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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哀乐的葬礼

2020-09-06宁玉

雪莲 2020年7期
关键词:大舅舅妈

舅妈去世后,我第一次见大舅,是在2013年4月的北京。那次短暂的假期,很恬淡。大姐不紧不慢地侍弄着院子里的黄瓜藤,我们陪着大舅坐在院子的矮墙下晒着太阳,墙头漫过一束束细碎的花藤。

我妈拆洗了大舅的棉裤,戴着老花镜做着针线,大舅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冰姐逗得哈哈大笑。午后,阳光更舒服,大舅午睡起来,我们泡一壶茶,坐在阳光里听他慢悠悠地讲故事,故事都是他年轻时的出走和战场,几个下午,几乎聊出了半本回忆录。

微凉的仲春,时光悠悠地走过,一点不着急,不焦虑,我觉得是因为,院里,有个90多岁的老人,坦然地读书看报看新闻,时间对于他,是个陪伴始终的老朋友,于是我们也和时间和平相处。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大舅开始变得蹒跚,腰因为壮年时受伤,驼得越来越厉害,腿脚十分不灵便,但他拒绝让人扶,一是他更难掌握平衡,二是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脆弱。每次他从卧室到饭厅,都差不多要一分钟,拄着拐,一点点走,左手使劲支着拐杖,然后迈出左脚,右脚跟上,同时右臂用力向后甩,然后再迈出左脚,右脚跟上……看得让人心酸。但那时有舅妈在,对大舅的牵挂仅仅是他的健康,但大舅其实也是健康的,除了血压高和行动不便。每天大舅和舅媽推着轮椅散步,一路笑眯眯的,谈笑风生,舅妈直到80多岁,声音依然银铃一样,大舅说话慢,总是甜滋滋地被笼罩在舅妈的清新和阳光里。舅妈走后,给大舅造成的空白太过巨大,我们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可以填补。

大舅安静地靠在床上,窗外的光洒在他身上,使他显得更加安详。大舅拿着放大镜看《环球时报》,床头的墙上,挂着舅妈一针一线绣的十字绣,大舅一贯的深藏不露下面是深深的孤独和对舅妈的思念,我们感到莫大的无可奈何。

2012年12月26日。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刚刚过去六天。

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我和部门的姐妹们正在单位的小舞台上,合唱《祈祷》,接受单位的春节年会节目评审,结束之后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冰姐打的。忙完了一切,把电话打过去,“冰——姐——”我拖着调侃味的长腔,准备煲电话粥,冰姐爱说爱笑爱玩,从小我就喜欢听她讲笑话。但冰姐的反应让我的不正经扑了一空,那边一阵沉默,声音过来的时候,低沉缓慢,一本正经。她叫了我的名字,然后,开始抽泣。

“你舅妈病了,脑溢血。”轰的一下,我觉得自己脑子里像雪崩了一样。舅妈?那个一直健健康康的谈笑风生的舅妈,脑溢血?82岁——脑溢血——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了什么是脑子一片空白,然后满脑子闪着一个念头——大舅,大舅怎么办?

大舅比舅妈大八岁,从30多岁遇到舅妈之后,他真正开启了自己幸福的人生。他像是舅妈的一个孩子,尤其是离休以后,家里家外一切事务,全都是舅妈一手操办,包括他自己的饮食起居,他就负责看《郑州晚报》,后来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舅妈更是不离左右,吃饭时总是帮大舅夹菜,她知道他爱吃什么能吃什么。大舅被舅妈照顾惯了,家里的大小事都不往心里去,只关心他的天下政治。

舅妈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的中心却是大舅,比如大舅胃不好,馒头就要买面粉可靠的,家里的温度,一定要是大舅可以接受的。后来他们常住北京,并随性旅居,去海南过冬,享受椰风海韵;回舅妈的老家成都住几个月,跟亲朋叙旧。每次回郑州,就把我妈叫过去住段日子,几个老人慢悠悠地一起消磨时光。

怎么都没想到,舅妈会先倒下。这是大舅这一生唯一的一处不完美,也是舅妈这一生最大的缺憾吧?

