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事四题
2020-09-06刘诚龙
刘诚龙
菜豆子冬豆子
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星期天,开了,早晨开晴的。等了一个上午,想来山上水气也逸散了吧,走。人间早已芳菲尽,走,山头去。那里草会青些,树会绿些,地会软些,空气会香些。
楼外青山离我所居有座佘湖山,远我三五千步,不曾乌云遮望眼,叠叠青山也难见。眼睛望得穿山川,望不穿楼盘。嗯,乌云不曾遮望眼,楼盘几乎全遮了泰山,须得穿过好几条街道,脚亲芳泽,才可以青山养眼。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我是不大去的。有些时日了,不再以为彼处是仙居,那里也是人间的。穿城过市,本来想的是脱人间一晌,自然不用再去人间复印半日,便到山间草处抱膝坐,便在山间树处信步走。
山不高,山脚之下,非山,是园。市区扩了很多年了,洗脚上街,农民早做了市民。市民依然还是农民,田是不做了,菜还是种的,山脚,一脚脚往上走,他们开了一块块土,种了萝卜,种了花生。入冬,冬渐渐深,依然可见矮矮的辣椒树,挂着一树树辣椒,很多红了,有的依然还是青。辣椒在前不久还在开花吧。辣椒,真不服老。
冬天里,辣椒怎么着也是老了,其绿,是生命在挣扎最后一把。看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早已不敢张扬生命,服了秋风之肃杀。秋风过耳,你不在意,秋风过地,树、草,包括人们,都怕了,冬风呢,还敢让他过耳吗?冬风过地,都被吓死了,你也吓得不太敢出门了。
有没被吓死的,菜豆子便是。菜园有点黄,是新辟的菜园吧,我看到了菜豆子,在菜园里兀自绿发,一蔸蔸地绿,一行行地绿,一园园地绿。菜豆子的叶片铜钱大小,我去的时候,一蔸已然一簇了。也许刚刚破土而出的那会仅是一根两叶,如体操运动的伸展动作,向着天空,取抱太阳之姿。此时,却是一蔸一窝,好像是一群叶娃娃,簇拥着凑堆子,冬天里太阳风轻吹来,是谁读了一句《诗经》?嘻嘻嘻嘻,我刚转身望别处,便听到菜豆子们笑起来了。
我知道的菜豆子是很柔弱的。也是在秋冬,我娘叫我上山砍灌木,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灌木有标准的,非国标,非省标,是我娘定的标,这标,是菜标。一人多高,拇指多粗,剁枝,削根,一根根,一排排,插到菜园去。有好几种菜,能长得很高,能结很多果实,却是自个撑不起自身,需要灌木搀扶着生长。
南瓜需要更高更大的灌木,冬瓜也是,一个南瓜一个冬瓜,动辄二三十斤,四五十斤,贡献太大,他们承不起自己的。豆角也是的,豆角一线线,掉璎珞也似,其对人类的贡献大于其对自身的设定。菜豆子也是藤蔓生,却比南瓜藤、比豆角藤更弱不禁风。南瓜藤摸上去很粗硬,菜豆子却是软毛毛的,感觉是,树阴照水爱晴柔,若有蜻蜓立上头,菜豆子便会身子一软,软落地底似的。
是大奇,你说银杏树是武二哥,菜豆子是林妹妹,春天来了,生命都一样蓬勃,甚或,梧桐与银杏,他们活得更英勇更豪纵,而到了冬天,很多树都怯场了,都投诚了,菜豆子却赴一场生命之约,唱一曲绿意之歌。
长大的了菜豆子,身扶灌木,柔若无骨,绿如无忌,放肆地绿。她们喜欢群居,喜欢挨挨挤挤,也许是她们无甚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就用不着防着什么,她们群居终日,言皆及义。及甚义呢?我非豆,我不知。
