的成果不多,究其原因部分是还比认同其完美形象,同时任何形象太过于完美的事物均缺少争议,会被认为研究性价值不大。时下关注亨利五世恶评张面孔的文章不足10篇,其中还包括即使关注亨利五世的恶评面孔,也认为这是为他实现君主理想的卧薪尝胆之举。在这些研究,从西马理论角度研究亨利五世的成果没有,但却是最为彻底的角度,故本论文的价值所在即丰富亨利五世形象的研究视角,并进一步深层次思考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创作观。

参考文献:

[1]Bloch, Ernst. The Spirit of Utopia. trans.by Anthon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2]Dietz, Frederick. English Public Finance, 1558-1641. London: the Century Company, 1932.

[3]Dutton, Richard,William Shakespeare,Macmillian,1989.

[4]Goy-Blanque,Dominique.“Elizabethan Historiography and Shakespeare's Sources ”.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5]莎士比亞.亨利六世(上) [M].覃学岚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6]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上) [M].张顺赴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7]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下) [M].张顺赴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8]莎士比亚.亨利五世[M].张顺赴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5.

[9]Smith, Alan G. R. & Hurstfield, Joel. Elizabethan People, State and Society,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72.

[10]王威.莎士比亚笔下亨利五世形象之辨析[J].四川戏剧,2013 (10):104-107.

[11]夏继果.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英国外交政策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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