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
2020-09-02闫文盛
闫文盛
1.时代
现在看来,时代是一直向前发展的,但这只是从我们的“看见”出发……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时代也可能发生大踏步的退后和返祖现象,像循环小数一般,它有时会回到原始、蛮荒、空白处……
2.描摹与阐释
许多事物是不值得去描摹的,但我们仍然去描摹它们。因为我们深信,这其中匿藏着思想。只是我们力所不逮,没有把这种描摹之中应有的思想性发掘出来。而对我来说,我更愿意相信,我们只是在对于事物的借助中出了问题。因为我们的思维是混乱的,所以有太多的错失。我们把误解当成了郁结和令我们灵魂退缩的精妙时刻。这种误解并不是唯一的。因此我们只能退缩和认为它们本不值得描摹。与此大相径庭的,便是伟大的阐释者利用了这种种极限而写出诗来。
3.命运的锤子
乡村的冬夜仍旧是寒冷的,如北极的星群:荒寒、寥廓。但是,这才是我所理解的、我们生活的具体的所在。我们没有密密麻麻地生活在人群中(城市里),我们没有密密麻麻的感受(喧嚣的、细致的,并不受到抑制的)。我们只是生活在乡村里,因此拥有那些扎根很深的事物,但我们的理想并不因此而突出。我们只是像自带命运的锤子一般生活在乡村里。
4.暮色
时间浑融万物。而写作,的确可以成为这种浑融的最大抽象。写作自身的丑陋是难以被及时觉察的,它或许仅仅只是一种渺小的,不足以被说出的丑陋。因为写作者内心的空虚(即便是热情洋溢的空虚),他不足以在写作的当下时刻捕捉最富有强度感的句子并推动其完成。他只是对这种或有的可能性做了记录。太多的优良的种子都需要事后诸葛式的阅读的注解和配合。因此,苦心孤诣的劳作类似于对时间流动的反叛:写作者需要凝铸最有效的力才可能接近他最想说出的事物。一切无心的本相在这些去除了形式感的运动中生成。而最大的静谧(运动)是常在的,燧古的。所以无须说,是生活(人间)孕育了诗人。但作为埋首其中的诗人,却几乎是不自知的。否则,他大可以不做诗人,他只做灵感和幻觉的抄录师便足以使自我完成。他面对黄昏时,只看到了暮色的少数。上帝,天使安在?他毕竟只是看到了天空的少数。他是暮色四合时分最晦暗不明却又智慧无极的少数。
5.阅读
阅读经典著作时,需要无比澄明的注视。需要灵魂的高度激活和短暂的休憩。需要孕育阅读的感觉(世事万千涌汇却又消散)。需要设身处地地看着写作者蜷伏于写作的瞬间(生命的一隅)。需要无爱恨和悲欣。需要有一个创造者最初的敏感。需要体会阅读(仅仅是阅读本身所带来的)。需要羞涩地想象,感觉和思索某种梦幻的惊醒。阅读是无尽的容器里密布的珍肴。阅读是荒野间的森森寒意。阅读是唯一的天穹。阅读是一个大红拱门。不,想象与阅读并不是由此及彼。想象与阅读并不总是同生共长。阅读需要一夜长睡后的“醒来”。阅读是某种词章的死亡。并不是所有的书都配得上“阅读”这个词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沉醉于某种挑挑拣拣的“阅读”。我们仍然沉醉于同一本书的阅读。我们仍然沉醉于对“自我”“命运”和“记忆”的阅读。这样的阅读和我们红彤彤或黑黝黝的创作是一个共同体。是的,我们阅读,就不仅仅是一种矛盾的反叛、辩诘和思索。我们阅读就是我们的创作。我们流连往返的某一类大书,是我们感觉的盛宴的群呕。我们呕出与我们同生共死的瀑布?
