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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菲视域下的陶集版本流变及其意义生产

2020-09-01朱晓翔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3期
关键词:文献学陶渊明

摘  要:哈佛大学的田晓菲教授是知名的陶渊明研究者之一。她藉由陶集版本研究而提出的“手抄本文化”概念,是近年来中古汉语文学研究中的一个热门话题。文章以2年以来田晓菲的陶集版本研究为起点,旨在梳理出三个有关田晓菲陶集版本研究的基本情况:她的研究脉络;她的研究倾向;以及她是如何利用诸陶集版本的差异性,来构筑她的陶渊明研究的意义生产模式的。最后,文章还尝试探讨了影响田晓菲研究的西方文献整理经验,指出“田晓菲现象”实质上反映了本世纪初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困境。

关键词:陶渊明;田晓菲;海外汉学;文献学

作者简介:朱晓翔(1996-),男,河南洛阳人,汉族,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方向:外国文学;导师:李琴教授。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3--03

一、陶集的文本与田晓菲的陶渊明研究

依据现有的陶集版本,我们可以将陶渊明的文字遗产拆分为两个部分:一为诗歌类作品。历代陶集对于这部分的收录量最多,以今人龚斌校笺的《陶渊明集校笺》为例,陶诗占有四卷,而其他文体之和仅占三卷;二为赋、辞等非诗歌类作品,数量居少。但要注意,一如陶渊明的诗歌,此类文本也存在着真伪之辩。以《五孝传》与《四八目》(又称《圣贤群辅录》)这两篇文字为例:在北齐阳休之版本的《陶渊明集》中,这两篇文字被阳休之视为真作,录入了集中。但在南宋绍熙三年(1192年)的曾集刻本中,编者则删去了这两篇。与此情况类似的,还有《问来使》、《四时》等诗作。

就此,我们可以认为,传统意义上的陶渊明作品集,或体现着两种文本结构层面上的表征:第一表征是主体结构的基本稳定,第二表征是边缘文本的小幅度波动。第一种表征是说,大体量的诗歌作品与小体量的赋、辞等非诗歌类作品,是历代、诸版本陶集的规律性组建方式;第二种表征则意味着,在陶集的少数篇目当中,其实仍存在着有关全文真伪性或局部异文状况的讨论空间。

然而,随着一系列所谓标准、权威的“校本”的发行,涉及某些篇目的真伪性的讨论余地,也愈发狭窄了。以1979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逯钦立校注的《陶渊明集》为例,由于该书采用了元代李公焕笺注的《笺注陶渊明集》作为底本,因此,被李公焕视为伪作的陶潜的作品,也已经在逯的版本中被悉数删除。与此同时,逯本在二十世纪末得到了学界的极大赞扬。此处试引金开城与葛兆光合著的《历代诗文要籍详解》一书中对逯本的评价:

“一九七九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逯钦立校注的《陶渊明集》。这个本子……是一个很好的校本。在注解上,也参酌诸家,不取过于附会之说;书后并附有校注者《关于陶渊明》、《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两篇文章,都有参考价值。”[1]

被视为权威的版本的广泛流传,或间接加固了那些被剔除了的、自古存疑的篇目的不合法性。但我们又应意识到:部分陶渊明作品的真伪鉴定工作,是受到过政治话语的干预的。有学者就指出,为历来的陶渊明研究者鲜有提及的是:“《五孝传》、《四八目》自清朝乾隆年间被《四库全书》的编纂者秉承乾隆旨意定为伪作”。[2]这也就意味着:“乾隆的圣旨在这一过程里面具有极大的作用。”[3]当然,与几乎不保留异文的李公焕本相比,逯钦立所校注的版本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异文。对此,逯钦立在《陶渊明集》的例言中说明:“全书异文子注相应增补,以便订正讹误,保存作者原文。”[4]可见,逯钦立的本意,还是在于利用“错误”的异文来作为“正确”的正文的参照。