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大舅怎么办?没有舅妈,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谁知道他有什么需要?谁陪他说笑话,谁唱歌给他听?谁陪他推着轮椅一圈圈散步,一路说着他听不够的话?谁给他夹菜,在他举筷的最合适的时候?以后,总是笑眯眯的大舅还会这么笑眯眯吗?大舅的那些年,太过甜蜜太过无忧太过完美,但这一切,因为舅妈的告别,有可能荡然无存,因为,舅妈之于大舅的意义,几乎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27日。我登上了深圳回郑州的飞机。降落新郑机场时是黄昏时分,新郑阴冷阴冷的,天地灰蒙蒙的面目不清,飘着若有似无的雨雪,一切都被冻僵,天地暗沉得像是地狱。我裹着仅有的那件羽绒服缩进机场大巴,望着眼前的“地狱”心灰意冷。这是我懂事以来即将遇到的第一次生死离别。这一路的追赶是气急败坏的,身边的人有几个像我是奔着这样的聚?我试着为舅妈祈祷,上帝,请留下舅妈……

她是我的舅妈,常理之下很少亲近的一种关系,但对我,却是血液里的存在,跟母亲这个角色几乎不相上下。我7岁之前的记忆里,排序是这样的:姥姥、大舅、舅妈、几个表姐、妈妈、妹妹、爸爸。妹妹比我小不到两岁,生下妹妹妈妈便把我交给姥姥带,所以上小学前我基本上是在大舅家住的。当时大舅家在舅妈所在学校家属院,一套平房包括一间大屋两间小屋一间厨房,大屋里一张大床外带客厅功能,里屋是舅舅舅妈的卧室,一张双人床一个小小的衣柜,另一间屋小得只能放一张1米宽小床,我和姥姥住过大屋的大床也住过小屋的小床,三个女儿加上我,怎么挤着住的我都不记得了。从舅妈这个角色的角度,能忍受和接受是很不容易的,舅妈没让我受过什么委屈,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只记得有一次跟姥姥耍脾气,被舅舅呵斥过一次,还有就是被大我12岁的大表姐管教,估计是教我识字我不听话,大姐把我摁到粪池上头吓唬我,被摁着头的我看到墙头有几个人在阻止,其中就有舅妈,“算了,好啦。凤玲。”我当时的小心思,是完全放松的,看到舅妈我知道自己没事了。当我回老家上小学的时候,舅妈交给我妈一笔钱,那是几年中我妈替我交的生活费,舅妈都给存着,估计还往里贴了不少。

舅妈毕业于西北俄语专科学校,之后在郑州一所中学教书,最初教俄语,俄语课程取消后她自学英语,转型教英语。她工作应该很忙,所以很少在家见到她,关于舅妈职业的那一面,我记忆里有这么一次。1976年伟人去世,舅妈的学校组织追悼会,家属和教工一起,纵列两队。我个子小,站在第一排,组织者说都不要穿红色,我看看自己,蓝白格子衫,是表姐们的旧衣服。“我这件可以吧?”然后就随着队伍去吊唁,地点在马路对面,长龙一样的队伍越过马路弯了几道弯。进入吊唁大厅,大人组成的丛林中一个声音引领大家默哀,“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那声音,清脆又稳妥,是我舅妈。

在我爸写的一篇回忆录里也能看到一点点工作状态的舅妈,“她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干练、热情和多才多艺。记得第一次见面,她当时披着大衣,热情地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这年夏天,我和老魏分在一起下鄉收麦。一天夜里,她邀我一道找主任汇报情况,记得是两派学生打架。因为要走一段土路,我不是跳沟就是往粪堆上踩。我发现我得了夜盲症。老魏劝我要早治。返校后,有人说猪肝可以治,我趁星期天的早晨上街买了一个生猪肝,回来挂在住室墙壁上,不知如何弄熟了吃。下午老魏来了,了解情况后就把猪肝拿走了。不久,派大女儿凤铃送来了。她说是奶奶给做的。吃后,第二天眼睛就好了。”那时候舅妈不到四十岁,就已经被称呼“老魏”了,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大舅年纪比较大,大她八岁又是干部,人称老李,舅妈也就自然成了老魏,另外上世纪六十年代,衣着都是蓝灰系,再加上舅妈做事沉稳待人大大方方,被称老魏就很自然,透着敬重,多少也带点当时的时代特色。

