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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创作中民间立场的价值重估

2020-08-31王敏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生产者立场

当代文学创作中持有民间立场的文学叙事在于展示民间生活的变迁史和民间群体的生存史,当代文学创作中的民间文化叙事是否始终会有一个面对精英文化的参照?它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的价值该如何被合理评估?本文以为其价值主要表现为如下四个方面:其一,集中塑造并描述城乡巨变中的生产者的形象价值;其二,体现直接民间性的审美价值;其三,表现小传统叙事之于当代文化建设的文化价值;其四,宣扬作品中叙述主体所持有的善美一体的伦理价值。就其本质而言,这种创作所持有的民间立场在极大丰富了当代文学创作的题材范畴与主题维度的同时,对当代文学创作如何准确还原民间生活、适度表现民间生活亦有经验启发。莫言、王蒙、汪曾祺、孙方友、冯骥才、路遥、高晓声、贾平凹、阎连科、迟子建、王安忆、鲁敏、红柯、陈世旭、董立勃、李娟等当代作家以民间审美为前提,将民间基层生活作为扎根描写的对象,带着对民间乐活自在生活的高度认同,把民间生活的价值原则作为自己的写作准则之一。在他们的笔下,民间并非简单作为一种思潮或是流派而出现,也并非作为一种特定的创作现象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创作元素、价值观念甚至文化符号为当代文学的创作提供“在地性”的表达,这种表达的需要促使创作主体能够在扎根人民、融入人民中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放歌。

一、塑造生产者的形象价值

柳青的《创业史》塑造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中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民间生产者梁生宝的形象,他将全部的个人时间无私地投入帮助蛤蟆滩最穷困的农民走上集体富裕的道路之中,这其中,作为生产者的内驱力与渴望实现阶层變迁的“革命性”力量相结合,使得生产者梁生宝的“创业”反映出朴素的“无产者”变革生活的个人理想;再比如王蒙《在伊犁》中所塑造的生产者“王民”在伊犁深入民间与当地居民水乳交融,学习维吾尔语,完全融入当地的生产生活方式之中,向民间学习,是个如穆敏老爷、马尔克木匠、爱弥拉姑娘等群众一样的普通劳动者形象;还有高晓声在《陈奂生上城》中塑造的生产者陈奂生形象,在面对改革开放30年来的中国当代社会所面临的城乡巨变时,通过个体的勤劳付出,是个为更好的生活而四处寻找出路的生产者形象;再如冯骥才在《俗世奇人》中所塑造的“粉刷匠”“药糖师傅”“铁匠”“年画艺人”等是在日常生活中性格各异,在俗世浮沉中命运兜转,全凭一技之长得以安身立命的生产者形象。

可以说,当代文学中不同的生产者形象类型反映不同历史阶段的文化思潮,对应着不同的叙事结构,如革命文学中,生产者的形象对应着“参加革命—入党—领导”的革命叙事模式;伤痕文学中,生产者的形象对应着“参加革命—遭受迫害—平反”的叙事模式;改革文学中,改革者的形象对应着“改革—遇阻—成功或失败”的叙事模式;寻根文学以及寻根文学之后的一些文学创作中,生产者的形象则反映出一种民间生存结构或者民间文化形态的叙事模式,这些叙事模式的背后实质都反映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城乡生活的巨大变迁,重新定义变动着的“人—地”关系中的个体价值,从而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形象谱系。

与此同时,不同历史时期,生产者形象在不同文学作品中的差异性存在也反映出作家群体对民间的认识与再认识的动态变化过程。作家试图借助生产者形象所集中体现的变化着的“民间性”特点,来实现他们文学叙述民间社会的精神文化内涵和审美风格的创作主旨,进而可被归纳为当代文学创作在面对民间生活塑造人物时所采取的三种不同叙述角度。

首先,通过平视的角度塑造生产者的形象,对其符合时代潮流的民间生活形式的言行举止、价值观判断进行还原。如柳青在《创业史》、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王蒙在《杂色》等作品中所塑造的一系列生产者形象,这种视角下的生产者形象的塑造遵循了以文化理想革新、改良乡村民间文化传统的民间观念,其背后反映出的是特定时期的时代叙事对民间文化样式所带来的冲击以及作者对言说生产者形象折射时代变迁的创作意图。