作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田晓菲对陶渊明的研究兴趣的生发,大致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后。这基本与她赴哈佛任教的时间相一致。2002年冬,在哈佛大学举办的中国人文研讨会上,田晓菲提交了《得与失:陶渊明、苏轼与“买山”》一文——这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田晓菲公开发表的与陶渊明有关的最早学术成果。至于田晓菲是何时将陶集版本问题纳入个人研究视域中的,我们可以将时间范围缩小并确定在2002年至2005年间。依据或在于:2002年之前,田晓菲仍在积极进行中国现当代诗歌的评论工作和《金瓶梅》研究。陶渊明研究非其当时的关注重点。2002年,田晓菲发表的两篇文章(《大跃侧诗话》和《<金瓶梅>的两种版本的初步比较》)可佐证我们的这一结论。

两年后,2004年,田晓菲始在中文学界发表了一系列有关手抄本文化问题的研究成果,如《尘几: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问题初探》和《得失之间:陶诗与手抄本文化的种种问题》等文。就此我们推测:在2002年至2004年间,田晓菲进行了一系列的陶集版本研究工作。换句话说,2003年前后,是她在真正意义上开始结合陶集版本流变,来考察陶渊明的时期。

2005年是田晓菲的陶渊明版本研究的关键年。当年,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下文简称为“《尘几录》”)一书的英文本。一般意义上,我们会将《尘几录》视为田晓菲对陶渊明文本和版本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因为它呈现出了传统意义上的陶渊明形象的另一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的逻辑基础,正是田晓菲对于不同陶集版本的考察。《尘几录》的学术意图可以被理解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意在解构传统文学史中的陶渊明形象;第二步,站在业已倾塌的旧形象的废墟上,她意在还原、建立起她眼中的那个“最真实”的陶渊明新形象。田晓菲实现这两个步骤的工具,归根到底,还是落在了“手抄本”——这一印刷术发明前时代的特色产物上。

简单来说,田晓菲论述中屡见不鲜的“手抄本文化”,指涉对象其实正是陶集在历史上的版本分裂现象:在印刷术尚未被发明的时代,书籍的传播与复制只能依靠人工抄寫,而抄写必然会伴随着“误”、“脱”、“衍”、“倒”现象的生发。与此同时,时代风气和社会话语把持者对古代文本的“修正”,也并不罕见。田晓菲相信:不同版本系统的彼此矛盾和重合之处,留给了我们极大的诠释空间。因为在某些情况下,“采取异文而不是采取普遍接受的正文,不仅会改变整行诗句的意义,而且甚至可以使整首诗篇截然改观”。[5]

二、田晓菲视域内的陶集版本研究

田晓菲在撰写《尘几录》及一系列相关文章的过程中,自然参照了不少陶集版本。在《尘几录》一书的尾声,田晓菲以《文本的历程》为题,自行梳理了陶集自先唐至今的版本流变状况。同时,在《文本的历程》一文中,田晓菲也明确提供了自己在研究陶渊明的过程中曾参考的陶集版本名称:

苏写本有三种:同治甲子(1864年)何氏笃庆堂本、光绪庚辰(1880年)胡伯蓟本、民国七年(1918年)上海沅记书庄重刻毛氏仿苏写本(题为《陶集发微》);曾集本有一种,即光绪纪年(1875年)影刊本(值得注意的是,此本有瞿镛的题跋。在跋中,瞿镛对比了曾集本和汲古阁本,特意指出了此两种陶集收录异文最多。田晓菲之所以参考此本,恐怕和瞿的题跋关系不小。);汲古阁本亦有一种,即1876年的翻雕本,也是袖珍本;汤汉本亦有一种,为1987年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李公焕本有两种:一为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代涵芬楼四部丛刊本,二为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本。

其他版本有:清代蒋熏四卷本,题为《陶渊明诗集》,田晓菲参考的是咸丰年间(1851年-1861年)同文山房的翻刻本;吴瞻泰(1657年-1735年)的《陶诗汇注》,田晓菲参考的是1896年的重刻本;以及陶澍本,题为《靖节先生集》,田晓菲参照的1883年江苏书局的重印本和1973年香港中华书局的重印本。另又有现代及海外陶集诸版本,田晓菲亦有参考,但内容上与上述版本相去甚微。这里不再罗列。

