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白天开始
2020-09-02张明
张明
那个夜晚真是刻骨铭心。后来,无论是在出租屋里,或是在没有顾客光顾脑子空下来的时候,那情景就如饿狼般扑进她的胸膛,撕咬她的心。那是一个不太黑的夜晚,寝室里像她失眠的脑袋样一片昏蒙。熟睡中的两个娃娃,你一下我一下地发出均匀纤细的丝丝声息。她摸索着穿好衣服,移下床,影子般飘到娃娃们的床前,目光就牢牢地粘在了她们脸上,身子越俯越低,仿佛要看清她们脸上每一根绒毛似的。她们睡得那么香,那么甜,那么丢心落意,全然不知她们的妈妈要狠心地抛下她们……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滴滴答答地落在被子上,像下雨,这雨声是她今生听过的最大的雨声。她用沾满泪水的嘴唇轻轻地吻了吻两张小脸蛋。月儿抬了抬胳膊,发出含含糊糊的呢喃声:妈妈……妈妈……嘴巴吧唧着,像要吃奶似的。她捂住自己的嘴,赶紧朝外跑去。跑到夜色苍茫的田野上,跑到远离家的地方,再也控制不住了,哭声就决了堤,冲进黑夜的深处。白易飞慌忙拿手捂她的嘴,但还是惹得狗吠声四面八方远远近近的袭来。白易飞压低嗓子说,哭啥呢哭?我们这是战略性撤退,又不是生离死别!
白易飞回来得正是时候,不然就不会有这段缘份了。会会相信今生和他有缘。那天正好是丈夫的百天忌日,会会带着六岁的豆花和四岁的月儿,在丈夫的坟前焚香烧纸,小小的火堆不断吞噬着投放下来的纸钱,黄色粗糙的纸片瞬间化为灰烬,青烟一团团升起来,会会眼前一片迷蒙。
妈妈,为啥一百天要给死人烧纸呢?豆花问,一边把纸钱送到火堆上,火苗在她晶亮的眼睛里飘忽。
你问我我问哪个喃?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会会在火堆上点燃了三只玫红色的香,插在地上,一股呛人的香气弥漫开来。
我昨晚又梦见爸爸了,他亲我的额头,一股酒气把我臭醒了。月儿耸了耸鼻子,仿佛那股酒臭味还在她鼻尖上缭绕似的。
我总觉得爸爸没死,好像就在周围看着我们。豆花说。
他早就在阴曹地府喝酒快活去了,哪还管我们的死活。会会冷笑了一下。
我看不见得,放着这么个漂亮的女人享受不了,在那边就是泡在酒坛子里,也不一定快活得起来。
一个慢悠悠的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会会惊异地扭过头去,见来者是白易飞。
白易飞不紧不慢地前走几步,在会会身旁蹲下,也拿起纸钱来烧。
飞机,你……你啥时回来的?
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就回来了。
还是那样油腔滑调的,莫得一点正经样。
这次我可说的是正经话,眼看就要农忙了,你们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的,哪个帮你嘛?
会会抬头望了望天。
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会会知道,明天肯定连白易飞的影子都见不到的。
飞机是白易飞的外号,是会会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他的引人注目是从初中时开始的,似乎一夜之间就长高了,比班上的同学要高出一个脑壳,长成一个初具规模的小伙子。穿着上也讲究起来,时不时地穿出一套名牌仿冒货,头发打了摩丝,黑亮黑亮的,间或用手掌抿一抿,目光飘忽不定,遇到漂亮女生,目光就像蚊子样往她们胸部和屁股上盯。据说曾经打过几个女生的主意,一个也没成功,这其中自然包括了会会。因为老师老是罚他的站,女同学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好歹把初中混毕业,按他的话说,到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去了。
第二天,会会远远看见白易飞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这让她还是有些意外。秧田里,原本浑浊的水,沉淀了一夜就清亮了,映照出蓝天白云、飞鸟和白易飞晃动的身影。在秧田起栽的那头,散放着一捆一捆的秧苗。看来老人公已挑了一担秧苗过来,意思是叫她先栽着,他在秧亩田那边扯秧苗。
没想到你说话还会算话。
没想到你还是用老眼光看我。
嗬,看来真是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了。
但有一种东西始终没有变啊。
啥子没变?
