醽醁酒
2020-09-06姜贻斌
姜贻斌
说来可怜,我兄弟五个,唯有我二哥读过中专。
其实,他读的中专,也是在“文革”中吵吵闹闹毕业的,然后,被分配到湘南一家木材厂。按说,二哥也可以像其他同学分到厂里那些车间,当技术工人。或刨工,或车工,或电工,等等。他却被发配到装卸队扛木头,殊知,那是最艱苦的工种,上班风雨无阻,一般人是吃不消的。为何?皆因家庭成分太高。二哥是个苦命,在贮木场整整扛了五年木头,有几次,还险些从木堆上摔下来。摔下来是相当危险的,有工人曾经从木堆上摔下来,腿断腰损,成了残疾人,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二哥幸免此难,最后才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打得一手好篮球,为厂篮球队主力——终于调入厂子弟学校,任体育老师。
时间一晃,五十年就过去了。
二哥原先所在的木材厂,我曾经去过多次。那里高山连绵起伏,树林葱郁茂密,当然,还有河流清澈透底。二哥曾经带着我去河里捉过鱼。后来,还有风景绮丽的东江湖。只不过木材厂早已倒闭,呈一片荒凉景象,杂草丛生,时有蛇蝎窜行其中,厂里学校也已归于地方上管理了。
这一切,恍然如昨。
上次,二哥即将进七十,我提前到他家里跟他喝酒。望着满头银发的二哥,我忽然问道,算起来,你到这里已有半个世纪了,这里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是人?还是风景?或是其他?
二哥端着玻璃小酒杯,举在眼前,似乎在透过酒杯观察我,然后,又往酒杯里看一眼,好像杯中有他需要的答案。沉默片刻,二哥极其慎重地说,酒。
酒么?我不由惊讶起来。
我清楚,二哥在这里受尽歧视跟侮辱,找对象也是历尽千辛万苦,思想上跟生活上压力极大,他甚至想到过自杀,自绝于亲人,自绝于世界。幸亏他控制住了自己冲动的情绪,不然,今天哪里还能跟他喝酒呢?其实,我当时也产生过这个可怕的念头。小小年纪学校就不准我读书了,逼着我寄人篱下,躲在亲戚家帮着卖冰棒。后来,二哥才好不容易成了个家,连我们都没有通知,草草了事。所以,其中的那些酸甜苦辣,他深有体会,没齿难忘。我不理解的是,难道这些难忘的经历都比不上酒吗?
无须置疑,这么多年来,我们曾经喝过各种各样的酒,高档的,低档的,还有洋酒,乃至乡下米酒。那么,难道这里还有更高级的酒吗?甚至让二哥在长达五十年的记忆中,竟然把它列为第一难忘之事吗?那为何在这么多年里,我却没有听他说起过呢?其中是否有难言之隐?或许,是我们从来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吧?
我的兴趣显然高涨起来,端起酒杯敬他,并催促说,那你说来听听罢。
二哥放下酒杯,说,老弟,实不相瞒,的确是酒,这种酒叫醽醁酒。说罢,担心我不认识这两个字,二哥拿起手机,将这两个字搜出来给我看。
哦,我平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字,手机上解释为美酒,应该是美酒的统称吧。我却不知,二哥所说的这种酒,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二哥眼睛望着窗外,似乎进入了回忆之中。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有月季,有兰草,有指甲红,它们也看着二哥,好像在极力推动着他回忆的进程。二哥说,这种稀罕的酒,我在这五十年里,仅仅喝过两次,不,说是说两次,其实只有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喝过了。他眼里射出某种强烈的渴望,同时,又有某种深深的遗憾。
二哥收回目光看着我,说,你也晓得,我们那一批同学是一九六八年进厂的,到一九七三年左右,同学们先后都结了婚,唯有我找对象无果,思想上极其苦恼。说得不好听一点,我走在路上都不敢抬头看人,觉得很没有面子。尤其是看到他们牵着崽女走过来,我便立即转身返回,不愿意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叫喊我,我也装着没有听见。其实,毫不谦虚地说,若论人才,我并不比他们差劲,这一点,我还是比较自信的,只是家庭包袱过于沉重,这个你也很清楚,父母正在挨批斗呀。其实,厂里那些妹子,也有愿意跟我交往的,一旦听说我的家庭背景,她们都失望地离我而去,并解释说,她们对我个人毫无意见。后面的话,就用不着说出来了,担心过于刺激我。在当年,双方交代家庭背景,是谈爱的首要条件,有些人甚至还要去单位或当地调查,生怕上当,如有不慎,那将会带来一辈子痛苦。你说,谁愿意嫁给我们这类后生呢?我们简直像垃圾,无人理睬。当时,我很绝望,估计这辈子极有可能打光棍了,当然,我担心你以后也会跟我一样。虽然内心绝望,我却没有放弃学习,空闲时间除了打篮球,每晚上还要躲在蚊帐里面看书。宿舍里的师傅们熄灯睡觉,我便打着手电看书。这一点,师傅们都很清楚,加上我工作卖力,因此,他们都很同情我,说自己也是没有女儿,不然,一定要把女儿嫁给我。他们还说,如今哪里还有像我这样喜欢学习的后生呢?我听罢,不论师傅说的是真是假,我唯有感激跟苦笑。