6.中国文学
即便同是写作一途,中国文学中也少了些静谧澄澈的传统,而多的是熙熙攘攘、众生狂欢的人间烟火气息。愈到晚近愈如此。
7.圣洁
即使最清澈的纸张中都免不了隐含杂质,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上或许本就没有圣洁的诗。
8.诗歌和破碎
他虽然无比的破碎,但仍是完整的个体。他利用了自己的感觉写下的,就是破碎之中的完整的个体。他在破碎之中孕育了他的整体性。他真是一个善于写诗者。他理当为了这种荣耀而付出一生。诗歌和破碎是他一生中最主要的两个特征。江河也大不过他的思绪流动。他是他所收留和酿造的贞洁的兽。
9.抉择
太多了,或许真的已经太多了。我们迷失在欲望中。迷失在欲望的瀑布中。不知道水流来自何处的迷失。不知道是人的鼻血还是动物血液的迷失。我们每个人,每一次都被这样难以抉择的欲望迷失,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生该死的迷失。除了夏天结束即刻面临着严寒,除了融雪结束即刻花枝招展,否则我们是不可能分清季节的。否则我们是不可能做出任何抉择的。问题就在于类似的迷失太多了,欲望太多了。问题就在这里:绝望的抉择太多了。我们处在非生非死的界限上,是谁对我们说过,不要招惹那些人啊,他们的勇敢和怯懦都太多了。否则,他们是可以杀死它的。否则,他们是可以做出抉择来的。否则,他们是可以选择种植树木和花儿来的。
10.流逝
我不可能永远感受到同一个时空的压迫。但我并不知道我的感受是否与你们的雷同。冬季冷冽的风,萧条的田野,高旷的远树和山峦都能感受到互相之间的压迫,因为风吹远树,山峦俯瞰田野,云层带走仅有的温暖。我现在已经是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了。甚至我离开空茫茫的大地回归我的屋宇,也不外是如此;我一直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其实本没有一座屋宇可供我们栖身。屋宇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其实本没有一个处所可供我们以建筑之基,盤桓数十年不动?这是一个潺湲远去的时空,我们只能自带住所(一个肉身的空壳)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无数人群经过,都变成了一代一代的白骨。它们已经被种植(飘散)在空茫茫的大地上了……
11.我一无所是
关于我的创造力真是惊人的幻觉和无尽地鄙薄我的冲动是同时存在的。二者皆有理由:我深知我进入文字的角度和写作之热情洋溢(对人世的漫漫悲伤)具有唯一性;我也深知我刻意回避了世界的风雷(我一向以为世界是小的,时代是喧嚣而琐碎的,换句话说,我对外物不热情)。而我在写作中的转圜之机或许便在于此。我的深知(包含了我的局限)对“我”是有意义的,对世界无意义?我因此只能是在“我”(万物之浓缩:“我”)这个角度成为一个创造者。我的荣耀和挫败便积聚于此。我一无所是——或固然如此?我无以确知。
12.不要去叹息命运
诗歌是某种直观体验的呈现,甚至比某些体验更直观。不要看到语词置换思想的一面。不要仅仅流连于某种言说的神秘性。人内心中的种种体验对应于最契合它的迷醉的事物——一旦形成就面临着破碎的事物,同时也面临与它的呈现同样浓度的真诚。人不可能说得太久,所以體现于内心的律动最重要。诗歌的坦诚之处甚至超越它的自知,它没有伪造之痕,它是自我立足于梦幻的根本。不去妄度诗歌和命运是同喻的,因此只有不假借才可能诞生某种依凭。自我不是某种密径,它只是唯一的力的凝聚而已。不要去叹息命运,因为叹息会降低思绪的确定性。叹息是诗歌的衰落,它阻挡了某种直观经验的注入。不要认同“叹息是惊艳的”这样的论述,不要相信人世里还有这样深情却令我们不及的药!
