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的晚年”
2020-08-31张立群
相对于已有的现当代诗歌史关于蔡其矫的评述,“诗歌中的晚年”既是一个时间概念,又是一个写作概念:一方面,1918年出生的蔡其矫在20世纪80年代已年逾花甲,进入了晚年阶段;但另一方面,仍然在继续创作的蔡其矫开创了一片新的诗歌领地并抵达一个新的高度,而其意义和价值至今还未获得充分认知。晚年时期蔡其矫诗歌的最突出之处,是在16年的时间里创作了数量巨大的“旅游诗”,这些作品源自蔡其矫的亲身经历,具有真实深切的生命体验,堪称一道全新的诗歌风景。通过“旅游诗”创作,蔡其矫超越了以往的写作,最大限度实现了自己的诗歌理想,而其“诗歌中的晚年”所包含的启示和价值也由此得以立体、多维地展开。
一、一类新主题与一种新生活
取意于主题内容,就字面上可理解为因旅行和游历而得的“旅游诗”,在蔡其矫看来,不仅有深远的历史感,还有具体的时代性。在写于2001年4月的一则诗歌断想中,蔡其矫指出:“中国旅游诗源远流长,但作为一个概念,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可能提出,它是改革开放产生的新事物之一。旅游生活的普遍化,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物质的无限丰富和精神的相对自由,它必然成为世界性的文学一个新主题。”蔡其矫:《断想(四)》,《诗的双轨》,第73-74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 对“旅游诗”的个性化判断和富于当代生活气息的命名,使蔡其矫的“旅游诗”与本属同义的“行吟诗”和“风景诗”适度区别开来,同时也使其和80年代之前艾青、田间、闻捷等诗人的同类创作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区别。基于这样的前提,蔡其矫可作为中国新诗史上第一位致力于“旅游诗”创作的诗人,而“旅游诗”对于他来说,不仅意味着开启了一次新的生活,而且还开创了一种新的诗歌主题类型。
蔡其矫是在20世纪80年初相继经历武夷山和闽东之行以后,逐渐“发现旅行写作、朗诵、演讲、交友四者结合,是最佳生活方式”。蔡其矫:《简历及著作》,《蔡其矫诗选·附录》,第34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981年8月下旬,蔡其矫开始第一次独自旅行考察,其路线为河南、陕西、甘肃,其间由北岛、杨炼、江河等陪同入青海游青海湖和日月山,后过西宁,再返张掖,宿酒泉,登嘉峪关到敦煌,最后独自入新疆,直达伊犁和喀什。第一次旅行为期3个月,途中蔡其矫除了通过诗歌记录见闻,还在新疆应阿克苏城区文艺界邀请做了关于诗歌创作的讲座,初次实践了“最佳生活方式”。据曾阅编著的《诗人蔡其矫》一书统计,从1981年8月到1996年9月,蔡其矫一共进行了15次远程旅游考察。见曾阅编著:《诗人蔡其矫》,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 这个数字在不同研究者看来,可能会有一定的出入,但就诗人在途中和之后进行的相关创作情况来看,大体上是可以成立的。比如,在邱景华编著的《蔡其矫年谱》(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中,著者就依据远行的时间和距离,认为至1991年3月,蔡其矫一共进行了8次长途旅行。而在王永志的《蔡其矫:诗坛西西弗》(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8)中,著者则强调至1996年9月,蔡其矫一共进行了10次单独远行考察。本文综合以上几种统计,采用最宽泛的统计数字。