其次,通过仰视的角度塑造生产者的形象,对其来自民间生活的言行举止、价值观判断进行审美重构。如冯骥才、汪曾祺、王安忆、贾平凹等作家对生产者形象的审美呈现。在他们笔下,或者有对重视生活情趣的传统手艺人在纷繁的世相变化之中坚守初心、秉持手艺的言语描述;或者有对辛苦讨生活赚取生活物资的普通打工者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不得不身居城乡两地,为理想生活打拼奋斗的诸多行为描写;或者有对从事生产的小生产者们在日常生活交往中与邻里街坊间伦理关系的艺术呈现……总之,采取这种角度的生产者叙述,格外重视生产者日常生活中的审美功用,主张生产之“美”其本质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这在某种程度上,肯定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平等关系,反映出“民间生活审美”的一种思维特征。这种角度下的生产者形象塑造延续了沈从文开拓的民间生活审美叙事的传统,往往置身民间,善于观察民间,从扎根民间的生活逻辑、审美趣味乃至伦理态度去理解民间,以表现出生产者在民间生活的自在与自得,这其中多少也会融入作家对民间的诸多想象。

最后,通过俯视的角度塑造生产者的形象,对其受制于民间生活类型的言行举止、价值观判断进行文化反思和价值批判。如鲁迅的文学作品便是带着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对民间的小生产者进行反思以期为文化树立标准。后来以张炜、高晓声为代表的作家继承了鲁迅所持有的五四启蒙精神立场的民间观念,主张对民间文化形态进行扬弃,强调对当代社会生活中所存在的传统文化因素进行挖掘与批判,将民间作为知识分子树立权威形象的言说场域,将在民间生活的生产者的言行举止、心理意识作为自己评判的对象。

毋庸置疑的是,作家只有持有民间立场,才会把塑造生产者的形象当作从事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之一,进而使其成为能够准确反映中国当代社会民间风俗与民间生活变迁的重要原型。如果说社会主义文艺叙事的行动核心在于致力于让故事中的人物从事生产劳动,并使之为建设社会主义事业这个共同理想而服务,以摆脱不同阶层的穷困处境进而改善其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以期实现最终的个体自由的话,那么生产者形象的塑造及其民间生活的叙述作为民间立场在文本实践上的体现,无疑最能直接体现出社会主义文艺“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原则。

二、直接民间性的审美价值该小节部分观点在笔者受邀参加2019年7月15日于兰州举行的“西部文学研讨会”大会发言中做过主题汇报。

值得指出的是,当代文学创作的民间立场在审美上的表现更多体现为一种直接民间性。这种直接民间性所具有的民间审美的特点,就像王蒙所总结的他对新疆民间普通群众的认识一样,认为他们身上有一种“乐活”的精神,这其实恰恰是民间立场为当代文学创作所提供的最为重要的人文精神:一种朴素的民间审美性、一种深扎民间的生活认知,进而才能透过民间生活纷繁世相的表象,揭示出“震撼旧生活基础的各种深刻的社会变动”。高尔基批评许多作家“仅仅刻画表面的、最惹人瞩目的生活现象,而不深入这些现象的内部,不指出震撼旧生活基础的各种深刻的社会变动”,见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苏联文学组编:《苏联作家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第1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具体而言,这种直接民间性在文艺创作审美上的价值表现有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作家对民间生活经验、素材以及资料的深刻积累对直观叙述民间生活方式的审美价值建构。如路遥为创作《平凡的世界》,行踪遍及陕北乡村城镇,多次到弟弟工作的铜川鸭口煤矿体验生活,大量阅读了1975年到1985年间中央各大媒体报纸所做的创作积累;李娟为写《羊道》系列散文,跟随牧民转场生活一年所获得的民间生活体验;红柯在新疆生活十年间所创作的一批反映新疆各民族民间生活形式的小说所积累的基层体验。在他们深入民间的创作中,除了活用民间故事、歌谣、传说来体现其小说创作的“直接民间性”外,也尝试在直述民间生活方式方面赋予其特殊的“审美价值”。