我妈小两个哥哥二十多岁,13岁之前跟着二哥,13岁之后跟着大哥。当大舅和舅妈转业到郑州以后,二舅写信商量我姥姥的赡养问题,二舅很无奈,他那个婆姨一点都容不下婆婆,更何况婆婆还带着个小姑子。大舅没二话,舅妈也没二话,于是,13岁的我妈跟着我姥姥从山西来到大舅家,从此落户成了河南人。大舅多年在地方某军工厂任职,我姥姥不识字,很长一段时期,我妈的监护人其实就是我舅妈。舅妈带着我小脚的姥姥和三个女儿,包括懵懵懂懂的小姑子,平稳度过了困难时期和动荡时期,最乱的时候,城里武斗频频,大舅和舅妈安排一家老小回山西老家躲避,2岁的三姐,7岁的二姐,9岁的大姐,24岁的我妈,63岁的我姥姥,被舅妈送上了北上的火车,山西那边,二舅翻山越岭去静乐县城迎接。大舅和二舅,一个城里一个山里,一边提供物质的保障,一边提供空间的庇护,一大家子得以平平安安。我妈说,她好像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我妈高中毕业支边去了宁夏。后来我那年轻的爸爸出现了。舅妈很欣赏这个小同事,从中撮合,促成了我爸我妈的婚姻,也促成了一年后我妈的回调。我爸对这门亲事,是“无条件接受”,甚至,“非常不安”,“我不知道老魏对我竟如此信任,我无非能写几句文章,论能力,论才华,实在赶不上一个中等人才,和她建立亲戚关系,非常不安。”所以,我爸我妈的结合,起于他们对老魏的绝对信任和绝对尊重。就我爸和我妈的脾性,没有舅妈在中间的润滑,最后十有八九会分道扬镳。

夜上来,掩盖了之前的阴沉,冷却变本加厉。冰姐打来电话,说我可以直接到家里去,舅舅已经知道了舅妈的情况了。

因为,舅妈已然留不住了。大舅是必须要让他知道了。

大舅去了医院,看到了病床上曾经朝夕相处的妻,他说,“你应该先把我送走的。”大舅没有太强的情绪波动,经历过战场,拥有90年的光阴,他的内心能掌控一切。“不行了,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凌晨5点我被大姐叫醒,她跟冰姐一夜无眠。舅妈没有多少时间了,在此之前要给舅妈准备好她最后要穿全套服装。

给舅妈穿她熟悉的喜欢的衣服,这个决定几乎没有经过商量。两个表姐掀开床板翻找,找一阵,哭一阵,每件衣服都能触动一番新的哭。舅妈的衣服都很好看,整整齐齐叠放在收纳袋里。翻来翻去,表姐拿不定主意,“妈,我们不管了,你要穿哪件啊,你自己来挑吧。”每次都是舅妈帮我们参谋,她自己的打扮永远无需别人操心,但这次,她不再拿主意了,表姐们一阵慌乱,她们实在不想辜负了母亲一世的优雅。

我几乎没见过比舅妈更儒雅的女性,即使是在她八十岁的年纪。在社区老年合唱队里,舅妈虽然年纪最大,却是灵魂人物,不但唱功好组织力强,也是最夺目的一位。她的头发从来都是纹丝不乱,衣着永远那么得体,简单质朴,却透着高级感。几个表姐买衣服,总要参考舅妈的意见,对她的审美我们依赖甚至迷信。舅妈做的饭也好吃,都是有菜名的,逢过年,或者姥姥过生日,就会张罗一桌子琳琅满目,荤的素的,酸的甜的,摆盘也讲究,所以不但好吃,还好看。

天还没亮我们往医院赶,门外,那个冬天最刺骨的寒风迎面袭来,我几乎窒息。舅妈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六神无主。

医院那边在催问三姐什么时候到,从瑞士匆匆赶回的三姐预计早上7点到郑州,为了这个时间,医院给舅妈注射了加强肾功能的药维持,舅妈也在苦苦地撑。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三姐也到了,大家什么招呼都没打,匆匆在重症监护室换隔离服。走进病房,床上,插着各种管子的那个人我觉得不是舅妈,舅妈从来都不像一个老太太,脸上也没有这么深的老年斑,病床上的她那么娇弱,毫无生气,对我们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仪器上的指数在跳动,那是医生用药物维持的临时活力。

我们留下大姐和三姐走出来,窗外,几条枯藤几片枯叶在风中摇动,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呼地被吹到了空中。大姐被人推了出来,她抹着泪冲里面大喊:“妈,你等等二舅,二舅下午就到了,你等等啊。”我心一颤,此刻,舅妈,走了?