结合蔡其矫远行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足迹基本遍及了祖国大地(未到台湾是蔡其矫的憾事。蔡其矫在2000和2003年有两次去台湾的机会,但因年事已高,最终都未成行)。他有走遍全国的宏愿且每次都是详细考察,从不浮光掠影,走马观花。16年间他远行15次,每次少则十几日,多则3个月;15次远行13次在国内,其中独自远行就有11次。他的远行被诗人公木称为“中国诗史上空前的壮游,论其行踪广袤,远远超过徐霞客倍数的倍数”。 ⑤⑦ 公木:《干雷酸雨走飞虹》,《蔡其矫诗选》代序,第5、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他的“旅游诗”与远行相连,或是写在远游的路上,或是归来后继续创作。16年间他累计创作“旅游诗”保守估计近200首(其诗稿至今并未被全部整理问世),可以说从未间断过这一题材的创作。2000年8月,已经82岁的蔡其矫还从杭州出发,沿古运河一路直到山东运河淤塞处方才罢休,回京后,写有组诗《运河行》。此后,随着年龄增长,“家人不允许他再天马行空,独自一人远行了”。这一细节及其后的经历,本文主要依据王永志的《蔡其矫:诗坛西西弗》的记录,第343-344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8。 即便如此,2006年7月中国诗人联谊会期间,蔡其矫还是游历了雁门关,在黄河壶口计划因天气受阻后,他又登鹳雀楼,归来后写下《鹳雀楼》,而此时距其辞世已不到半年时间。如果将这些经历计算在内,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说,80年代之后的蔡其矫从未停止过“旅游诗”的创作,直到生命的尽头。
蔡其矫为何在晚年如此钟情于远行和“旅游詩”?这首先与其性格和气质有关。蔡其矫生于福建华侨家庭,幼年迁居印尼泗水,12岁返回福建求学。童年独特的经历“养成他喜欢活动、喜欢生活多样化的性格,对于自然山水,风土人情,社会习俗,具有永不疲倦的观赏与考察的豪兴”。⑤他生性好动,不安于现状,好交际,这样的性格特点在其早年奔赴延安参加革命时期和整个50年代都表现得十分明显。而80年代自由自在地独步远行不过是卸下历史重负,恢复天然本性。其次,与其文学趣味有关。蔡其矫无疑是一位浪漫派的抒情诗人,他倾心于自然,更倾心于融入自然的行吟体验。“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唯有李白、苏东坡能赢得我的心,大约不仅是文学风格的向往,也是对他们的命运有某种感应。因而,也就随他们对自然山水、对旅游、对友情、对艺术的无限倾心,看作是自己生活的导向,一再纵横远行,不计利害,独往独回,自得其乐,仿佛黄昏已至,晚景无忧,唯见众善毕陈,终觉生逢佳境,公私都臻美好无穷了!”蔡其矫:《小传》,《蔡其矫诗选·附录》,第34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蔡其矫自述喜爱的文学风格,已包含其不断远行、独来独往,以及由此得出的生正逢时、自得其乐的“密码”。最后,受创作理想的指引。蔡其矫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这种生命力和创造力使其渴望抵达新的领域,不会停止具有发现意义的写作,同时也使其生命和创作充满了不安于现状的焦虑感,这两方面的结合促成其带有鲜明进取意识的诗歌理想的形成。就此而言,与其说蔡其矫是在80年代发现了“最佳生活方式”,不如说是80年代为其提供了实现“最佳生活方式”的机遇。对于远行和游历,蔡其矫自言:“我为自己找到一条道路,走遍全中国,追寻历史文化痕迹,反照现实。”⑦对于诗人与写作,他则主张“诗人的命运就是创造!……诗永远在探索新事物,新思想……诗通向永恒,通向无限”。蔡其矫:《追寻深海——流产的福建诗报发刊词》(1986),《诗的双轨》,第70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通过远行、游历和“旅游诗”写作,蔡其矫以不断进入新的生活领域的方式缓释了内在的焦虑感,这是其“诗歌中的晚年”的起点,同时也是其实现诗歌理想的必然过程。
就蔡其矫生平来看,以上三方面因素的影响虽是历时性的,但在80年代之后却以共时性的方式影响着诗人的创作。“当你举出旅途四种设想/我果断地选择这一条:/爱情是旧的难忘/路是新的好……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情人/不在意一切过眼烟云”,这些诗句出自《十里浪荡路》(1986),表明其生活方向的确立,可作为蔡其矫晚年钟情于“旅游诗”的注脚。
