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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行蜥蜴

2020-09-01刘延斌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3期
关键词:记忆

刘延斌

蛰伏在沙土洞穴中五月有余,莫不是被那群不长眼的大肥鼠闹醒,我本打算再睡上十天半个月。毕竟,多花时间浴在梦境残喘,比起醒着在忍冻挨饿要强得多。可惜了我去年刚刚拨拉出的一居室,我一挪动身子,就被一帮拖家带口、横冲直闯的家伙给强占了,他们还随口携带不少的贮藏浆果,浑身散发出强势。

我自然聪明地选择不与之争锋。一来是他们的确声势非常;二来我本就不稀罕吃素,即便要求他们赔偿,他们也不会同意,即便是同意了,他们也没物什可补偿。幸好,在室内装潢方面我倒没下多少工夫,因此我心境平和,还不至掀起怒涛。

草木的根系恢复了建设探钻,绒毛蹭过身子时怪痒痒的。我脚背和胸腹的鳞片应激微颤,融水开始濡湿我的眼泡,触觉告诉我有小兽撒欢儿,有虫蚋聒耳。

快刨向地表!我的舌尖嗅到了新生涌动的活力。一只蚱蜢似乎为了炫耀弹跳而折断手脚,有条蠕虫戆头戆脑地咬断了叶柄而堕入泥沼,还忽略不了两只对峙的蝎子把螯钳碰出了火星儿。

快刨!饿肚子时,空洞感会潜伏进肠胃,纵情地欢歌蹦跳。我想象着把蠕虫含在口中的滋味,刹那间精力沛增。自由的世界在鼓动你用更清晰的视觉去感受,土壤的松动似乎在宣告——这一季只有柔光的世界,太阳将会同煎蛋初凝般扩溢,而冰期只存在于记忆里,新仙女木时期早已式微。初孕的明媚热季召唤你——快刨,赶快刨,即便梅洛斯并非你的名号。

温度恰适,光线浓度逐渐递升,舌头吐息无需紧迫,我顺势加快了刨土速度,周身的鳞片都翕动起来,越来越足的氧气挤进了我快要霉变的鳞甲缝隙。

探入新世的一瞬,天穹的朦胧软光里梭游过长条形的不明物体,而后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拍在了沙土地上。

天盖被撕裂出一长缕口子,风从湛蓝色里衬潜入这个和煦的世界。

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个光泽熠熠的条状物,看到缓缓爬近的我,先开腔:“嗨,老兄,感受过漫天星斗钻进眼仁儿里乱旋吗?呼,呼,真够戗!”他摆头扭颈,手舞足蹈。

“貂奔跑时一定要收好指甲。明明记得牢,可就是做不到。怎么就做不到,哎,可就是做不到……”没等我回应,他开始自顾自地嘟哝。

“早安,先生。您怎會从天而降,贵体是否受创?”

“喔哦,多谢老兄,你知道老理儿‘皮厚骨头软,怎地儿摔也摔不散。主要得赖我的指甲太长太尖。”棕色的貂舔了舔鼻头,遽然抬头:“老兄,你——在城镇里有个亲戚吧,我记得他。他就是那个一天到晚黏在玻璃上,等午餐自个儿飞进嘴里的家伙。我还跟他争论过究竟是皮毛更高级还是鳞片更优越,嚯,多么炙烈的口水战,若不是被群蚂蚁和蜜蜂调停,我的优胜几乎是板上钉钉。”

“啊?”

“你倒是没有你亲戚对争夺话语权的侵略性。”

“您可能搞错了,我不确定我有这样一位亲戚。”我从他的口气中觉察出一种类似贮藏浆果熟得不能再透时释出的怪味儿,与那些霸道大肥鼠身上的别无二般。那些信息素可能预示兴奋狂喜或是哀伤难抑,我无从断定究竟是哪一种,但隐约能感触到他们耳根散发出无形的热气。