13.幻觉
我热爱我的幻觉。我总在担心,世界会扼杀我的幻觉。无所不在的热爱。无所不在的担心。但世界不是我的。幻觉其实也不是我的。命运和死亡都不是我的。岁月、欢欣和歌哭都不是我的。我还需要说出什么呢?我热爱并且厌憎我南极冰层般的幻觉。这都没有什么,这世界毕竟不是我的。它熟透了的果蔬不是我的。各种不适、拜别、拥挤和说服不是我的。寂静不是我的。我呆坐在星辰上的时候,穹苍变远了,各种景深都像刺入我们身体的一根根银针。
14.肉身怀抱
我最难以确切地望见的,便是上帝的肉身。上帝葱茏的肉身。天降凡物,我最难以确切地望见的,便是上帝空荡荡的肉身。我最难以爱和苟同的,便是关于上帝有无视觉的阐释。我们如同游鱼一般的生活如同史前上帝?如同红门石桥?我们心中最无确切之爱的,便是上帝。但我们龟缩在上帝的怀抱里,我们并不知道自己龟缩在上帝的怀抱里。
15.晨曦
在我生命终结前的每天清晨,我都会醒来。光明的晨曦是必然的存在吗?天降曙光的必然性。我们由生到死的必然性。醒的必然性?但醒也可以成为一个幻影存在。在我们坚实的生活履历中,要记得每一缕曦光作为匿名的使者存在。何人可以识辨曦光和暮色?何人可以识辨?历史赫然地跑过了我的河床,我盘踞在岩石上:像雕塑一般的盘踞,等待风化!像岩石一般的自我盘踞,等待风化。我们是岩石的射线远涉他乡。我们是晨曦吗?但我远远地看见树木的叶子寥落,曦光一点一点地上升,飘逝。我们只是看见,根本没有因时间迟滞的任何发现。
16.骨肉
我一直都觉得《主观书》远没有那么完整和丰富,所以我才不停地修改和补充下去。换句话说,这种低空呓语式的写作也正是因为呈现了我在思想和生活方面的双重不足,所以才获得了绵延不绝的书写。它的漫漫无尽与我思考力的薄弱是大为相关的。在它到达终点前的任何一种思虑迄今看来都无比正常,因为它的确是我曾经鲜活地存在于世的见证。它从领悟的角度无比谨慎地贴近了“人”这个字眼,除了它,我可能再也没有过同书写荣辱与共的强烈幻觉。因此,这是本我之书,它携带着我的骨肉游走……
17.你在兀自生长
你在兀自生长,不仅会大过树木与花草,还会大过天空与穹宇。在事物的悲欢与有限性之间,你不仅仅在生长,而且在孕育,滋生,像一群蘑菇撑破了土地,变成了蘑菇自身。你是爆破的复数。没有诅咒,只有黯然的日子滚滚向前。没有期盼,只有灰色的鹜鹰在凌空飞翔。这些充满了黯然和鹰隼的日子也仅仅是这样的日子。不必讳言这冗长而毫无建树的日子是唯一的日子。不必讳言我们只有这样的日子却丝毫不爱这样的日子。更不必讳言我们受惠于此才创作出了比这样的日子更高更大更为空洞和虚无的高山大树般的日子。
18.各种“万物”
我们每次写下来的,都是关于时间的留念。都是“向世界告别的诗”。谁知道生命会在哪天终结?反正仅仅是思考它就已足够令我们震惊。平淡而震惊:这是命运赐予我们的。琐碎的意识和并不高拔的震惊,都是命运赐予我们的。命运还赐给我们黑,赐给我们白。赐给我们贫穷的富足。我们的自我意识被各种“万物”淹没,被各种“万物”重新铸造,被各种“万物”赐予和破坏掉了。现在,站在时间的雕刻师面前,我们的容颜憔悴而苍老。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年轻地苍老过呢。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拘束于年轻而苍老而悲伤的命运里……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完成过向世界告别的诗。我们从来没有完整地写下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句子!