二、从“行吟之旅”到“精神自传”
蔡其矫的“旅游诗”在总体上可作为其晚年的精神自传。16年15次长途远行,每次都奔向不同的目的地,每一次远行特别是独自远行都带有强烈的主观意识和主体情怀。尽管仔细阅读这些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中若干篇章只是简单地记录了旅途中的见闻,对风景进行了客观的描述,但在余下为数众多的作品中,蔡其矫是将深刻的生命体验和感悟融入诗行之内的。这些在外观上看来常常呈现为篇幅较长、第一人称“我”反复出现的作品,是蔡其矫“旅游诗”的精华,它们不仅折射出蔡其矫当时的心境和深层次的生命思索,还因为以此凝结出诸多名篇佳句而唤起读者的共鸣,甚至引发灵魂的震颤。
如果说最初的远行,诗人还是兴之所至,见景抒情,如看到美丽的天池,他写有诗句“高飞的向往/在绿茸茸的牧野之上/心的雪山光明纯净……在博格达峰/找到永生的一瞬”(《天池》,1981);拜谒敦煌莫高窟,他先后写有《敦煌莫高窟》(1981)、《飞天之歌》(1982),感受到“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宗教,而宗教的最高境界是美”。北岛:《远行——献给蔡其矫》,原载《香港文学》2007年4月号,本文依据李伟才主编:《永远的蔡其矫》,第232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 那么,从第二次远行采取由南至北的“中线”,即考察湖南、湖北、河南、山西,直至内蒙古西部,蔡其矫已开始有计划制定路线。当然,比较而言,最能体现诗人精神自传的远行是数次堪称“重访”和“朝圣”的旅程。1983年5月至7月,蔡其矫进行了第三次长途考察。他先到河北,然后经太原晋祠到晋南平遥,看永乐宫壁画,而后过黄河,上华山,游西安秦始皇陵,经延安、延川,寻找当年的窑洞,再从绥德过黄河,穿过山西。此行写有《过延川》《山的呼唤》等重要作品,其目的是故地重游,重温青春岁月。1985年5月,蔡其矫第五次独自远行考察,先从北京到合肥,沿着李白晚年之路,游秋浦、九华山、宣城、马鞍山、当涂、黄山,然后从新安江上游乘船到杭州,坐夜船走运河到苏州看园林,到常州看月季,经上海回福建。此行写有组诗《沿着李白晚年足迹》。1986年7月至9月,第七次长途旅行考察,从福州马尾港乘船到上海,再转船在长江航行七天到重庆,之后由成都飞到拉萨,在西藏漫游两个多月,并从拉萨独自乘坐公共汽车到中尼边界看珠穆朗玛峰,9月底,由拉萨飞回北京。此行诞生了《在西藏》《拉萨》《走向珠穆朗玛峰》等杰作。1988年5月,他第八次远行,先到广西北海市参加北部湾诗会,会后独自去海南环岛旅行,沿着苏东坡当年流放的足迹探访。途中间断写有《海南七首》,归来后写《苏轼暮年在桄榔庵》。此次旅行与1985年沿着李白晚年之路游历一样,可视作是向其最喜爱的两位古代诗人致敬。还有1991年3月25日至6月5日的第十次远行,从福州出发,历经杭州、苏州、扬州、南京至武汉、南昌、岳阳,为三大名楼实地搜集材料,然后去衡山,至桂林参加全国诗歌座谈会,后经秦渠、长沙到武陵源,转赴四川德阳,结伴去宜宾的竹海,回程在西安结伴去洛阳龙门,后返北京。1994年3月初,由北京出发开始第13次单独远行考察,先入昆明,想去看红河流域和中越边境老街,因雨季走不成,转海南海口,在榆林港乘海军运水船第二次到西沙群岛的永兴岛住一星期。“二赴西沙”“遥望南沙”“重返”与“朝圣”使蔡其矫以游历者的姿态完成了战士、诗人、水兵、追求者、受难者等身份的历史性转换,他的探求欲由此得到满足,诗歌的表现力也由此得到拓展。
“经历无数伟大创举/原始的美逐渐被发现/追寻真理的众多道路/最终都归向自然”(《南靖热带雨林》,1988)。持续的远行使蔡其矫生命和创作不断与历史和地域结合在一起,进而实现了历史经验、现实经验和自我体验之间持续的融合与转化。他的诗因此具有了特有的怀旧色彩和象征意味。