其次,作家“到民间去”对民间生活的体认,更有利于“实用美学”在人物对话与情节编排上的具体表现。民间百姓的生活充满实用之美与唯乐心态,这种民间审美传统往往与文人群体“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传统不同。在民间,普通老百姓往往喜欢喜剧胜过悲剧,这种渴望快乐的心态既充分反映在他们丰富多样的文化形式之中,也体现在他们处理生活经验、表现民间智慧和达观心态的语言艺术中。在当代文学创作的文本实践中,这主要是通过人物对话、俗语、谚语和笑话加以体现的,比如莫言、王蒙、阎连科、王安忆、贾平凹、董立勃、李娟的作品中对民间俗语、谚语、民间笑话和地方方言的巧妙使用就属于此。

再次,作家扎根基层的民间生活经验,更有利于其作品主题表达中呈现出一种鲜明的集体审美。这种集体审美是当代文学创作反映“直接民间性”的重要特点,有别于精英文艺,持有民间立场的集体审美在展现群众集体活动模式、依赖地方文化传统方面具有一定倾向性。比如汪曾祺、孙方友对民间民俗集会的直接描写,路遥对陕北春节时闹秧歌的集中描写,贾平凹对“成人节”烙大饼风俗的描写,王蒙对新疆巴扎赶集、麦西来甫活动的描写,李娟对哈萨克牧民转场的描写等等,都是对民间群众集体活动模式的一种审美反映。对当代文学创作中持有民间立场的这类作家而言,他们贴近民间基层生活,通过文学创作所反映出民间普通群众的集体生产生活方式、集体聚会、婚丧嫁娶集会形式以及大院儿开会的热闹场面令人印象深刻。他们扎根并融入民间群体生活之中,变“外视角”的旁观叙述为一种直接参与民间集体活动的“内视角”叙述。在创作主体的价值取向上,这些作家从精英立场转向民间立场,将自己彻底融入民间集体生活之中,试图用普通老百姓的视角和对待人生的态度反映民间集体生产生活的“必需场面”,塑造出形形色色本来无名却通过他们的创作获得文学生命的民间人物群像。作家们通过文学这种普通群众喜闻乐见的创作形式,将这些民间集体生活经验转化成了对民间文化审美的再认识,丰富了民间集体生活的表达维度。与此同时,作家们在语言表述上所采取的“浅白通俗”“语言朴素”的方式也契合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要求:“社会主义文艺作品,无论中外,凡是产生广泛久远影响的,除内容的先进外,在形式上无不具有为人民大众易于和乐于接受的特点”,何国瑞:《社会主义文艺学》,第173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无不体现出读者接受意义上的集体审美来。

莫言在一次题为《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的讲座中指出,“‘为老百姓的写作其实不能算作‘民间写作,还是一种准庙堂的写作。当作家站起来要用自己的作品为老百姓说话时,其实已经把自己放在了比老百姓高明的位置上。我认为真正的民间写作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无独有偶,陈泳超也认为,如果文人带着“观望”的心态,浪漫的情怀,他们其实是无法真正了解民众的苦痛,以及民众“苦中作乐”的顽韧精神的。见陈泳超:《论山歌的雅俗对视》,屈玲妮编:《冯梦龙研究》第9辑,第17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6。

三、小传统叙事的文化价值

当代文学创作中民间立场的价值还表现在对小传统的文化叙事之中,这对于当代文化的价值建构具有一定意义。众所周知,文化“小传统”指的是乡民与俗民等一般社会普通群体的文化,较之于文化“大传统”的精英意识而言,具有朴素的民间意识,正是文化的大小两种传统间的互动互渗,塑造着社会文化的整体运行机制。因此,要全面认知一个社会的文化状况,这两种文化均不可或缺,在当代中国文学的文化叙事建构中,大小传统叙事在文学创作中主要表现为对城市文化与乡土文化的差异反映之中。