你心头未必不晓得?
白易飞脸上挂着暧昧的笑。
会会反应过来,脸就红了。
你这个坏蛋,还贼心不死!蹲下去,用手戽他的水。
白易飞躲闪着,跳进秧田里,会会也跳进秧田,追着他戽水。
闹了一阵,两人就歇下来,开始栽秧。他们并排着,边栽边朝后退着。会会的技术明显好于白易飞。她栽得又快又直,行距均匀。白易飞呢,栽得东倒西歪,几线秧苗蛇一样歪歪扭扭,会会不断给他纠正。很快,他就掉在会会的后面。会会就催他,快啊,快啊。
哎哟,这田里的活路真不是人干的。白易飞直起腰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用拳头捶打腰杆。
会会也直起腰来。
当然没有你在深圳打工安逸啦……哎,等明年月儿读书了,你帮我在那边找个工作,我也想出去打工。
唉,快不要说了,那种地方也不是人呆的,把人当机器整。我宁愿讨口吃也不想去了。
你说得那么恼火,咋你老婆没回来喃?
她……嗤,她是她,我是我,新生活,各管各,下半年回来办手续。说罢,又躬下腰去栽秧。
办手续?
离婚蛮。
离婚?!
有啥子大惊小怪的,现在这社会,离婚就像打个喷嚏一样平常……哎哟,我这腰杆都要断了,伸不起来了。
是不是抽筋了?
不晓得哇,快来帮我捶几下。
腰长肋巴稀,必定是个懒东西。
会会边责备着边走过去,为白易飞捶腰杆。
好舒服哦,忽然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被曾经暗恋的人捶腰杆。
你暗恋的人一桌都坐不下,要是把她们都喊来给你捶腰杆,那才叫幸福呢。
突然,背后噗咚噗咚一陣水响,泥水溅了他们一身。慌忙闪开,回过头去,见老人公黑风扫脸,把一捆捆秧苗使劲甩在他们背后。
中午吃饭时,气氛就有些沉闷。大人娃娃围在一张方桌前,吃的吃喝的喝,都不说话。
会会的老人公武伯伯自顾自地吃菜喝酒,把不高兴明显写在脸上。
老人婆眨巴着眼睛,盯着碗里的菜瞅半天,才伸下筷子,几经周折终于将一坨洋芋夹起来。她的眼睛处于半明半瞎的状态。
会会和白易飞一边吃,一边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像是在用目光交谈。
两个娃娃并没因为气氛压抑影响食欲,津津有味地吃着。
白易飞用带点讨好的口气说,想当年武伯伯你威震一方,这周围团转的哪个不怕你啊,那时候,你队上的番茄桔子惹得我们流清口水,硬是不敢来偷。
武伯伯抿了口酒说,这个你说的倒是实话。唉,当年的事就不要提了,现在虽说我老了,但要是有人敢欺负我这一家人,我照样像当年扭狗头一样,把头给他扭了。
白易飞愣了一下,陪出笑脸说,那是那是,武伯伯还是这么钢健,就像书上说的宝刀未老啊。
这时,豆花夹起一个又长又大的鸡爪子,会会连忙用筷子给她抢了,放到白易飞碗里。
拿给白叔叔吃,这个叫抓钱手,男人吃了好在外面去抓钱钱。会会说。
老人公脸色一沉,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干咳了两声。
白易飞看看武伯伯,又看看会会,笑笑地端起酒杯。
来,武伯伯我敬你一杯。
白易飞一仰脖子干了。
武伯伯面无表情,小小抿了口酒说,会会说得对,啊,这个,你飞机天生是在外面抓钱的,这农村的活路又脏又累,你吃不消的,看到你累成这样子,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明天你就不用来帮忙了。
爸,还有四亩多田要栽秧……
我晓得,我们就慢慢栽嘛,不要劳烦人家。
武伯伯,我不怕累……
你不怕,我怕啊。
武伯伯加大了声音的力度。
屋头正好缺劳力,你就让飞机帮我们做嘛。老人婆眨巴着半瞎的眼眼说。
武伯伯就火了。
你晓得个锤子!说罢起身走了。
对于老人公执意不让白易飞帮忙,会会心里有些不悦,但也不好和他争辩,毕竟这样的身份说多了就容易让人往一边想。按说,白易飞不来帮忙秧子一样栽得上,大不了熬点夜,多栽几天,但心里就是有种闷闷的感觉,翻起地来有一锄没一锄的,提不起劲。老人公已把他那一线地翻完了,锄头挖在地里,人钻进树林子,不时抱出一抱干树枝和干树叶出来,堆在翻过的地上,像她丈夫的坟包一样大。