菜豆子虽则要扶木而生,却并不如何缠木。山头常见藤缠树,到后来,你都弄不清楚是藤缠树,还是树缠藤,藤勒进树里,入木三分,藤长得比树木更粗壮,好多英雄好汉都被绿罗裙勒死了脖子。菜豆子或是别样的淑女,她小枝依人,她大心自立。
菜豆子绿意盈盈,她开的花,影影绰绰,或绯红,或鹅黄,或纯白,叶两瓣三片地张开,微微朝上,蝴蝶一般大小,蝴蝶一般艳丽,其绯红或鹅黄的底色间,正是花蕊处,常常圆点红,且叫点绛唇吧;常常一点青,且叫青玉案吧;常常落了一颗黑珠子也似,且叫卜算子吧。菜豆子开花,真的,是真的,如一曲宋词中调,一阙宋词小令。若蝴蝶来,在花上伏着,让人弄不清花是蝴蝶,蝴蝶是花;而若蝴蝶飞呢,你也弄不清是蝴蝶在飞,还是花在飞。
乡野的冬也罢,春也罢,都是那么丰盈而生动。时间分配给每个人的都一样,你不多,他也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十二月四个季节,春夏秋冬,从城市也过,从乡村也过,你感觉你在与时光同行。真的都能一样吗?不一样的,城里的四季已是瘦损腰,热了,要脱衣了,春天来了,夏天是了;冷了,要加衣了,秋天来了,冬天在了。城里是四季,只剩下两个字,热,冷,只剩下一样动作,穿衣或脱秋裤。城市说繁华,市列珠玑,确乎奢华,可是呢,四季走城市,只有一个感觉:触觉。风,触到你身子了,你觉得是冬了,是春了,是夏与秋了。
春夏秋冬,到城里,是千篇一律;在乡村,四季可丰富了。春夏秋冬在乡下,是千红万紫。菜花花花绿绿,那是视觉摆着盛宴;风吹吹停停,那是触觉给你按摩;香飘飘逸逸,那是听觉赶赴春晚。人,你有多少种感觉,乡村会给你多少样满足。
别怪我扯得有点远,因为自然离我们有点远了。这里,菜豆子开花,那些花中花,色中色的,是菜豆子;而纯白纯白,纯粹纯粹的,是冬豆子。菜豆子与冬豆子,都是一齐下种,都是一起生长,都一样盈盈绿,都一样柔柔弱。两豆藤蔓生,难以辨别是雌雄。
菜豆子是春天里的第一味蔬吧,春节过后不久,青黄不接,日子蛮难熬的。腊肉好吃,吃多了也烦;坛子菜有味,吃多了也腻;菜豆子,解人意来了,解民愁来了。菜豆子跳下藤来,扁长扁长的,青翠青翠的,不是叶子菜,也不是根茎类,有叶子菜之绿,有根茎类之韧,色青翠,味清脆,单炒,好吃。
乡亲们都是厨师,当然是乡厨,不是国厨,他们都是没评职称的,他们下厨没职称,他们上厨却很称职。每个乡亲,每个母亲,都是好厨师。他们也很会配料,菜豆子单炒,出味,菜豆子加红薯粉,可入菜谱,也可入饭点呢。
菜豆子里的豆子,小,扁,青,嫩,隨叶炒,生脆入口。冬豆子呢,当然也小,小如鸟睛,却是圆的,圆如鱼珠;不青,黄的;不嫩,老劲。冬豆子剥出来要晒,晒得干干的,大小一样珠,落砂罐里,落玉盘里,蹦蹦跳,脆脆响。
菜豆子现摘现炒,当一盘蔬菜;冬豆子是随摘后炒,当一盘零食。黄豆子也可以炒着吃,味道差远了;冬豆子粒粒圆,粒粒燥,砂罐炒熟,嘣脆且松,疏松且粉,比葵花子、炒花生嚼起来更来劲。
夏至,我老家有炒豆子风俗。老家不远,叫石泉,那里做砂罐很厉害,砂罐炒出来的冬豆子硬是香些,脆些,疏松些。夏至这天,家家都要炒一锅的,寄托的意思是,身子要如豆子一样,粒粒蹦。现在,我倒不是觉得这里头含有身体的祝福,意蕴尤感其深。
冬至,豆子下种,夏至,豆子下罐,时节这么呼应得好与准。莫只说春种秋收,冬种春可收,冬种夏也有收。
骨牌嚯嚯响