19.关于《读本雅明:叙事》
本来想写成《神的呓语》,但仔细听来,还是有一股子人间沙尘气。
20.能力之判断
我很好奇,我们是否还具备写出自身全部怀疑的能力,袒露自身的恐惧和猥亵心的能力,真实地描绘自我的直觉和梦境的能力,最基本地使用个性化语言的能力,不高大上地求全责备从而使灵魂的全息都自备具体指向性的能力……一句话,就是完整地见证和塑造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能力,恢复一颗心灵本有的丰富性、敏感性和神秘性的能力。而没有这样的能力,谈论文学之创造,基本上就是缘木求鱼。
21.对《主观书》七十万言的针砭
《主观书》不是一部雄心万丈的书。它只是一部退守之作。退守到我们最基本的心灵层面看问题。退守到我们本有的各种情绪思考和形而下的局促里看问题。退守到日记写作迷恋者本能的精神处境里看问题。它是我在各种退守的抑制之中所写下的一部简单而繁复的书:各种无逻辑的梦,各种变形文字的伸展,无尽地压榨自身而曲折向内,各种自我困境的赞誉和浓缩……一部充斥了自恋之语的琐碎之书。一部唯一性的(对每个自我而言)指向神的呓语的著作。一部可以撕碎百分之九十的页码任其流散的书。一部追求判断力的书。一部自我废弃的,错谬的书。一部向人生(死亡)进行祭奠的书。一部起落和急坠的书……
22.心观沧海
只有尽除所有的羁绊,我才可以返回来(思维的滞留),老老实实地蹲在冬日向阳的灿烂之地。我不想四野奔逃而有心观沧海的可能性。我不去四野奔逃,能有心观沧海的可能性吗?至少在我写下的此刻,事情就是这样的。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23.事业
写作是需要不断地建立、不断地融合、不断地带入和发掘的一桩事业?不,写作很难构成一桩事业——它构成一桩事业的可能性已经被各种自我的麻痹、慎重的思虑消耗殆尽。
24.一刻
对我来说,也许最为有力的一刻永未到来。我把它归之为神圣的迷醉的一刻。我们惆怅二十余年的奔驰的一刻。我们追求天穹的柱子的一刻。我们修正自己的身心、安放自己的劳顿的一刻。我们的身心“都很健康”,但仍然在孕育着疲惫和衰败的一刻。这不是非常简单、不需要重视的一刻。在最雄奇的意识停驻下来自视,这是单调、薄弱和冥朦的一刻……
25.十三年叹
十三年(生命的轨迹)就这样滑过去了。我不知道我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只拥有这一丁点微小的真实,被我仔细地记录在册。
26.期待与惶惑
因为期待泛滥,所以才会使我们变得惶惑不安……期待的精确性被分解在每一个时光的细节里……应该远离它,像存亡之间相互远离,不要同生灭。如此,才可得自知(哪怕是渺然的)……
27.理想
将各种经验、深入的思考和巨兽般的灵感交汇,我就可以写出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诗,用以比肩那些独一无二地存在于世的文学经典。
28.潜伏
至少对目前的我来说,一些倒映着我们内心空洞、用语朴拙但表意精确的“沧桑草木之书”大过了世界上其他一切书的总和。我本来没有必要为其中添加什么——如果说我必须写作的话,也只是因为我的阅读打开了我的意识(潜伏)。我需要为我藏书的满溢剥离出一条孔隙,这条孔隙便深含我写作之面目的藏匿。我是为了使生命的涨满感相对地得以削减和萎缩而写作的。
29.极光的照射
我很快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然后我追随他们,就像追随我自己的谨慎、多疑和贪婪一般。我从他们的滔滔不绝里所学到的,又何止是这个世界的短缺与葱茏(我反复使用过的一个词)之意念。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又何止是滔滔不绝的意念,又何止是词语和悲伤的创造的生殖。我如今只剩下了晴空万里的想象力:孤绝的、被忽略的、流水环岛一般的。我如今只剩下了“巴黎之声”:如果没有他们先期活过,我如何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晴空万里和无穷的少数。我不悲哀于我的负重,我只悲哀于穹隆的涨缩和晴空万里的短暂易逝:是他们最先发现了而后指引了——证实了时间是空间的一个反面。绝对性的漫长岁月,与绝对性的短暂易逝,晴空烈日里的短暂照射。极光的照射?然而仍是短暂易逝……
30.靈魂的裂隙
回忆会增多(温暖的),像“复眼森林”一般增多。它通常意义上的母体其实是不存在的(没有现实感)。它面向未来的黑暗(慎重的)也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修修补补的增多,左旋右绕的增多。回忆通常会使黑暗或光明的浓度更厚一些,会使环城的行旅更为复杂和漫长一些。有时,我并不知道我所路经的是哪一片回忆(是哪一个层次的)?在我反复地追溯和验证的历程中,我成了一个在回忆中才存活和有价值的人……我是回忆赐予我的?即便是黄昏里的光线,也会因为回忆的介入而与往日不同。我是灵魂的裂隙里的生物?漫长、古怪、心生各类树种的生物?