相对而言,作为文化“小传统”具体体现的民间文化较为保守,其在文学创作中的表现形式主要为民间流行的地方传说、民间文化艺术、风物风俗、风情物产等;而作为文化“大传统”具体体现的城市文化则显得前卫开放,其在文学创作中的表现形式主要为知识精英建构的诸多城市文化观念系统。历代至今,根据民间文化在普通民众间的流行程度,可知民間文化在普通老百姓间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这也是“文学起源于民间”这一文学史观得以流行的主要原因。“诗三百”源于民间群体的休闲吟唱;话本小说源于民间群体的口头叙述,因此,从文学史的角度讲,我们重视民间文学和民间文化这种文学创作的文化“小传统”,是因为它是作家文学创作的重要来源之一,它能随着时代的发展,为文学创作提供别具生命的内容质素。而一旦作家创作的生命力出现枯竭时,民间文化所代表的“小传统”便会从形式到内容产生出一种新的叙事需求,再经过作家富有时代特质的语言文字加工,在传承中推陈出新并一步步成熟为新的文学样式。

笔者更愿意将文学创作所反映的文化小传统理解为一种面对“文艺遗产”的叙事态度,当代文学创作在正确处理文学与文艺遗产的关系问题上,不能采用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历史地看,社会主义文艺创作与文艺遗产间的关系问题是马克思、恩格斯早已论证过的问题。就此意义而言,当代文学创作中的民间叙事由于篇幅较多地记录了地方风俗、传统工艺以及民间的物质细节,在展现生产者形象时更多聚焦于“农民”“乡民”“艺民”与“俗民”等小生产者,这不仅形象地反映出社会时代语境、历史文化变迁,特别是对“文化小传统”的叙事聚焦,丰富了当代文学书写的文化历史内涵,其自身更成为人们认识和了解文化记忆与生产者生活方式变迁的重要的一手文学资料。汪曾祺、孙方友、鲁敏、冯骥才、王安忆、贾平凹、迟子建、董立勃、李娟的创作都有意识地在文学作品中展示体现文化“小传统”的风物风俗风情之美,他们在各自作品的叙事实践之中寻求对文化“小传统”的最佳记述方式,通过文学语言表达、符号建构与情节设计等手段实现文学创作上的“文艺风俗学”。在这个过程中,民风民俗民情几乎成为他们把握民间生活、理解基层群众的独特视角与言说方式。一如汪曾祺对民风民俗的认知:“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风俗中保留着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组成部分。一种风俗对维系民族感情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记风俗多少有点怀旧,但那是故国神游,带抒情性,并不流于伤感。风俗画给予人的是慰藉,不是悲苦。”转引自王光东:《20世纪中国文学与民间文化》,第23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民间作为承载文化“小传统”的叙事空间,作为审美对象而被学界和作家群体关注,偶或作为一种隐喻意味的符号或典型在当代文学叙述中呈现,如汪曾祺对江南民风民俗的叙述,王蒙对北疆民风民俗的叙述、鲁敏对上海近郊民风民俗的叙述等。与此同时,这种叙事空间偶尔也是承载社会学、政治学等意识形态内容的载体:一方面,它作为被文化“大传统”急于改写、修正甚至否定的对象,作为反思乡土文化的叙事修辞而存在,如莫言所记述的高密乡村民间、张炜对洼狸镇民间的描述;另一方面,这种叙事空间也不乏受“现代化”“城市化”激发的文化思考影响,其创作的民间立场所折射出的文化“小传统”叙事也可被视作对受“城市化”生活方式所主导的“大传统”文化叙事的一种反诘,饱含对环境问题、生态问题的文化反思,如刘亮程笔下的南疆乡土、迟子建对东北乡村的描写等。

