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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系根红线

2020-08-31蔡溪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猪草红线祖父

蔡溪

毫不夸张地说,我家六姊妹,都是祖母一手拉扯大的。

那时候,父亲要给生产队创收,常年漂泊在外搞“副业”;母亲也得起早摸黑忙队里的农活,挣来换口粮的工分;全家的衣衫浆洗、烧茶做饭以及养猪喂鸡,便全靠祖母一人顶着。祖母个子在村里算是比较高大的,说话快言快语,做事手脚麻利。她常带着我们几个孩童上山砍柴,四处扯猪草。祖母心细,扯猪草总能找着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往往一顿饭的工夫就能把竹篮装满。她走起路来,也是风风火火,听说是儿时常偷偷把裹脚布扯掉,所以没能成就“三寸金莲”。我们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小跑,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赶不上。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祖母一年四季总系着那条黑色土布围裙,每天上午准时“砰砰”一阵剁好猪草;再用腰粗大小的木桶到屋前圳里提水,和剁碎的猪草一起倒进灶上大铁锅;潲食煮好了,她踮着脚,双手吃力地提起锅,将滚烫的潲食倒在一个比脚盆还大的圆形斗;又手脚并用,分两次送到猪栏。

祖母常叹息说,到我祖父这代成为单传,人丁不如别人家兴旺。她前后生下十一个孩子,因为家贫,多数早夭,到头来还是只剩我父亲和一个姑妈。“能把你们带大,我吃多少苦都值得!”这是句常挂在祖母嘴边的话。的的确确,祖母特别爱惜这些个子子孙孙,哪个有病,她都悉心照料,唯恐有丝毫闪失;不分男女,她都鼓励和支持上学,说“读书才有出息”。隔壁屋场有个吃“国家粮”的公社干部,常从我家门前路过,祖母每回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计,挺客气地打着招呼,目光里满是羡慕,回过头对我们感叹着:“家里要是出这么个人多好,不用下田,还提着黑皮包!”

每当我生病躺在床上时,祖母总抽空守在床头,时不时用她那粗糙的脸贴着我的额头,摩挲着,说“烧得厉害”,或者说“好些了”;然后又用右手拇指和中指箍着我的手腕,有时说“更加瘦了”,有时则默然不语。每每这时,我的眼泪便不由得溢了出来,常常弄湿了枕边的草席。我打生下来就瘦弱不堪,据说母亲怀我前大病了一场,加上三年饥荒,差点小命都不保。我因此严重先天不足,甚至生下来那天,多数人怀疑能否养大。祖母不肯信,对我倍加小心,百般呵护。我因为总不能像别的小伙伴那样稍壮些,常常自惭形秽。其实何止是祖母,不管谁说我“更加瘦了”,我心里就格外难过、焦急。

为了让我壮实点,祖母间常匀出个把鸡蛋,用米汤冲给我吃。鸡蛋在家里弥足珍贵,平素只用来换油盐。被我吃了后,祖母得纺更多的棉花,多挣几个钱弥补。一天到晚,她越发手无停歇。好几个下雨或下雪的深夜,我梦中醒来,还见屋里的油灯清冷亮着,在墙壁上勾勒出纺棉花的祖母与我一样瘦瘦的身影。

那年我大概十岁多一点,记不得犯什么事惹怒了母亲。母亲发起火来,我们姊妹几个都挺害怕。她常年在门背后插根细长的柳枝条之类,谁“犯了事”,就关起门来抽打,口里还恶狠狠地说:“看你还敢生事!看我不把你打死!”领教过母亲的严厉,我们无不感到惧怕,真的相信母亲会把我们打死。因为恐惧,还在母亲动口开骂,眼看就要“检场”的时候,我就溜出门去,躲到了屋后山坳的薯窖里。这次我大概感到很委屈,因为事实并非母亲所听说的那样。她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开骂,我伤心极了,甚至想,她这样冤枉我,我就死给她看!真的死了,看她舍得!正胡思乱想,远处的屋角隐隐出现了星光一样闪烁的油灯。只听到祖母呼唤我的小名,摸索着往坳上走来。她似乎断定我惊恐地蜷缩在这薯窖里,径直到了跟前。

“回去,跟婆婆回去!不要怕!婆婆护着你,婆婆和她拼老命!”

我鼻子一酸,倒在祖母怀里,再经她一番安慰和壮胆,才一身污泥战战兢兢跟着下来。到了家,祖母还真就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每年的“七月半”或是岁末年初,祖母都要拿着柴刀,扛上锄头,带我们上山修护祖坟。她每次都要亲自动手,砍掉坟前丛生的灌木,除去蔓延的杂草,再松松坟堆表层的土,点燃一堆香烛纸钱,叫我们跟着她磕头。她指着已看不清字迹的墓碑,告诉我们,这个是公公,那个是老公公……她还特别提到:这个老公公听说还是个秀才,每年祠堂搞祭祀,他都要戴上红花到场呢——可惜未待当上什么官,就得病死了!下山时,祖母嘴里还念叨着:我死了就埋在这山上,你们可要给我上坟烧纸钱啊!我会在地下保佑你们!

祖母每次都要如此交代,让我好生恐惧,心底一片茫然:祖母就是我的命根子,这么好的祖母怎么会离开我们?真到了那天,我怎么承受得了?又该如何面对?