老人公丢下一个打火机,说等会挖完地,把这堆柴烧了,把灰撒开,撒均匀点。说罢,扛起锄头走了。
挖完地,会会捡起打火机,去点那堆干柴。干柴并没有干透,只是冒烟,不燃明火。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白易飞打来的,眼睛就一亮。
累了这么久了耍一会嘛。
你咋晓得我累了这么久?你在哪里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会会边接电话边转着圈寻找白易飞的身影。
你究竟在哪里嘛?快顯影啊。
在你背后的林子里,赶快进来。
会会朝家的方向看了看,没人,丢下锄头,钻进了林子里。正一边喘息,一边拿眼搜寻着,突然,一双手从后箍住了她。会会挣了挣,就不再挣了。
你这几天跑哪去了?电话都没一个。
那老东西把你盯那么紧,把我当贼防,本来不想打扰你了,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还是想来见你。
会会正要说话,嘴就被一张滚烫的嘴堵了,堵得她喘不过气来。白易飞一边疯狂地亲吻,一边手忙脚乱地脱会会的裤子。他们的心跳声在林子里震荡,惊飞了树上的鸟儿,震落了头顶上的树叶,好像都急着要把对方吞了似的。
那堆一直冒烟的干柴这时燃起了明火,火势一瞬间就燃旺了,粗粗细细的枝桠在烈火中扭动着,呻吟着,爆竹似的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两人正缠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传来一声断喝:你两个牲畜啊!
老人公提着锄头,像头豹子似的朝他们冲来,他们慌忙松开对方,提起裤子就跑。
这晚,会会知道,一顿训斥不可避免。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害怕。在村里,老人公算是一个人物了,一个有名的歪人。所谓“歪人”,就是凶狠、厉害,脾气火爆,让人害怕的角色。会会醉死的丈夫小时候在外面惹了事,有人来找麻烦,提起武伯伯,了解的人就说,快不要去,那人歪得很,惹不起。武伯伯不算高大,但长得敦实,一双三角眼小而亮,无论多么顽劣的娃娃,被那三角眼一盯,就缩了脖子朝后躲。一颗门牙更是出类拨萃,又长又弯,像一柄风快的镰刀闪着寒光。一天夜里,一只狗从背后扑上去咬他,他返身将狗按住,另一只手将狗头扭了三百六十度。武伯伯一战成名,不久就当了生产队长。那时候,分田到户不久,一些刁赖的人,找各种理由,拒交提留款,武伯伯拽住一头肥猪的后腿,拖起就走。队里自此风平浪静。这一当就当了二十多年,直到他去坐牢为止。因为打伤了人。一贯小偷小摸的王二皮在沟里捉了人家的鸭,有人看见他提了鸭回家,鸭主找到他,并看见猪圈里水湿的鸭毛正是自家鸭的毛,但王二皮拒不认偷。鸭主告到武队长那里,武队长审王二皮,王二皮吱吱唔唔,半天抖不圆范,但还是嘴硬。武队长一脚飞过去,王二皮就软在了地上,送医院一查,掉了一个肾。队长帽子自然被摘了。会会当初嫁给武伯伯的儿子,就因为他是歪人。会会一家太弱了,在村里无亲无故,孤家独户。母亲脑壳有些不对,时不时被一些老男人骗到竹林里去睡一盘。父亲又烂酒又嘴臭,多次被人把嘴巴打得肿大如猪尿泡。自从会会嫁到武家后,情况就大为改观了。现今的老人公虽没了当年的威风,但余威犹存。当他训斥她的时候,她始终低垂着头。老人公先是骂了几句“畜生”之类的话,扬言碰到飞机要打断他的腿,提醒她别忘了他姓武的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曾经辉煌的老脸丢不起。最后,反复强调,要她遵守规矩,这三年在武家老老实实呆着,不然她休想再嫁。