过年的气氛,是声色光电营造出来的。色不说了,说声吧。我们这里说过年,年是要响的,叫过个响年。屋内屋外都响,屋外响的是鞭炮,响彻云霄;屋里响的是骨牌,声振屋瓦。天地一齐交响,年也就嘹亮了,也就响亮了,也是明亮了。
父亲有副骨牌,木盒子装着,相当精致,我不太懂木,搞不清是楠木,抑或红木,摸去甚是光滑。我家物什,粗糙得很,纵是锁钱的小木箱子,也是杉木所制,红漆剥落处,木缝如手冻开裂,唯有这个骨牌盒子,内外锃亮,通体老红,肯定不是父亲所造,我家传到父亲经营家庭,穷得一塌糊涂,父亲做不了那样的好玩意。是哪个老祖宗遗留的传家宝呢?可证我家祖上也曾阔过。
这副骨牌一年到头很少拿出来,春要育种,夏要打禾,秋要挖红薯,入冬有洋芋要窖,忙得没时间系裤带子。骨牌事虽关己,也只能是高高挂起。父亲原来把骨牌放在他床端头,上面垫块破烂洗脸巾当枕头。有回见我拿出来耍,大怒,暴打我一顿。父亲晓得打我一回是一回,二回还会偷着耍,便加强制度建设,把骨牌放到luo上,我不知luo怎么写,大体是夹层吧,是楼板之下,几根木头扎架,悬空,可放蛮多东西的地方。我凳上加凳,再踮起脚跟,也摸不到骨牌了。制度建设,也不是什么高深事,父亲就晓得这个收藏制度,比惩罚我更有效果。
若无农事挂肩头,无论春秋,无论冬夏,父亲也有好时节。比如下雨天,麦子锄不得,芋田挖不成,便有叔伯喊,打牌打牌。父亲便从luo上拿出骨牌来,四打八坐十二看,满屋子人气,桌上骨牌打得震桌价响,屋里叫牌叫得窗户纸发颤。上午打到下午,下午打到晚上。半夜还在打,我娘大叫:明天要去七四煤矿担炭呢。父亲便应道:叫腮啊!?最后四把!
怕是看上了我家那副骨牌吧,也或是他们怕堂客骂,乡亲们总喜欢到我家来打骨牌,父亲多半是当看客,坐在旁边看他们玩,时不时观牌语,乱当狗头军师。参谋参对了,人家就笑,出了馊主意,人家大骂:出去出去,滚一边去。父亲老实,走出门来。到阶檐下,感觉不对:这是我自己家,何解是我出去?便又回来当狗头军师。当到半夜,我娘那头大喊:鸡都叫了,莫打了。乡亲们都不回答,父亲倒是听话,上床去给明天劳动养精神。次日,我娘起来,看到炕桌上,摆一毛钱。不是我娘收桌子钱,是乡亲们自觉给贴补电费。
过年了,我家骨牌越发通天响。听到骨牌响,好像蚂蟥听到水响,大老远的乡亲都跑来,打牌的是四个,来当牌王师的没得四十个,也有十四个,一半是来看热闹,一半是来挤暖和。过年了,发子发孙,我娘也不骂人了,积极打造优良打牌环境,或许桌上还摆着花生、瓜子,摆着干红薯条。没几个吃的,原因之一,又占人家地,又吃人家食,多少难为情;原因之二,打牌打不赢,顾不得吃了,吃了一粒瓜子,输了一副牌,划不来。
骨牌,跟麻将一样,捶到桌上都砰砰响。麻将是四方的吧,骨牌是长条型,扁的,制作材料估计差不多,骨牌花色少些,子数少些,没白板,没东西南北风,也没有条索与万,就只有点数。我曾坐在旁边看父亲打过,一直没学会,只晓得若一次抓了三点与六点上来,叫“一副响”,固定算点数。
父亲一生只会玩两样牌,一是骨牌,二是字牌。骨牌是全国通行,字牌是湖南独有。字牌连换底是八十一张,这个我会,当年学玩字牌,堂客刚娶过来,一张也看不懂,舍身陪老公,当账房女先生,输了给我递钱,赢了给我数钱,时不时地把手伸到衣服里头去,在背上写字,有时写古诗,有时写骂词,到了半夜,写A。一写这个,我就明白,她叫我别玩了,睡觉去。她不好意思喊我睡觉,一者羞,二者是打断大家兴趣,会令我作丑,不是她,是我。
