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欣赏,所以批评
2020-08-31李洱
2004年,我出版了小说《石榴树上结缨桃》,不久看到一篇书评,是那本书的第一篇书评,署名贺绍俊。我认真拜读了,觉得是一篇非常实在的导读文章,完全可以拿来作为序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贺绍俊上来就把主人公孔繁花竞选村长与小布什竞选美国总统竞选做了个比较,说书中描写的乡村选举很有意思,又冷酷又温情脉脉,反正比美国总统竞选有趣。还有一句话,似乎很容易带来销量,大意是说,读者朋友啊,与其看美国总统选举,还不如看这部小说呢。这篇书评确实引起了我对写作过程的一些回忆。那部小说是在“非典”期间写的,当时我住在香山脚下,每天除了写小说,就是看凤凰卫视,电视里经常播的就是小布什与克里竞选总统。本来还有两章要写的,可当中接到《收获》程永新先生的电话,说差不多就行了,先寄过来看看。我也就删繁就简,快马加鞭,让人给孔繁花送了一块匾,打发她回家抱孩子去了。坦率地说,写那部小说的时候,我还真的把书中主人公孔繁花与小布什做过对比。他们都是竞选连任,而且都志在必得。不同的是,精明的孔繁华后来落选了,而在中国媒体眼中憨头憨脑的小布什却连任成功了。失败后的孔繁花当天就改了口风,说还是抱孩子有意思,都想生二胎了;小布什当然也改了口风,说那个伊朗啊,那些毛拉嘛,今天先不打了,过几天再打。我当时还想,这个小布什,这个官二代,怎么弄得还不如我笔下的一个娘们儿。我的这些心事,是不是让贺绍俊先生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见过贺绍俊先生。我当然早就知道这个人,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会与这个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我以前对他的记忆主要来自80年代。熟知80年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80代文学批评界有个非常值得研究的“双打”现象,著名的“双打选手”有吴亮与程德培、张陵与李洁非、汪政与晓华,还有王斌与赵晓鸣、王干与费振中、辛晓征与郭银星、盛子潮与朱水涌,等等。当时,贺绍俊先生是与潘凯雄先生配合双打。我是在华东师大图书馆期刊阅览室知道这些人的。在80年代,这些人的嘴巴不仅代表着文学批评,还代表着文学史,而且还代表着文学市场,而且最主要的,他们事实上还代表着自由奔放的时代精神。作为文学批评家,那个时候他们并不是介入文学现象,他们本是文学现场的一部分。此种情形,我在后来的二三十年里再没有见过。有一次,我与梁鸿在做对话,刚好收到翻阅林建法先生主编的一套文学批评大系,又看到了他们当中很多人的文章,我对梁鸿说,最近有一种观念,认为文学批评是一种写作,文学批评是一种对话,其实80年代的这些人的批评就是写作,和写诗、写小说一样,有激情,重感觉,讲究对话。两个作者同写一篇文章,不是最直接的对话又是什么?如果说80年代的文学带有强烈的抒情气质,可以看成一种抒情话语,那么这些批评也是抒情话语。在80年代,他们的批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通过彼此的对话,通过与作品的对话,获得了一种纯朴的、抒情性的、建设性的批评伦理。我对梁鸿说的另一句话是,80年代的批评家,真是爱文学啊,真是懂小说啊,当他们批评小说家的时候,他们批评的好像不是小说家,而是他们自己,就像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有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比如贺绍俊先生在80年代曾执掌《文艺报》,后来又执掌《小说选刊》。按眼下颇具讽喻性的说法,他曾是中国作协“体制中”人。说实在的,我历来把某些写作者动辄号称自己是在“体制外”写作,当作笑话听的。谁来告诉我,在目前的中国,包括在目前的美国,谁又生活在体制外?莫非你是鲁宾孙?即便是鲁宾孙,如果没有一个体制的存在,鲁宾孙又怎么逃得出来,鲁宾孙的故事又该由谁来讲述?我以为,现在连企鹅和北极熊都不敢说自己生活在体制外。