会会低着头,一声没吭,只嘤嘤地哭。
半夜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小床上,两个娃娃睡得像两只吃饱喝足的小猫咪样,让当妈妈的无意中生出几许羡慕来。因为她两眼瞪着天花板,没一点睡意。想到下午的事,心又嗵嗵地跳起来。人和人是多么不同啊。曾经深恶痛绝的事居然让人灵魂出窍,神游仙境似的。死去的丈夫遗传了他爸的体力和狠劲,选择了杀猪的行当。做起那个事来也如杀猪般野蛮粗鲁,仿佛被他压在身下的是另一种类型的猪。他好打夜牌,喝夜酒,常常在她睡得正酣时回来,二话不说,掀开被子就压上来,浓重的酒臭味一下一下地朝她嘴上、鼻上、眼睛上喷射。她憋着气,左右摆头,躲避着不断喷来的酒臭气。他以为她进入了状态,表扬道,好。后来她就不再摆头,宁死不屈般地憋着气,闭紧眼,一动不动。他大为不满,骂她像死猪一样。但她的胃肠在动,在持续不断地翻腾,呃呃地要吐,眼泪都憋出来了。渐渐地,一想到他半夜回来要做那事,就久久不能入睡,像大难临头似的……圈里的公鸡在叫头遍了,她翻了一个身,强迫自己入睡,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却见白易飞从土路上一晃一晃地走来。他微笑着,注视着她,迈着从容的步子,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农民的影子,像是一个演出获得巨大成功的明星走下舞台。她张开双臂扑上去,却抱了一个空,白易飞不见了。她转着圈寻找,连个影子也没有,四野一片荒芜,土地黄黄的,到处是因干旱而出现的裂口。她吞咽着喉咙,觉得口渴,渴得像这片裂口的土地。她跑啊跑啊,终于见到一条小溪,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一脚踏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淤泥里……猛地睁开眼睛,天已亮了,铺盖被她蹬到一边,身子晾在外面,但浑身燥热难受,起来喝了一碗冷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她想。
几天来,会会在焦躁不安中等待着,但白易飞连个电话也没有,一个短信也没有。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他不该打个电话来安慰她一下,问问情况?这个无情的人!她丢下锄头,拿出手机,拨出白易飞的号码,几声长鸣后,手机里播出一条电子语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会会一脸失望。捡起锄头,接着给茄子苗锄草。锄了几下,又拿出手机,重拨那个号码。还是那句电子语音。她像跟谁赌气似的,不停地拨打,好像对方不接电话她就决不罢休。她恨透了那句不断重复的没有温度的女声,直想把手机甩了。她扛起锄头就走。她管不了那么多了,骑上电瓶车直奔李家碾。李家碾也不远,就五六公里路,属一个村的,一条铺了水泥的机耕道端端地过去,十多分钟就到了。会会停下车,径直走进茶馆里。茶馆里乌烟瘴气。会会拿眼光一扫,便扫到了白易飞。
白易飞嘴里叼着一支烟,伸着脖子,和几个小青年玩“抓鸡”。每个人的桌前都放着一些一元五元十元的纸票。有人动作麻利地发牌。会会一把拽起白易飞的胳膊就朝外拖。
白易飛吓了一跳,见是会会,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往外走。
干啥干啥?我手气正好呢。
会会也不说话,把白易飞直接拖到电瓶车前,命令道:上车!
白易飞边上车边嘀咕着,你这是干啥子嘛?大白天的也敢劫色嗦?
会会一松刹车,电瓶车箭一般射了出去。前面出现一片竹林子。电瓶车一拐就进了竹林,一直骑到竹林的深处才停下来。会会把车驾好,走到白易飞跟前,仰头直视着白易飞。
为啥不接我电话?
