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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白色尘粒

2020-09-02许仙

满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毛发蚯蚓母亲

许仙

很不幸,我去村小上学那年,正巧赶上毛多福去村小教书。

那年秋天,天气异常闷热,两个来月不见一滴雨水,旱得要命,通往村小的泥路两侧,地头上的庄稼黄僵僵、蔫了吧唧的。我是赤脚去读书的。路面浮着一层白色粉尘,走一步扬起一团蘑菇云,从七步街走到村小才一里路光景,我身上但凡出过汗的地方都糊上一层厚厚的“面”,结绷绷的,生痒。我们这边是沙地,一百多年前还是钱塘江的滩涂,后来围垦造田,土质与挖上来的河泥十分类似,粉,在烈日的暴晒下,在人的践踏下,干裂的路面上就浮起一层白色粉尘。中午放学回家时,路面就滚烫滚烫的,脚底板被地火烙得无法停顿,路上又没有遮阴的树,只能一路奔跑才行,那真叫“一溜烟儿”。

四十九年前上学的情景,至今还能历历在目,完全是因为毛多福。

那年秋天,村小收了一个新生班,三十二个小学生。班主任是教我们音乐的女老师,姓何,团脐脸,剪着齐下巴的短发,乍一看这张脸,还以为她很胖,其实她又瘦又矮,头颈极细,我的目光越过讲台,只能看到一截极细的头颈艰难地撑住一张团脐脸,活脱脱像一朵成熟的向日葵。不过,那个年代在车村,我好像还没有看到过哪个人是胖的。她自称是我们的班主任,但我们不晓得班主任是啥东西。那天我们第一次从四方八面汇集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依旧保持着从小散养的习性,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跑动,麻雀般叽叽喳喳,还不晓得课是要坐下来听老师上的。何老师花了两节课的时间,才教会我们坐下猴子屁股,然后闭上麻雀般的小嘴。

最后一节课,上课的钟——一块挂在老师办公室屋檐下的烂铁——又被患沙眼的陈校长“哭兮兮”地敲过之后,毛多福就推门进来了。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静如坟场,三十二张小嘴在炎热的秋天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疯子怎么来给我们上课了?!

我的身体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钉在小板凳上,一动都不能动,眼睛紧紧盯着毛多福那张奇特的锥子脸,尤其是那张女人般发白的小嘴。

毛多福到底是个疯子,看不出学生们的诧异,兴冲冲快步走到讲台前,放下夹在左腋下的课本,俯身从讲台上的一只粉笔盒里挑出一支白粉笔,侧过身去——他倒是没有背对着我们,而是侧着身体——信手在黑板中央沙沙地写下三个大字。我大字不识一个。他用粉笔头点一个字,冲我们念一声,等到他点完念完这三个字,我才明白这是他的名字。他又用粉笔在这三个字底下,划了一条横线,又划了一条横线,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我们笑道:“我叫毛多福。大家就叫我毛老师,从今天起由我来教你们的语文和算术。”

那天,我们正襟危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浑身僵硬。我还在想,他是个疯子,疯子怎么当上老师了?

“你们认识了毛老师,现在轮到毛老师来认识你们了呵。”毛多福边说边翻开点名册,又抬头注视着我们说,“毛老师叫到谁,谁就站起来,让大家也认识一下。”

“朱幸福!”

没有人起立。大家反而像地头的庄稼蔫了吧唧的,纷纷倒下头去。

“朱幸福!”毛多福又叫了一遍,问道,“朱幸福同学在吗?请站起来。”

突然,教室里爆发出一记响亮的哭声。这个叫朱幸福的男同学,显然被疯子老师点到名而吓破了胆,他就像一株被折断了桔秆的麦子,麦穗般的小脑袋倒在课桌上失声痛哭。随即,大多数同学也像是被一起折断了秸秆的麦丛,纷纷趴下头来,其中有一部分也跟着他一起哭,尤其是那些女同学,哭声听上去相当凄惨。哭号声在一间草舍里是无处可藏的,自然就惊动了其他老师和陈校长,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救火般地冲进我们的教室。

这天吃晚饭时,我满脸通红,不停地流汗,流着流着,眼泪也跟着流出来了。我忍不住低头哭泣起来,小脑袋一抽一抽的。这个突发性的前奏,只是为了要告诉母亲,我不想去上学。母亲放下饭碗,就连刚扒到嘴里的那口饭都来不及嚼和咽,问我为啥?我小声说我就是不想上学。她将手中的一双竹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啪”地一声,不是很响,但绝对生威。“你倒是说出个理由来给我听听呀。”她盯住我的鼻尖问,“你不读书,你能做啥?”她盯不到我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她蜂针般的目光。至此,我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说:“教我们的是个疯子。”

“谁?”她明知故问。

“毛多福。”我的声音更小了。

“毛老師怎么啦?”她追问。

“我怕。”我解释说,“头节课,大家都吓哭了……”

“他是拿棍子打人了,还是用柴刀砍人了?”

我无言以对,微微抬起一点点头来,刚够得到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来哀求我的父亲和三个哥哥的程度。但他们都在认真地吃饭,端着碗,捏着筷,尽管没有在动手和动嘴,只是尖起耳朵在听。母亲大声道:“毛老师可是个大学生!”母亲继续大声道,“换在以前,你轮得到他来教吗?”母亲又大声道,“你不给我好好读书,就去挑大粪!”三个哥哥的头低得更低了。我的大哥刚读高一,二哥刚读初一,三哥和我一起在村小,三年级,他应该听到我们班的哭声的。在过去的几年里,毛多福作为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全村父母教育自家孩子的典范,尤其是在我家,因为毛家是我们邻居,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比较,才有伤害。

车村很大,村中央有条混充是街的街,叫七步街,商店稀疏而且散漫。供销社代销店隔了一户人家是肉店,肉店隔了两户人家是豆腐店,总之,商店与人家乱串在一起,毫无章法。我家和毛多福家隔了一爿剃头店。毛多福家还是七步街上唯一一家拥有砖瓦平房的人家,其余人家都是草舍,这足见毛多福家从前是富过的。毛多福的父亲毛发鹏就只有这么个独养儿子,但这个儿子是争气的,就像母亲常挂在嘴边的感慨那样,“这个贼坯是生到了!”说得好像毛多福是偷来的。她感慨的潜台词应该是自己有四个儿子,还不及人家一个。也难怪毛发鹏那张老脸成天容光焕发,像涂了一层金粉,都能请到庙里供起来了。

毛多福也确实令他父亲倍感骄傲。首先,他一米八几的个儿,尤其双腿修长,像动物园里的长颈鹿,脸是锥子形的,眼睛大,细鼻梁也挺括,嘴巴如姑娘一般小巧,只是苍白了点。其次,他前额异于常人,饱满,发际线比较靠后,前庭大而突出,而且大而突出得与众不同,就像是把现在女人戴的乳罩绑在他额头上,左右鼓出包来,鼻梁上方,双眉之间以及上方,是三条直沟,呈“川”字型,据说他的聪明全来自这对“智慧包”。最后,他读书特别优秀,中学毕业就被学校推荐上了大学,后来分配到镇上的农机站工作,成为车村第一名国家干部,吃皇粮。再后来,找了个出色的对象,据说还是镇上谁家的闺女。毛多福要不是因为那年那场妖怪龙卷风,他的前程根本无法估量。毛多福的父亲毛发鹏也就完全有资格在村里趾高气扬,而我父母在他面前更是矮上好几个头,母亲强颜欢笑的背后,总是关起门来,恶狠狠地拿毛多福作为孝子范例来训斥我的三个哥哥。我的三个哥哥就因为毛多福的存在,吃足了苦头。现在,毛多福家终于倒了八辈子大霉,毛多福这个臭小子也跟着触足了霉头,我的大哥就寻思着这可能是他翻身的机会,就想直起头来扬眉吐气一把。他在母亲对我的数落告一段落时,就嘀咕道:“毛多福是推荐上的工农兵大学。”这话说得好像按照真才实学毛多福是上不了大学似的。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大哥那点歪脑筋呀,见他竟敢冲撞自己,就厉声反问:“你倒去推荐一个给我看看!”