有个奇怪的现象不妨一提,一些号称生活在“体制外”的人,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体制内”的故事,但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一出口就差之万里、离题亿里,但他们的嘴上却按着固定的活塞,永远咕咕叽叽。更有些人還要不停地拿此写文章作秀,秀得早就生锈了,还要乐此不疲。因为有好处啊,有美元、欧元可捞啊。这是不是一种更无趣的媚俗?一个基本常识或许值得强调,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介入性力量,它必须与形形色色的主流意识形态,包括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资本力量,保持必要的间离;如果它们搅拌成了足以吞噬你的漩涡,你也要试图从中跃出,岂能沉浸于此,并沾沾自喜。我提到这些事,是为了引出一个事实,那就是贺绍俊先生后来主动放弃了《小说选刊》主编职位,调到沈阳师范大学当教授去了——按某些人的说法,他这就是跑到“体制外”去了。但这个“体制外”的贺绍俊先生,文章怎么写还怎么写,好小说在他眼里还是好小说,坏小说在他眼里还是坏小说。他竟然一点没变脸,一点不拿这个当回事,真是个诚恳的人。
修辞立其诚,我想贺绍俊先生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让人心服。他既“认”作家,也“认”作品。不分男女老少,他都是因为欣赏,所以批评。而在批评过程中,他非常注重知人论世。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在文学批评实践中,立足文本、参照人世,由人而文、由本及世,从而相互参照、相互阐发,进而找出其合理性,发现其审美特点,本是中国文学鉴赏、文学批评的正道,岂可轻易丢掉。读上贺绍俊先生的几篇文章,你就会觉得,“知人论世”这个词用到贺绍俊先生身上,那是再合适不过了。铁凝当选作协主席之前,他是用怎样的文学标准来分析铁凝的,现在他依然用那个标准来评论铁凝,因为他首先面对的是文本。但他也不会放过一个重要问题:铁凝的近作与世界文学有着怎样的关系?铁凝近作中那些“温暖而忧伤的人性光辉”的书写,如何有效推动着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话?对于莫言,他会先分析莫言成为莫言的主体性特证,再详细梳理《蛙》的篇章结构,然后再详论《蛙》在莫言创作中具有的转折意义,即从“激情的莫言”到“思想的莫言”的转变。他发现,莫言讲述的是姑姑的忏悔,贯穿的却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救赎意识,那是莫言对知识分子立场的追问,莫言的书信体在此类似于卢梭的自白。他在阿来的《空山》中,读到了“一座凝聚着盼望、连接着时间的博物馆”,而阿来就是这个博物馆的解说员:机村的人从封闭到盼望的过程,就是机村消失的过程,而它的未来将悬而未决,阿来如果就此结尾,其实也说得过去,沈从文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但对此放不下的阿来,在游历了世界的诸多村落之后,还是颇有启发性地给机村找到了一个归宿,即让机村成为连接着时间、包含了痛惜和梦想的博物馆。我想,这样知人论世的分析,使论者与作者的身份部分重叠了:跟作者阿来一样,论者贺绍俊此时也是博物馆的解说员。
我有时会感慨贺绍俊读作品之多,读作品之细,而且不同代际的作家作品,他都能说得让人心服口服。张炜的《你在高原》有多少人仔细读完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贺绍俊先生肯定读完了。他把《你在高原》的写作看成张炜的“精神之旅”。在张炜这里,小说既非时间序列,又非空间序列,主人公宁伽作为张炜精神的化身,在10卷本中进出无碍,宛如游魂。50年代生人的生存基因和精神密码,如何随着游魂而移步换形,最后又如何寻找那个“五谷为之着色”的“好一片田野”?以我对那代作家的看法,我以为这样的分析是切中肯綮的。对于须一瓜的那些罪案式的小说,他从中看到了“阴暗的好人”和“有罪的好人”。对这样的“好人”,读者是怎么接受的呢?他的这个切入点是非常敏感的。某种意义上,60年代出生的作家笔下,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确实不再多见,成熟的、具有思辨力的女性作家,似乎也跳出了那种因性别而产生的道德二元论。