二哥举起酒杯,对我扬了扬,喝口酒,又陷入回忆之中。满头银发似乎也变得凝重起来,像要牵引着他吐出醽醁酒的故事来。因此,我也明白,二哥应该快要讲到神秘的醽醁酒了。醽醁酒这个陌生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也应该是他描述的重点吧——因为二哥那些不堪回首的生活经历,我基本上都清楚,用不着今天来诉说。
二哥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继续说,其实那个时候,也有人给我做媒,而那些妹子都是乡村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我并不是看不起乡村妹子,像我这种条件,只有别人看不起我的,对吧?那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我看到师傅们讨的都是乡下婆娘,他们非常辛苦,到了休息天,还要回家挖土种田砍柴,个个累得像孙子,然后,又要匆匆地赶回厂里扛木头,你说辛苦不?所以,我还是希望能够找个有工作的妹子,免得以后过于辛苦。再说,崽女也吃农村粮,又如何是好呢?如果对方有工作,哪怕长相不怎么样,我也只好将就了。在那个年代,我的择偶标准,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不久,有个退休的左师傅,来厂里看望工友。闲谈之余,听说我还没有找到对象,尤其听说我是他原来班组的人,便告诉我,说他村子里有个妹子,长相很乖态,十九岁。这个妹子曾经说过,她非嫁给工人不可。左师傅还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跟他去看看,只是见见面,没有关系的,当然,至于成不成功,决定权还是掌握在我手里。到这时,我又把择偶标准降下来了,不由感到有点悲凉。心想,如果妹子很乖态,那就讨她为妻吧。不然,像这样找来找去的,嫩豆腐可能都起绿霉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便跟着左师傅去了。宿舍里的师傅们都很高兴,希望我能够旗开得胜,满载而归。甚至还开玩笑说,你如果把妹子带来了,我们都给你腾房子。说得我满脸通红。
左师傅快七十岁了,身体十分健壮,走起路来咚咚响,丝毫也不让后生。村子并不远,大约二十里路,却要爬山越岭,还要坐船过河。终于来到了村里,左师傅带着我走进那个妹子家里。还在路上时,左师傅告诉我,妹子姓刘,叫刘小英。有父母,还有两个兄弟。刘小英最小,所以,也叫满妹子。这时,左师傅忽然问我能否喝酒,我如实地说,能喝一点。
刘家人看见我们的到来——可能左师傅以前答应过给满妹子做媒吧——非常惊喜,并且迅速地行动起来。杀鸡一只,买猪肉两斤,打草鱼一条,端豆腐四坨,另外,还有蔬菜两碗。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这已经是极其客气的了,简直像过年。刘小英的确长得蛮乖态,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根本不像乡下妹子。这一点,左师傅并没有哄我。他没有像有些媒人,把死人说成活人,把地上的说成是天上的。我老是盯着满妹子看,看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满妹子明白我们来她家的原因,所以,脸块一直绯红,像吃了笑鸡婆蛋。最后,她跟我对视了一眼,便迅速地走开了,似乎害怕跟我说话。
刘父话语不多,巴响旱烟,阵阵烟雾,模糊了那张多皱的黑脸庞,眼珠子却死死地盯着我,很尖锐,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看个透彻,也似乎以为我是开玩笑的,并不把这件事当真。说实话,我害怕那种尖锐的眼神,因为我对这件人生大事,还没有丝毫把握。刘家人住的是那种土砖屋子,有三四间吧。还很干净,屋里也没有鸡屎味,这在乡村并不多见。刘母客气地对我笑了笑,便走进了灶屋,想必满妹子也在帮忙吧。满妹子的两个兄弟,估计在田土里忙着,还没有回来。