四、善美一体的伦理价值

持有民间文化立场的当代文学创作对“善美一体”伦理价值观的主张,其实质也是普通老百姓审美观在文本中的一种反映,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与社会主义文艺创作中的道德原则要求一致,是民间普通群众看待人际相处之道的群体性心理积淀,认为善的就是美的,而不必过度计较是否符合生活的真实逻辑。的确,“人类之所以需要艺术,并不仅仅因为它真实地反映了客观世界,更多的还是因为艺术作品中寄寓着人类对客观世界的价值评价和情感态度,寄寓着美好的愿望和理想追求,而‘善的尺度就是人类社会政治理想和道德理想的集中体现”。何国瑞:《社会主义文艺学》,第440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就此而言,汪曾祺创作的具有君子人格的系列作品;迟子建对东北民间普通人人性美、人情美的讴歌;王蒙对南疆民间基层群众淳朴民风、特殊年代善良人性的揭示;贾平凹对陕南地区普通农民勤劳、淳朴、坚韧、善良品质的赞美;鲁敏对世态炎凉、重利轻义等道德风气败坏现象的批评;李娟对北疆地区哈萨克普通牧民达观自在、仁善豁达品质与生活态度的描写,等等,无不表现出当代文学创作从民间立场出发,主张善美一体叙事,实现人文精神建构的创作意图,具体而论,这种善美一体的伦理价值观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具体表现,主要体现为如下三点:

首先,基于文化达观的叙事心态对作品中人物宁静致远、仁善淡泊的处世观念的弘扬或对相反行为观念的戏谑所体现出的“善美一体性”。比如冯骥才在《俗世奇人》中对诸多传奇手艺人超脱世俗、专心手艺、宁静致远的手艺人人格的描画;又如汪曾祺在《岁寒三友》等作品中对淡泊无欲、与人为善、处世超迈的人格形象的塑造;再如李娟在《羊道》中对北疆辽阔地域中具有单纯性格的牧民以及朴实善良人物群像的描摹等。

其次,基于道德说教的叙事心态对作品中人物真诚、善良、正义、无私等美德精神进行肯定或对相反行为观念进行讽刺批判所体现出的“善美一体性”。比如董立勃在《青树》《暗红》中所塑造的在为人处世上以己度人,善待周遭的亲友,摒弃金钱至上,有道义感、使命感和责任意识的男性人物群像;陈世旭在《李八碗春秋》等作品中对现代化进程中“进城”农民贪占小便宜、禁不住诱惑、私心过重等心理的调侃、戏谑等。一个人只有眼中不完全只有自己,才可能容得下别人;只有完全消解了利益上的冲突,与其他人的关系才会更加和谐,个体也才能得到解放,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才能在人际相处中“善良”与共,唯其如此,“人们才能真正从人类‘类存在的意义上去关注那些属于人类的共同利益”,吕世荣:《马克思自然观的当代价值》,《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善美一体”的叙事逻辑在作品中才能真正成立。

最后,基于文化共享的叙事心态对作品中人物同舟共济、团结互助、忠孝节义、忠诚正义,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价值观的肯定或与之相反观点的批判所体现出的“善美一体性”。比如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塑造的那位虽然生活在偏远山村,却渴望获得知识,分外注重个人的精神修养,希冀能够走出乡村,即便面臨艰难时世、命运挫折亦能不悲不叹、脚踏实地、真诚待人的孙少平,他在处理与之不同家庭背景出身的田晓霞间的爱情关系时所表现的理解、宽容与同甘共苦的品质;再如那位处于新旧爱情理想夹缝间的田润叶,在丈夫失去双腿后毅然返家照顾,顾全夫妻情分所表现出的忠贞善良。又如王蒙在《这边风景》中所记述的他在伊犁与维吾尔族同胞“同室而眠,同桌而餐,有酒同歌,有诗同吟”,团结互助、交融交往、互助友爱的生活经历等等,无不充满着浓烈的人情味道,无不源于对性别之间、族际之间、代际之间文化共享心理和情感的一种高度认可。

笔者认为上述三点也是秉持民间文化立场的当代文学作品始终能够给文坛带来“正能量”与一股清风的重要原因。人伦道德是反映和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既定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的总和。它依靠内心信念、传统习俗和社会舆论(以善恶作评价)来维系,见何国瑞:《社会主义文艺学》,第162-163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对持有民间立场的当代文学作品创作而言,“善良”的便是“美好”的,“善良”的民间心理积淀使得作家在作品中对人物的言行建构不仅是描述性的,更是评价性的。