白易飞哭丧着脸。
我哪还敢粘你嘛,晚上做梦都梦见那老东西提着锄头,撵得我飞起地跑,醒来一身的大汗。我算是被那老东西吓破胆了。
你还算男人嗦?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
会会仰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
我想了几天,我想好了,这次我谁也不怕了!啥子名誉,啥子规矩,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晓得我爱你,虽然我结过婚,但没爱过,不晓得爱是啥滋味。现在我……
会会已经泪流满面,她紧搂白易飞的脖子,一边狂吻,一边喃喃着。
啊,飞机,你这个狠心的东西……
白易飞显然被感动了,也紧紧搂住会会,一边鸡啄米似吸吮她的泪水,一边劝慰她。
好了好了,别哭了,今后我不离开你了。
两人在铺满竹叶的地上疯狂地扭在一起。终于累了,平静了下来,像奔腾的河流汇入了大海。都静静地仰面躺着,周围不时响起竹叶掉落的声音,有鸟儿在远处啁啾。
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哈,今后你休想离开我了。
既然要好下去,总得想一个长久的办法才是。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总担心背后那把锄头砸下来,这样下去还不把人整成神经病嗦。
那你说咋办?
逃跑。
会会一下子坐起来。
逃跑?逃哪去?
成都。
我娃娃咋办?
可能你现在顾不了娃娃了。
不行,娃娃还小,我不能丢下她们。
你晓不晓得成都读个小学一年好多钱?读个幼儿园一年好多钱?
城乡接合部的房子,大多是当地统征户修建的,房子建得又密又高,像是专为出租而建。他们租了一个单间,二十来平米。因楼距近,又是一楼,即使大白天也要开着灯。墙上粉刷的石灰水已经发黄,有几处掉了墙皮,露出里面灰白的沙灰或红砖。几件破旧的家具正好匹配这间屋子。
本来说好的做水果生意,白易飞又变卦了。他说,凭他这幅造型也该做一份体面点的工作吧。
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会会就摸清了水果生意的门道,在哪进货,各种水果的批发和零售价格,怎么保管,并踩好了卖水果的点。这生意投资小,只需一辆三轮车,一台电子秤,一把大伞,一把水果刀,还要一两千块钱的流动资金。这样的生意正适合她做。就是起来得早,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就要去水果批发市场进货,选好货后雇一辆火三轮拉回来,再把水果装上自己的脚蹬三轮车,然后,蹬着装满新鲜水果的三轮车去她踩好的点。所谓的点是一小区的大门口,会会把三轮车停放在门口一侧,将一把大伞固定在三轮车的轮子上,人坐在伞荫里,目光迎接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生意还算顺利,第一天就净赚了七十二元。这之后,赚的钱几乎每天都在增长。这让会会想到一个陈旧的比喻:芝麻开花节节高。她仿佛看到未来的某一天,她背着成捆的钱,带着两个娃娃,昂首挺胸走进成都某所学校。只是白易飞的事情让她有点焦心,每当问起他工作的事,得到的回答总是让她失望。有时把他问烦了,他就回敬她说,要是你嫌我白吃你的饭,我就离开你嘛。会会就不好老是问了。有时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估计他在外面又碰了鼻子,还安慰他,说不用焦,工作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上你喜欢的工作。为了表明她没有嫌他白吃的意思,又加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就是一辈子找不上,我也能养活你,只要你对我好,我就是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会会在说“对我好”时,脸上就浮出了几分羞涩,很自然地想到床上的事情。别看白易飞长得瘦高瘦高,有些单薄的样子,在床上却生龙活虎,气吞山河。会会常常在他的强大攻势下,喊天叫地,要死要活。白易飞似乎知道这是他超群轶类的本事,是被她特别看中的能耐,他把它当成了和她平起平坐的筹码,一种制衡她的手段。一旦她有意无意地惹恼了他,他就拒绝向她提供快活。而当她对他慷慨大方,或这天的生意好赚多了钱,他就格外卖力,尽情发挥,以此来回报和犒赏她。会会心里明白他这一套,所以尽量不去惹恼他,尽量对他大方点,尽量去多挣钱。她不能失去她劳累一天的、或者她生活中唯一的快乐。因此,床上的事,是她的“对我好”的重要内容。?
