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组诗）

午 饭

他拧干了毛巾。一屁股坐下来

他的脸和锄柄一样黑

胸膛和土地一样瓷实

对面那个旱情严重的女人

是他的妻子

中午不能回家

要不活儿就干不完了

他看看太阳

又看看满坡的地瓜

——风一吹

像满河翻着肚皮的死鱼

半瓶老酒下肚

他抓起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疙瘩

大口地嚼着

他吃得那么急

仿佛那就是一辈子的苦

他要一次性吃完

卫生室

这些平时伺候惯了庄稼的人

现在变成了庄稼

被别人伺候着

他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

嘈杂的笑声与哭声

拨弄着他们中毒的枝叶

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

不怕超剂量的抗生素

怕的是赤脚医生随心所欲的笔

因此他们锈蚀斑斑的脸

总是堆满了谦卑和无奈

像面对躲不开的坏天气

这时。又一棵矮瘦的庄稼

加入了进来。手里

攥着价值二十斤猪肉的方子

窗户纸

冬至以后

西北风的脾气越来越坏

乡下人就用地瓜粉打了浆子

糊窗户

一张黄色毛边或一张旧报纸

讓黑乎乎的木格窗

突然干净起来

蜷缩的童年

在雪花下面偷偷发着枝芽

透风撒气的日子

被薄薄的窗户纸改成了温馨

也有一些真相被遮挡。比如

一缕菜香。一声低语

一段直截了当的爱情

这一切

怎瞒得过那根好奇的食指

而今

窗户纸都变成了明亮的玻璃

很多事不需捅破

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人们内心那张纸

却变得越来越厚 越来越硬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他挥舞的镰刀

不小心划破了天空

闪电的鞭子

咣咣地落在黄昏

这头老牛的背上

带着几分惊恐

他刚从田里跑出来

就成了落汤鸡

道路的那端

她硬撑着下了病床

一朵黑蘑菇

踉踉跄跄被风吹远

背包里的河

那年。你把那条河与旧衣服

一起打进背包

转身去了远方

饿了，你蘸着它嚼馍

累了，你枕着它入梦

一次又一次

那条河用卑微的涛声

擦拭着你

被异乡这条狗咬断的呻吟

后来。你长出了尾巴

獠牙。骨头渐软

皮毛渐硬。你没有发现

自己早已变成了另一条狗

更没有发现

那条河的血脉早已干涸

背包，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山谷

挂在你高悬的梦中

山坡上的柏树

打记事起。山坡上那些柏树

就一棵接一棵

从山下朝山顶走着

不紧不慢地。远远望去

其中一棵像我

另一棵像我的爷爷

爷爷说，山顶上那些云彩

都穿着好看的五色水袖

那天回老家

又看到了那些柏树

这么多年过去了

它们仍然不紧不慢地

朝山顶走着

像我的那棵早已长大

像爷爷的那棵却不知去了哪里

山顶那朵云白得让人想哭

风吹故乡

风吹过南河

那儿的莲叶何田田。无穷碧

但从不讲究韵律

成群的红鲤。像不工整的散句

戏于透明的段落间

风吹过树林

掀起几朵鸟鸣的浪花

毛毛虫划着树叶的舢板凌空而下

把一棵蒲公英的梦撞翻

风吹过徐家胡同时停了一停

那满脸褶皱的女人正瘫坐门前

一纸远方来信

让泪水蚯蚓一样爬出了双眼

往右拐了一个弯儿

风就吹过了老家的窗台

窗前的杏树一年比一年茂盛

枝桠间挂满黄澄澄的期盼和叮咛

送家堂

好了——

时候不早了

老人们也吃好喝好了

也该回去了

说罢

他啪地一声点燃那打子火纸

一边用木棍拨拉着

一边念念有词

我们便在一片笑声中

齐刷刷跪下去

不同的是

今年主持这个仪式的

是我的父亲

我的爷爷

他已经变成了纸上的一个名字

被刚才那一阵风

吹向了远方

甜红子

一棵树就是一片天空

它结的星星

产生了两个想法

又甜又红

风吹动绿色的云海

却吹不动古老的山坡

你张开翅膀

无论怎么看

都等于一只小船或蝴蝶

天空那么粗，那么壮

像农人的梦

谦卑得

没有多余的身高

而天空下的土地

有苦难，有慈悲

有草芥一样行走的苍生

【作者简介】冷吟，本名徐勤举。先后在《诗刊》《星星》《北京文学》等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1000余首（篇）。部分被《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