在舅妈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不分巨细记录着每天的生活要目,前天去买药了,昨天谁来了,几天前的12月20日,她写道,今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

此刻,我分明感觉到了末日的来临。郑州零下5摄氏度,风像冰冻的刀子,刀刀见肉,而且像一面无处不在的墙,挤压着我们残存的一点呼吸。

30日。最后的告别。

汽车在郑州的高架桥上不急不徐地西行,我们跟在殡仪馆礼宾车的后面,那辆车默默地在枯黄的梧桐叶间穿行,第一次感觉到,郑州的高架桥这么多这么长,而且有着这么令人忧伤的色调。

37年前的那个秋天,郑州的气氛也是这样的吗?

那年,我在睡梦中被姥姥叫醒,舅舅家的客厅突然灯火通明。我站在床上顺从地配合姥姥穿好了衣服,家里来了陌生人,慌乱,嘈杂。我被妈妈抱着坐进了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驶进黑夜。一路上母亲不停地抽泣,长期不在一起,我跟妈妈不是很亲近,但这一刻我有点心疼她,扭头安慰她:妈妈,别哭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我这个5岁的小女孩是怎么知道的,不但知道爸爸死了,还知道,此刻他就躺在卡车的后车斗。

我爸在跟我妈结婚前就离开郑州回到乡下老家的中学,当时有个政策,按我妈的说法就是“提倡各回各地”,后来我妈也调了过去,这中间有了我,又有了我妹妹。我妈两次都是在娘家生的孩子,在娘家坐的月子。后来我問我妈,你怎么好意思啊,我妈说,是你舅妈提议的,她说乡下条件太差,郑州的医疗条件好……

我爸与世无争,却偏偏被命运抛弃,年纪轻轻得了绝症,不久便撒手人寰。那年他被紧急送到河南省人民医院,当天就去世了。爸所在的学校连夜将爸的遗体往老家拉。大舅不在家,舅妈随我妈一起回乡下。她和我爸的同事坐在卡车的车斗里,身边躺着无知无觉的我爸,七十多里路,深秋,冷风瑟瑟。那个她倍加欣赏的青年,似乎前途无量的才子,她托付夫妹终身的老实人,突然就这么撒手走了。一路上,除了我妈偶尔的抽泣声,再没其他声音。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我仍能感受到她们那一路的悲凉,以及舅妈那一路的思虑。

那以后,我和妹妹就成了舅妈的第四第五个孩子,每年寒暑假我俩几乎都是在大舅家度过的,妹妹初中到郑州上学,吃住在大舅家,正值叛逆期,没少让舅妈操心。第一次碰到生理期,舅妈带着妹妹进了厕所,教妹妹怎么戴卫生带,公共厕所里大大方方在自己身上上下比划。我俩的衣服大多也都是舅妈给张罗的,一到假期,舅妈就会带我们去买衣服,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们上大学,所以在学校常常有同学误会我和妹妹是双胞胎,因为我俩总有一样的衣服,那都是舅妈买的或者扯布做的——酱色白点灯芯绒上衣、紫色运动服、棉绸碎花连衣裙、泡泡纱无袖连衣裙……还有那两条据说是校服设计比赛获奖作品,扎着腰带的白色连衣裙,一条黄边黄腰带,一条蓝边蓝腰带,下摆上印着别致的花,好看得我俩都不好意思往外穿。有几次买衣服,甚至还算上了我继父的女儿。整个八十年代,这些衣服伴随我们体面地长大,也多少塑造着我们最初的审美。

我们去送舅妈最后一程。

大姐托我写份悼词,她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心也乱,冰姐和三姐也都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因为舅妈走的太突然。昨夜写写停停,那份与生俱来的感情,不是寥寥数语就可以表达。而且这是悼词,用的称呼不是舅妈,而是她的姓名。

舅妈的名字很好听,魏玲萍,带着有节奏的韵律,邻居们都称呼她魏老师,老魏,魏也在我心目中成了她的专属,带着她特有的气息。

白色的胸花和黄色的菊花装点着那个清冷的早晨,舅妈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和老邻居都来了,我认出了其中的几位阿姨,都是我记忆深处的人物,王阿姨,40多年前的隔壁邻居,吴辉和吴红两位幼时玩伴的妈妈,仿佛隔了几个时空穿越而来,我们之间的相互记忆属于上世纪70年代,她老了,而我的舅妈已经没了。