大概坐了一刻钟,刘父叫左师傅陪着我说说话,自己掮起锄头走出屋门。我不明白他去做什么,或许,是去菜地挖土吧?难道客人来了也不陪陪吗?况且,很有可能还是他未来的女婿。还有,他是否觉得我不满意,便有意回避呢?不愿意在家里陪着我们聊天呢?以免双方都很尴尬呢?不得而知。说实话,我有点迷茫。我虽然家庭背景差强人意,却还是个堂堂的工人。这时,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而且,还在考虑离开的理由。我觉得这个理由,不要让双方感到难堪才好。
左师傅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虑,大手一摆,淡淡地说,你随他去吧。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刘父终于回来了,竟有三个人出现在门口。刘父一個,后面还跟着两个后生,我估计是刘家兄弟。兄弟俩抬着一只箩筐,对我笑了笑。我以为,箩筐里肯定装着蔬菜之类吧。刘父脸上冒着汗气,手里拿着锄头。他们走进堂屋,轻轻地放下箩筐。刘父则丢下锄头,竟然从箩筐里抱出一个棕色的瓷坛子,像极了陈旧的大鼓。坛子上面还沾有细碎的泥土。刘家兄弟要来帮忙,刘父大手一挥,不要他们沾边。刘父把坛子小心翼翼地置于地上,这才轻轻地透口气。我不明白,刘父脸上为何绷得那样紧实呢?似乎仍在担忧什么,他是否还在不满意我呢?
忽然,左师傅惊喜地叫起来,嗬,兄弟舍得,兄弟舍得。
我看着左师傅,不明白他的意思。
刘父脸色严峻,好像有什么不妙的情况在考验着他。他用苍老的双手,拂掉坛口上的细碎泥土,拿起小铁锤,把封口的糯米泥砰砰敲开。糯米泥极其坚固,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够敲下来,又要注意防止敲烂了酒坛子。随着这种谨慎的敲打,只见糯米泥块纷纷地往下掉落。这时,又露出一层厚厚的火蜡。火蜡也封得很死,需要用刀子使劲地一点点撬开,火蜡碎块也纷纷掉落在地,跟白色的糯米泥混于一体,像某个随心所欲的画家,信手涂鸦出来的一幅画。然后,刘父终于轻轻地揭开坛盖,嗬,一股浓郁的酒香味突然弥漫开来,迅速地占领了屋子的空间。
左师傅又叫道,好酒,好酒。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我们也赶紧拍起手来。
刘父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极惬意的样子。
左师傅向我解释说,你不晓得吧,这种酒叫醽醁酒。他生怕我不明白,便沾着茶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起来,说,第一个字读灵,第二字读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酒,这两个生僻字,如果不翻字典,我也不认识。当地出产这种酒,左师傅既认识,又晓得写,这不足为奇。
左师傅宽容地笑了笑,说,其实吧,我这辈子也只喝过四回这种酒,所以说,你是有福之人嘞。
然后,左师傅把醽醁酒的制作过程说给我听。
头茬烧酒(高度)一缸,约二三十斤,再把一只或两只母鸡杀掉洗净,放入坛内密封。密封是很有讲究的,先用火蜡封住,再加上一层糯米泥封上,然后,埋之于山野(埋藏时,行动极为秘密,连家人都不晓得,唯有埋藏者自己清楚),需要埋个十年八年,才挖出来喝。当然,也有埋藏二三十年的。所以,这种酒如此珍贵,一般人是根本喝不到的,非贵客不可。而且,并非一般的贵客。不然,主家是舍不得拿出来喝的,仍然让它藏于山野之中。因为醽醁酒埋于泥土里,吸尽大地之精华,因而,它的味道醇美,带有丝丝香味,极好入口,即使喝醉了也无卵事。当然啰,这一切都是因为稀罕所致。
左师傅说着说着,又说起一件异事来。
说距离这里不远的村子,有个李姓人家,其父临终前把崽叫于床前,告诉他在山上的某棵松树下,埋藏了一坛醽醁酒,如果家里来了贵客,便可以取出来喝掉。由于有上述规定,李家的这个崽没有告诉家人,独守其秘密。谁知二十五年后,到了该取酒招待贵客时,李家的那个崽竟然忘记了埋藏之地。他寻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其实,那棵松树还在原地,而且长势不错,酒坛子却不见了。那么,是否被人偷走了呢?不晓得。是否没有找到准确地点呢?也不晓得。而且,那个埋藏的地方,周围的泥土都是板板实实的,没有被人挖掘过的迹象。因此,这坛好酒如果没有被人偷走,也只能送给山神喝了。左师傅说,由此看来,这个祖传的规定,也有弊病,如果埋酒的人突然去世了,或突然发了神经病,或不记得埋藏的地点了,岂不是浪费了一坛好酒吗?