那晚也真是邪了门了,平日绵羊般的大哥居然还敢反驳母亲:“那也要有这个资格呀!”这下,他就硬生生地戳到了母亲的痛处,痛得她失去了理智,她破口大骂:“反了你个小畜生!”她噌地跳将起来,伸长手就给了坐在饭桌对面的大哥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把全桌的人都劈晕了。母亲给了大哥一记耳光还不解气,收回手的时候,顺便把大哥的饭碗也没收了回来,往她自己面前的桌上一拍,冲他大吼:“你不用食饥了。”

“食饥”在我们这边就是“吃饭”的意思。大哥也发急了,同时弹起身来,冲母亲大吼:“撑死你!”转身夺门而出。

父亲刚抬起屁股,母亲就吼:“随他死去!”父亲又偷偷地坐了回来,我们三个也坐成了木头人。至此,我哪里还有胆量敢再提不上学的事呀。

在车村,原本是只有半个地主的,而且就在我家。就因为外公是地主,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唯一丰厚的嫁妆便是地主女儿这个身份。父亲倒是个标标准准、绝绝对对的贫农,但贫农与地主女儿结合的家庭,其家庭成分既不可能是贫农,也不可能是地主,就只能是半吊子——半个地主了吧。大哥读书一般,那个年代读大学都是学校推荐的,而推荐的首要条件就是家庭成分要好,要根正苗红。即便大哥读书很好,有毛多福那样优秀,大学对于他而言,也只能是比梦还不真实的现实,政审是绝对通不过的。大哥那天在晚饭桌上所说的“那也要有这个资格”,就是暗指自己的家庭成分不好,他上不了大学,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我的母亲。他说这个话,也有可能只是想让母亲清醒地认识到这个现实,别再做白日梦了。

但在母亲听来,大哥这么说就是在嫌憎或痛恨她。

或许是毛多福家发生的变故,让大哥的话听上去更加刺耳。就在前几年的夏天,毛多福家落难了,很是让母亲扬眉吐气了一把,她关起门来高声欢呼。她终于在毛多福家人面前高人了一等,因为毛多福的父亲毛发鹏被公社追加为地主。

原因很是蹊跷。据说,那是个节日的午后,全公社的年轻人举行一项庆祝活动,都成群结队地赶去钱塘江里游泳了。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热闹过后的钱塘江空荡荡的,却忽然生起一股龙卷风,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它。龙卷风爬上南岸,越卷风力越强,就像老孙的金箍棒直竖在天地间,上通天,下接地,碾过之处,遇树拔树,见屋揭顶,当它横穿七步街时,刚巧是毛多福家挡了它的道,龙卷风很生气,像跟街上这家唯一的砖瓦房有仇似的,就信手掀开屋顶,揭起一片片小黑瓦,大把大把地掷向天空,一根栋梁和无数根椽子也乱扔到街上,接着,又把毛多福家的西头山墙拦腰折断。说蹊跷,是他家隔壁的剃头店和我家,阿弥陀佛,损失极小。毛发鹏和他老婆被龙卷风赶出家门,连滚带爬逃到街东头的村支书毛立远家,两人就像被放干了血的僵尸,脸色白得吓人。

毛立远是毛发鹏的远房亲戚。按辈分,毛立远还要叫毛发鹏三叔呢。

随之而来的是瓢泼大雨。阵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过了一顿饭工夫,万里晴空,光芒万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老天摆出一副纯真的面孔,此前种种,完全与它无关,并一脸无辜地俯视着毛多福的母亲趴倒在泥泞的街上,在自家门口败天败地哭号。毛多福的父亲却像一个奔跑的疯子,在街南的田野上追寻卷走的砖瓦。我母亲强忍住欢颜,挤过围观的乡亲,卖力地把毛多福的母亲从地上扶起来,百般安慰,并且空头支票乱开。她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毛多福的母亲放一百个心。

那堵尚存半截的西墙,在墙脚跟有一条从北到南的粗横裂,像是被闪电狠狠抽过一鞭,裂缝大到伸得进手。毛立远稍微推了下,残墙就“轰”地向东倒塌了。毛立远失声大叫,怕伤到人。惊慌失措的毛立远,刚要抽身出来,就看到西北角的墙壁里露出一只不大的黄麻袋,他伸手就拎到街上,将黄麻袋往地上一倒。袋子里的东西亮闪闪的,在偏西而又纯粹的阳光下,欢快地跳到地上,跳跃,打滚,仰天而卧,一块压上一块。人们听到清脆的响声,纷纷围上来,当他们看清楚是啥时,一个个张大了嘴。

一块块滚圆滚圆的银元!有大光头,也有小光头。

“啊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毛发鹏失声尖叫,冲过来捡时,被毛立远一把拉住了:“三叔,你别动。”毛立远让村会计李小庆去捡,并将自己手中的黄麻袋扔给他。李小庆从地上捡起一块银元,就往黄麻袋里扔一块银元,与此同时嘴里报一个数:“1、2、3……”袋里的银元开始叮当作响,“……48、49、50。”李小庆扔进最后一块,举起黄麻袋,朝众人用力晃了晃说:“刚好50块。”他把装有银元的黄麻袋交给毛立远,毛立远没伸手接,他说:“你拿着。”李小庆受宠若惊,单手拎着改为双手捧着,由衷地感慨道:“换在老底子,一块银元能置一亩地,这50块银元,就是50亩地哪。”他的感慨纯属无意识的。但他的这一算、这一感慨就惊醒了围观的人,有人就像溺水者发出最后的求救声,表达出当时的心情:“50亩地?我的娘呀,那是比陈九还大的地主呢!”陈九,谁都知道,当年镇上一霸,土改时被就地正法,也就30亩地。

这句话,震住了毛发鹏,也震醒了毛立远。毛立远对发愣的毛发鹏说:“三叔,看来得去一趟公社了。”

毛发鹏面无人色,拉住毛立远的双手瑟瑟颤抖。他说,他不晓得的呀。他说,这间房子是他爸手里造的,都造了二十多年了。他说,那会儿他还没结婚呢。他一刻不停地说。他又说,这东西交了就交了,不关他的事呀。他不再像平常一样叫毛立远侄儿,而是叫他毛书记。他说:“毛书记,你帮帮忙,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千万要帮我这个忙呀。”毛立远把脸一沉,当着众人的面说:“亲戚归亲戚,事儿归事儿,既然出了事,就得上公社说清楚。三叔,这些话,你到公社再说也不迟……”