对比金开诚和葛兆光在《历代诗文要籍详解》中对陶集版本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田晓菲整理陶集版本,意在清理出陶集内部诸多“异文”的传递线索。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她对于一些真实性备受质疑的篇目的态度看出。在介绍先唐时期的陶集版本时,就《五孝传》和《四八目》的真伪问题,相比金开诚和葛兆光,田晓菲的态度要暧昧许多。她一方面承认这些作品不能被肯定为必然是陶潜的手笔,但同时又提醒读者,清代纪昀在论证这些篇目是伪作时,既“论证并不充足”,[21]又极有可能受了乾隆皇帝的左右。

此外,田晓菲每介绍一种版本的陶集,都会详细说明此版本对于异文的保留状况:如果某版本对异文现象保留的多,她会进一步介绍异文保留数量,并作出诸如“(该版本)收录陶渊明作品更为全面”[22]这样的评价。而在像《历代诗文要籍详解》这样的著作中,作者对于不同陶集版本在异文存量上的差异,并不做特别的关注。有时甚至不介绍某版本的异文情况(如金开诚和葛兆光对元代的李公焕本的介绍,即是如此)。有意或无意的,田晓菲从历代陶集版本的流变中,梳理出了一条“异文”的传递线索,并不断暗示读者:这条线索通向一个更为多样化的陶渊明。

三、田晓菲陶集研究的意义生产

(一)生产范式何以“运行”

接下来,依托前文的一些结论,我们会试图描述田晓菲的意义生产模式——考虑到托马斯·库恩对于“范式”说法的基本描述,即“一个研究领域的合理问题和方法”,[23]我们似乎也可以将田晓菲对于中古文本的考察、质疑以及再诠释,视为一种具有文学与文献学双重意义的研究范式。

田晓菲热衷这样的研究进路:对陶集中的某个异文现象,不以孰“正”孰“异”预先判断,而是予以平等的考量,这一考量的过程其实就是版本的比对过程,这一过程的意义在于寻找差异——这里的“差异”不仅仅指某字与某字的区别。换句话说,文本细节的差异性印证了不同的诗人文化形象间的差异,或也暗含了编纂者与编纂者之间的审美差异。对这些差异进行诠释,是一个紧随其后,也最为扼要的工作。这里的“诠释”可以被置换为“再诠释”,因为田晓菲常常面对的是众多已有定论的陶渊明作品,由差异带来的额外的诠释空间,将势必挤压以往那些旧有说法,“再诠释”中带来的新的意义,也自然会覆盖掉“第一次诠释”(亦即对陶潜诗文的旧有诠释)的意义。田晓菲的最后环节,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更新”。这是说,新的文本解释伴随着新的作者形象,田晓菲对陶集文本意义的重新解释,实质上也是对陶渊明形象的重构。

在《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的首章,田晓菲以《饮酒(其五)》中的名句“悠然见南山”为例,讨论了时代审美是如何影响、改造一首知名诗歌和它的主人的。在陶诗流布于后世的诸多版本当中,除“见”字外,另外有作“望”的版本。长期以来,像蔡居厚、苏轼这样对陶渊明无比推崇的知名读者,都更倾向于“见”字而非“望”字。但根据田晓菲的考证,现存最早的《文选》抄本和初唐类书《艺文类聚》当中,“悠然见南山”中的“见”字皆作“望”字。同时,她认为,在中古读者的眼中,“见”与“望”未必有什么高下之分。因为在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同韩郎中闲庭南望秋景》一詩中,“望”(“因君悟清静,西望一开颜”)与“见”(如何趋府客,罢秩见秋山)是能够同时存在的。换句话说,在唐代读者看来,“‘见和‘望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深刻的区别”。[29]

