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遗憾中的哀思,琐细间的深情

2020-09-01韦亚玲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3期
关键词:祭文袁枚韩愈

韦亚玲

摘  要: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和袁枚的《祭妹文》历来被称为祭文中的绝调,千百年之所以打动无数读者,关键在于这两篇文章中对往昔琐细日常生活的详尽描写,对无法释怀的遗憾悔恨之情的尽情抒发。

关键词:遗憾之情;琐细生活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3-0-02

韩愈三岁丧父,凭长兄韩会及嫂夫人郑氏抚养成人,十二郎名老成,在韩族中排行十二,与韩愈年纪相当,二人从小生活在一起,名为叔侄而情同手足,突闻十二郎的死讯,韩愈无法抑制内心悲痛,在强烈的感情驱使下写成了《祭十二郎文》这一千古至文。《古文观止》评论此文说:“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文章除了在字里行间体现作者巨大的悲痛之情外,还让我们感受到其中所藏着的强烈而无以释怀的遗憾。

韩愈十九岁即贞元二年(786)离家,直到贞元八年(792),四次应试才得登第。后应博学宏辞试,三次失败。这一段应举求官经历是非常坎坷困苦的,韩愈后來在《与李翱书》中沉痛回忆说:“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在这样的不幸中得闻十二郎的死讯,回想多年仕途奔走及因此与十二郎长期来的聚少离多,遗憾、痛悔之情无法抑制。“自古少年轻离别”,一直以为自己和老成都还年轻,相聚时间还多,生老病死似乎很远,离别也同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况且离别也是为了自身前程、家族兴旺和更长久的相聚。哪知世事难料,一切愿望未及实现,却先传来老成的死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韩愈在悲痛中感叹“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1]万乘公相也不及相守以养,相养共居,为了太多的身外之物事,忽略了家人间的相守以养,这让人悔及终身。“黯然伤魂者,惟别而已矣”,应举求官而不得与十二郎相守以养是韩愈心中的第一大遗憾。

活着时既不能相守相聚,病时总要探望抚慰,可遗憾的是十二郎病时,韩愈又因以为只是小疾终无大碍而忽略,诚如祭文中所诉: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未及探慰而人已离世,已然令人遗憾不已,而韩愈对十二郎的辞世,竟终不知其具体死因,是小疾而逝,还是另有他因而亡?甚至连死期也无法确定。报丧者不言日期,书信与使者所说又互有矛盾,具体日期终无从得知。亲人离去,不能亲近,他病不知时,他去不知日,这是韩愈对于十二郎之死的又一大遗憾、悔恨。

对已辞世的亲人,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临终未及相见并临棺凭吊。韩愈对于十二郎的离去,却恰恰就遭遇了这人世间最大的遗憾,生不能与之相聚共居,死不能亲临致哀。难怪他要痛哭自责“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2]韩愈和十二郎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无比,足以生命相见。但遗憾的是,自己竟连亲临致哀都无法做到。这种遗憾和悔恨又有几人能够承受。哀莫大于心死,在这种情况下,人常会万念俱灰,韩愈的心几近于死!在巨大的悲痛悔恨之中,韩愈哭诉“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3]无以遏制的悲痛使他忘记了所有,甚至不顾大忌而怀疑儿孙能否成长。诚如钱基博所言:《祭十二郎文》,骨肉之痛,急不暇修饰。

江淹在《恨赋》中感叹“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4]对于死亡,人们从来都会有所遗憾,对十二郎之死,韩愈心中有太多的遗憾,任一点都足以让其呼天抢地,捶胸顿足而痛不欲生。因此我们可以说,遗憾悔恨之情的描绘是这篇祭文之所以动人的最大原因。

于细微处见深情,对日常生活琐事的详尽描写是《祭十二郎文》感动千古的另一重要原因。韩愈出身于小官僚家庭,祖辈虽曾为官,但至韩愈时,家道渐衰,少时父丧,十岁时又遇抚养他的长兄韩会去世,自此家世衰败亦甚。祭文中韩愈如此描写:“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5]在追求人丁兴旺,多子多福的封建社会里,韩愈家族的处境不难想象。而这种艰难处境全体现在了对嫂子郑氏的一个细节描写中。“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这一个简单的细节又包括了多少无奈,多少辛酸和多少希望。

特殊的身世,形成了韩愈和十二郎特殊的感情,离家后十多年来与老成的几次相聚与分离,韩愈同样进行了似乎是流水帐式的描述“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又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幕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又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正是这看似平淡的描写,才写出了真性情、反映了真生活,抒发了真感情。这是作者心灵深处感情波涛的真实倾诉,如山间泉水,汩汩而下不可遏抑。