但与此同时,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裸露了,面对如此这般的窘境,愧疚与懊悔之上是否盘旋着一种救赎的可能?对于同是60年代作家的邱华栋,贺绍俊更是敏锐地分辨出他的独特性:邱华栋不仅长着猎豹的鼻子,而且他还把他的鼻子借给不同的人物,那些在都市里摸爬滚打的男男女女,长辈眼里的那些混世魔王,他们在这个时代到底嗅到了什么?旧的伦理与现代城市生活的冲突,是如何让他们身上散发出那样气息的?他对邱华栋的一句评语相当中肯:邱华栋的小说,可以成为打开当代城市生活之门的一把钥匙。当那扇门打开之时,窥探的欲望好像得到了释放,思索的眉头却会随之紧皱。需要说明的是,贺绍俊先生的这些文章大都写于这些作品刚刚发表之时。我这么一说,你可能就会感到,他的这些观点后来大都成为人们对这些作家和作品比较集中而且稳定的看法。也就是说,他的观点一经发布,即成定见。
接近文学现场,就像超低空飞行,这使得贺绍俊先生对文学发展态势有着整体的把握。最近两年,我注意到贺绍俊先生在不同场合论及现实主义的意义:即便在各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已经变得像家常便饭一般的今天,现实主义仍是值得我们正视的话题;但如果我们从现实主义角度来考量当代小说,就会发现人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不仅存在着困惑,而且在表达中漏掉了现实主义的基本内涵;我们可能误以为现实主义作品最容易写,实际上现实主义是一种最艰苦、最不能讨巧、需要付出艰苦劳动的创作方法。毫无疑问,在21世纪的今天,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存在着一个重新合流的问题。与贺绍俊相近,阎晶明、李陀等人最近也在重新提到这个问题。我想说明的是,今天重提此议,并不是倒退,而是一种非常实在的描述,非常恳切的建议。这种看法的产生,来自与作家、文学现场的交流和对话,来自对人类已有的创作方法的重新检视。正是这种对话,敞开了一个新的批评视域,而一种新的文学格局有可能在这个视域中清晰地建立起来。
我是在2011年调入中国现代文学馆之后,才与贺绍俊先生有所接触的。这些年来,我经常从他这里打听,有哪些作品值得一看。他总是要推让一番,颇有些不能说、不便说的意思。但是两杯酒下肚,他就会用肯定的口吻说,某某的某篇作品写得不错的。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非常亮,带着欣喜;他的额头也非常亮,能照出他的欣喜。过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他为那部小说写的评论,而且通常是那部小说的第一篇评论。他的推荐总不会让你失望,他的文章总会给你启发,被评论的作者即便能够看出他的挑剔,我想也会感到温暖,并且会在那挑剔之处徘徊逗留的吧。说真的,我有时候觉得,實在应该再办一份选刊类杂志,这份杂志既是文学批评选刊,也是小说选刊,还是诗选刊,而且这个选刊有一个现成的主编,他就是贺绍俊。如果每期再由他来上一篇编后记,那这份杂志就有收藏价值了,因为那会是当之无愧的中国文学选刊。前年,得知有家创意写作杂志请他当了主编,我不由得心中暗喜,可仅过去一年,因为不能异地办刊,那家杂志就黄掉了。我倒不为贺绍俊先生本人遗憾,只是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点黯然神伤。
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去年有一天,贺绍俊打来一个电话,谈的是他对《应物兄》中某一节的看法。那一节实在是理解小说的关键,竟然被他抓了个正着。随后,他顺便提到了《应物兄》一句英文的注释,他认为翻译得不准确,并提供了标准答案。我把这个意思向编辑转告了。编辑急了,问,谁说的,谁说的?我说贺绍俊啊。编辑说,贺老师?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这就通知印刷厂,马上改过来。
【作者简介】李洱,中国现代文学馆。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