那个大我十五岁又两个月的毛多福,浑然不知一场天大的厄运正降临到他的身上。从他谈上对象后,他总是以工作忙为由,在镇农机站过夜。龙卷风袭击他家的那一晚,他陪女朋友在小河边逛了很久,后来又手拉手站在镇西的盈丰桥上,看了很久的月亮。第二天,他依旧没有回家。直到第三天下午,镇上突然热闹非凡,听说有群年轻人在大街上游斗一个新地主,他被同事拉去看热闹,当他认出那个被游斗的人居然是他父亲时,犹如五雷轰顶,灵魂出了竅。他本能地只身逃离大街,从单位骑了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飞奔回家。

毛多福第一次点到我名时,才发现与这个名字相对应的人,竟然是邻居家的小儿子。他在嘴里嚼着我的名字,就像嚼着一块粘牙的牛皮糖,有些费劲,然后吞咽、消化。他又看我一眼,朝我点头笑,我的名字显然已经被他消化吸收了。这就恐惧了。我被一个疯子盯上了,接下来他会对我做什么呢?我想都不敢想,我拼命地低头,恨不能把头塞到课桌底下。在我幼小的眼睛里,虽然是同村邻居,我没跟他说过话,我走路躲着他,他就是疯子,我甚至没听说他在学校当老师了。

他再来上课时,有意无意,习惯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应该一开始就有了这个习惯——有些习惯是可以天生的,并不需要后天培养,在课堂上,他讲着讲着,需要找个地方安放他的目光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他的目光是一桶热水,而我就是盛热水的木桶。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其他学生的眼神完全两样。那双在锥子脸上大得有些突兀的眼睛,尤其是在他的脸部面积更见消瘦之后,就显得越发大而无当。但是,在他看我时,或者说目光无意间落到我身上时,大眼睛就会闪出光来,就会有热度,那种热度只有我知道,但我那时候太小,不懂热度的来源,单纯地归结于疯子的喜好,就越加害怕了。

我那时候简直无法忍受这一失常的火焰。

多少年后,我离开车村,在省城有了工作安家落户后,我才慢慢地懂得,当年我所害怕的,恰恰因为我是他的阶级同盟。我是地主女儿的儿子,而他是追加地主的儿子。在车村,我和他是一类人,而所有其他人则是另一类人。那时候他应该就懂得给人分类了,而我却浑然不知。我们之间的差别就在这儿。他上课时,总是关注着我,上课的深度和广度,也以我是否理解为标准,需要提问学生时,也喜欢头一个叫我回答,叫学生在黑板上写字,或测算术题时,也喜欢头一个叫我上前。他上课时喜欢走来走去,边走边讲,每次经过我身边时,也会下意识地伸手摸一下我趴在课桌上的脑袋……

我都快被逼疯了:这个疯子,他到底想对我干吗?

我成为疯子老师的“红人”同时,也成为同学们嘲笑的对象。因为害怕,所以逃避。客观说,毛多福上课是一等的。每次上新课前,他都会讲故事,讲与课文有关的故事,但他讲着讲着就会激动,激动时他的呼吸就需要口鼻并用,两边的腮帮子会像青蛙般一鼓一鼓的,这时候他会低下头去,脑袋勾在胸前,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有时候甚至激动到流泪,他就侧过头去,锥子脸仰成45度角,双眼不停地眨巴,试图阻止泪水涌出眼眶。这两种失态情况,他都不想让人发现,但我注意到了。我当时就把这两种情况视为疯子的表现,只有疯子才会这样,不然你拿什么解释呢。

他的激动往往以他是谁的同龄人这句话作为结束语。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现在想来,应该是相当丰富的,但当年的我压根儿就不懂。

就在他父亲毛发鹏被批斗后不久,毛多福也被镇农机站退了。这个“退”应该就是“除名”,也就是说,他失去了工作和单位,不再是国家干部,吃不到皇粮了,成了一名无业游民。但他有知识有文化,他就熬夜写诉状,往公社里送。他一次次地写,一次比一次写得有文采,有理有据。他说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受的是革命教育,单位将他退了,不公平,也不公正。他对自己的遭遇,表现出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愤怒,他每天骑了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公社递诉状,只要是公社干部,他谁都递上一份。他还一次次地找女朋友,想通过她父亲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逆转命运,让他重返工作岗位。但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杳无音信,半个月后,女朋友拒绝见他,或许是她父亲把她关起来了,不许再和他见面。日夜被恐惧与绝望缠身的他,有天一咬牙,装了满满一书包诉状,赶了二十多里路,去县城找上级部门了。

但依旧杳无音信。那段时间他就像疯狗,没日没夜地奔走,更像孤魂野鬼在镇上游荡,他渴望与女朋友再见上一面,他不信她是个绝情的人。有天黄昏,他遇上了她。或许是她主动来找他的,做个正式的了断吧。他们在镇西的盈丰桥上见面,他推着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女朋友的父亲骑过多年,换了新车后,女朋友送给他的,作为爱的信物。她提出跟他分手。她“请”他别再来烦她。他血红了脸,也血红了眼,问她,他们的过去算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是。他拍拍自行车的座顶,问这个呢?

她说过去是,那么,现在就不是了。

她说过去有,那么,现在就没有了。

他一直以为有张娃娃脸的女朋友很天真,其实是他自己太天真了。她奋力将这辆见证他们爱情的二手车从盈丰桥上推了下去。从她瘦弱的体内爆发出来的力量,更是令他震惊,这份力量应该就来自她的无情。自行车直落下去,就像往河里扔了一枚炸弹,在河水中爆炸了,炸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发出巨大的响声。“轰隆!”一条叫爱情的小鱼被炸得粉碎,尸骨无存。但是,很快,就在他流血般疼痛的双眼里,小河恢复了平静,水面的伤口愈合了,桥上桥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在他低头凝视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这辆自行车他曾经宝贝着呢,那是她的化身,爱的象征。他也曾经载着她来过车村。那一次,是她提出来的,要来他家看看。那是春天的时候,一个暖洋洋的傍晚,他下了班,春风得意地载着她来了。而那天一早,毛多福的母亲就忙坏了,她手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子,不知在七步街上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她去肉店割了一点肉,她不晓得镇上人是怎么烧肉吃的,就跟卖肉的老沈打听,神情像个刚掌勺的新媳妇那样害羞;她又去豆腐店打了两块豆腐,也向做豆腐的小刘打听豆腐要怎么烧才最好吃,她咯咯地脆笑,笑声飘过一条街;她还去供销社代销店买了半斤白沙糖,用来给未来的儿媳妇泡糖茶和煮糖水鸡蛋,又和店主讨论鸡蛋煮到几分熟才好……总之,这天上午,整个车村都知道毛多福的对象要第一次上门了。