有两种响让乡村响亮,一个夏日里打谷机响,一个是年底下打骨牌响,都是响当当的喜和乐。锣鼓当然也是乡村一响,只是锣鼓之响,悲喜不分,白喜是锣鼓咚咚响,红喜也是锣鼓响咚咚。夏日打谷机与年底打骨牌,都是响乐,都是乐响。打骨牌,是打谷机的回响呢。打谷机响是乡亲们之忙响,打骨牌是乡亲们之闲响。因为有打谷机之忙响,才有打骨牌之闲响,老是叫乡亲一天都不休息,老天那是太残忍、太刻薄。我娘见我爹打牌,多是瞪眼珠的,到了年头岁尾,便对我父亲喊:去。去陪大家打牌吧,萝卜白菜我去扯。
我娘这话,哪本书上读过?噢,是《红楼梦》,“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老太太是贾母,多富贵人家也是爱死了骨牌。过年不但乡亲们喜欢来我家,亲戚们也喜欢来,怜乡亲忙死忙活,累死累活,忙累了一年,春节前后个来月,老天没设计多少农事,农活没多少了,我娘便给父亲放公休假,错了——私休假,农民哪有什么公休呢,年休倒有,是过年。只是这样的年休,没工资的。没工资不计较,夏秋里给囤里储了米,存了红薯呢。官家不给放年休假,堂客给放骨牌假。
麻将春夏秋冬,响个不歇气。春耕忙忙,双抢忙忙,也听得馆里馆外麻将啪啪响,怕不是好世相;而若到了年头岁尾,春节要造些气氛,让骨牌响一会,让人放松些。不知道麻将始于何时,骨牌却是响了千年,贾母那会,便是富贵家与贫寒家共同的娱乐;更上溯到宋朝,便有骨牌落桌上,脆脆生响。周密所著的《武林旧事》,写尽宋朝杭州城的宮廷繁华,也传记了市井的吃喝玩乐。其时,骨牌叫“蒱牌”,后来多叫牌九,我老家一般叫骨牌。杭州富贵人家的娱乐,未审何时也流到了山野水泽,百姓同乐。
父亲过世多年,那副骨牌不知道哪去了。
有时回老家,不论春夏,还是秋冬,白天夜里都听得处处麻将声声,好像再也没看到过骨牌。麻将时时闹响,是否好事?骨牌年底喧响,倒觉得是盛世吉祥。
霜华是一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玉立亭亭,小不点为大姑娘。若说露是霜的未成年,那么,雪便是霜的未长成,霜,养在乡晨人未识。唐朝温庭筠有一首霜诗,极得味——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长亭外的游子读了,是要落泪的。
霜随形转,形塑霜状,板桥上的霜,茸茸的,有如蒲公英吧;蒹葭上的霜,圆圆的,有如鱼眼珠吧;而狗尾巴草一排排长在田埂或山脚,霜挂其上,便像极了撒上白粉的棒棒糖。张九龄写霜景是:潦收沙衍出,霜降天宇晶;伏槛一长眺,津途多远情。霜景正是天宇晶,霜降的那些早晨,高高低低的乡野,弯弯曲曲的乡野,是浅浅的白,是疏疏的白,是薄薄的白,是田田的白,绿白相间,黄白相间,不是山头厚雪,当算草间雾凇。
茄子是没得摘了喔。霜来了,乡亲们悠悠兴叹,这时节,绿色蔬菜退场了,南瓜早没了,冬瓜不见影了。辣椒坚持着,辣椒也不开花了,结的辣椒也是前些日子的;前些日子结的,不葱茏,不舒展,辣椒们拢起袖,缩了脖,蜷了形。有俗语说的是,霜打的茄子。霜打后的茄子,个子小如老鼠仔不说,摸起来硬邦邦,吃起来也苦滴滴了。
萝卜却是甜起来了,菜市场卖菜的大妈,嗓子亮得不行:来来来,打了霜的萝卜呢。霜前萝卜与霜后萝卜,外形并无不同,都一样长长圆圆,都一样白白胖胖。萝卜表里霜降露,霜前萝卜,生嚼有一股辣味,兼一股涩味,霜后萝卜,便很甜、很脆了。萝卜不仅是蔬菜,也是水果了,吃起来有梨子味了。打霜的萝卜,里头水是脆脆甜的,自来水煮萝卜,自来水也是微微甜的了。霜,是萝卜的玉液琼浆,是莱菔的春风雨露。