“那也真是奇怪,我看你的模样简直就他的影印,不过可能就是油墨淡了点儿。是刚睡醒么?看你还迷迷瞪瞪的。真是幸福啊,肯定没胡思乱想,睡了个饱。昨晚的长夜对我来说可真是糟糕透顶,你肯定想不到我的梦有多么离奇。你能想象吗?我估计够呛,你根本想不出我竟梦见另一只海狸抱着手站在薄薄的浮冰上,跟我叮嘱说什么——千万别中了诡计,虽然寒冷久了温暖自然会成为渴望至极,但是比目鱼并不是被大象踩扁的,变扁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他还小声嘀咕道,这冰面冷得烫脚。言毕,他就一脚跺破冰层,炮弹鱼一般地潜入深海里去了,然后又不知打哪儿来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海狸在冰面上开始叨叨了……嗬,就是这样,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梦首尾相连、循环重播了整整一个晚上,搞得我连昨天发生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

“奇妙。”

“出乎意料吧,奇妙的事多得去了。夜晚总有些诱惑的东西驱使你陷入沉迷幻境的洪流,直到白昼,记忆空白处就像被最资深的刽子手干净利落地砍去,你尝试在平滑切口除寻找你昨夜言语举止的蛛丝马迹,却每每徒劳无功。你决意抛开已经过去的片段,从空白处重新书写记忆,可是每次绕着麦比乌斯环跑马拉松,总会一再回到起点。你说,这是某种阴谋吗,或者说就是梦境里预示的诡计?你亲戚曾放豪言说你们一族对于解梦很有一套,难得碰巧遇到你,你可要好好跟我唠唠,还得给我传授传授深深入眠的诀窍。”

棕貂说着舒展开俯在地上的身子,用舌头舔舐完每个趾甲的缝隙,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他皮毛上映出的光斑随舌头探缩而轻曳,开始变灼眼。

我渐渐忆起冬眠前的准备工作,所有冬眠的动物都不得不跟貘签订协议,用清醒来交换一个长久而稳续的梦境,最关键的附属收益是能够在食物匮乏的残酷寒季保全住性命。貘的筹码就是梦,全都是他从满世界的各个角角落落里搜刮来的。至于他是通过捡拾别人的闲弃,还是凭借巧取豪夺别人的珍藏来收集这些原材料的,我无权过问,也无意过问。我只醉心于本职工作,即协助他分类归档这些梦境,根据既定规则在分理处把梦递送给所有需要冬眠的动物。

分配规则很简单:清醒的动物们可以选出最想要的一个梦和最不想要的一个梦,然后我根据貘老板的既定规则把他们的选择都记录在案,通过统计所有动物的选择,把厌恶程度最高的一种梦分给他们,把他们最想得到的一种梦留下来,其余的梦全部搅碎丢掉。收集到的各式清醒全归貘老板所有,我的酬劳则是那个留下来的梦。不过,倘若在做选择时说谎那么就会失去兑换梦的权力,貘老板是沟通意念与现实的使者,他大有手段知晓哪些叙述是真情实意,哪些叙述是胡言乱语。自认高明的家伙大可以试探一下貘老板的判别本领,此后揣着无人问津的清醒在风雪飘摇里体验举步维艰。

得益于我的这份儿肥差,我每年总是最后一个进入冬眠,自认拥有的总是最棒的梦。

“我倒是记不得是否在递梦分理处见过您。您睡眠不好,莫非今年忘了来典当清醒?”

“什么分理处,什么典当清醒?什么跟什么啊,老兄是不是睡傻了?”棕貂一鼓作气站起身来,眼睛半耷着瞪我,身体却不住地左摇右摆,他不停替换四肢的支撑点来保持平衡,“清醒也是能典当的吗?”

“当然能,貘老板说过‘没有清醒的交易就决不会做梦。”

“可我昨晚不就做了梦?可从来没听说过交易清醒。”

“哦,我错了错了,应该是‘不会做好梦。”

“就是说嘛!言归正题,你既然在貘手底下干活儿,那助我分析分析昨天的怪梦肯定不在话下?”

“抱歉,我可能帮不到您。不才做的主要是关于梦境分配的整理出纳工作,对于解梦实不擅长。”

“那你肯定会催眠,帮老哥一把?”

“不才还是不会。”

“老兄,你最好别骗我。我怎么感觉你浑身泛着冷气,你心虚了?”