31.记忆
记忆意味着消解。记忆越深,消解越深。因为你所记忆的,并非是事物的原初面孔。它不可能完整、确切。身处这样的境遇中,无论如何,你还是孤身一人。而完全相同的记忆(记忆的叠合)是不存在的……如此一来,让记忆在空间形态中不动最好。不去触碰它最好。忘掉它最好。记忆就是忘却。记忆越深,忘却越深……
32.我何必总是相信自己
我何必总是相信自己。我有时也会不相信自己。巨大的怀疑感驱散了我的沉沉睡意(突兀醒来)。巨大的人生怀疑感建立了我的静谧黎明。连续的早醒(万幸是连续的早醒)使我可以直面曙光来临前的一刻:缓慢的,平常的晨曦来临前的一刻。天地冥蒙不解如一只只小兽(孩童)。天地冥蒙不解如故事(不经演说,缓缓流淌的“平常”故事)。天地冥蒙不解:诗歌般的,坚硬的砾石般的。天地冥蒙不解?我身处对自我巨大的怀疑中,突兀地,凝重地,不知身之所在?不,并非恍惚地,只是一种日常性的突兀醒转……天地冥蒙不解……我们日常性的突兀醒来,如迟滞的故事。突兀地,不知其所以然地,梦幻的别离!
33.火焰
事过多少年之后,也许一切冗长的叙述都失去了力量,我们只觉得简劲有力的篇章中更集中了人类的思考精神。我们的阅读状态所形成的往事追踪,恰好契合于一种“单页纸的幅面”,所以,一切展开只是在适当停顿后的展开。倚马千言的才情像笨重的熊一般难掩它蹒跚的步履,它只勾连起断断续续的火焰。事过多少年之后,也许一切高头讲章所适应的范畴越来越小。简洁而不赘述的描摹是更近于神思的句子。我们都在书写更近于神思之磅礴而不漫漶无极的句子。
34.阅读与写作
当内心的泉涌大过一切时,是不适合进行长篇阅读的。阅读者的理想情境是内心的澄澈无遗。自我意识的漫溢证实了时间的影像与自我的冲突。而这种冲突会把所有的读书的弥补导向一个弯曲而旋绕的出口。你不可能任由内在的声音和阅读者注目的声音(写作之源头)齐头并进(齐声大喝)。它们也很难发出共同的叹息,除非你的阅读指向与写作者所提供的完全合一。但这是不可能的,否则就是两部完全重复的书(谁抄袭谁?)。所以,当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过重时,正是创作的机会来了。让自我的韵律贯通时间的每一个局部,将杂质从自我的每一个方寸内挤出,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写出最真诚而富含感想力的书。这样的书,是你生命的起点,也是与你同步于命运和历史的书。
35.陌生
读高度陌生化的作品:第一次读,富有新鲜感的读——和读一些高浓度的、高精度的作品时会有巨大的收获。否则,阅读也会变得庸俗和浑浑噩噩。要注意保持头脑高度的热情(对阅读这件事),否则会使阅读行为如同行尸走肉。毫无认同感的、僵硬的阅读是无效的、应该拒绝的。可惜,我们的阅读行动常在应该拒绝的书籍中展开,这差不多形成了对生命的败坏。我们为什么不能够真正理解文学?其罪魁祸首便在于:庸俗的自我判断和庸俗的毫无意义的阅读行为。
36.写作的耗费
一定要写出空虚之极时骨头的碎裂之声:坚硬的,沧桑罪恶的,黑白相杂的,压迫松弛杂糅冗长的……一定要写出自我的多重意识神灵般的穿插与邂逅,一定要写出用力之极时空荡荡的失忆……否则,写作就是一张失去黏性的膏药贴,是无效的,不可能的,是对人生的一种耗费,应该被拒绝的……
37.我们命运的物理性
同我的无数分裂的自我和平共处——坦白地说,就是我有效地利用了我的智慧和“歇斯底里”,才是我取得事业上的成功的唯一法则。我比很多人的经历要少,但是,我至少也知道荆棘和蒺藜,我比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命运的拐角处深藏了一切为我们所忽视的事物。这同样构成了我的唯一法则中的必不可少的螺栓。我必须有计划地洞悉我的全体,针对我意识的各个层面展开行动——而他们留给我的非常有限。我必须有计划地推进,但计划之力不足以构建我对我的各个层面的意识的理解。就是这样,我尽管深知我何以成为我自己,但经常又不可控。一切不可控的力在共同作用,才制造了我的完整的、破碎的思维踪迹。