红薯也是霜后佳,霜前红薯也是邦硬,蒸也好,煮也好,或是烤也好,粉是粉的,粉中有点涩,要让红薯过到来年,得霜降前挖紅薯。老家屋里,多在客厅里挖一个大窖,一人多高,双手之宽,深深邃邃,四四方方。平时是空的,到了秋冬,满了,窖里全堆满了红薯。乡亲像是蚂蚁,秋天从土里挖来红薯,全藏起来。过冬。
风雪日子,那一窖红薯,便是一屋子的幸福。风雪夜,人都归了,一家子都坐在火炉边,火炉上架了四方桌,桌上铺展了印花被。不知谁嚷了一声饿,娘便翻开一块木板盖,从窖里拿出两三个红薯,铁筛子上盖木板,焖烤红薯,鼓鼓的香,汩汩的香,也是满耳咕咕的香。若说粮食香,没什么香过烤红薯。
乡亲们猫冬的日子,红薯是深冬里的舌尖。冰寒雪冻,窖设正屋,正正好。围炉话桑麻,想吃夜宵了,不用去山脚窖里去,手一伸,便拿了红薯来烤;到了初春,红薯日渐见底,须得跳下去,才捡得上来了。我姐曾害过我一回,她怂恿我去捡红薯来烤,待我跳了窖去,她不伸手拉我了,还把木板盖了:把红领巾给我,我就拉你上来。读了好几年书,我没戴过红领巾,欠死了,便偷了姐的,学校里、家里、村子里是不敢戴的,放牛山上去,才戴着向山麻雀们显摆。我姐早知我干贼牯子事,骂我我也不给她,她哭我也不给她。她便想出这个绝招。
霜后红薯,不经收,容易坏的。现在我姐总要留一块红薯土,不到霜降不去惊动红薯。好大一蔸霜啊。夜来天气冷,要盖七八斤被子了,赶早起来,冷得打颤,便见田野里白了。有人便喊,好大一蔸霜。霜华论蔸,大概早已秋收,稻田里剩一行行禾蔸了吧。霜落芨芨草,一根霜;霜落稻草蔸,一蔸的霜。秋黄世界,冬灰天宇,着了芦花白,着了雪花白,白绒绒了,白晶晶了。
好大一大蔸霜啊,便要开挖红丘陵里那块最后的红薯土了。太阳出来,霜华隐去,土里,到底凉了,挖出红薯,手剥红薯身上土,手都冷僵。红薯好吃呢,浑身来劲。霜前红薯,如嚼铁坨,有些夸张,如嚼木头,却是写实;霜后红薯,松了,脆了,软了,甜了,生吃出味,熟吃味出。
霜后红薯,蒸着,蒸锅边上都老红色结团,如牛皮糖,刮了,手拿,手都黏黏糯糯,沾往嘴唇,甜甜如蜜。若说霜前红薯,一条条烤,烤得四面黄,却是硬邦邦,不如木棍,也是牛骨,狗啃骨头,吃它费好大牙齿劲。霜后红薯,一个个烤熟,筷子搛上,都两头闪,软如面团,甜如柿子,卖相也佳,老红老红的,糯糯条条的。
很多年了,秋收那会,田野与山头,庄稼都收得干干净净,我姐和我妹她们都会留一块霜红薯,洗净,晒干,烘烤,密封,制作干红薯,一袋袋装着,天天问拟上城者,托其带给我。晨起上班,堂客煮面,吃了,肚子是饱了,舌尖没饱,便随手拿几根烤红薯,路上嚼,嚼,嚼味。那是绝味。
霜华不只是冷味,霜华也是甜味,白菜也是借了霜,滋味从此悠长。白菜先前,多是青菜吧,叶叶舒展,蔸蔸青绿,白菜们只顾着舒枝展叶,待到霜来了,雪来了,白菜内向起来了,注重内里品质酝酿了,注重味道提炼了。霜里拔蔸白菜来,雪里挖蔸白菜来,搁砧板上切,响声都脆很多,炒起来水分足得很,入口更是甜滋滋的。
不只霜华,比如阳光,比如雨水,都是一味。今年阳光足,橘子甜呢;今年雨水足,梨子脆呢。别说大铁锅炒翻炒出味,大自然更是蒸馏有道。把佳肴弄出味的,不是厨师,不是柴米油盐,而是老天,厨师出小味,老天酿大味,其以风雨霜雪,调和鼎鼐,烹制万千人间美味。
乡亲的力气
乡亲的力气与市民的力气,是不太一样的。我说的是成果转化。若说力气自身转换,那没甚不同,都是化作滴滴汗水。若说成果转化,便迥异了。