“我绝不会骗您。我只不过是体温有点低,头顶上的藤叶挡住了阳光,请允许我挪挪位置,晒晒太阳就好。”

“你随意。那么,也就是说你们的梦都必须是通过交换从貘那儿得到,你们单凭自己没法子做梦?”

我向右移开两步,确认温煦的光打在脊背上,点头说:“您讲得没错。”

“怪不得,我还听你另一个连腿都没有的亲戚说过,咦,是说什么来着?”棕貂用掌心的肉垫抚弄了几下耳朵:“好像是讲什么,貘只有一个嗜好,那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吞食所有人类的梦。他既然不是貔貅必定需要排泄,同时又要给你们提供消化后单一枯燥的梦,如此一来……”他猛地扯下拨拉着耳朵的爪子,捂住嘴咯咯笑个没完。

我当然清楚貘老板负责吞掉人类的梦,但是否针对所有的美梦和噩梦,是否能够随心所欲我不清楚。是上苍注定我们各司其责,老板告诫我:倘若逾越了权限去偷食人类支离破碎的梦,得到的永远只有苦涩。我深谙规则,平静地说:“其实,对于我们冬眠动物,三五个月沉静在单一的梦里倒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可以在躲避严寒的同时节省体力和精力。我知道您的梦可能都绚彩无比,希望您务必不要嘲笑这些单色梦!”

“不不不,我怎么是嘲笑呢?老兄你可误会我了,我是出于同理心才会心发笑的,我们的传统就是这样,希望你不要介意。你们也真是可怜,连体验各种各样梦的机会都没得。”捋着胡须的棕貂伸出鼻头急促地吸吐了几口,紧接着匍匐向地面嗅了嗅,灵巧扭动了几下脖子,眼神摇摆飘忽:“喔,喔,喔,有这么好的东西,老兄你竟全然未觉。虽说你没帮上我什么忙,但看你待人接物颇有分寸,我决定助你一臂之力。因为世上大有法子可以自顾自地做梦,无需受制于条条框框,而且这法子必备的东西就在你这一番小天地里。”

“什么法子,在哪里?还望您明示。”

“你看得见那个洞吧?”

“哦,那是我去年刚建的新家,不过最近被一群老鼠给霸占了。”

“唔,老鼠,好东西。乖乖,你的洞,你也真舍得!里面再没什么其他东西?”

“其他什么都没有。除了老鼠们带来的一些浆果之类的东西。”

“宾果!错不了!就是那些东西。”

“原来那些东西叫做宾果。”

“不是说果子的名字。我的意思是只要吃了老鼠们贮藏的东西即可激发自主做梦。”

“您所言當真?”

“你连貘的鬼话都一概通吃,还不能信我一次嘛?只要我们通力合作,我保证让你体验到一种你从未经历过美妙感受。你只需要进洞里去把那些老鼠赶出来,吞下几颗跟我嘴里气味一致的果子就行了。怎么样,是不是易如反掌?”他大大扩开双唇,挑起喉头的肉球,嗓子眼儿里溢出的正是那种秘异的浆果味。

“的确,我信您。我也认得这怪味,可是我平时比较喜欢吃肉食,像蚱蜢、蠕虫一类的。老实说,我对素食不太感冒。”我不是很喜欢他口中漫释着迷离感的酸腐底味儿,尽量把鼻尖朝向肩头一边,我分辨得出他口气里确有和老鼠食类似的部分。

“失礼,忒失礼!怎么能说是怪味,分明是美味!老兄,别这么死板嘛。所谓体验,就是要尝试你从来没尝试过的东西。就像我一开始也只识肉味,可总会逮不到猎物的时候,也不得不靠吃素来镇压胃里的咕咕反抗。后来,没想到有机缘尝到这种怪味,我呸,哪儿来的怪味?我是说正因这种美味,我才能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置身云霄的愉悦和解脱。于是我琢磨,假使一辈子都从没感受过那感觉,该是多么遗憾!所以你别犹豫,以后再难遇到我这样的伯乐,可就过了这村没这店了。你平时干什么无聊的工作,怕不是被洗脑了吧,怎么这么磨叽?”