大舅坚持要来,他的妻,他此生的最爱,他要陪她走到最后。

追悼会安安静静地开始,偶尔听到隐隐的啜泣,轮椅中的大舅,那个曾经腰板挺直的威武军人,佝偻成了很小的一团,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更加无助可怜,他定定地盯着妻躺着的位置,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我的心被扎得生疼,任泪决堤。

当所有的致辞完毕,告别的音乐响起。

不是哀乐。是的,那个旋律不属于舅妈,就像丧服不属于舅妈一样,舅妈歌一样美的一生,该有浪漫的旋律伴着她远行。

云儿飘星儿耀耀

海早息了风潮

声儿静夜儿悄悄

爱奏乐的虫爱唱歌的鸟

爱说话的人都一齐睡着了

待我细细地观瞧

趁此夜深人静时

撒上些快乐的材料

鼾儿起梦儿迢迢

人都含着微笑

嘴儿开心儿跳跳

疼爱你的人佩服你的人

帮助你的人都一齐入梦了

大家好好地睡觉

不要等到梦醒时

失掉了甜美的欢笑

一贯冷面肃杀的告别大厅,在歌声里,恍若天堂。我突然没那么难过了,四周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花,在泪眼婆娑中,似乎都升腾起来,在空中翩翩起舞。

歌名叫《月明之夜》,网上的资源不多,零星只有李谷一的独唱版本和歌舞视频的合唱版本。这首歌创作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作者黎锦晖是当年的流行歌曲启蒙,其歌词和旋律轻柔曼妙中带着古典中国的诗意,不知装点了那个时代多少少男少女的梦,舅妈无疑就是其中之一。她从做工程师的父亲那里学到了这首歌,20岁时,舅妈伴着这首歌,在舞台上表演了天女散花。感谢伟大的互联网,让舅妈多年以后能再次听到这首歌,当时她高兴得不得了,还准备教合唱团的成员一块唱,可惜没能来得及。

我想象着扎着长辫子的舅妈,长裙飘动,长袖飞舞,在舞台上笑靥如花的样子。后来聊起来,大姐说,记得有舅妈跳天女散花时的老照片,我惊讶得不敢相信,原以为只能靠想象去还原了。“怕是不好找了。”文革时抄家,舅妈很多演出的老照片都没有了。不久,大姐发来了消息。“找到照片了!”哇,我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

照片上的舅妈,穿着一袭白裙,头戴花冠,真的拖着两条长辫子,她右手举着花篮左手握着花束,动作有点拘谨,静静地看过来,双颊饱满,青春逼人。我盯着这张照片,想,上世纪50年代初,原来并不都是红绸舞,原来还有这样的小资情调。

就是这个时期,舅妈报名加入了部队文工团,后来,美丽女孩的芳华与部队年轻军官的激情岁月不期而遇,从此开启了他们近60年的相濡以沫。

我其实不知道舅舅有多悲伤,我没看到过他的眼泪,也没听到过他叹气。舅妈刚走那几天,外孙虎子是他唯一的安慰剂,许多心里话他会跟这个小伙子讲。虎子趴在姥爷的床头,祖孙俩没长没短地聊,偶尔我们会听到大舅呜呜的哭声。妹妹来看他,他说,过去别人说我能活一百岁,我也觉得我能活一百岁,现在我不知道了……

妹妹是另一个能掏出大舅心里话的人,大舅跟她讲——“你舅妈和小菠箩(他们的曾外孙女),一老一少,舅妈唱一句,菠箩唱一句,我在旁边虽然什么也没参与,可是——我——感觉——很幸福。”后面这几个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好像这样那一幕重播的时间就会拉得更长。妹妹不无感慨,“我帮他擦了眼角的泪。其实,真心诚意地羡慕他。这种每一个小细节的幸福感我也有过。比如,那一年,我做着午饭,等一个人回来吃。我看着窗外。银杏叶落了一地,我对自己说,我要记住这个很普通的中午和我的幸福感。舅舅其实是个很幸运的人,这种幸福感他有差不多60年,没有被打破过、粉碎过。”

如果储存了60年的幸福感,可以像储蓄一样,能随时支取就好了。可惜,幸福不但无法支取,失去了,还要付上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真的太残酷。大舅表面看似平静,但他后来的健康说明了一切。