也许,真的只有一尘不染的自然景物,才能慰藉灵魂,静默、雄渾和神奇的景观得自跋涉的经历,却能够滋生超出经验的冥思玄想,激发诗的灵感,体会从未达到的精神境界。也许,真的只有重走先贤之旅,通过一次次穿越时空的对话,才能理解生命的真谛。总有很多遗憾和伤痛成为记忆中不愿触及的部分,但乐观豁达的蔡其矫早已学会将这些隐藏在诗歌的背后,是以,他的“精神自传”存有明显的从历史记忆到自我体验的发展趋势。他以不屈和反抗的姿态面对“黄昏”“月晕的天色”之类的语词及其意蕴,追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和生命意识的边界。他的诗始终强调与现实生活、当下体验的关联,并因此拒绝了抽象的诗质和诗意的萎缩。他当然体会到了“老之将至”,一如他在《七十岁自画像》(1988)曾自问:“如今平静也缓缓降临/从黄昏的垂暮/他还能在眷恋中远行吗?”但即使丈量的脚步因主客观因素暂时停止,他的精神的远行却从未停止过。“让诗和生活融为一体/把自己整个放进作品中”(《谢朓楼》,1985),将生命当作一首诗,他的眷恋或曰牵挂犹如一面镜子,记下了远行时留下的足迹。
三、“晚期风格”的内涵与指向
谈及“诗歌中的晚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萨义德的名著《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借用阿多诺的概念,萨义德所言的“晚期风格”可以指代一些伟大艺术家在生命临近终结时其作品和思想呈现出的成熟状态。“晚期风格”意味着对生命晚期的深化,它超越了曾经的常规理念和状态,“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美〕爱德华·W.萨义德:《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第5页,阎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由此对照80年代以后蔡其矫的写作,晚期创作、致力于一种创新与发现,都使蔡其矫这一时期诗歌创作与“晚期风格”存有一定程度上的对应性,只是其如何“晚期”,怎样“风格”,却是一个个性化的问题。
80年代之后的蔡其矫曾多次探讨诗歌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关系:“传统是神圣而神秘的东西,它无所不包,唯有一项除外:那就是人类不计一切地追求创新。传统与创新相对而言,只有在传统上才有可能创新,完全离开传统,哪来创新。没有基础的创新不能持久,原因在于一般的规律尚未能掌握。”蔡其矫:《我的诗观》,《诗的双轨》,第5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 不仅如此,他还结合新诗的历史,注意到两者共同实现的前提条件:“传统,个人创造性的才能,时代精神,社会生活,这四者在诗歌创作中一个也不可缺少,而现代化正是表现这时代精神和现实社会生活所必需的。”蔡其矫:《诗歌的传统和现代化》,《诗的双轨》,第17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 如果以上所述可作为蔡其矫晚年诗歌的重要观念,那么,“旅游诗”的提出与积极实践都可以作为这种观念外化的结果——“旅游诗”是对蔡其矫诗歌创作历程的一次深化,也是一次“创造”,其继承传统资源之余表现出来的创新及其有效性,即使置于整个新诗史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与在继承中创新相比,蔡其矫同样重视诗歌技法的拓展与成熟。晚年的蔡其矫十分关注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创作,不仅反复阅读其诗稿,借阅翻译初稿,还亲自动笔翻译《英雄挽歌》以深入地学习。蔡其矫认为埃利蒂斯融合希腊史诗传统和超现实主义手法,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希腊史诗中的山川、大地魂魄和英雄气概,赋予新人物以特有的光辉和回肠荡气的旋律,都感人至深!这是当代诗人对诗歌历史的重大贡献。我专心至诚地仰望他。他为我指出一条毕尽余生薄力的奉献之路。”蔡其矫:《在大师足下仰望——应〈世界文学〉中国诗人谈外国诗约稿》,《诗的双轨》,第80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 正是汲取了埃利蒂斯“那种神秘莫测的潜在影响”,蔡其矫才最终完成了气势雄浑的《在西藏》:
无数的高峰撑起梦境
瀚海一亿金星中窥见女神
风餐露宿的旅程
一尺尺浸入冥色
积雪峰顶发光的忧思
高悬在命运的上空
通过使人憔悴的风尘
無人迹的荒芜
萌动大地的哀歌
用最强烈的无人知晓的寂静
颂扬宇宙万物
我永远不是单身
此诗通过超现实的手法,实现梦境中的想象与独白:行进中的诗人与自然万物同在,以使命感超越孤独感和悲剧感,其精神的大境界和大气魄,在诗中得到了辉煌的展示。除埃利蒂斯之外,晚年的蔡其矫还十分喜爱墨西哥诗人帕斯的创作,他在84岁时曾以极大的热情翻译帕斯的长诗《太阳石》。在蔡其矫看来,帕斯在《太阳石》中“对墨西哥古老的太阳崇拜意识和民族美学情结有非常精彩的复现”,“这种寻觅文化之根、树立本民族诗歌形象的价值取向,又与我进入90年代以来的创作路子很切近”。蔡其矫承认自己的诗歌创作“不断受到外国诗人的影响,但不做他们的复写和翻版,而是随着自己的诗歌探索,选择最切合个人感悟的外国诗风”。阎延文:《诗歌的幻美之旅——蔡其矫访谈录》,《诗刊》2001年3月号。这正是蔡其矫晚年诗艺不断进步并走向成熟的重要原因。
一面是自觉继承中国古典山水诗歌的传统,开创“旅游诗”的书写,一面是汲取西方现代诗歌的经验和技法,丰富自己的写作,蔡其矫“诗歌中的晚年”既呈现了贯通古今、融汇中西的特色,又体现了紧随时代生活、汲取最新艺术成果的态势。与不断通过远行获得簇新题材和内容相一致,蔡其矫晚年诗歌创作同样注重艺术上的革新及前后的连续性和一致性。如果说20世纪40年代对蔡其矫影响最大的外国诗人是美国的惠特曼,50年代是智利的聂鲁达,那么,八九十年代对其影响最大的外国诗人当属埃利蒂斯和帕斯。从早年崇尚浪漫主义到晚年钟情于现代主义,蔡其矫诗歌风格的变化呈现出渐进的、内敛的、自省的态势。无论是出于对创作内容、写作范式变动状态的规律性把握,还是渴望立足于当代诗歌艺术潮头的远大理想,蔡其矫都不可能止步于那种仅仅是表现自我和高蹈抒情的浪漫主义阶段。晚年的蔡其矫将19世纪的浪漫主义称为“旧浪漫主义”,认为西方现代主义真正能站住脚的就是以聂鲁达、埃利蒂斯和帕斯为代表的“超现实主义”,而“超现实主义”代表的是“客观与主观更高的融合”,即“把表现内心世界与表现社会和时代融合起来,形成新的艺术真实——超现实的艺术世界”。邱景华:《波浪的诗魂——蔡其矫论》,第321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8。值得指出的是,此处所言的“超现实主义”指的是创作手法,而非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诗歌运动。引文中关于蔡其矫的观点,均来自蔡其矫与邱景华的谈话。 此观点生动地再现了他对于自己诗歌艺术乃至现代诗歌艺术风格的反思与扬弃。扬弃之后蔡其矫的诗歌实现了一种辩证的综合、“浪漫”式的“现代”,而其在“旅游诗”中展示的“晚期风格”也由此呈现出来。
四、未尽的启示与价值
“旅游诗”作为蔡其矫晚年诗歌的核心内容,不仅在诗人诗歌创作道路上占有重要地位,还因其独创性及艺术性而成为新诗史上一个重要的个案。结合以往经验可知,“晚年”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往往可以作为思维僵化、艺术退化的代名词,而新诗史上许多著名诗人在晚年开始青睐于旧体诗创作,更可谓是一个复杂难解的现象。考虑到诗人个体之间的差异,笔者认为从诗人心态、艺术观念和创作活力的角度介入蔡其矫的晚年诗歌创作,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式。对于生活,蔡其矫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即使在身陷囹圄的年代,他也从未对生活丧失信心。