我一五一十告诉他我的工作。

他上翻着眼珠,咂咂嘴:“啧啧,果真是无聊至极。你还真以为你拥有的梦就是最好的,像十二帧黑白默片一样的梦?你以为貘给你的分配方案就完全公平公正吗?真为你单调的生命而惋惜。”

“我以为——”

“别总以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自己掌控什么才是什么。你知道在人类统治世界之前,庞然的躯体和纤维化的大脑用最简捷的方式统治过这颗星球。你的祖先也曾荣袍誉履,有些时刻你难道不会没来由地、发自内心地渴求久违的自由吗?只有我教给你的法子能获得自由,才能自由地做梦,甚至可以白日做梦。把握自己的梦,才能明辨是非。”

“好——好的,那我听您的。请问,那么——我该如何做,请您指教?”

“这才对嘛!首先,你假借和老鼠们交涉关于他们非法侵占的问题回你洞里去,但关键任务则是观察他们把浆果储藏在哪个旮旯里;接着,你说你的代理律师在洞外等待他们全部出去询证,不然你的貘老板就要剥夺他们鼠的做梦权,让他们都尝尝忽冷忽热、神志失常的滋味;此后,一旦他们全傻兮兮地跑出来,你就尽可能多地拿浆果;最后,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你趁他们背对你跟我嚷嚷的时候,瞅准时机溜出来。如此一来,大功告成!”

“可貘老板不能随便违反条例地剥夺他们的做梦权。”

“我只是让你给他们这么声明而已。”

“那就是骗他们咯?”

“怎么能说是骗?你不是讲他们侵占了你的旧屋子,他们必须赔偿。他们不仁,也无法怪你不义。你敢确信你的貘老板从来就不违规操作吗?你放心大胆地去做!”

“这么说倒也在理。那我去了。”

“记得把握好出来的时机。”

“我记得了。”

说罢,我踅进了本属于自己的洞。

砂土洞内部经大肥鼠们扩建,宽敞不少,他们一个个累得堆挤在一起,鼾声此起彼伏。我观察到在他们的左后方明显有新刨洞室的痕迹,洞口用枯枝败叶掩着,是那里准没错。

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不惊动他们,偷偷下手为妙。我忖度。

蹑手蹑脚绕到酣睡的大肥鼠们背后,我轻轻扑拉开腐叶门,又有一层用唾液粘合的砂门挡在眼前。我克制住内心嫌恶,用爪子划拉开黏稠,小孔内随即喷溢出浆果发酵后的扑面异香。我开始对自己之前严苛的肉食主义产生质疑,或许太过谨慎亦会错过太多舌尖上的享乐。好在如今撞了大运,有贵人相助。

我挠大内室洞口钻进去,把贮藏的野树莓、野沙枣等一类浆果塞满了嘴巴,前肢也抱圆捧了一大把。我从昏睡的肉球们身旁悄悄蠕动过去,眼里灌满洞口的光明。

当我为替代计划成功而喜不自胜时,值我为口中的香氛所沉迷时,恰在我大半个的身子已经探出洞外时,我莫名地感觉屁股尖一凉,进而剧痛。

我如出膛子弹般蹿出洞穴,跃到十几步开外的棕貂面前,把口中和怀抱里的浆果撒滚一地。他急促地引伸脖子,叼起追我最紧的那只大肥鼠,含住其脖颈,顺势抖搂几下,轻微扭挫上下颌。原本活蹦乱跳、死命挣扎的大肥鼠猛然塌陷成一个憋了气的球,老鼠嘴巴里随之掉下一截尾巴。

我瞅着那截尾巴,突觉眼熟,进而发觉自己屁股根子火撒撒的。

出洞的老鼠们四散奔逃,趁我愣神,不知其中哪只又将掉落的尾巴给衔走了。

棕貂支吾:“尾——巴!你——尾巴——等我——追回来。”说罢,他却蹲坐在原地先用数秒把逮到的大肥鼠肢解后吞下了肚。

“谢谢您,不必了,我忍忍就好。”我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善意回应。我以为他会分我点鼠肉,但转念一想说不定他连牙缝也塞不满。我想回头望望自己的屁股近况如何,可是颈子着实过于僵硬,以致我刚一动脑袋就发出机械式的咯嗒声,便作罢。