二哥说到这里,有点激动起来,说,这种酒的确不同一般,手指头沾着酒水,竟然扯出长丝来,十分黏稠,有点像蜂蜜。当时,我问是否还有鸡骨头,刘父把酒倒出来,坛子底下仅存一点沉淀物了,估计那就是鸡骨头的残留物吧。当然,那天喝酒的愉快自不必说,大家喝得痛快淋漓,一杯接着一杯。连刘母跟满妹子也来助战,加上满妹子的两个哥哥,真是一屋子热闹。左师傅蛮有意思,本来说不在刘家吃饭的,还要回家带孙子,当他看到刘父取来醽醁酒时,居然赖着不走了,甚至比我们还喝得多,满脸通红,像关公。我也理解他,这种酒实在太难以喝到了,你说谁不想喝呢?再说,他留在刘家,我也少了许多尴尬。本来,我酒量只有三两左右,那天,起码喝了两斤不止。而且,脑壳不痛不晕,竟然满口留香,那个味道真是罕见。
我插话道,喝醽醁酒这件事,倒是没有听你说过,只是听你说起过满妹子,你们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二哥听罢,顿时满面羞愧,说,是呀,我对不起满妹子,对不起刘家人,也对不起那坛好酒。后来的事情,你也不是不清楚,由于你嫂子的突然出现,况且,又是个工人,所以,这让我感情的天平向你嫂子倾斜了。其实,你也清楚,我跟你嫂子能够结婚,其艰难过程也是一言难尽。
我当然清楚二哥跟嫂子谈爱结婚的过程。嫂子父亲是个铁匠师傅,当他听说了我家的家庭背景后,竟然冲到厂里,对我嫂子大打出手,抓住她的脑壳,猛烈地往墙壁上撞击,把我嫂子撞出了脑震荡,以至于多年后,我嫂子还经常头痛。当然,铁匠师傅毕竟还是有点分寸的,并没有攻击我二哥,他只能管住我二嫂,却闹得厂里人人皆知。铁匠师傅甚至还强烈要求厂里对这桩婚事进行干预,厂里回答说,这种事情愿打愿挨,我们也不便出面。虽然铁匠师傅极力阻止他们来往,谁知我嫂子的性格也很倔强,铁匠师傅越是阻止,她越是坚强,简直是宁死不屈。用现在的话来说,她看好我二哥这支潜力股,便拉着他上床,生米煮成了熟饭。至此,铁匠师傅才终止了其暴力行为。
我问,你后来没有看到满妹子吧?