但是,不知从哪天开始,白易飞就显出了疲惫态。他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会会对他挨挨擦擦地撒娇,他就推三推四,要么身体不舒服,要么心情不好。即使她对他慷慨了,他也草草了事,有时还没完事就中途熄了火。这让会会十分懊恼,却又无可报怨。显然,白易飞病了,真正让她焦心的事发生了。她拿钱让他去看男科,钱花了,病却不见好转。她骂医生都是些吃干饭的。她自己给他买药吃,补肾的,壮阳的,这种吃了没效果又换另一种。却总是不见起色,她大骂这些制药厂都是造假药的奸商。骂得自己都懒得骂了。会会束手无策,感觉自己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暗无天日的境地。白易飞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好重要,他总是略略不耐烦地说,哎呀,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还是那样能吃能睡,常常去外面找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工作,到各个职介所去登记,登记费花了不少,却不见一家职介所打来电话。会会早已懒得问他工作的事情,他找上工作就去做,没找上也无所谓,吃饭是不愁的。唯一让她成天挂在心头的就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既是她快乐的源泉,也是她苦恼的源头。然而她还是抱着希望的,也许有一天真如白易飞说的那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呢。
让会会万万没想到的是,白易飞并没有病,她的快乐源泉其实是被别人分流了。那边显然分得过多,她这边就剩下一股涓涓细流。或者掌握分配的人过于偏心,让新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全然不顾旧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或许他本人吃过了山珍海味,就对家常便饭提不起了胃口,即使他努力想吃几口,但喉咙不听使唤,难以下咽。平时,她都是晚上九点左右回家,那天下午的生意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丑柑、榴莲、李子全卖完了,提前收了个早工。打开门,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晃花了她的眼,定睛一看,原来床上躺着两个一丝不挂的人,还此起彼伏的扯着蒲鼾。会会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把别人的家打开了。又一看,看见自己码在墙边上的水果箱,才确信是自己的家。她嗷叫着,像一头母兽般扑过去,一阵乱抓乱打。在白易飞的掩护下,那女人提着衣裙像一只白鼠样逃出了门。
白易飞不断下话,还左右扇自己的耳光,一再保证今后不会了。会会埋着头只是哭。白易飞就说了一句狠话,要是再发生这种事,你把我这东西剪去喂狗!会会不哭了,但还是两手捧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这样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抬起头来,眼睛不看白易飞,却盯着小桌上那瓶参茸鞭丸,说,我真瓜,还真以为你病了,拿钱给你看医生,给你买药,整天想着给你治病……我瓜得很,我是个瓜婆娘,哈哈哈……白易飞恐惧地看着会会,带着哭声说,会会,你还要瓜子嘛?我都认了错了,说了狠话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嗦?会会从药瓶上收回目光,慢慢转向白易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目光让白易飞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会会平静地说,不说了,事情不出都出了,又不可能倒回去,只能想办法忘记。我想喝点酒,书上说,一醉解千愁,你愿意陪我喝两杯吗?
会会平时是不喝酒的,现在居然要喝酒,他不知这是啥意思,迟疑着没有回答。
咋不说话?你不想让我解愁嗦?
