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谎言
2020-09-06雷文
雷文
画家斐苏米站在玻璃柜台后边,颇有点感慨地想:呵,他们是多么地道啊,真是难得,不过或许我是少见多怪啦。
画家没事时喜欢在城市里到处转悠,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寻找灵感,而纯粹是因为喜欢这种无忧无虑没有束缚像只流浪野狗的感觉。当他走累了,就走进了这家“莫哥卤肉店”,想吃点熟肉,喝点啤酒什么的。
这家店挺小的,摆着四张长条小桌子,坐满也不过十几个号人的样子。晚上八点半时分,看似不早不晚,店里只有两个互不相识的顾客在吃饭。
或许是散步消耗较大,斐苏米胃口大开,居然对那油津津的猪头肉感了兴趣。或许是那半只猪头沉默而别致的造型使其产生了某种吸引力吧,于是对老板说要半斤。
“要拱嘴吗?”卤肉店的男人——应该是小老板“莫哥”——操着刀,审慎地比划着。
他说话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推销啊、自夸啊的意思,看似是个话不多、或许比较沉默寡言的人。面部虽然表情呆板却很有特点,长条脸,十分消瘦,棱角很分明,上边有不少纵向的深深的皱纹,显得老成而又有点愁苦,眼睛老是警觉地眯着,眼角形成一些横向的纹理。
斐苏米本能地在脑海的画布上迅速勾勒出那些很有特色的线条,同时同样习惯性地评估着对象的经历与性格:或许老板年轻时是个愣头青,为了哥们义气会干下一些这种样子的人常干的事,例如酗酒打架甚至行凶伤人……或许还被法院宣判过、进过号子……然后出来了,渐渐发现生活是很难的、需要费尽气力一点一滴从事赖以活下去的营生……或许就是这样的……
那在老板边上算账,看他切肉的老板娘,身材微胖,面部微黑,头发干燥还有些乱,脸型和五官倒是十分匀称,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说秀气。整个人显得挺细心而和气,俩人一个算账一个操刀很默契。年轻时必定是个俊妞,正如俗话说的“赖汉娶个娇滴滴”,俊妞喜欢上了打架抢劫的男子,然后跟着他吃了很多苦头,忍受过很多烦恼折磨却并不后悔……看“莫哥”那种操持一切的样子以及店铺的招牌,他应该是主心骨,而俩人身上米黄色围裙难得的干净样子,或许说明老板娘是很尽心的。
——上述是画家在短短几秒钟之内的思绪,没有经过任何验证,只是出于一名画家本能的思维。
斐苏米很想尝尝拱嘴的味道,就告诉老板要拱嘴。
“瘦一点还是肥一点?”老板仍然审慎地比划着。看似很在乎顧客的口感。
“不肥不瘦最好……不过老板还是看着办吧……”
老板于是运刀切肉,一块肉上了电子秤,显示是二百六十克,老板娘说:
“算半斤啦,二十七块……小伙子好眼力呢,这猪头肉是本店的特色,用松香把毛拔得一丝也没有,光佐料——花椒、桂皮、草果、沙姜、丁香、豆蔻、甘草……就用了二十多种呢,而且猪头选的都是郊区家养的小香猪头……”
“哈,”斐苏米赞道,“这恐怕是世界上最讲究的猪头啦。”
老板切得快速而熟练,刀在砧板上几乎没有声息,切好后将一堆肉片用刀搓进一个大钢精盆,然后抓起半只剥好的洋葱、“嚓嚓嚓”的片刻切成了均匀的细条,放进钢精盆里。老板娘从旁边盆子里抓起一把切好的香菜丢进去,显然这是一个熟练程序的一环。
老板用勺子从另一个盆子里舀了白花花的蒜汁加进去,又麻利地操起盖子上扎了眼的小塑料香油瓶,“噗噗”地加香油。这还没完,他又从玻璃柜台里抓起一把油炸花生米,放在砧板上,将刀平放在上边用力按了两下,用刀将碎花生米搓进盆里。“夸夸夸夸”,一把钢夹子在盆子里边夹边搅,不一时倒进一个大白圆盘里。
斐苏米吃了一惊。二十七元,这么大一盘杂着洋葱、香菜、花生米、蒜汁、香油的猪头肉……足够俩三个人吃了……
这是一种懂得了生计的不易才做到的百分百的诚意和用心……斐苏米想……或许他只是遇到过很多挫折困顿,而不是真的打架抢劫坐监牢。无论哪种情况,那些经历都使他在自己的小店里百倍地勤勉尽心、以维持这种来之不易的辛苦却也有着落的日子,而不是自暴自弃地沦落下去……看他递过盘子的指头,干瘦枯涩而且骨节很大,或许以前不是做卤肉的而是从事某些辛苦的体力活……
“好大一盘啊,谢谢。”
老板僵硬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腼腆的笑容。老板娘微笑着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哪。”
味道也不错,很香。斐苏米津津有味吃着卤肉,喝着冰镇啤酒,待吃了一半觉得胃里已经饱满,忽然对站在柜台内整理的老板夫妇说:
“老板、或许应该叫你莫哥?我给你们画幅画像吧?不要钱,我是画画的,卤肉这么实惠,再说我觉得你们长得……长得很酷,哈,确实很酷。”
斐苏米拍着他随身携带的画夹。他有种随手把所见新异之物用速写画下的习惯,但还从没有主动提出给谁画过像。
老板愣了愣,看他顾虑的神色斐苏米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当做了沿街推销画像的,于是连忙着重解释:
“一分钱也不要,只是觉得……这卤肉做得挺不容易的。我完全百分百免费。我是个画家,即兴画画也不错。”
老板有点歉疚的样子,并且还有点感激和好奇,用毛巾擦着手走出来。老板娘跟随着他。
“怎么画?”
“不费事、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画得很快的。也不用刻意摆姿势,坐一会儿就好。”
两人在斐苏米面前的凳子上坐下,看斐苏米的眼光有些敬佩。斐苏米被他们身上浓重的卤肉味包围着。
他取出一张素描纸夹在画夹上画起来。那俩食客,一个挨着他伸过脑袋来看,另一个端着碗走过来。画了一会儿,老板看斐苏米已经很少再打量他们,就起来站在身旁察看。
斐苏米把他们画在柜台内,老板在把一盘猪头肉端出来,老板娘拿着一个小记账簿站在他身后。斐苏米把店里比较均匀柔和的灯光改变得刺眼强烈,如此则老板面孔上那种消瘦、沉默和艰辛便格外鲜明地凸显出来;尤其是递盘子的手上的骨节,宛若老树瘤一般,显然是一种夸张和强调;老板娘头发的凌乱也经过了如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