天还亮堂着呢,毛多福的对象就来了。她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到底是镇上姑娘,就说她梳的辫子吧,跟村姑完全两样的。村姑要么把辫子拖在背后,要么挂在胸前,瞧着多俗气呀;也亏她想得出来的,居然用发夹将辫子固定在头顶上,像条乌梢蛇从后脑勺一直爬到刘海上,当头的黑尾巴一翘一翘的,多别致呀。她在毛多福家吃了晚飯,又坐了半个小时,就让毛多福载着她回镇上看电影了。

第二天,毛多福的母亲乐坏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说姑娘只吃了鸭蛋大的一点饭。她学着姑娘的口气说:“我吃勿落的。”大家都说这个姑娘好,娃娃脸,又省粮。

关于毛多福家墙壁里的银元,应该是毛多福的爷爷赚回来的。在这一点上,车村人都觉得不容置疑的。毛多福的爷爷过去在省城做生意,而且据说是做大生意的。毛多福的爷爷很少呆在村里,也没有人见过他往家里囤积过什么货物,所以他到底是做啥大生意的,始终是个谜。有人说他是在省城贩卖鸦片的,要不然,哪能赚这么多钱;也有人说他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解放前夕金盆洗手,逃回车村来造了这栋瓦房,甘心过穷日子的。正是鉴于对毛多福爷爷的职业的种种猜测,村里人就异想天开地怀疑毛多福家的这栋老房子里,除了藏有银元,还藏有金条、珠宝啥的,而那袋银元只是小意思。所以就有人主张把毛多福家的老房子全部推倒了,索性查个清楚。

毛立远站是站出来了,但他作为毛多福家沾亲带故的村支书,不好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但他又不能不说什么,就冲闲人们吹胡子瞪眼的,大声感叹:“我说你们这些人呀!”

“我说你们这些人呀!”这句强烈的感叹语背后的潜台词,也只能请村里人自个儿夜里去体会了。

毛发鹏从“黑五类”学习班学习回来,这个先前在车村最骄傲的男人,早已卑微得像条狗,他听说村里人的想法,就可怜兮兮地说,他父亲是给洋行拉黄包车的,至于这些银元是怎么来的,他也不清楚。他还讨好地说,他倒也希望有人来将他家房子推倒了重来,看一看破墙壁里到底有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些东西。他见谁都这么说,还问人家是不是你提的?那么多谢了,请你推倒重来吧。这些嘴贱的人,原本也是说着玩的,闲着也是闲着,嘴里淡出鸟来,才在没饭吃的时候,靠毛发鹏来活动活动闲得慌的嘴和舌头,见他这么认真地问,这么认真地请,自然就赖得一干两净。

再则说了,就算是挖出金条和珠宝来,那又能怎么样呢?毛发鹏已经是地主了,还有比地主更高类别的吗?没有了。还有他儿子,多可怜哪!好端端的一个大学生,现在啥都没有了,就连吃饭只吃鸭蛋大的娃娃脸也飞了。要真能再挖出金银珠宝来,见者又无份,与其好了公社,不如就便宜了毛家。大家也就闭上臭嘴,落井下石的事,在车村向来是招人记恨的。

就在毛發鹏进“黑五类”学习班时,毛多福前后去过两趟县城。一天下午,公社里下来两个背长枪的年轻人,来车村“请”毛多福。当然,他们是先找到村支书,然后让毛立远带到毛多福家的。车村人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估摸出大事了,就奔走相告,一时间围上来无数人。毛多福毕竟年轻,既恐惧又狂妄,或许他的狂妄就来自恐惧。总之,那天他发疯了。他说他没有罪,他说他不应该受到牵连。他把写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的诉状内容倒背如流,告诉来人,他是谁的同龄人,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受的是革命教育……但那两个年轻人可不管这些,他们只是来执行任务,将他带走而已。见他这副态度,就把背着的长枪端在手上,也不知是真吓唬还是假吓唬,反正当时的情形一触即发。

我不能说毛多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臭老九,他后来在村小,几乎是个全能型的老师,音乐老师请假,他就代上音乐课,体育老师请假,他就代上体育课,跳高、跳远都十分厉害,这或许得益于他腿长,但他跑步也跑得很快,铅球也推得很远。但是这一天,他手上啥东西也没有那倒是真的,他就紧张地四处张望,想找个啥家伙来防身,或者与他们对抗吧,结果他就盯上我手中的破钵头,因为在所有围观者当中,唯有我的手上是有东西的。

那是我去别人家的垃圾堆掘来的蚯蚓,掘来喂我家的三只鸭子。这是母亲交给我的任务,我每天的必修课,不然我就没有饭吃。尽管我天天吃着饭,但我也不想去试探母亲的底线。这个地主的女儿,很多时候都喜怒无常得很。那天我掘到一些蚯蚓,不多。那只破钵头,就是用于盛蚯蚓的。蚯蚓这东西你只要在破钵头里放上一点点泥巴,它们就会使劲地往那一点点泥巴里钻,但是泥巴太少了,它们就相互使劲地纠缠在一起,都把对方当成烂泥巴来自欺欺人了,最后就纠缠成一只有我拳头大的蚯蚓球。我是听到街上的叫喊声——就连小锄头都没有拿,我打算看一下热闹再回去继续掘的,这是我的饭碗,只有喂饱了鸭子,我才能不饿肚子——就端起破钵头跟着声音跑来的,我怕蚯蚓在我不在的时候都跑了,才随身带上破钵头的。

毛多福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破钵头,我以为他是要拿破钵头当武器呢,那就糟蹋了我辛辛苦苦掘来的蚯蚓,我心疼这些我掘来的蚯蚓,我就大声喊:“蛐蟮,我的蛐蟮……”谁知这个毛多福也奇葩得妖怪,他居然一把将蚯蚓球抓到手上,而把破钵头扔在地上。他这是要干吗?拿蚯蚓球吓唬人吗?他伸长了手臂,将手中的蚯蚓球向人划来划去的,他该不会是把蚯蚓球当手榴弹来用了吧。

“别过来,别过来!”他极度惊慌地叫喊着。

蚯蚓球受到毛多福五指紧握的挤压,无不痛苦地散了开来,抽身从他的五指间滑落到地上,一条、两条……这枚软体手榴弹在无形中解体了,让毛多福绝望到了冰点,他的手上只剩下三五条蚯蚓了。毛多福额头上的两个“智慧包”就像活塞一般,此起彼伏,青筋像蚯蚓一样条条现身。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大学生采取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居然高举起手来,仰起头,张大嘴,往嘴里像扔几条萝卜干一样,把我喂鸭子的蚯蚓掉进他的嘴里,并夸张地咀嚼起来,好像他吃的不是蚯蚓,而是能让人刀枪不入的仙草。

“疯了,他肯定是发疯了!”

我想他也真是疯了,不然不会走极端去吃什么蚯蚓的。蚯蚓是人吃的?