他绕舔完牙周,咂了咂嘴:“啧啧,倒也是,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反正也不会流很多血。不过,疼痛挡的住吗?你怎么把果子都撒出来了,赶快吃啊,那些果子也都是有镇痛驱邪功效的。”

“痛是有点痛。那些果子似乎有点变质,吃下去不会有问题?”我满目狐疑。

“别废话,他们都能吃你為什么不能吃?你可是仅有身形退化了的龙,脑力可不能退化,不可以因为胆怯疑惑就把祖祖辈辈的尊严都给撇弃。不单单为你自己,更为了伟大的先祖,你应该鼓起勇气把这些圣餐吃进去细细咀嚼,这方能镇定身心。切记,不是没一条龙都能拥有巨翼,只有那些在啄破蛋壳时绝不犹豫的奋进者,只有那些把蛋壳啄的粉碎的践行者,才有机会避免翅芽被尖锐的壳片划伤脱落。来来来,你先把你肚子旁的那颗葡萄递给我,我吃给你看。”

我拾起葡萄丢过去,棕貂腾空蹦起来用嘴接住,待他落地时分,咀嚼和吞咽也都一并完成。

“怎么样,没事吧。别不给老哥面子,信我,来来来,快来颗树莓!”他指向我面前。

听他这么一说,我自然不好意思再生疑虑,立马用舌头卷起离前肢最近的一颗紫得发乌的树莓,痛快地咽下喉头。

“果真是感情深、一口吞。滋味如何,我没骗你吧?”

“滋味,好像除了那股独特香气外,比一般的果香要更浓郁。”

“对嘛!好老兄,你该嚼烂,认真品味。来来来,看,你右边的那颗梅子的色泽多诱人,这下可要细细品尝。”

当我小心咀嚼青梅时,梅肉总是扎进牙齿里。我只好用前足拨拉了几次,最后实在耐不住性子就一口咽了下去。我的脖子则始终咔啦作响,热浪缓和地先从我胃里向脑袋袭来。

“嗯,这下疼痛无影踪了吧?倒是你,怎么不依计划行事?若是按我讲的做,你也不会这般狼狈。”

“计划,什么计划?疼痛轻多了,我感觉浑身发烫起来。”

“唔,虽说吃了发酵浆果的确可能会丢失一部分记忆,嗯……不过,你现在脑海里可能早就乱成一锅粥,也无所谓丢失。别担心,发热才正常。”

“记忆?不会丢失的。我记得貘老板叮嘱过,记忆——不过是种清澈的流体,贮存在大脑的真空里,本初都是不受偏见引力掣肘的完美球体。待到需要使用时,意识就用手巾一类的神经吸收那些液体,最终挤在需要盛放的容器里,你才能端详着那些所谓的记忆表述。所以,记忆是能不能做梦的关键。如果忘记一切,那样就会忘记怎样做梦。记住自己的责任是我拥有最棒梦境的前提条件。我——不弄丢记忆,梦境也不——会嫌弃我。”

“可如果吸取记忆的干燥手巾里混杂着灰尘,糖或盐的颗粒怎么办?”

“好——办。每次吸取记忆,先下手一步——把手巾洗净,不就行了。”我几分钟内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状态,每束肌肉都在舒皱颤动,每个骨节都不能自已地扭摆,每个鳞片都因兴奋而竖立。我近乎是一边蹦跳一边说话,可迸出每个字却愈发吃力。无形的驱动力推搡着我,牵着我的鼻子,让我吞下身旁的一颗覆盆子。

“那么记忆永远是不完整的,不是掺了水,就是受其他颗粒溶解的污染。”

“别质疑记——忆,天下哪里有完美——东西。关键是有记忆才——可能有好梦,有好梦才——可能有好睡——眠。我的梦——怎——么还不来?”