想想想,我这就去掌盘上买菜。说着,就朝外走。
回来!我去买,你煮饭。会会跨出门,就把门反锁了。
会会买好菜回来,电饭煲里的饭已快煮熟了,盖子上的排气孔正冒着微弱的白气,已没了开锅时的冲劲。她将卤猪脚,卤郡肝,熏牛肉,棒棒鸡,凉拌心舌,凉拌豆芽菜,从塑料袋里一一倒进碗里,摆了满满一小桌。霎时间,小小的屋子充满了卤菜、凉拌菜和水果混合的香味。
白易飞瞪大了迷惑的眼睛。
你这是做啥子喃?这么多菜,吃三天都吃不完。
会会也不答话,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瓶五粮春。白易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知道这酒的价格,是他平时喝的酒的二十倍。
你究竟是为啥子嘛?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今天我刺激了你,让医生给你开点药。
我没有病,我就是想好好喝一顿,把该忘的事忘掉,忘掉了过去,才好开始新的生活。来,喝起。
会会端起酒杯,和白易飞碰。白易飞小心翼翼地碰过去,杯还没送拢,会会已弯回胳膊,将整杯酒倒进了嘴里,却即刻“空空”地咳起来,咳得脸红脖粗,眼里汪满了泪。
你看你,喝着难受就不要喝嘛。
你喝啊。
白易飞抿了一口。
你也喝干。
白易飞迟迟疑疑地干了。
开始时,白易飞总是被动地喝,喝着喝着就喝出了兴致,像是把白天的事情全忘了,眉飞色舞地告诉会会,说他这段时间学了不少招式,一长串陌生的、散发着性爱气息的名词,令会会惊异于他超凡的记忆力。
会会哈哈大笑。说,看不出来哟,这段时间你真是勤奋喔,学了这么多学问。
白易飞说,我学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只要你高兴,再苦再累的事我都愿意去学。
会会说,这些新名堂恐怕我无福消受喽。
白易飞的舌头有点大了,无……无福消……消受?你……你这话啥意思喃?
会会说,我怕适应不了。
白易飞说,你……看你,还是太……与时俱进嘛。
两人说着笑着,歪歪倒倒地上了床。白易飞很快打起了呼噜,她也渐渐迷糊过去。
会会起来的時候,城市的喧嚣已经消散,偶尔响起汽车驰过的嚓嚓声。屋子里还弥漫着酒、卤菜凉菜和水果的气味。白易飞睡得正香,蒲鼾均匀而悠长,似乎他胸腔内的气太大,鼻孔不够用了,用嘴来帮着呼吸,那嘴呶着唇,像吹口哨似的,深深地吸一口,又噗——地吹出去,吸进的气短,吹出的气长,喉咙里发出嘿嘿地呼响。会会从未这样仔细看过白易飞的睡态,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联想到家里养的猪,一只恶心的猪。她轻轻拉下白易飞的内裤,那一团黑毛中的东西像条肮脏的虫子一样蜷缩着,让人憎恶。她用两根指头轻轻拈起虫子的头,把叉开的剪刀喂进虫子的根部,心咚咚地跳起来,手有些抖,把剪刀朝上抬了抬,又看了看正呼呼吹气的嘴巴,剪刀又朝上抬了抬,对准虫子尖尖的头……
城市的夜晚就不叫夜晚,香蕉般一串一串的街灯,奢侈地挥洒着它们用之不竭的光辉,把横七竖八的街道打扮得如同白昼一般。汽车左弯右拐,在迷魂阵般的立交桥里绕来绕去,绕过了好几座立交桥,终于穿过三环路,驶上了绕城高速,会会这才发觉天快亮了。整个天空还是一片灰黑,只有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小片灰白色正悄悄地朝上爬着,虽然这天亮的迹象还不是很明显,但毕竟又一个白天开始了。这一天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天。这是全新的一天。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像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梦境,那些曾经揪心抓肺的爱恨情怨显得那么虚无飘渺,让人难以相信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只有这一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他早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虫子上绑着一把叉开的剪刀,会不会惊出一身冷汗?会不会明白她心里的这份决绝?她想到和女儿们重逢的情境:她们正在自家的菜地里帮着爷爷扯杂草,无意中看见远处有个像她们妈妈的女人走来,她们停住了手脚,屏住了呼吸,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旦看清,便如两只蝴蝶般朝她飞奔而来,放声呼喊着——妈妈——妈妈——
这样类似的情境,在她脑海里不断地上演,每上演一遍,她就落一次泪,有几次差点哭出声来,引得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和前排一个大娘不断扭过头来看她。中午时分,汽车到达了镇上,刚下车,就碰上一个邻居,他是来赶车的。没有寒喧,她劈头就问。
我的豆花月儿还好吗?
邻居怔了怔。
豆花倒莫得啥子,就是不爱说话了,也不和同学们耍,一个人走到边边角角去发呆,只是月儿——
月儿咋子了?
你们走了的第二天,有人看见月儿哭着去找妈妈,当天就不见人了,多半被人贩子拐跑了。?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