面对老成的死亡,深重遗憾和悲痛中的韩愈所能做的,只有安排好其家庭了。“今吾使健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待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与其说这是对死者的抚慰,不如说是生者在寄托哀思以弥补遗憾。悲人即是悲己,家族凋落,事业功名未就,人生命运坎坷等等一切,那一件不让人感到生之痛苦,死之恐惧;泪是什么?泪,就是从奔腾激越的心海中喷溅出来的水珠!桩桩件件的往事,无不满斥着生命的悲痛。韩愈这篇祭文就是一篇辛酸悲恸、血泪和成的心曲。

韩愈《祭十二郎文》以其深沉的遗憾之情和琐细的生活细节描绘打动了诸多读者。无独有偶,几百年后的袁枚也同样以如此笔触在对其妹素文的凭吊中感动了众人。袁枚三妹素文聪明颖悟、知书达理且“端丽为女兄弟冠”,幼时与高家指腹为婚,及长,高家子斜眼驼背暴戾异常,为此高家曾主动提出解除婚约,而素文却执意要嫁,婚后屡遭毒打侮辱,却始终“从一而终”,直至高输钱后要卖她抵债才离婚回家。袁枚與素文自幼感情甚深,对其不幸的遭遇和中年而亡,袁枚哀伤不已,回忆幼时及返家之后诸种生活细节,抒发遗憾愧悔之情,表达了对素文的无限哀悼。

和韩愈一样,袁枚未能在素文临终时守护于病榻之前,见其最后一面。“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已辰时气绝。四肢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因听信庸医之言而远吊扬州,未得兄妹相见,而这正是素文临终的愿望,未了死者遗愿也未尽自己心愿,成为袁枚心中终身难释的“天涯之撼”。素文是被封建礼教扼杀的,她的死是疾病折磨所致。强烈的愧疚遗憾之情使得袁枚在回想素文一生悲惨遭遇时,不由处处引咎自责:为诗书所误,作者认为“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素文病重时,因自己大意“信医言无害”而远赴扬州,却不想素文一病而逝,虽已有预料,飞舟返回,但依然错过最后的相见。“予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使其“抱此无涯之憾”。不属己过而引为己过,非为己责而作为己责,正是因为作者强烈的愧疚悔恨心理所致。和韩愈一样,袁枚在极度悲痛之下,想起素文之不幸,此后兄妹之阴阳两隔和日后生活中的哀痛孤独,于是冲口而出“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面对素文之中年而亡,感叹她一生的悲苦,昔日生活的所有细节一一浮现:捉蟋蟀的天真、温诗书的可爱、送别时的不舍、兄长一举成名时的喜悦,凡此“琐琐”屑事,作者均深烙于心、铭记于怀,“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殆及绝高氏而返家,侍奉父母、置办文墨,探病照顾兄长,凡此诸种历历在目,均如昨日发生一般,但其人已溘然长逝,这样的猝不及防难以接受。正如许梿评颜延之《陶徵士诔》叙陶渊明事时所说“琐琐叙述,弥表旷怀”。这喃喃不断地日常琐事的描述,读者看到了素文的善良可爱、温婉贤淑,引起了对素文的深切同情。也让我们看到了袁枚兄妹间的深情厚意,素文历史后作者的愧疚、哀痛和思念。如此之人竟遭厄运,于是人们不得不随袁枚一起哭素文之不幸了。

韩愈《祭十二郎文》和袁枚《祭妹文》一反反传统祭文叙生平、颂功德的固定模式,主写不起眼的家常琐事,抒写难以抑止愧悔悲哀,表达了刻骨铭心的骨肉亲情。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中说:直举胸臆,情至文生,是祭文变体,亦是祭文绝调。二文同为祭文中之绝篇,其中之区别显而易见,但不管其区别有多大,两文中所表现出来的遗憾之情都是相同的,对日常琐事的描写也是一样的,而这两点恰是它们流传千古,感动众人的根本原因。吴楚材谓: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诚如吴楚才所言: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

参考文献:

[1]茅坤. 唐宋八大家文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瞿蜕园选注.汉魏六朝赋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鲍鹏山.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

[4]吴楚材,(清)吴调侯编选,李梦生等译注.古文观止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

[5]刘勰. 文心雕龙校释[M].中华书局出版社, 1962.

猜你喜欢

祭文袁枚韩愈
晚春
苏轼所写墓志铭与祭文里的人生观
祭拜戏祖唐明皇之祭文简释
袁枚
关注性情 求新求变——浅论袁枚的“性灵说”
才子袁枚
春风
唤醒祭文的抒情气质
漫话古代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