总之,大多数持有民间立场的当代作家无不抱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感和文学创作的自重自尊来进行创作,而并非简单“持有商品交换的目的”来从事文学作品的生产,这恐怕才是“民间立场”对作家创作所产生的重要价值,就像马克思曾分析过的:“弥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必要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能动表现”。〔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1分册,第43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结语

事实上,仔细总结中国当代文学几十年来的创作实践,就会发现,当代文学注重民间立场,体现“为人民而歌”的创作主线一直清晰可见。如笔者上文所总结归纳的,一方面,我们需要承认民间立场对当代文学创作实践而言,在人物形象塑造、直接民间性的反映、小传统叙事的文化记忆以及善美一体伦理观的主题表现方面都具有不可小觑的意义和价值;另一方面,我们也须辩证把握民间立场对当代文学创作实践的影响,对应而言,也有如下四点需要引起注意:

首先,基于民间立场的当代文学叙事在生产者形象的塑造上,仍然集中表现为一种价值观叙事,很少有当代文学作品集中进行生产者的闲暇叙事的,对生产者的当代文学叙事更多集中于工作时间、时长、频率与工作愿景的描写之中,而较少体现出闲暇之美。这启发我们思考,这种创作的倾向性是否会导致一种被异化的“工作”叙述,进而使得民间的自在之美无法通过“生产者”的形象塑造加以呈现?这一问题在“打工文学”中对底层群体的叙述中较为集中地存在。

其次,基于民间立场的当代文学叙事在直陈表现民间生活时,是否也须警惕一种将民间生活之美庸俗化的叙事陷阱?作家们置身于民间写作的立场,以民间生活为审美对象,在深入基层、扎根民间生活、接触普通群众的生活方式后,结合自身的主观体验,往往会选择用各种溢美之词将民间生活的丰富、生机、意义和诗性内涵进行抒情表达。在重视这种抒情表达的同时,我们是否也仍然要肯定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具有知识分子身份的作家在处理民间经验时所采取的启蒙立场,在今天,它对防止将民间生活過度美化,保持“直接民间性”叙述的适度性方面仍然具有借鉴意义,一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以民间话语作为自己的话语资源,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需要放弃自己清醒的理性精神与批判能力,更不应该拒绝民间话语之外的话语资源”。①

再次,基于民间立场的当代文学叙事在对小传统文化的记录上,是否需要注重对小传统文化深刻内涵的认知建构,否则,文学创作会被简化为一种简单的风俗场景描写。在秉持民间立场的文学创作中,是否需要重新激活民间文化批评分析小传统的一些方法,或者更多从社会主义文艺本质的角度出发,使得民间生活中的人、事、物在传承小传统文化叙事方面发挥反思性记录的功用。

最后,民间立场的当代文学叙事在呈现“善美一体”的伦理价值时,是否需要注重深入挖掘“善美一体”价值的文化内涵,使其能真正反映出大时代变迁之下的普通人坚守善良初心的艰辛历程,在通过人物、情节与主题意蕴深刻体现人物如何体现“善美一体”的民间文化心理方面是否也需多一些叙事形式技巧上的创新。

总之,对于当下中国文学的创作而言,对民间立场叙述的价值重估显得格外重要。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承认在社会转型与文化重塑的共时语境中,持有民间立场的当代文学创作也正在渐次完成一次内部的审美蜕变与叙述重塑。“民间”作为强有力的一种“文化和生活符号”,正在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中最热门的叙事主题以及面向受众群体最有召唤性的文化记忆或曰文化想象。

(本文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青年拔尖后备人才培养在研内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天山英才二期项目、新疆大学新疆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年度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敏,博士,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新疆文化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郑元者:《艺术人类学与知识重构(代总序)》,〔英〕托马斯·克伦普:《数字人类学》,第3页,郑元者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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