二哥如实地说,曾经看到过一次。那还是多年前,他去赶闹子(赶场),忽然感觉有个女人老是盯着他。他反转一看,天啦,原来是满妹子。她竟然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哪里还有当年的韵味?简直像一蔸衰老的狗尾巴草。如果不是她那双大眼睛仍然忽闪,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他准备急于上前打个招呼,并想借此机会向她道歉,满妹子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过去。他估计她是不方便,或许身边有她家人。他目光一移,满妹子身边果然有个矮小的男人,其皮膚比煤炭还要黑,脑壳上围着黑色布帕,并没有注意他们,眼睛在注视着卖山货的摊子。满妹子的泪水顿时泵了出来,又担心她男人发现,一转身,便匆匆地走掉了,消失在人流之中。
二哥感慨万千,说,真是没有想到,满妹子的变化如此之大。她曾经不是说过一定要嫁给工人吗?按说,她自身的条件并不错,为什么嫁给了那样的男人呢?用不着猜测,满妹子一辈子都会痛恨他的。
幸亏我二嫂不在家,不然,我们不会提起这个话题。我二嫂把饭菜摆上来,说是要减肥,便出门打麻将去了。
人生有许多遗憾,许多愧疚,还有许多伤害。当你准备赔礼道歉,或弥补过错时,上天并不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一辈子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包袱。
那么,第二次喝这种酒,又是在什么时候呢?我担心二哥沉溺在往事中不能自拔,便有意地岔开话题。
二哥平静了自己的情绪,这才显得轻松起来,跟我对饮一杯,回忆道,那还是我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已经调到了厂子弟学校,教体育。有一天上课时,一个叫陈明亮的学生很调皮,不听我的指挥,竟然从单杠上摔下来,摔断了左腿。当时,我还是比较冷静的,并没有把他抬到厂医院去。我明白,厂医院没有两三个月,是根本治不好骨伤的。因此,我请来了王师傅给他治伤。王师傅原来跟我同一个宿舍,他继承了祖传的治骨法,所以,大家叫他王水师。我曾经多次亲眼见过他治骨的高超技术,没有他治不好的。王师傅的确很厉害,来到学校叫我打一碗水来。他端着那碗水,一根手指头在水上画了几个符,然后,朝着陈明亮的断腿上猛地喷射,像一片腾起的水雾,然后,再拿黑色草药敷在腿上。那时候,厂子弟学校也接收附近的农村子女,陈明亮是农村人,家距离厂里有五里路,我便带着几个学生,用担架把他抬回家。他父母看见陈明亮这副样子,伤心地哭了起来,也有点埋怨我。我急忙说明了情况,还特意说了王师傅治骨伤的功夫,是何等的高超。这样,陈明亮父母才稍稍放下心来,并且很感激我,没有一点指责我的意思了。临走时,陈父还拉着我,故意走在学生们后面,并且,悄悄地对我说,叫我星期天再来他家里,还要我把王师傅也请过来。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仅仅是请客吃饭,也不必如此神秘吧?像国家机密似的。我拒绝了他的好意。陈父却很固执,竟然像细把戏一样,跟我大幅度地拉了拉手,似乎这是个不可悔改的约定。
我感到有点好奇。
星期天,我和王师傅如约而去。当时,我还以为是陈父不放心陈明亮的伤势,所以,特意让我带着王师傅去看看。我买了一点水果,便向陈家走去。
陈家的那种客气,已经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意外。其实,陈家要留我们吃饭,这并不令人感到奇怪,陈家却似乎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竟然捉了不少黄鳝,五只石蛙,还有一只团鱼,团鱼起码有四斤重。这些野生的东西,无疑比鸡鸭鱼珍稀多了。我以为,陈父会端出米酒来款待我们,因为乡下也只能喝米酒。陈父却微微一笑,搬出早已摆在堂屋角落的酒坛子。我一看那个还沾着泥土的坛子,心里不由大喜,判定这肯定是醽醁酒,便向王师傅投去激动的目光。王师傅眯着眼睛,会意地点了点头,也明白这是醽醁酒无疑。
陈父指着酒坛子,解释说,这还是我父亲结婚时埋下来的,算起来,应该有四十五年了吧,我却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来了你们两位稀客,我才把它挖出来,是特意感谢你们的。
陈家只有陈明亮一根独苗,所以,他这种心情我还是很理解的,如果残疾了呢?
王师傅看了看陈明亮的伤势,满有把握地说,问题不大,不出一个月,保证能够下地走路,而且,绝对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陈家人听罢都很高兴,再三感谢王师傅。王师傅说,你们要感谢就感谢姜老师吧,不是他叫我来给你崽治伤,恐怕就没有今天这个效果了。陈父连忙说,你们都是我要感谢的贵人。陈父蛮有意思,一直等到饭菜快要上桌了,他才小心地打开酒坛子,同样花费了很大的工夫。先拿铁锤敲开糯米泥,再用刀子把火蜡撬开。陈父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一粒粒晶莹透亮。
我希望瞬间就能够闻到那种酒香味,更希望这种酒香在屋子里迅速弥漫。让我们感到不妙的状况突然出现了,酒坛子居然没有香气散发出来,它似乎像件古老的文物,死气沉沉地供我们观赏。我用力地吸了几口气,也没有香气钻进鼻子。陈父不太相信,鼓大眼睛,往坛子里面察看,然后,又犹疑地伸出一只手,在坛子里摸索,手抽出来时,竟然没有晶亮的酒水。就可见坛子里没有一滴酒了,甚至连鸡骨头的残留物也没有。
陈父怔怔地望着坛子,既尴尬,又惊异,好像自己哄骗了我们。
我跟王师傅也看了看坛子,坛子里确无任何内容,不由满脸疑惑。
陈父连声说,出鬼了,出鬼了。
我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吧?