毛立远冲上前去,狠狠地给他一巴掌,一些蚯蚓的残骸从毛多福嘴里喷射出来。与此同时,两个手握长枪的年轻人,出手非常利索,三下五除二,就让毛多福乖乖地跪倒在街上。

毛多福双手趴地,锥子脸几乎贴到泥地上,哇哇地干呕。

我在村小读书的那五年里,我一次都没有叫过毛多福老师。我敢打赌,只要你亲眼看到过他吃蚯蚓,你是绝对不可能把他当作老师的,他只能是个疯子,连蚯蚓都敢吃。你见到过有谁吃蚯蚓吗?你能相信吗,那些无脊椎的软体动物,扭动着黑不溜秋的细长的身躯,在人的口腔里挣扎,被咀嚼,被吞咽,被消化和吸收。我由此而惧怕他的那张小嘴——那张永远缺乏血色的小嘴,苍白而令人恶心,就像女孩子惧怕毛毛虫一样。我也惧怕他热辣辣的目光,仿佛要在我头上疯狂地烧出一个个洞来。在村小,在课堂上,那是叫没有办法,我只能趴在课桌上,脸侧向一边,不去看他。但我的双耳却练得越来越灵敏,仿佛我的耳朵也长了眼睛,能看到他的方位、讲的话与目光的方向。只要离开村小,我是绝对不会与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放学的“钟”一打响,我第一个背起书包,像冲锋一样消失在白色粉尘飞扬的泥路上。

而我的母亲恰恰相反,见到毛多福,满脸堆笑,亲切而又恭敬地喊他毛老师,询问他,我家小鬼头读书怎么样。那个小鬼头就是我。毛多福就会认真地叫一声许师母。我不晓得这个“许师母”是怎么来的,父亲又不是什么师傅。他就对母亲扳着手指说,我上课如何专心听讲,作业如何认真清晰,成绩又如何出类拔萃,他断言我将来是会有出息的。有过一次这样的交谈后,母亲就对他格外热络了,总是毛老师长毛老师短的,两人站在七步街上,隔着剃头店,有说不完的话,我都奇怪死了。她甚至邀请过毛多福来我家坐坐,把我吓坏了,准备从后门逃出去,好在毛多福并没有过来的意思。在他们结束千篇一律的谈话时,母亲总会说那句千篇一律的话:“毛老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毛多福也会千篇一律地回答:“谢谢许师母。”

这在外人看来,母亲对毛多福比对儿子都亲,但也正因为如此,毛多福才不是我母亲的儿子。

那次吃蚯蚓的壮举,并没有阻止两个年轻人把他带走。毛多福被押去公社,据说他被关了一些时日,还遭到了毒打。他被游过几次街后,同样送去“黑五类”学习班学习。他学习回来,完全变了个样,跟个哑巴似的,跟个聋子似的,就是天塌在他跟前,也不见得他会皱一下眉头、眨一下眼睛。但他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他终究比他父亲毛发鹏还经不起事儿。

生命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极其可贵的,即使是烂命一条,只要处在还有一口气可透的境地,还是会拼命地呼吸并坚强地活下来。毛家遭遇如此大的磨难,毛多福的父母就体现出这一良好的品质。他们熬过来了,而且为了毛多福,毛发鹏一次次地去求毛立远,让他救救自己的儿子,给他一点活头吧。

就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毛多福才会去村小教书的。

五年后,我走出村小去镇上读初中,两年后,我又去离家二十余里的县城读高中,住校,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难得碰到毛多福了,但总还是能碰到的,他见到我依旧是有热度的目光,依旧会激动得像青蛙般鼓动双腮,他大概从我的身上找出了自己年轻的影子。但我依旧不叫他老师,而且每次像做贼一样嗖地逃进家中,把頭仰着45度的他,把感叹着他是谁的同龄人的毛多福,孤零零地晾在七步街上。虽然我有一些学业上的难题完全可以请教他的,我也想过是否要请教他,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终究不会去请教他的。我高考失利了,只能去江苏镇江读了个中专。在那个年代,学校还是包分配的,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省城,在城北的一家钢铁厂工作。说起来,我还是车村第二个靠读书跳出农门的有为青年,如果废了的毛多福不算的话,那我就是第一人了。对父母尤其是对母亲来说,这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一件事呀,她灰暗的人生因为有了我这个小儿子被照亮了,她志得意满的同时,也不忘感谢毛多福,每次见到他,总说是他给我打的基础扎实。母亲还夸他眼光独特,在我刚上学时就能看出我将来会有大出息的。你听听,“大出息”呢。

我每次回老家,母亲就会在饭桌上提到毛多福,说看不上毛多福的姑娘,都是一帮瞎了眼的蠢货。她甚至夸口说,她要是有个女儿,她是一定会让女儿嫁给他的。我暗想,她要是有个女儿,她愿意,女儿也会和那些姑娘一样“蠢”的,她们才没有眼瞎呢。只要想到他这张嘴吃过蚯蚓,哪个姑娘会愿意嫁给他,与这张嘴亲吻,与这张嘴相守一辈子,你想谁会这么做呀?人就是这样的。人当然是这样的。吃蚯蚓的鸭子生出来的蛋会满心欢喜去吃,吃用蚯蚓作诱饵钓上来的鱼会兴高采烈地吃,但是你要让她直接去吃蚯蚓的话,你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所以,毛多福的母亲东托媒人西托媒人,对象也不知介绍了多少个,毛多福也熬到毛岁四十了,还是光棍一个,这在农村已经是很老的老光棍,老到油盐不进的货色了。毛多福倒是懒得过问自己是光棍这件事儿,每天按部就班地教书,都有白头发了。毛多福的母亲三天两头骂儿子自己不上心:“你看看你,头上都长茅草了,还不晓得要有个家。”而我母亲也总是安慰毛多福的母亲:“这也是要讲缘分的,缘分今天到了,明天你就做奶奶了。”

我上班第三年,也就是毛多福四十岁那年春天,他到镇上去做什么,我不清楚,我只听说他在镇上办完事后,就沿着镇西的那条小河漫步,可能是想散散心,也可能是怀旧吧,他经过河边的一户人家时,抬头看到二楼阳台上有个女子在看他,他以为是他认识的某个人,毕竟他在镇上上过一年多时间的班,虽说已经过去二十个年头了,岁月如流水。他顿时感慨起来,定睛想辨认一下这个女人是谁。女子朝他笑笑,他出于礼貌,也朝她笑笑,还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他朝前走了几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事要做而忘了做,转身就往回走。其实,他只是想再看一眼那个女子。他再次从那户人家边上经过时,女子已不在楼上,而是亭亭玉立在门口的屋檐下,比他要年轻许多,他应该是不认识她的。她披肩长发,齐眉刘海,衣着也得体,只是俊俏的脸上,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味儿。刚才因为远,面容有些模糊,现在他看清楚了。古怪的味道应该来自她的眼神和笑容,他就觉得她与众不同。她似乎在等他回来,笑得更灿烂,甚至发出嘻嘻的笑声,相握的双手左右轻轻晃动,又像是在跟他撒娇。他心里一动,但也吓得不轻,他哪里敢再笑呀,慌忙就走。

毛多福走了没几步,感觉到那个女子跟着他来了。她或许不是跟着他过来的,只是刚巧也走这条路罢了,毕竟河边只有一条路。他加快脚步,但他注意到她也加快脚步;他故意放慢脚步,她也随即放慢了脚步。这么看来,她确实是跟着他来的。

可是,为什么呢?他想不通。她认识他吗?她要是认识他,早就该跟他打招呼了。

毛多福回到盈丰桥头,停了下来;她也停下来,两人相距十来步路。毛多福转身冲到她跟前,而她压根儿就没有退却的意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谁呀?”毛多福问,“你有什么事吗?”他这么问显得有些简单粗暴,他平常不是这个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漂亮而又古怪的女子有些生气,又有些别的什么。总之,他心里面有些东西,让他心浮气躁、气急败坏。他其实也不是生女子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嘻嘻,”她说,“做老婆。”

毛多福顿时脸红耳赤,头发都根根竖起来了,他慌张地问:“你说啥呀?”