究竟是在谁的努力之下,我们今天读到《饮酒(其五)》的通行版本中,“望南山”变成了“见南山”?田晓菲认为,是以苏轼为代表的北宋保守派知识分子和官僚集团。“对苏轼来说,‘见出于无心,具有随意性;‘望则暗示了渴望和努力,这对一位北宋文人来说,未免显得过于迫切,过于热情。”[30]抱定这样的念头,苏轼才展开了为“见”字的热烈辩护,他的这些言行后来被载入了《蔡居厚诗话》。苏轼之外,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也助推了陶渊明形象的保守主义化。参考《晁补之诗话》等文献后,田晓菲发现:晁补之之所以推崇“见”字完全是出于意识形态上的考量。因为,相比“望南山”,像“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句子,更能呈现出一个“意不在诗”的田园隐士的形象。而后者的精神世界与诸如“超然”、“安逸”和“与世无争”这样的品质,契合程度之高,近乎浑然天成。所以田晓菲说,“‘见字之重要,在于它是一种意识形态的选择”,[31]对北宋保守派知识分子来说,陶渊明诗作的魅力或许并不在诗歌文本,“而在于这个诗人所达到的思想境界;换句话说,在于一个被宋人、特别是被苏轼及其文学集团成员所凭空创造出来的理想化人格。”[32]

(二)西式经验的“挪用”

陶渊明之前,田晓菲的另一个研究兴趣点是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考察早期田晓菲对希腊女诗人萨福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看到:田晓菲的陶渊明研究的基本思路,应当萌芽于她的萨福诗歌研究。换句话说,田晓菲实际上是将她在西方文学与文献研究中的经验,渐次转移向了东方诗歌的文本研究当中。

2003年冬,田晓菲藉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以下简称《萨福》)一书。事实上,萨福和田晓菲后来研究的陶渊明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是由于时代久远而被后代学者、读者不断想象和建构的那类诗人。萨福生活在公元前七到六世纪之间,那是一个“口头文学到书面文学的转换时代,萨福的歌诗从一开始就是唱出来的,是依靠口头记诵而流传下来的。”[33]田晓菲对诗人不稳定形象的警觉性在《萨福》一书的序言中已经展现了出来,她在评价历代西方历史学家和作家对萨福的记载时,认为“它们(记载)的价值,在于供我们了解古希腊罗马时的(男性)作家是如何重构萨福”,而“作为‘见证,它们是完全没有价值的。”[34]因为围绕着萨福的那些神话和传说,或多或少,都会影响我们对她的歌诗的解读。而早期西方世界对萨福的形象的理解,即那个贞洁的女教师形象,更是男性社会关系下的一种虚拟化的、对女性的想象。田晓菲据此指出,相隔相当長的时空沟壑,“萨福”早已经从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那个女诗人身上脱落——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萨福和萨福的诗,已经是两码事了。

对我们而言,这样的解构思路,似乎无比熟悉。田晓菲对记录萨福言行、解释萨福作品的历代作家的不信任,就好比她后来对历代陶集版本中那些被印刷术赋予了空前权威的“正文”的不信任。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年代久远的文学文本之中,像空白(如萨福诗歌中的断章)、模糊(如陶渊明诗歌里的异文)不仅不是一种麻烦,反而是一种新的意义衍生的可能性。但或许,田晓菲已经感到,自己不通古希腊文这点,始终是研究萨福文本的一个极大障碍[35]——2003年出版了《“萨福”》以后,我们也就没有再看到她有关于萨福的进一步研究。

带着从西方文献里打捞的意义阐释手段,田晓菲最终返回到了中古汉语文学的语境之中。相对萨福,第一语言就是汉语的田晓菲,自然能在陶渊明身上找到更多的施展空间和研究自信——这也就有了随后一系列有关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的文字的涌现。西来的经验与目光,最终降落在了东方的中古文本上。我们认为,这既是巧合的一种存在,更是本世纪初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力图自救的一种必然。

参考文献:

[1][7][10][12][20]金开诚,葛兆光.历代诗文要籍详解[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2][3][5][11][13][17][18][19][21][22][25][28][29][30][31][32]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24]陶渊明.陶渊明集[M].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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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4][35]萨福.“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M].田晓菲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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