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患癌，治与不治都是儿女的艰难选择

□ 艳 茹

母亲患癌，儿女决定“姑息治疗”

2017 年正月初七，春节年假期间一直没什么胃口的婆婆，被我们硬拉着去看病。结果，确诊为肝癌。她原来就有丙肝，经常复查，距离上一次检查才过去三个月，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就长在了肝左叶。

大姑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流着泪接受现实。婆家姐弟四人，我老公排行第三。四家人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投向我，因为我在小城医院上班，当过内科护士，对癌症有一定了解。而且我母亲死于肺癌，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迹象，我就放弃了有创治疗。父亲因患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三甲医院都拒绝做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即使平时关系再亲，但婆婆毕竟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此前也有亲戚做过肝癌微创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他还是撒手人寰了。

“不治了。”大姑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姑姐的决定。78 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各种关于癌症治疗的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世界自是困难重重。但我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便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古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那是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古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就带着老爸开车远赴3000 公里之外。当时想的是，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美景。后来也不知道是“神药”起了作用，还是手术效果好，老爸恢复得不错，压根不像癌症病人。

我们骗婆婆说去内蒙古治疗肝炎。但是带着她来回6000 公里拿回来的蒙药，吃了却没什么效果，婆婆的身体疼痛依旧，我只得给她买了待因片止疼。

换位思考，替母亲再选微创手术

一个月剂量的蒙药很快吃完，我们通过微信联系“神医”又邮寄过来一些。家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服用3 次。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她四处转悠，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痛苦。大姑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四个家庭轮流陪护。

见个个儿女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我把做了假的诊断书拿给她看，上面写着丙肝。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听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对于肝脏疾病如何治疗，她是相当了解。

大姑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都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做手术，是因为她患皮肌炎28 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细胞又发生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姑姐左思右想，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非富有，但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要“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大伯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小叔子则摇摆不定。私下里，老公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老公生气地说：“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这话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 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骨肉相依，到了骨肉分离之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最终，大伯哥少数服从多数，他们决定远赴省城给婆婆做微创手术，但骗她说肝脏上面有个囊肿要切除。在省城的肿瘤医院，我托人求了最知名的专家来做手术。术前各种签字，可能发生的情况医生都有告知，姐弟几人虽有犹豫，但依然互相鼓励：来都来了，做手术吧。

事与愿违，病情加重入院抢救

婆婆术后第6 天顺利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我迅速联系同事帮忙抢救。

好在有惊无险。次日傍晚我赶回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我故作轻松地说：“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的情况不是门静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种程度，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得知真实情况，大姑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这么小的概率竟然就遇上了。老公也后悔：“当初说不治疗了就坚持不治好了。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如今却越治疗越糟糕!”大伯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和弟弟们不听他的话。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 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拉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病人再大量呕血，你们就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幸福得多。”

四川西部某浓香型白酒厂3年、10年、30年窖泥样品，每个年份窖泥取3个样品，每个样品由窖池四壁及窖底对角线交点5个部位的窖泥混合而成。

我反驳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作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不忍放弃，眼睁睁陪着母亲遭罪

抢救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婆婆每呕血一次，我们就立即给她大量输血、输注人血白蛋白，这都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受呢。”

癌痛卷土重来。婆婆的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婆婆怎么躺着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 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一小时都睡不了。

大姑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三人和两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备受煎熬，尤其以大姑姐为甚，她的眼圈总是红的。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我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呢。”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的存款到期了，都还给你们。”

面对婆婆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谁忍心说放弃治疗？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药液会从针眼漏走，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召集所有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姑姐忍不住告诉她真相：“妈，您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您，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但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事实。

那一天还是无可避免地来了。办完后事，精疲力竭的儿女们昏睡了很久。然后，他们又被各种后悔折磨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五花山游玩。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又一年的春节来临，我们在大伯哥家吃团圆饭，大姑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说：“今天过大年呢，咱们都高高兴兴的!不要想什么对与错了，老妈患癌，怎么选择都无所谓对错。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姑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老妈在天上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