“做老婆,”她说,并又“嘻嘻”地灿笑。

“你胡说啥呀?”他不只是慌了,而且怕了,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一个姑娘家,轻浮!”

“嘻嘻,”她依旧笑道,“做老婆。”

毛多福左右看看后,蹿上盈丰桥,见她又跟来了,他考虑都不考虑,拔腿就跑。他那双长腿跑步是没说的,想甩掉谁就能甩掉谁,他横穿过河西通往县城的石子路,一头钻进回车村的泥路,到了与民丰村交叉的路口,回头张望,弯下身体,双手撑住膝盖,青蛙般鼓动腮帮子,他那颗寂寞太久而老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爆震,简直要了他的命。许久,他才直起身来,慢慢地往前走。他越走越慢,最后停下了脚步,就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他已转身往镇的方向跑去。

在离镇不远的路边,他看到那个女子蹲在一棵水杉树下哭泣。路北与小河之间的路基上,有一排种了几十年的水杉树,高大、挺拔,尖尖的树梢戳痛了白云,树上瘦绿,而树下的女子很灰,穿一身灰衣裳,一个标标准准的灰姑娘。她蹲在大樹下,双臂盘在膝盖上,脸埋在双臂上,脑袋一伸一缩的,他能听到她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他磨蹭地站到她跟前,轻轻地喂了一声,问:“你怎么啦?”她抬头见是他,顿时又笑了,笑眼挂着泪珠,亮晶晶的。

他送她回家。她像个孩子,两只手指头轻轻地扯住他的衣摆,一路嘻嘻地自乐。

她的父亲是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拧紧了一张苦巴巴的瘦脸,一脸的疙疙瘩瘩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或许他就是跟生活较劲吧。他们刚走进她家院门,他就像一条老疯狗般猛扑上来,一把扯开前面的他,扬手就要给后面的她吃巴掌。毛多福眼尖手快,硬是拽住了这只手。他叫大叔。他说大叔您听我说,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是不对的。她父亲挣扎着,看样子还是要打女子,又或许只是吓吓她而已,挣扎了几下,终究没有下手。他只是气愤地对毛多福说:“今天刚巧碰到的是你,要是碰到坏人呢,被人卖了都不晓得,真是越大越不长记性……”

毛多福告诉他,他和女子相遇的经过,并恳请他不要介意,也不要责怪她。她父亲连声道谢,说年轻人,你是个好人呀。

她父亲平静了下来,给毛多福倒了碗水,说他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有文化,又问他是哪儿人?毛多福感叹好人没有好报,就把自己的经历粗略地说了一下。她父亲嗯嗯地应着,说真是难为他了。他问他孩子多大了?毛多福苦笑地摇摇头,说他婚还没有结呢。她父亲便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说他姓邢,女儿叫香子,就是……他伸出一根食指,在自己脑袋的右侧划了几圈,然后深深地叹息。

毛多福在心里噢了一声,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了。

毛多福起身告辞,她父亲再谢,说车村有点远,要借自行车给他骑回去,方便时再还也不迟,反正放在家里也没有用。但毛多福忙说不了。借了要还,一来二回,他不想这样。他快步离开时,她父亲请他有空来家里坐坐,他都不敢吭声。他走到外面,站到小河边,想平息一下刚才的慌张,抬头却看到女子又站在二楼阳台上,朝他摇手,嘻嘻地笑,一脸灿烂。

毛多福的父亲毛发鹏是在儿子结婚第五年那个秋天过世的。

那时候他已经七十挂零,活成了精,人是一团和气,成天笑眯眯的,习惯自言自语:“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他终于等到了儿子结婚。

那次邂逅,毛多福对女子念念不忘,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跑了五趟镇上,游荡在夜色下的小河边,期待再次遇见她。又熬了一周,周日上午他拎了水果,硬着头皮登门拜访。邢白头见到他就开心地笑了。他让毛多福见识了香子的母亲和她的三个哥哥。他说是先天性的。一棵母树上爆出来的四棵小树。他的意思最清楚不过了。他还告诉毛多福,他们先前住在县城,前几年才搬来这个小镇的,但哪儿都生活艰难。毛多福结结巴巴的,脸涨得都快渗血了,还是没能把话说明白。邢白头就把话说开了。他说毛多福是个好人,他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但丑话说在前头,毛多福不能因为这个虐待她。毛多福说一定一定。

婚礼非常简单,女方家只来了邢白头,但他带来了丰厚的嫁妆。

毛发鹏对这个儿媳妇,除了那一点外,他也没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儿媳妇长得漂亮,人又年轻,她比儿子小十八岁呢。十八岁是个啥概念,相当于又是一个大姑娘。单凭着儿子和儿媳妇的身材与相貌,生出来的小人一定很漂亮,于是这个做公公的就日想夜想的。他和毛多福的母亲都善待这个儿媳妇,或许是来之不易吧,也或许是他们本性使然吧。

结婚后,毛多福就像长到了香子的身体里,香子呢,成天粘住他,他去村小教书,她就老是偷偷跑到村小去找毛多福。香子一来,村小就炸锅了,学生们乱得一塌糊涂,哇哇直叫。毛多福对香子倒是比对学生还耐心,他拉着她的手,送她回家。几次闯祸之后,毛发鹏和他老婆不得不看住她,生怕她再去村小。毛多福的母亲就教她干活,心想说不定能教会她。香子也乐意帮忙来着,但任何活到她手上,就成了玩儿,菜越洗越脏,让她烧个火差点连房子也一起烧了,几个月下来毫无长进,毛多福的母亲就死了这条心,凡事都不许她插手。但香子总是跟在她身后,她走到哪儿,香子就跟到哪儿。

隔了一年多,香子就给毛家添了个孙子。孙子是在镇卫生院生的,邢白头送来不少小人衣裳和尿布,看过女儿和外孙,就把毛多福拉到一边,说了不少悄悄话。毛多福给儿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猛虎。猛虎会哭、能哭,一哭就震天动地,毛发鹏都怕吵着邻居,夜里就抱着孙子在屋里打转,一转就是半宿。猛虎说哭就哭,说不哭就不哭,盯着毛发鹏笑,一对大眼睛清澈如海,毛发鹏对这个孙子喜欢得不得了,有说不完的话。香子就跟着抱孙子的毛发鹏在家里打转,向他要儿子。毛发鹏说她倒也还是懂的,我看一点都不傻。