“有理有理。丢失了昨天一整天的记忆,我的睡眠质量也差到不可理喻,同时梦也变得怪异恼人。”

“已经丢掉的——东西就——弃置一旁,去创造——新的——新的记忆,才——是关键。我——的梦——呢?”天盖上那道口子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漏入几股凉意些微的风,我顺着风来的方向半眯起眼。顺带地,两颗葡萄被我从地上卷入口中。

“嚯,真是令我豁然开朗的说法!就像盛放液体的容器似乎也不是每次都能任由你自己决定,我们对于容器的高矮胖瘦更是毫无头绪。所以,记忆原本的形状和质地根本就是无可捉摸的。激发自个做梦的勇气也是创造新的记忆和新的美梦德的好法子。”

我试图露出微笑,未果,不自禁地又咽进一颗树莓和一颗烂枣。

伴随凉风的匿踪,我头皮开始发麻,话语开始粘滞,疼痛感和懵怔感面罩般地笼罩。我失去了正确表达情绪的能力,四肢似乎踩在游移的云块上颠颤,觉得脑壳里有无数个凿錾,依照无声的口号一下下无固定方向地猛刺着。

“我怎么——怎么头——有点——痛,还有点——晕。我的梦——怎么——还做——不出——来?”为保证自己的形象不那么脆弱,我含含糊糊地说出“有点”,而非“头痛欲裂”。

“稍安毋躁,马上,就该来了。现在是不是有种‘扶摇攀云九万里,独抚星河自挽月的畅快感?没错。别急着全然沉浸,你要立志做蹿入理查三世胯下的战马,去主动迎接精神的胜利,去奋力营造庆功的欢愉。自由!毅力!成功!接下来的将会更加刺激。”

“您不再——吃——点了——吗?”

“不必不必,我这会儿……肠胃有点难受。再说,我还要帮你的忙,跟你争食吃还怎么帮?”

“那接——下去——我——该——怎么做?直接——入梦——可不可?”

“简单。瞧,那一窝鲜美的葡萄,你一通吃下去,你要的梦境就立马被唤醒了,你的意志将超乎你之前的任何想象。自由!毅力!成功!”棕貂说着一手攥拳,一手用指尖朝一根果藤底部的小沙凹点了点,里面有捧被我撒下的绿葡萄粒。

“还要——还要——吃?”

“当然。你吃下去的是果子,但你绝不仅仅是为了吃果子而遭考验,而是果子中的某样东西在给你试炼。你知道这种东西自始至终伴随人类文明的辉煌,从万事万物中脱颖而出。是它令人类的勇气前所未有地膨胀,主导着人类为追求主宰世界而狂热。如此这般,才能做一些之前想都不敢想、听都不敢听的伟大之事。它更令人类心醉神迷的是,还不吝帮人类在无所适从时获得慰藉与安抚,进而人类能够再次启程,追逐狂热。我们要跟随人类的脚步,要在进化的对垒混战中不被淘汰,我们就要有意识地接纳它,刻意地利用它,为了它而狂热,为了狂热而愈加疯狂地爱它。自由!毅力!成功!”

脉管里血液规律地泵涌,耳朵里规律地嗡嗡叫,脑壳里黏密感似乎也是规律地膨胀,我一瘸两拐地爬到小沙凹边缘,耷拉着眼睑,把嘴低探下去吧嗒起来。我听到有声音在耳际咕哝。

“虽然老理儿说:夜晚少不了羼杂迷幻,而白昼则属于断篇儿,睡眠是最有效的解药。可现在,你绝不可以睡去。你将踏入卜斯和毕巴莱的国度,你再也不需要那些强行灌输的梦,你再也不会想做隐忍的奴隶,你的老板之所以危言耸听完全是为了转一转指尖的陀螺,然后堂而皇之地在贴金名片的头衔中多加一项——‘筑梦师。他的惯用伎俩无非就是欲情故纵,起先表现出和善以及对你能力的强烈需求,你的戒心随之瓦解;中途再重复鼓吹他想给你灌输的所有观念,你的固有观念开始动摇;末了,他会用一切激励和怂恿的口气,让你撇开所有顾虑,心甘情愿跳进他给你量身炮(刨)制的陷阱里。而你现在全然知晓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是他们捏造出来的,他们连自己是两条腿杵在混凝土之上,还是背后挺着两扇鳞粉扑扑的翅膀都分不清,还无所顾忌的强迫你遵循那些梦的规则。多么可笑!多么顽愚!多么阴险!学学那些患有波托马克狂热的人们,为了你的自由,拿出毅力,成功近在咫尺。对,吃吧,品享巴克斯的藤冠孕育出的果实,大口地,吃下去!”