乡亲的力气转化为成果,便是稻米,便是麦子,先留在土里田里,过些日子,用箩可以挑一担谷来,用簸箕可以挑一担薯来。市民的力气不太一样,多半转换为污水,转化为垃圾。我去过健身房,那里男男女女,挥汗如雨,汗水落地板,吧嗒吧嗒。旁边的阿姨,持了拖把过来,持了吸尘器过来,那些汩汩的汗水啊,都当了垃圾处理了。好多好多汗水啊,若滴在麦土里,一滴汗水可以生长出一秆麦穗来呢。市民一场健身下来,没掉到水田,白白掉了好几担白花花粳米。
有点弄不明白,他城里头跟我住对门,我们叫他市民;他村庄里跟我住隔壁,我们叫他乡亲。有人跟我说了社会学,城里是陌生人社会,故民;乡下是熟人世界,故亲。什么事情,搞到理论上去了,就搞得人云里雾里的。照我来说,城里人都是百姓杂陈,乡下人多半一姓聚居,故,乡人多是伯伯叔叔、姑姑婶婶。
这个解释,还是蛮勉强的,铁炉冲的人何解又喊张家冲的人乡亲呢,铁炉冲姓刘,张家冲姓张,五百年前也不是一家滴。城里人到乡村里去,都是一口一口乡亲们,乡下人到城里,街头巷尾办公室,不曾有人拉着一个人的手,喊“城亲”。
多数以为乡亲乡亲者,缘于血脉;鄙人倒以为乡亲乡亲者,起自力气。领着堂客,带着孩子,手上提着大麻袋,背上背着大背包,肩膀上还担着两捆行李,气喘吁吁,行走乡村小道,脚打崴时,定然有一只手,从你肩膀卸下扁担,移到他肩膀上去:来,把你两只手上袋子放到扁担端头。你便手一撂一撂,当老爷,他便肩一耸一耸,当仆人。侄子?不是。外甥?不是。他是一个比你老的老头呢。叔?嗯,不认识他,你会喊他叔。伯?年龄上是,面相上是爷了呢。血脉上跟你没半点关系,你却情不自禁地喊他一声:伯。
跟血缘没关系嘛,跟力气关系蛮大的。老叔一身力气拿给你使,一分钱也不用你出,自然,你会情不自禁掏一根烟,敬他;自然,你会情不自禁,喊他一声老伯。伯,叔,都是亲呢。乡亲,乡亲,乡里人都叫亲。
哐哐哐,渐次是嗡嗡嗡。夏日踩打谷机,踩得呼呼叫,后来脚疲了,机器要死不活的,呜呜呜的如蚊子。你也不知甚时候,又是轰轰,轰天价响起来,你这才看到,打谷机踏板中间,加了一只有力的脚。他谁?好像是上十里蒋家垄子的。挖了一晌午的洋芋土,手酸得面条般软了,锄头拿不起,拿起到脖子上,再也上不去,锄头自落了,锄头落地,也不进土。一个汉子大踏步踏进土来,一把把锄头夺了去,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一亩铁臂摇。一块地,锄了个遍。别别别,别给钱,若有意思,你发根煙。
别,别,别给钱,有点意思,发根烟;真讲客气啊,请他家里喝个米酒吧。
我们铁炉冲,有个桂花婶,细装细架的,鸡毛眼,鸡毛眼不是说眼型,是说黄昏鸡进埘,便一眼的泪,这叫“鸡毛眼”。乡亲家里煤炭,是挑担簸箕十几里外一担担挑回来的。桂花婶是半边户,崽小,叔在外,她又细皮细骨的,一箩秕谷压肩,人坐了地。桂花婶有点钱,她家煤炭喊的是“鸡公轧轧”从煤矿里运来。鸡公轧轧是手扶拖拉机,一次能装一两吨的。铁炉冲没修马路,马路在山那边,路不远,三四里地吧,要过两个丘陵、两个田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空着手走路,不下毛毛雨也会滑脚,一脚跐五尺远,屁股撕两半。
鸡公轧轧,运来煤炭,山那头卸了,苦了桂花婶。桂花婶通院子喊:来咯,给我去挑炭咯,五毛钱一担咯。桂花婶,细嗓子蛮尖的,不用打铜锣,通院子都听得到。桂花婶,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来咯来咯,不亏“代司”(大家)的,五毛五好不?