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敏感于时代变化、创作变化,关心新诗命运,有责任感的诗人。从写作中获得生命的快乐,这是其诗歌永葆青春活力的重要原因。尽管从创作年代来看,蔡其矫算得上成名于现代文学阶段的老一辈诗人,但他的诗歌观念从未因年龄的增长而故步自封,停滞不前,同时心态的年轻、观念的唯新,也利于其与年轻一代倾心相交。在“朦胧诗”诞生阶段,蔡其矫支持、鼓励青年诗人,推荐他们的作品并促成“朦胧诗”群体(舒婷与北岛等)的南北融合,进而成为“朦胧诗人”的良师益友,就是一个明证。当然,从一个诗人角度上说,蔡其矫开启“旅游诗”创作,拥有“诗歌中的晚年”,归根结底取决于其观念上的革新和创作上的活力。蔡其矫是一位善于总结经验的诗人,同时又是一个对自己的创作有着清醒认识的诗人。延续自己创作道路的一致性并不断深化,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发现创作之源,处理好创作中“变”与“不变”的关系,是蔡其矫在晚年仍能保持较高艺术水准的内在原因。
怀着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怀着对生命未知领域的探求和对生命意义的叩问,蔡其矫以亲身的经历和不懈的坚持抵达了“踏遍青山人未老”的人生境界,实现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人生理想。他的“旅游诗”以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继承和现代汉语诗歌的嬗变为基点,不断汲取国外诗歌的先进经验,有着鲜明的时代性特征和探索意识。“我以为,纵的继承第一,横的移植总是在其次。任何一个真正的诗人,都有他的历史感。”①正是由于充分意识到创作资源和经验的“有限”与“无限”,才使得蔡其矫的诗歌兼容古今中外文化视野,完成时空双向转化,而其可以超越同代绝大多数写作者,成为与时代共同成长的诗人典范的秘密,也正在于此。
围绕“旅游诗”可以阐释的话题当然还有很多,比如从蔡其矫逐步告别具有青春期色彩的浪漫主义写作,可以引申出其创作如何成熟的话题;从面对现实生活提供的新的条件强调诗歌的思考力与创造力,可以拓展出其写作如何进入“当代”的话题,而蔡其矫在不同时期进行的“海洋诗”创作也与此有着密切的关联,只是限于本文的篇幅,无法一一详细地展开。凭着对生命的理解和对诗歌理想的不懈追求,蔡其矫在晚年创造性地发现了“旅游诗”,并以此进入了“詩歌中的晚年”,这种将诗歌与生命有效结合的实践因为拒绝向壁虚构,对于理解和认知现代诗歌和“晚年写作”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同时也对促进蔡其矫整体研究、推动当代文学史(诗歌史)书写有着重要的价值。“在20世纪中国新诗的历史上,蔡其矫可能是对中国新诗艺术建设贡献最多、而迄今为止尚未被充分认识的最重要的诗人之一。”②刘登翰在多年前编辑《蔡其矫诗歌回廊》(8卷本)时的判断,预言了蔡其矫的诗歌还有很多未知的领域,而本文选择研究界至今尚未关注的“旅游诗”创作进而引出“诗歌中的晚年”这一话题,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侧面而已。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诗史料学建设研究”(18BZW16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立群,博士,山东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青岛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① 蔡其矫:《诗歌的传统和现代化》,《诗的双轨》,第18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
② 刘登翰:《〈蔡其矫诗歌回廊〉编后》,《诗的双轨》,第212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