我的终极任务是收集这样的鲟鱼,做自己的饕餮盛宴的掌厨者。就是这样——再没有人比我更多地明白这件事了,再没有人比我更多地关切关于我的一切。这是自我的寰宇和私相授受的命运裂变——而我需要超越的事物也正是集中于此。我可能做得不错,但也可能更加向一个独立的深渊去了。我为什么要阻止而不应当阻止呢?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残缺、亏损,跑冒滴漏,又自得、喧闹而圆满呢?或许只能这样。因为时空既在,微光弥漫,我们还没有经历回退到昨日的沧桑。我们一往无前地走着。事实告诉我们,我们(万物)都在一往无前地走着。除了回忆使我们惊心,我们命運的坚硬的物理性仍在一往无前地走着……
38.根底
只要有可能,就需要尽早地给自己确定标高。不要以时间未晚来作为托词。不要迁就自我的惰性,因为只要稍稍任其蔓延,就势必影响到来日。自我感觉中最精粹的部分一定要设法保留下来,因为只有这些才是你赖以形成自我的基础养分。一定得尽可能地捕捉可能形成自我的时刻,要尽可能地创造并且完成那些时刻。自我必须建立在一种放荡和拘谨交叉的地带,并且最好能使它保持适度的饥饿。换句话说,就是要使谨严和自持更多一些。但是不要任何人为的算计,要听凭潜意识的引领。建立任何一座海拔线在五千米之上的山峰都是艰难的,我们得充分注重各种气候和地质变化对这种创造性建立的影响。在此我势必强调我们在我之中的存在,但是在真正形成灵魂的决定性时刻,我之余并无替补,所以需要建立一柄天梯去观察云霓和天穹水流,需要以我来观照和制约我。我们的漫漶之处就在于这种观照和制约之于我的疏离,但我不同,因为我毕竟更为独立和凝聚。以此作为一个审察灵魂的机遇,各种破碎和崩溃都会出现。没有关系,尽管你已经带有偏向性地书写了一切,但仍然没有关系。即使一个魔鬼上帝,他仍然是在各种机遇中存在的。他既具有唯一性又不是那么绝对。我们只要真诚地面对他就可以了;不真诚也无妨,只要你刻骨地铭记这一点就可以了。这是上帝授意我写下的第一句诗,但他又特别充分地重申过了,他的授意不具有任何权威性。因为正是自以为是的权威性消解了上帝。在他谈论此事的时候,上帝性和权威性毫无关系,他其实只是我们凡人的根底。他其实泯然不存。
39.事物的本来情状
我刚才又仔细地想了想,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如下:可能是我们太想成事了,所以才表现得“不遗余力”。但这种“不遗余力”确是有害的。它突出了某种知识方面的修饰功能而忽略了事物的本来情状。事物的本来情状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们本有的知识的苍白,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感受力其实已经被磨损了数十年:它没有纯真的质地,只徒有虚假的雄心;它尽可能地强调端庄、大方和如鱼得水,而不愿意从根本的方向上毁坏和建立自己。所以要改变这一切,的确很难。难在于脱骨换胎的病痛,龇牙咧嘴(不优雅、歇斯底里)的病痛,难在于反对、质疑和孤立于人群后的种种盘算中的纠结与病痛,难在于摆脱一切众声附和后的“空虚”(?)的病痛。难在于抑制(抑郁)的病痛?在过往的很多年中,我们太注重于从技巧(技能)之源(外物)来思考问题了,但这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如何以你为师?你如何能从加强自我的确定性(潜伏最深的自我)方面来确立自己?要摒弃一切影响之焦虑,过滤掉一切噪音。要保持最纯正的自我的心律。重要的是:重复、还原和回归的可能性!所以,我为什么要相信自己?我为什么要不怀疑自己?我为什么要疑虑于我的一切自在、未知和我不知归属的确定性……这所有的探究的艰难从一个深远的地心中被发掘出来组合成人世(命运和写作)的悬崖峭壁,珠穆朗玛。这所有的探究的艰难大过了世事的沧海桑田、宇宙的万千变化:它其实是关于洞悉我们的生命之秘的艰难。你最不能放松的,就是对一切耄耋之人的叹息的关注的艰难!