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多重宇宙般层叠,口中不停呕出酸腐的胃液和食糜。

我仰面瘫在地上,瞥见天穹上那道口子,炽晃晃的阳光洒下来,再无风相伴。我随即阖上半透明的内眼睑,光二度柔和。

“听。有人的脚步声,快躲起来!”

一个身影挡住了我面前的直射光。我发觉头痛缓和了大半,于是半张开眼茫然地望着,望着他——肢体摆曳,毛发被光粘结,颠倒的面孔分泌出多扇重影,声音开始发闷。

“关键时刻,千万别功亏一篑。清醒点儿,跟着我走吧,快起身……”

我想翻过身却力不从心。原来,作为支点的尾巴早就不在了,我只得四蹄乱蹬一气,终于是爬起来了。我循着他的声息,试图往一旁卵石堆砌的小垅上爬,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旋即肘膝一软,我一轱辘躺回了原先的姿势。

那个身影飞快折返到我身旁:“还是我直接帮你。”

我感覺腰身像是被钳子夹起,顿时天旋地转。

身子像蝴蝶摇翅般在半空中折叠开阖,除了呼呼的喘息声,我能勉强分别得出有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在天穹之外从弱到强,又降弱似无:

“我老早就看到1840号棚的顶膜破了个口子,让你过去补好,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搞定?与那些泡在水里长的棚子不同,这可是最后几个原始土壤栽培法的棚子了,收获的果实在市场上精贵得不行,只有这几个棚子能培育出带着土地厚重感的滋味,消费者才愿意大方地掏钱,所以绝不能大意。我们初来乍到,应该麻利点,你反倒自由散漫、拖拖拉拉的。”

“抱歉,总工。小主人的新宠物不知跑去哪儿了,小姑娘一直缠着我给她找,所以才一直没脱开身。”

“哦,就是那只刚从阿勒泰鼓捣来的海狸吧。庄主也真是的,太娇惯孩子。我们可是维护工程师和技术员,是来操控人工智能温棚的,又不来给他们家当保姆的。”

“总工,我们都算走运啦。听曾经在这干过的园丁说,之前小姑娘养的是一只貘,一夜夜叽叽咕咕叫个不停,天一亮才去睡,搞得全庄园的人这几年都没几个好觉。他们能坚持下来,毅力可是不小。”

“这我早有耳闻。得亏海狸这玩意儿够凶,什么都爱吃,好歹给那只夜嚎猪整死了,不然我们都得把觉挪到清早。唉,小伙子,好好干,毕竟是人家花高薪聘我们过来,不然你能来这荒郊野漠?想把事业搞成功不容易啊,踏实把具体工作搞好才是重点,赶紧找点儿高强度的聚氯乙烯胶布,把那个洞补上。”

“好嘞……”

炫目的亮白色沐擢着我眼眸,像经受白月骑士铠甲上日辉的洗礼。仿若在稀薄的大气里潜泳,又似在黏腻的浆糊中滑行,上浮或下坠无从分辨,我口灼舌燥,只感到热量从我的腹内不休地涌泄。我的呼吸越发窘促,周身表及发肤、深抵骨髓地松弛,鳞片零星剥离,骨架明晰地酥软,肌肉跟意识断藕连丝般地疏离。

在眼前一黑的时刻,我惊厥般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皮毛,也从未享用过乳汁。原来,任何梦都不具有冷暖色调,梦的底色永远是透明的,比空气还要透明,染了色,就变了味。

我,抛弃了属于自己的夜,是只自焚的萤火虫,只燃成罐头瓶中的一星光斑。

我,给先祖蒙羞,不配称作一只退化了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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