猛虎两岁时,谁也看不出来他有异常,但是有次高烧,在医院时,毛多福就想到老丈人说的那些悄悄话,虽说这场病不跟大脑有关,但他还是请医生检查了儿子,结果就令人傻眼了。医院给出的证明,毛多福还可以再生一个。毛多福见识过香子的母亲和她的三个哥,就不想再生了,但毛发鹏非要不可,就是傻他也要。

毛发鹏终于有了第二个孙子,叫蛟龙,与他哥哥相当。毛发鹏高兴坏了,尽管老大打折头的,只要老二行就行。可老二的四肢五官都正常,但脑子还是打折头的。

毛发鹏过世那天,天都黑了,他还坐在门槛上抽烟。他才不是那种讲究的人,家里有小孩,就会跑到外面来抽烟;他一向在家里把烟抽得跟放火似的。但是,这天晚上,他独自坐在门槛上抽烟,一根接一根抽,七步街上,天黑之后是难得见到人影的,他就孤零零地坐在那儿,身后是客堂里那只15瓦灯泡,像只懒洋洋的独眼,光线昏暗,在地上画出一长条灰亮来,灰亮中他长长的身影,谁也认不出那是个人影,因为太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晒衣杆。

毛多福的母亲嫌风大,家里有些阴冷,几次催老头子关门,但他就是不肯挪窝。“吃煞个死人香烟,”毛多福的母亲埋怨道,“要吃,不好来里头吃呀。”

毛发鹏站起身来,朝老太婆笑笑,就去睡了。

第二天上午才发现的,也不晓得他是啥时候死的,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毛多福的母亲,还真是个死人。但她没有死,死的是毛发鹏。他看上去只是睡著了,不想马上醒来,他正做着好梦呢,眼角和嘴角微微启开,沧桑的老脸上有一层幸福的浮光。

毛发鹏死在睡里。无疾而终。大家都说他有福气的。

事后,毛多福的母亲回忆说,老头子大概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这两天,他一直在跟她说起他的父亲——也就是毛多福的爷爷。多少年了,他从来不曾说起过父亲,但这两天他说了,他说他父亲找他来了,清晰得不像在梦里,倒像是在现实中,他父亲很高兴,好像有啥喜事似的,但他父亲就是不说话,光冲他嘿嘿地傻笑。

第二年春天,毛多福的母亲在后门头跌了一跤,从此瘫痪在床。这下,家里全乱套了。香子是做不来事的,更别说服侍大人和小孩了。邢白头也脱不开身,香子的母亲和三个哥哥都要他照顾,他只是抽空来一趟,送点东西,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又赶回去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概落在毛多福身上,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济于事。迟到早退缺课就成了常态,陈校长之后的李校长,对此咬牙切齿,他骂比他还年长的毛多福就跟骂孙子似的。

有一天下午,在七甲渡口撑船的老光棍阿华,又来七步街了。七甲渡口位于车村西面约两里多路,那些常年在渡口干活的艄公,要添置生活用品啥的,就来最近的七步街,阿华在供销社代销店里买了油盐和香烟,就来剃头店里剃头。他通常两三个月来一趟,来时头发老长,跟个长毛似的,回去时就剩个光郎头,跟个服刑的劳改犯似的。他光了头,提了东西,就蹿到隔壁的毛多福家,向香子讨碗水喝。香子就嘻嘻地笑,光头阿华进去把大门关上了。

突然,毛多福家的大门被猛地推开,门口站着剃头师傅、我母亲和对街的老刘。“给我死出去!”我母亲大声喝道,她冲进去,一把将香子拉到自己身后。

光头阿华拔脚就跑了。我母亲冲他后背吼道:“谁敢坏了七步街的名声,我头一个不答应!”

为此,我母亲不知批评过毛多福多少回了。她说:“毛老师,你不能把香子独自留在家里,再说那两个孩子也要人照看。”她说:“你倒是想想看呀,毛老师,这有多可怕呀。”她又说:“我是多少留心呢,只要我在家里,眼睛就没离开过你家;但是,这种事情还是发生了,七步街上是都是好人,但难防那些外地佬呀。”

毛多福频频对我母亲点头哈腰,嘴里谢了又谢,他没等这个学期结束,就辞了工作。他原本也只是个代课老师,待遇就跟个后娘养的似的。这些年,他身边的代课老师都转正为民办老师了,唯独他申请来申请去,就是没批。他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只是家里的承包田原先有父母种着,毛发鹏硬是不让他搭手,现在父亲没了,母亲也瘫了,两亩多承包田也快荒了,现在香子又遇到这种事情,他就一狠心,走他娘的,告别了村小。

毛多福买了辆三轮车,天天踏着三轮车去地头干活,车斗里就装着香子和两个儿子。

两年后,香子又给毛多福添了个女儿,叫嫦娥,那时候毛多福的母亲刚过世。

村里人没有不为毛多福愁的,而他不愁。

毛多福就靠一辆脚踏三轮车和两亩多地,把猛虎、蛟龙和嫦娥拉扯大。

当然,香子也学会给他搭把手了,尽管她至今还不会做饭,但知道给孩子穿衣裳了,只是扣纽扣对她来说依旧是个难题,因为她不懂得第一颗扣错了,后面再努力,也都是错的;也不懂得解开全部纽扣,再从头扣。另外,再脏再破的衣裳,她既不晓得洗又不晓得补,或许在她眼里,再脏再破的衣裳也都是世上最正常的衣裳。三个孩子穿得就跟流浪儿似的,在三轮车上又叫又笑,一路吵闹得就跟马戏团似的,仿佛他们不是去地头干活,而是去广阔的天地进行露天表演。

村里有很多好心人,比如像我母亲之类的,还有一些亲戚,比如像毛立远家,都喜欢把自己家孩子不穿的衣服送给他们,毛多福就摘下他头上的破草帽,双眼笑成一条线,张大了小嘴感谢道:“呀哟,这可怎么好呢,谢谢,谢谢。”感激得让送的人都觉得挺难为情的。但母亲每每在我面前说起毛多福的三个孩子,就连声感叹:“真当罪过相的,后代没生好,也讨债的。”

车村位于县城北二十余里处,向西距离省城才十余里,但隔了一条钱塘江,过去靠船摆渡,很不便利,车村也就成了两不管地带,这片滩涂围垦起来的沙地,要历史没历史,要经济没经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但自从2000年省城迈入钱塘江时代,整个县都成了省城的一个区,这块落后的沙地摇身一变,成了新时代的黄金地段。整个村的农田都被征用了,据说等造好新社区,全村人就搬迁到高楼上去了。毛多福家也赔到三十多万元,这下发了,他的小脸儿也随之变了,有个亲戚送来了孩子的旧衣服,被他扔到街上。他还在家门口写了块牌子:“我家不穿别人的旧衣服。”呵呵,此后,他们确实穿上了新衣服,是毛多福踏着三轮车去镇上买的,可是,孩子们才穿了三天,就又破破烂烂的。母亲就说:“他们哪里是在穿衣服呀,赛过是在拆衣服。”但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没有脏的地方,猪栏里照样能睡得喷香,那些有狗猫、有鸡鸭、有蜘蛛壁虎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好玩最有趣的地方。