2014年夏天,大舅经历了一个大坎,先是咳嗽,后来开始嗜睡,然后,有点犯糊涂,手纸拿用过的,后来便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年轻时身材魁梧,军装笔挺,文过武过,被舅妈宠过惯过,大舅可是骄傲了一辈子的人。

尽管医院检查结果说是严重缺钾,正在补,病情在好转,但情况的糟糕程度让人忧虑,觉得大舅在向我们挥手了。尽管大舅已经92岁,时间在迫近,我们仍对那一天没有准备。舅妈走了一年半了,这是大舅的一个奇迹,原来想,没有舅妈的陪伴,他走不了多远。

大姐功不可没。这个前国营菜市场营业员,鞍前马后把老父亲照顾得天衣无缝,几乎变成了半个医生,住院期间包括后来居家休养,大舅的医护级别都接近ICU水准,每天24小时固定时刻的睡眠时间、体温、血压、饭量、尿量、便量,都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大姐在前线冲锋,二姐和二姐夫全力做好后勤保障,每天熬制小米油,顶着烈日骑着电动车送过来,一口一口地喂。最困难的时候,我从深圳飞去北京,在医院守了两天,半夜在走廊的折叠床上醒来,发现大姐还在围着大舅的病床转,大舅的体温有点高,她呼叫了医生。我为自己的酣睡羞愧不已。大姐甚至能根据大舅的身体变化自行决定增减什么药,医生一边觉得这个病人家属不自量力,一边发现她竟然是对的。

大舅最终闯过了这道鬼门关,我觉得起作用的不是医学,而是表姐们的坚持。大舅后来的这几年,并没像我最初担心的那样,“没有舅妈,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谁知道他有什么需要?谁陪他说笑话,谁唱歌给他听?”表姐们都知道的,她们跟大舅说话,又是哄又是逗,大舅好像她们的乖宝宝似的。每到大舅生日,经常能收到表姐发来的照片,大舅后来即使假牙都戴不上了,依然红光满面,眼睛笑成月牙。

2017年以后,大舅的健康状况开始退化,先是下不了地,后来吞咽变得困难,再后来谁都不认识了,但名字都记得,每一个亲人的名字都在他的保险箱里,只要报上名字,他就会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久久不撒手。我最后一次见他,临分别,我们就这样抱了一次又一次,他的身体那么温暖,我感受到家族特有的温度。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2018年端午前的那个晚上,大姐发了短消息,“大舅又住院了,进了ICU,这次恐怕不好。”

大舅最后没能醒过来,他果真没能活到一百岁。

大舅的军旅生涯始终是我们心中的一个迷,我们只知道些大概——15岁走出家门,16岁入党,18岁做指导员,后来,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他很少主动去讲那些往事,他所有荣光,就像他的那身军官礼服一样,被叠得整整齐齐,予以封存。这身礼服他统共穿过两次,一次是刚发下来的时候,当时他还在部队。第二次已年过花甲。那年虎子当兵探亲回家,听说姥爷有身漂亮军服,兴致勃勃拿到干洗店洗好、烫好,祖孙俩身着军服来了张合影,大舅比过去胖了很多,扣子几乎扣不上了。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大舅这名抗战老兵获得了国务院和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紀念奖章”,大舅很激动,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大姐开玩笑说,盒子都被他掀坏了。抗战胜利70周年,大舅又获得了一枚纪念章,这次没有上次那么上心,大姐说,可能是因为你舅妈不在了。

跟大舅聊他的过去,他很少表现出胜利者的欢欣,没有高调子,实话实说,比如对当年的敌人日本兵,他的评价就很客观,他说日本军队整肃严密,战斗力强,己方在正面交锋时常常不是对手。

问我妈,你对你大哥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想不起来。第一次见你大哥是什么印象?这个点燃了我妈的记忆。第一次见你大舅,我十岁左右,再早我也不记得。你大舅回来了,穿着军装,戴着大盖帽,我不知道他是谁,很怕他。算了下时间,这第一次见面应该是50年代初,当时土改已经开始了,姥爷家虽是中农,却也受到了冲击。大舅后半生心心念念、于心不甘的事,就是土改时的家庭遭遇,父亲丧命,他自己也差点遭此一劫。此番遭遇导致他之后的多次人生转折——转业,下基层。他也决绝得很,“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舅舅做了一辈子文职干部,保有那个年代的以身作则,比如从不利用自己的特权给家庭造福,两个表姐在文革中耽误了学业,后来一个在国营菜市场当营业员,一个进纺织厂做了流水线工人。一家人的住房一直是舅妈所在学校分配的员工住宅,一开始是两间小平房,后来搬进学校的集资房,三室一厅,总面积60平米。