陈父没有接腔,苦着脸色,怔怔地望着坛子,恨不得使个法术,让坛子里变出酒来。
王师傅抽着烟,没有说话,好像在暗自分析着这件怪事。
既然醽醁酒喝不成了,陈父在遗憾抱愧之余,只能拿出米酒来招待我们,并且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脸愧色,眼睛都不敢直视我们,似乎自己是个大骗子。喝着喝着,陈父突然把酒杯一放,转过身子,放声大哭起来,肩膀不断地抽搐着。我们一惊,急忙劝说道,这不是你的事呀。王师傅说,大概是让山神喝掉了吧。陈父竟然继续大哭。我们无法劝阻,便任他大哭。我明白陈父的心理,他本来是想好好招待我们的,谁知埋藏多年的酒坛子,竟然空空如也,似乎觉得自己欺骗了我们,不由愧疚和悔恨,还有说不尽的疑惑。所以,这也证明陈父是个坦诚之人,容不得谎言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这,又能够怪他吗?陈父呜呜地哭了很久,最终觉得这样会怠慢我们,伸手往脸上一抹,响响地擤了擤鼻子,又说,对不起,失态了。我跟王师傅马上敬酒,说,喝酒,喝酒。并安慰道,没有喝到醽醁酒,也不要紧的,只要陈明亮的腿伤能够快点恢复,就是一大幸事呀。陈父听罢,点点头,这才有点释怀,并频频地给我们敬酒,还不断地给我们夹菜。
喝着喝着,陈父忽然提出说,我们还是去看看埋酒坛子的地方吧。
我明白,陈父还是担心我们不相信他的话。
我便说,没必要看了吧?
王师傅也说,没有必要。
陈父固执地说,还是很有必要的,让你们去看看这件怪事吧。说罢,酒杯一放,像个敬业的警察,一定要我们去看看现场,又拿起手电筒,催促说,走吧,走吧。
我看王师傅一眼,王师傅点了点头。陈父的话说到了这个分上,我们不答应也过意不去吧。
我们跟随陈父出门,先是沿着一条狭窄的田基走,走了大约里多路,便来到了山上。那座山并不高大,树林却很密茂。雀鸟叽叽喳喳,飞上飞下,似乎在欢迎我们这些陌生人。陈父领着我们在山上走着,然后,来到一个山坎边。我看见那里挖出了一个大洞,洞口是横着进去的,足有半人高,外面还有被挖掉的大量刺蓬,像一堆灌木在生长着。旁边还有一块扁形的石头,有一米见方。陈父指着洞穴说,就是在这里。还说,这些刺蓬,是我父亲当年栽下的,遮掩着这块扁形石头,扁形石头是埋藏酒坛子的重要标记。把它搬开后,直接往里面深挖一米,便是酒坛子的位置。说罢,陈父把手电筒递给我,说,你先进去看看吧。
我打开手电筒,弯着腰身走了进去,大约一米处,确有个酒坛子的印痕,呈剖面,像半边凹陷的圆形。我伸手摸了摸那个剖面,土壁十分光滑,泥土紧实,没有丝毫松垮,也看不出有任何移动的痕迹。所以,我可以断定,酒坛子并没有被人挖过。接着,王师傅也进去看了看,走出来说,不像是被人偷走的。
陈父一只脚站在扁形石头上,强调说,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个酒坛子,没有丝毫搬动的迹象,从剖面的泥土来看,泥土是紧紧地贴着它的,而且,坛口仍然封得死死的,没有启开的痕迹。这个,你们刚才也看到了,我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它打开的,对吧?再说,那个偷酒者,即使把酒滗入自带的空坛子里,也没有必要再把这个酒坛子封死吧?因为用糯米泥跟火蜡封坛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再退一步说,可能是年岁已久,坛中酒已经全部挥发了,那么,鸡骨头的沉淀物也会挥发吗?