我结婚迟,独养女儿与嫦娥同岁。女儿平日在家就跟关棚鸡一般,城里哪有小朋友一起玩呀,就心心念念盼着某个周末,我踏自行车带她去奶奶家。那时候还没有钱塘江三桥或四桥,更没有过江隧道,只有靠船摆渡,除了自行车,再无便利的交通工具。女儿小小年纪,在车杠上要坐三十里路,震得屁股疼煞,双腿麻木,但她却一声都不吭,就怕我不让她去。母亲总是要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呆在家里,女儿就倒下眉毛,两眼乌溜溜地盯住我看,我就小声地说:“去玩吧,别跑远了。”她就像一头敏捷的小鹿,“嗖”地蹿出门去。母亲就说:“外面有啥个好玩的,等会儿衣服弄脏了。”

我记得是女儿六岁那年夏天,太阳早落山了,但天倒还是亮的,吃晚饭时我出门喊女儿回家,七步街却没有人,女儿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喊上几声,就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虽说她很不情愿回来的,她宁肯不吃晚饭,也还想再玩一会儿的。我找遍了七步街,又去街西的大池塘,塘有孩子在打水仗,但岸边也没有女儿;我又跑过七步街,去街后面原先村里的晒谷场找,场上也没有人,场后有排村里的仓库,后来租给街上的老张养猪了。仓库都关着门,而且现在属于私人“领地”,我就没有过去,我急坏了,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回到七步街,碰到老张从外面回来,他问我在找女儿吗?我说是呀。他说在他养猪场里玩呢。我都快哭出来了,连谢都来不及谢一声,就直奔那排仓库,我大声叫喊,横穿过晒谷场,连推了两扇门,终于在第三扇门里,见到毛多福的三个孩子、我女儿和两个陌生男孩,蹲在臭气熏天的猪栏前,我像抢一般将蹲着的女儿抱起,好像是从歹徒手中将她抢救出来一般。

“爸爸,我还想玩。”女儿在怀里一如平常般撒娇道。

我大为光火地凶她道:“他们是傻子,你也傻了吗?”

“猛虎哥哥才不傻!”女儿哭泣道,“爸爸坏,我还要玩……”

我用双臂紧紧箍住又哭又闹的女儿,继续吼道:“跟一帮傻子有什么好玩的!”

女儿放声大哭。

这天晚上,在床上,女儿依旧不理我,我心生内疚,向女儿认错,对她说,她可以去玩,但离开街上时可以带我一起去玩。她没响。我又问她在养猪场玩什么?她才开口说话,说上课。我让她说下去。她说猛虎哥哥是老师,蛟龙哥哥和她们是学生,先蹲着。老师点名,点到谁谁就站起来。我问:“他点到你时怎么叫你的?”女儿说他手一指:“你!”我又问然后呢?她说上劳动课呀,大家都给猪找吃的,草呀菜呀树叶呀……那些猪太好玩了,什么都吃……

我问:“猛虎哥哥、蛟龙哥哥对你好吗?”

“好。还有嫦娥,对我也很好。”

女儿睡着了,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哪里知道,别说是猛虎和蛟龙,就是嫦娥,也完全是她母亲香子的翻版。

都说母爱伟大,有时候这种伟大有着强大的侵略性。

到了嫦娥也冲着七步街上经过的男人嘻嘻地灿笑,说出“做老婆”时,毛多福意识到是给她找个男人的时候了,而且为了女儿的幸福起见,他决定招个上门女婿,他带上丰厚的红包,今天跑这个媒人家,明天跑那个媒人家,但这地方富起来后,要找个缺女人的男人就困难了,又听说是给嫦娥招女婿,哪个媒人还敢收他的大红包呀。

毛立远的老婆也是出于好心,自告奋勇地来劝说毛多福,让他不要给孩子成家了。她暗示嫦娥就是香子的翻版,对下一代不好,也不负责任。这下捅了马蜂窝,毛多福领着三个大孩子,齐刷刷地站在毛立远家门口,毛多福喊一句,三个大孩子就跟着喊一句,声音来得个响亮。

毛多福倒不是骂人,他也不会骂人,他就有理說理:“你就见不得人家好,对吧?”

“我家嫦娥碍着你什么事呀,要你这么热心!”

“你们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们就不怕出门遭雷劈吗?”

……

毛多福和三个大孩子足足喊了一个傍晚,喊得七步街上都站满了人。

从此之后,车村就没有人再敢多嘴了。

也许就是天意吧。这年冬天,还真让毛多福招到了一个上门女婿,是个外地人,说是自愿来他们家的,但人比较小样,才一米五都不到,矮墩墩的,倒还壮实,就像电影《天下无贼》里的傻根,笑起来特实诚。这时候毛多福也老了,满头白发,他就把经营家庭的接力棒交到了小女婿手上。这个小女婿去买了一辆更大的电动三轮车,天天载着一家人出去种地。

车村的土地被征用后,上千亩沙地就被分割开来,一块块围起来,但马上就被开发的工地还在少数,极大多数就那么荒着。村里人失去了土地,却得到了钱,他们基本上丧失了农民的意识,买了汽车,成天游荡,捧着钱成天晒太阳的有,拥在赌博场里的有,出去胡吃海喝的有,乱搞男女关系的也有,有的人把赔到手的钱全赌光了,有的人把家庭搞得四分五裂,村里天天非常热闹,东家红事西家白事,同样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仿佛人间天堂。当然,也有极少数村里人天性就离不开土地,毛多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像生活在大地上的水田鼠,任何围墙和围栏都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总能钻进被封锁的地方,找到一方生存的绿地。但一块地往往种不上两三年,就动工了,就成了热闹非凡的建筑工地,他们也就不得不转移,去别的地方继续开荒种庄稼。但也是暂时的,绿地终究会消失。

村里满是闲人,闲到蛋疼也还是喜欢像麻雀一般码在外面,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见谁都有闲话说。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亲,她都七老八十了,也不肯呆在家里。我的父亲终究是个无福之人,在土地征用后还没拿到赔偿款那会儿,这个像影子一般的男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像他都不曾来过这个世上;他这个贫农,原本在地主女儿面前完全可以耀武扬威的,但他做人一点底气都没有,我想他如果有来世的话,他也不会重生为人的,投胎蟑螂为宜。而强势的母亲,如今依旧对我的三个哥哥和我指手画脚,好像她又成了那个旧社会的地主女儿。她声称自己年纪大了,自己的灵魂已经逃出去了,说得好像人的灵魂是个精通越狱的囚犯,现在终于越狱成功了,而没有了灵魂的她,现在是连顿饭都烧不灵清了,所以我们兄弟四个不得不轮着天天赶来给她买菜做饭。

这天我回到车村比较早,就在七步街上碰到毛多福家的小女婿驾着电动三轮车出门,车斗里挤着毛多福、香子、猛虎、蛟龙和嫦娥;他们小板凳排排坐,满头白发的毛多福背对着前方,带领全家人在唱歌,声音倒是蛮响亮的。这就是母亲常跟我提起的情景,像“马戏团”。她说这帮傻子还高吼什么歌曲,而且天天这么吼,都吼了十年二十年,也不晓得他们在吼啥东西。她还说他们都这个样了,还有啥好吼的,她都奇怪死了。

春天盛大,车村的“马戏团”焕发出勃勃生机。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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