对于我和妹妹来说,大舅就是父亲一样的存在,在他心里,他有五个孩子,妹妹告诉我说,那次大舅看她和大姐一家热闹闹地聊天聊到不睡觉,“他说,你们这样相处,很好很好。他看着我们长大,我们小时候天真无邪友好相处,他怎么都觉得,长大的我们依然很好,应该很好,怎么可以不好。”他经常会说:“你们五姐妹”怎样怎样,把我们串成一棵藤上的瓜。

大舅很少说大道理,但他和舅妈的生活哲学,默默地树起了一种标杆,使我们不敢怠慢学习,热爱文艺,积极生活,也学会了自律。小时候吃饭,小孩子都要参与开饭这件事,摆桌子摆凳子,盛饭,饭后刷碗收桌子,热火朝天的。每次吃西瓜,舅妈会叫家里年龄最小的孩子,把切好的西瓜一块一块分给家里每个人,在这种规矩里,我们早早知道了分享的美妙。有两年春节,舅妈还在家里张罗了春节晚会,一家人在屋里围成一圈,击鼓传花,人人表演节目。桌上摆着糖果瓜子,屋里灯火通明,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没有泛黄,始终保持着高饱和度的鲜亮。对于在重组家庭中成长的我和妹妹来说,这种家庭气氛成了我们对完美家庭的最初的认识,长大后成家,要和谐,要快乐,是我们生活的基准。

母亲对大哥的敬畏几乎与生俱来,爱与敬畏这两种成分交织,我们对大舅的感情也搞不清哪种成分更多,直到那一次,当我在我们那个乡中学的家里,突然看到大舅和舅妈出现在眼前,就像一个住校生突然看到了亲妈一样,心里涌出的兴奋和激动让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原来这么这么爱他们啊——那天阳光刚刚好,映在他们身上,天地都仿佛笑意盈盈。

我又一次踏上送别的回乡路,这时候,高铁四通八达,微信铺天盖地,从深圳回郑州的高铁上,6个小时中我几乎没空看着窗外伤感,各种心情都被收纳到了手机上,我发了朋友圈,用了大舅和舅妈年轻时的合影和老年时的合影,妹妹的朋友圈也发了一长串文字,大姐分享了单位写的官方悼词,我们终于对大舅的履历有了清晰的了解,我回复,“看下来觉得大舅真是了不起”。我们也交换着各自手机里保存的新老照片,一张黑白老照片上,舅妈身着简素的针织衫,短发微卷,舅舅一身戎装,带着浅浅的微笑,宽厚的肩膀护佑在舅妈身后,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舅的葬礼由厂方派人负责操办,很简单。他的身上盖着党旗,此刻的舅舅又回到了一个老革命老领导的身份,有点陌生,仿佛我们之间不仅仅阴阳相隔。

突然想起那一年,舅妈的葬礼上,大舅曾用毛笔为舅妈写下的那四个字:玲萍如在,就镶在舅妈的遗像上。这是我们见过的大舅对舅妈少有的一次表白,一个“在”字,万语千言,同那首《月明之夜》一样,纯粹,绵长。

我挖空心思为大舅写了一副挽联——半生戎马,堂堂正正壮怀流芳;百年关爱,生生不息风范永续。涵盖了大舅一生的追求和为人,也把大舅的名字藏了进去,但我很不满意,有失温度,对仗用词也浅薄,可又实在写不出更好,与“如在”二字相比,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时空。

告别大厅里哀乐响起,我们送大舅最后一程。这格式化的音乐,几乎格式化了悲伤,我望着大舅,脑海里飞舞着天女散花,想,如果可能,真希望给大舅播放《月明之夜》,他不一定喜欢那首歌,但他一定喜欢听。表姐在悼词中说,爸爸,相信你和妈妈己经重逢,在那祥和安宁之地。此刻没有很多悲伤,相伴半个多世纪,分别五年零六个月,大舅和舅妈失散太久了。

【作者简介】宁玉,本名李宁豫, 70后,河南许昌人,做过电台编辑记者主播、电视专题节目编导,现就职于深圳报业集团宝安日报社,深圳《宝安文学》周刊编辑部主任,曾两次获中国新闻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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