然后,我们一路感叹,一路猜测,回到屋里继续喝酒。
出现了这种罕见之事,我们仍然边喝酒边猜测,这缸美酒到底是否被人偷走了呢?那么,偷者又是怎么晓得这个埋藏之地呢?按说,陈父的父亲埋藏酒坛子时,是极为保密的,谁也不晓得,谁也不会告诉,除了陈父。陈父说,他父亲的确只告诉了他,关于埋藏的地点及标记,他都深深地记在了脑子里,还悄悄地去看过那个地点。至于家里人,谁也不清楚,他要恪守这个古老的规矩。陈父为了强调其真实性,还回忆起当年父亲告诉他的情景,甚至连当时射进屋里的阳光,都能够准确地描述出来,让我们似乎闻到了当时阳光的味道,还看到了他老父奄奄一息的样子。另外,我们还有不解之处,这个狡猾的偷酒者,既然打算偷酒,为何不把酒坛子一起偷走呢?这不是更方便更节省时间吗?难道这个贼还带来了空坛子吗?然后,把酒滗进那个空坛子吗?这似乎又不太可能。二哥当时还问过陈父,你把坛子挖出来抬到屋里时,难道没有觉得坛子很轻吗?陈父回答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坛子跟糯米泥还是有点重量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哪里还能够估量到它的重量呢?只是感觉到坛子的确轻了一点,想必是坛中酒挥发了一些吧?不可能没有一滴酒了吧?
总之,疑点重重。
二哥接着说,那餐饭,三个男人便围绕着醽醁酒的消失之谜,频频展开热烈的讨论,像在召开醽醁酒消失之谜的学术研讨会,气氛严肃而不失活泼,时有笑声,时有沉思,时有争论。三个人抢着发言,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观点陈述出来。有意思的是,它居然成了我们的下酒菜,似乎这是一道精神大餐,能够解决我们内心的疑虑与怀疑,能够对这个世界发出质问。我们还猜测了多种可能性,那些可能性,大约连福尔摩斯都想象不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无法解开这个谜。所以,我们虽然有些沮丧,却也比较兴奋,以至于把三种野生美味都忘记夸赞几句。
这次学术研讨會的成果是,三个人虽酩酊大醉,仍然对于这个不解之谜,各自在胡言乱语地发挥着,似乎都想让自己的观点独占鳌头。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天晚上,我跟王师傅只好歇于陈家,第二天才赶回厂里。
尽管这事已过去多年,二哥眼里仍然闪出一丝迷惑,那丝迷惑中,似乎含有历史的尘埃。
我也觉得,这件不解之谜的确很有意思,它不仅仅在于是否能喝上这种酒了,而是对于坛中酒的神秘消失,启动了他们无穷的想象,怦怦叩击埋藏谜底的那扇厚重的大门。
我抿了口酒,以为故事已到此结束。
二哥递来一根烟,自己也抽了起来。
二哥忽然说,谁料四十八年后,陈明亮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姜老师,四十五年前,你跟王水师来我家里,没有喝到醽醁酒,为此,我父亲心里一直非常难受,也非常愧疚,仍然觉得是自己骗了你们。其实,那件事情的确奇怪,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坛中酒到底哪里去了呢?难道真的是山神喝了吗?所以,我父亲第三天又在山上埋了一坛酒,杀了两只母鸡放进坛子里。九年前,他临走时特意告诉我,这坛酒,谁来了也不能喝,一定要埋上四十五年再送给你,这样,他在九泉之下才能够安心。所以,我一直记着这件事情的。我甚至还考虑过,我如果提前走了,那也要告诉我的崽,到时候让他来送给你。嘿嘿,现在看来,还是要让我来送给你,这就是缘分嘞。而且,我晓得你快进七十岁了,又恰好是四十五年,因此,我准备把这坛酒挖出来,权当一份寿礼吧。挂了电话,我为陈家父子的这个举动,感动得流下泪来。我感慨,我叹息,我无法平静下来。我想起了憨厚诚实的陈父,还想起了我们关于醽醁酒之谜的种种猜测。你说说看,如今,还能够找到多少像陈父这样的人呢?
二哥很激动,取下眼镜擦了擦,戴上又说,明天就是我生日,陈明亮说了,他明天上午送酒来。
我听罢,唏嘘不已。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