那场景,我记得。好多雄壮汉子,先前坐在门槛上吧烟,看到桂花婶从那头喊过来,脑壳一缩,都进了屋。
蓝板板,给我担炭咯。叫蓝板板的,便答:没空没空。
桂花婶便转下家,喊:山宝,帮个忙咯,嗯(不)亏你的哒。桂花婶喊的“山宝”原来是喊“山老根”的,这回叫宝了。叫宝也不行。山宝说,我要去邵阳街上买杂交种子呢。
不是桂花婶在院子里人缘不行,坏事的是角票。说什么钱咯。乡亲都是一身力气,闲着也是闲着,不闲着也可以帮你来不闲着,桂花婶说的那话,钱不钱的,辱了大家呢。帮个忙还要钱,你看我们成什么了?乡亲们的力气,是情感叙事,不是金钱抒情。
坐在我家碓屋门槛上,一点怜,一点笑,我看到桂花婶,院子里带着哭腔,喊村。后来不行,便挪着小脚,进屋去一个个喊。先是安公,后是松叔,再是我三哥,挑着簸箕,三三两两,然后是五六个一排,去给桂花婶挑煤去了。下午开始喊人的,到了黄昏,乡亲们也不忍心了,去给桂花婶挑煤回家。我娘看到我没事干,递过来烟杆:去,去给前头照火。烟杆尽是油,一根烟杆照三五里没问题。
桂花婶没食言,每人一担五毛钱。桂花婶给我两毛钱,她是按趟数算的,我举火带了两趟路呢。我娘一把把我袋子里的钱搜出来:你要么子钱,小孩子要钱,钱把你弄坏了。我娘把两毛钱还给了桂花婶。留下我在那门背后泪水做水放,哭声动楼板。
桂花婶有甚问题呢?想来,她比我们早看了几十年。鸡,是市场;鱼,是市场;衣服袜子,是市场;粮食水果,是市场,那么,力气如何不可以是市场呢?
老屋风雨飘摇,国王没进,风进雨进。老弟比我有孝心,他说要给老娘造个屋。老弟舍起命来,在家使劲搬砖,扛水泥。我很少回去,偶去健身馆,挥汗成雨,汗雨变垃圾。有点愧了,也便喊了人,运了小半车的腻子胶回去,二三十斤一包,有几十包吧。车子开到村里,我带了几包烟的。先是一个人装模作样,穿着西装,掮,往新屋送。我看到的是,好多健壮汉子,坐在亭子里,抽烟扯白话。七八条汉子是有的,一个个看着我,待我眼光过去便无视我,由着我在那当搬运工。
没搬几袋,已把我累瘫,手发颤脚打崴,腰子打蜷蜷。我娘见了,晓得我是肩膀废了,脚力,手力,肩力,腰力,齐齐废了。我娘脚步点点,走去亭子间:来咯,帮个忙咯,百块钱小半天咯。我娘话落地,便有我发小呼啦呼啦搬运,一时半刻,风快把腻子胶搬妥。
乡亲们的力气,不再是感情叙事,进入了市场表情了。
嗯,乡亲们都是靠力气吃饭的,力气进市场,也是人间之道。
乡亲力气,也不是都进入了市场。谁家老了人,犁者丢其犁,锄者丢其锄,二三十里外打工,也跟老板请假,老板不客气:这几天不发钱,还要扣你出勤奖的哦。扣吧扣吧,我得回家去,挖坟墓,抬棺材,把老叔送上山。
那可是力气活啊。使出老力气,一分钱也不要。
有些力气讲钱,有些力气讲情,乡亲们力气情场与力气市场,在乡村现场并存共生。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