40.讲述
讲述也是一种创造,令人着迷:有一些推理性,有一些令人担忧和恐惧的东西。写作者能有本事吃掉自己,再把他吐出来,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
41.只有你一人是静默的
可能有一些渺小的膨胀但不为人所察。可能有察言观色的君子但只不过是君子。在梦境中活着,他不外是我们所有人冷静的获得。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种一向不察的膨胀:思考和静默的歇斯底里。梦的不可遏止——歇斯底里的疼痛;无穷无尽的梦、幻觉、梦;无从实现的生长,爱命运至死;在处处风雷中,在处处城防和冻土般的风雷中,我们爱我们的命运像爱一躯肉体。爱得歇斯底里——你分明只有幻觉而没有真的爱,没有真正的梦境,像灯盏般可以引领你!你分明没有你惯用的措辞、一些修饰物、一些唯一的“这边厢”般的修饰物,你分明没有你所知的生死爱情,分明没有这个世界,所以,只有你一人是静默的:你必须静默地应对一切,所有的风雨声——这个世界!
42.日记
可以坚持把思考的破碎性记录下来。可以把吞入一枚果核后内心的被刺伤感记录下来。最重要的是,可以把自己灵魂的无边无际(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而又自成体系)记录下来。最重要的是,这种记录是出于对自己的无边无际的剖析的知觉,而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思考的荣耀的知觉(当然,并不排除这样的知觉)。在漫长的,几乎和有形的生命一样古老而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日记基本上是关于等待的书写:精神上的,知觉层面的),可以使自我的多个肉体同时完成。在此的。在彼的。可以使自我和反自我的多个肉体同时完成。优良的。败坏的。如果说,日记是见证我们身心奇迹的上帝的赞助者,则保留奇迹就是日记的唯一指令。我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日记是从天地的结界处输送而来的奢侈品。它本来不存在(因为被撕碎了),但它为什么又存留下来(变成日记、书籍,生命中歧异丛生的日子),为什么又逼近我,刺伤我,孕育我?
43.生殖
对艺术从业者来说,偏执、孤寂,甚至狭隘都是最好的词。它们都可能促成在艺术这个方向上的强力生殖。当然,思想的喧嚣、内在的压迫最苦。人生(想到它,准备它,酝酿它,认同它,接受它)最苦。而综合以往,我们之所以履迹草草,其根本就在于我们常常被极容易妥协的自我所败坏。我们没有沿着一个固执的、绵延无限的险境一路走下去。正因为最懂得迷途知返,所以我们才活得无效而漫长。庸俗的无爱憎的幸福最是我们身心的迷醉。我们都制造了也吃够了这样的罪恶。我们都向着最卑微和破碎的庸人的方向改造了自我。
44.落叶
只要一读罗扎诺夫(齐奥朗、佩索阿、尼采),我身上的罗扎诺夫(齐奥朗、佩索阿、尼采)气息就被激发出来了,只要一读《主观书》,我身上的《主观书》气息就被激发出来。但这都算不得多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作为写作者的气息(不是作为单一的敏感者、家居者、伟人志向)被激发出来……随之改变的是我的境界、生活——对我来说,它们确实富有存在感,使我意识到,我在活着,我在思考。我被写作侵袭?不,是我需要被激发,被沉闷的生活(万事万物)激发,只有这种激发才能使我保持适度的心酸、饥饿,而后,我就可以进入生活和写作了……我的日常需要一种进入感,不偏不倚、不温(凉)不寒(热),但这是难以做到的,令我痛苦和反感。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不回忆了,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不写作了?(一种早晨烟尘四伏的空茫,一种激越意志的力)
45.沉醉
很多時候,我们读到的书,看到的事物,评判中的人群,流连的城市,徜徉的大地,都是执拗的、平白的、不可对应的。是生活吗?其实与生活是无关的,因为总是会有运动,平白的、流畅的、执拗的,但未必是生活。但我们真是为此操够了心,很多时候,我们像每一个顽强地(不顾廉耻地)活下来的人群,在无意义的情境中形成我们的特别的赞美。那些流淌着的河、结果的树、开花的叶芽、饱餐风露的下午都不是我们主动追寻的,那些声音,那些厚的、热的、烦恼的记忆都不被聆听,我们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须臾中找到归宿而后澹泊自居。我们只是在这样无意义、无秩序的人丛(楼群、旷野地、花木丛)中活着,身受裹挟的事物远不尽于此吧……身受裹挟的事物?白日放歌须纵酒——我们身体中的醉意,那些青黑色泽的梦寐,都远不尽于此吧?