令我无奈的是,这个不敢想象的日子,还是像晴天霹雳一样不期而至。

一九八一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离过大年只有三天,离她长孙女的婚礼只剩七天,离我吃上“国家粮”、当上干部也只需再等半年。那天一大早,我起床后来到祖母房间,只见她坐在便桶上,对我进来没任何反应。仔细一看,她脸色苍白,眼皮都耷拉着,像昏睡过去了。听到我的哭喊,父亲匆匆过来,用手指在祖母鼻孔下试了试,赶紧将她抱回床上,又哽咽着对我说:“婆婆没气了,快叫他们过来。”

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似乎天塌下来了。“还不快去!”父亲又吼了一声,我才跑到外面,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家里也顿时哭声一片,尤其几个姊妹,更是号啕起来。大家跪在地上,慌乱悲戚中烧着纸钱。

大妹忽然哽咽着说:“快拿根红线来给婆婆系上,婆婆生前再三交代过的。”

给祖母手上系根红线,是因为她做“接生婆”的缘故。那年头,乡下女人生孩子很少去医院,一般都靠接生婆。也不知祖母在哪兒学来的这本领,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入行”,反正打我记事起,方圆三四里,无论是谁家,也无论白天黑夜,祖母都是随喊随到。接完生,不收一分钱。有人感激地送来几个鸡蛋,她也再三推辞。即使有人辱骂过祖母,她也会不计前嫌,照旧去他家接生。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我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狗吠声惊醒,迷迷糊糊听到祖母习惯性地问:“哪个?”外面有人嗫嚅应声:“我……”我尚未听清,祖母已顾不得点油灯,匆匆穿了衣衫出门。我很是诧异她咋就这么快,摸摸床头和席子下,她的头巾未系,袜子也没穿。直到第二天早上,祖母才满脸疲惫出现在家门口。我们这才知道,这正是早先辱骂过祖母的那户人家,难怪他晚上在门外不好意思敲门,说话吞吞吐吐。祖母绘声绘色说着接生经过时,大家都责备她这么没志气,管他家的事做什么!祖母却正色说:“多次跟你们讲过,这是行善积德,来世会有好报的。”还说:“这人命关天的事,怎能耽误!”

祖母老了后,总念念不忘叮嘱,自己大去后,要记得在她手上系红线,说做这样一个记号,好让阎王老子认得。红线系在她手上了,我想起祖母做接生婆的日子,又哀痛起来。

后来我才明白,祖母其实没有什么大病,仅是得了支气管炎,平素常咳嗽,冬天一来,咳得尤为厉害。每天清晨,她起床后,必定坐在大门垛子上,咳个不停,得咳上个三四十分钟。她自己就痛楚地说,“像是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咳出来才消停。”临走前的两三个月,病情越来越严重,可当时家里没有条件多想,只能请乡里的赤脚医生打打针、吃几粒药。要是能去县里医院,住上一阵,她或许能再活个十年八年。

祖母去世后的头几年,我常因思念而哀伤不已。她出生在茶陵重山遮蔽的一个小山冲,一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还在怀胎的母腹里时,外曾祖父就被迫应召去“吃饷”,一去便战死沙场了。祖母跟随被迫改嫁的母亲到了异地他乡,然而继父家更为贫穷,常常揭不开锅,饿得皮包骨。她八岁即被送给人做童养媳,从此家务、农活样样得干。掏挖猪潲时,由于个子矮够不着,她搬来凳子垫高,站在灶边弄,好几回差点栽进沸腾的锅里。主家为让她多干活,还让她大雪天赤脚到山上捡柴;她太瘦小,没法用肩挑,只得用头顶着篓子,两手扶着,一步一滑走在两脚宽的山路上,稍不留神,她就可能掉落悬崖。那时,茶陵的老虎、野猪和野狼还多,不幸遇着,她就会成为野兽们嘴里一顿不算丰盛的饭食。祖母回忆儿时,常流泪说:“这世上什么苦我都吃过!”

看祖母实在凄苦可怜,十三岁时,娘家咬咬牙,又把她贖了回来。三年后,她嫁给了家境同样贫寒的祖父,在兵荒马乱中过了二十多年。清苦的日子还没到头,一桩祸事又来了。祖父四十五岁那年,一天外出给人挑盐,路上遇到了凶神恶煞的日本兵,被赶到了一块空地。那里,已经捆绑了好些人。这时,一个日本兵一脸狰狞,如狼似虎地将祖父拖过去,却未直接杀害,而是被刺刀逼着,看他们一个接一个刺杀其他人,边捅边哈哈大笑。祖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受到惊吓,回家不久便暴病而亡。祖母哭过后,变卖家门前的五分田,草草埋葬了祖父,誓言终生守寡,一定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宗亲长辈控制了家族且想谋取我家祖居地,一再逼迫她改嫁。见她不从,某个夜晚派人拦住干活晚归的祖母,将她狠狠打了一顿。祖母断了几根肋骨,爬着回到家里。听说喝尿能治伤,她足足喝掉了尿桶里三指深的尿,果然有效,总算保住了性命。

祖母离世后,老辈的乡邻们都感叹她一生多苦多难,没过几天好日子:祖母的衣服全是自纺土布,补丁踏补丁;一年到头难得饱腹,吃不上几餐肉;大年三十里,桌上好不容易摆了一只鸡,鸡腿、鸡翅都得留下待客,父亲孝敬祖母也只能夹一两筷子难见厚实肉质的鸡块。听说桔子对止咳好,父亲设法弄来了十几个蜜桔,祖母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直到去世,她破旧的柜子里,还剩下六个。那几个蜜桔食用的时间跨度,竟有两个多月……

之后每年的某个时节,我都会和几个姊妹去给祖母上坟。望着坟头摇曳的野草,我常常想:祖母一生那么善良,那么勤劳,积了那么多德,手上系着红线的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必定得到优待了吧?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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