46.思想
思想总是“对”的,因为思想者不会容忍思想的斜面。思想者既崇高又绝对,他们既解放自我的思想又解放被研磨的笔墨。思想不是无物可及的时间的“空壳”,它只是一种临场的沉醉之感。所以,在被思想所解放的笔墨中,通常会有无数潜在的故事发生。但是善哉,我们不会完整地经历这些故事发生的历程,我们只是知道思想者的神情迷醉。他们重复既往的道路吗?不,在真正的思想者那里,思考的新变是唯一的行动力。思考是通往世界的一条沟渠,思想者拥有使渠水流动而不泛滥的力。我们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奔腾的云霄,寻找飘荡无依的人群,寻找不落地的飞翔和陌生人苦涩的笑声?因为思想欲求解放吗?或许,这种寻找正是思想的由来。我们在各种时间形态中捕获到了今朝之维度,它们与既往的事物没有真正的区分——倘若我们不去仔细注目的话。但是木头腐朽了,道路变得逼仄而宽,我们何曾注意到了空间的流水和它振振而鸣的故事呢?那些振振而鸣的故事发生,正是空间的恣意张驰——它的思考所在,便是万物变形的真正的由来。
47.我们生活的纪年
租住在隔壁的邻居搬走了,新的租户又来。生活瞬息变幻的感觉使我只能手足无措地面对来日。但房子的布局没有更新,房子的主人没有更新。生灵变幻,那昔日的临时租户遗留的旧物中就包括我们不曾目睹的万物的生灵。我们从未踏足彼此的居所,我们不曾知道彼此生活的一星半点。但是城市啊,这就是我们的生活。通过小卧室的窗户我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在厨房中忙碌的形象,我甚至连他(她)是男是女都不记得了。年复一年,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变更着、衰老着走过来的。那些刻在我们生活中的皱纹、屋子里渐渐生出的岁月之感可以证明这一点。有朝一日,这幢楼房会变得彻底衰老、被拆除,不复留存于世,就像它不曾存在过一般。它的好时光会比我们更多、更频繁吗?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年头了,但是我们很难生活得像一个久远的标尺,能够铭记一切世事。那为我们纪年的老人们已经面目含糊、口齿不清地靠近了人生的终点:他们也是生命的租客吗?在某一些黄昏、某一些夜晚,我们终究也会去返流连、踟蹰无序。上帝会为我们垂下人世的悲悯?不,他也只是一个宇宙的租客,因为他的存在,我们的神情(视野)会变得迷茫、陈旧、灰白……
48.缺乏引用
我不仅对我误解和不解的生活缺乏引用,我对我所热爱的生活也缺乏引用。我的主观,可能只是我的自我意识(一种贴紧我的气质和风格)的象征性的延伸部分。我并不希望对我的风格进行过多的记录,我并不喜欢在我的作品中过多地体现那些仅仅是作用于“象征性”的风格。我可能更加倾向于在我的写作中摒除我的阅读和生活的部分,对我的耳闻目睹不加引用,对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不去汰选,不清洗,任它混沌来去,自在开展。有时,我甚至会认为引用量过多的写作便是无法自我确信的写作。我并未看到征引的必要性,但事实上,我在彻头彻尾地引述自我和他人思考的过程中常常忽略这一点。我的“缺乏引用”只是我不自然的一个表现,它以一种非黑即白的茫然大力把我推远了。我如今站在一个日常生活的天堑之上:它平静地回视着那高旷天地间反复被借重、叠涌和呈现的生活的谜面,它被自身不觉察的事物的表象推远了。它只是天堑般沉重而虚妄的穹顶青苔的延伸部分……
49.轨迹
一条鲜明的轨迹贯穿下来,证明了我仍然走在路上,证明了仍然有“我”在文本中……我看不得我的隐身,一种可以意会的知觉之痛。
50.霓虹
通常是在雨后,我们的幻想被凝聚起来,那令人目眩的霓虹,构成了我们被观察和变形的新的角度。我们是某些宇宙时间在人丛中的投射,它微细、沉醉,难以抵达。我们从未完整地写下它们。我们从未完整地写下霓虹。
〔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