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冬天
2020-08-31田兴家
田兴家
妈妈丢下我们走了。
走之前,她紧紧抱着满脸鼻涕的弟弟和妹妹,叫他们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妹妹问,妈妈,你要去哪?妈妈说,去赶场,给你们买糖。弟弟天真地嚷道,我要吃那种彩色的糖。妈妈说,好的好的。我看到妈妈的眼角有泪水,她装作不经意间伸手擦掉。接着妈妈又抱我,叫我在家要带好弟弟和妹妹。我点点头,我不敢说话,我怕我的声音是哽咽的。自从我们家出事以后,我总是动不动就想哭。
妈妈走了。她穿着一件花色毛衣(很少看到她穿这件衣服),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往村口走去。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的都冷,天空时常都是阴沉沉的。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妈妈,她慢慢地远去,天边那些灰暗的云仿佛压在她头顶。我一眨眼睛,她就跟那些云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弟弟和妹妹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着玩耍,几只瘦小的鸡被吓得到处乱窜。一只灰色的母鸡飞起来,弟弟伸手一捉,母鸡掉下几片羽毛,逃出院子。弟弟举着羽毛哈哈大笑,妹妹受他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妈妈是去雨林镇嫁人,今晚不会回家了。爸爸坐牢后不久,偶尔会有一个驼背男人来我家,他每次都给我和弟弟妹妹每人一袋彩色的糖。有一天我遇到黑老三,他笑着说,你妈要去雨林镇给那个驼背暖被窝了。我已经九岁,懂了很多东西。之后驼背男人再来我家,我就当着他的面把糖扔在地上,他不生气,笑眯眯地捡起来给妹妹。想起这些事,我再忍不住,眼泪流出来,紧接着就哭了起来。
爸爸的刑罚判下来时,我们全家人去看他,他对我和弟弟妹妹说,你们和妈妈、爷爷奶奶在家等我,五年后我就回家了。那时候我们强忍住眼泪,郑重地向爸爸点头。现在妈妈丢下我们走了,只有我们三兄妹和爷爷奶奶在家等爸爸了。我越哭越伤心,弟弟和妹妹走过来,他们显然是被吓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弟弟问,哥,你哭哪样?我说,妈妈不回来了。妹妹说,哥,不要哭,妈妈晚上就回来了,给我们买糖回来。我吼道,你们晓得哪样?妈妈是去雨林镇嫁人,她不要我们了。妹妹喊道,哥。我继续说,妈妈就是去嫁给那个驼背。稍一停,弟弟和妹妹也跟着哭起来。
我们三兄妹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哭,哭声引来几个小伙伴,他们围在我们面前,问我们哭什么,我们只顾哭,没有回答。一个名叫大头的小伙伴问,是不是你们的妈妈不要你们了?接着他小声地对其他人说,刚才我看到他们的妈妈走了,背一个黑色的包。弟弟朝大头骂了一句粗话,大头从怀里掏出玩具枪,瞄准弟弟又瞄准妹妹,妹妹的哭声更大了。我止住了哭,站起来朝大头他们吼道,不要来我家。大头朝天空开了一枪,他们大笑着走了,一颗黄色的子弹落在我脚边。
以后我们就没有妈妈了。我越想越难过,又继续哭起来。哭了一会,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应该去把妈妈喊回来。我擦掉眼泪,对弟弟和妹妹说,不要哭了,我们去喊妈妈回来。弟弟问,去哪里喊?我说,去街上,妈妈估计还没走到街上,就算走到了也还要等车。妹妹还在哭。我朝她吼道,不要哭了,你再哭,所有人都晓得妈妈不要我们了。
我们锁上门,调整好情绪,理了理衣服就出发了。走到村口时,有人喊我们,问我们去哪。弟弟说,去街上。我赶紧大声说,去玩。说完我狠狠盯着弟弟,打了他一下。那人又问,你们去街上玩吗?我们没再回答,加快脚步往前走。我边走边想,如果当时反应得快,意识到妈妈是去嫁人,那我就叫弟弟妹妹一起拉住她,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走。可当时我真的没有反应过来,看来数学老师是对的,他总说我反应很慢。我越想越恨自己,慢慢地又恨弟弟和妹妹,我说,当时你们为哪样不拉住妈妈?妹妹说,我不晓得,我还以为妈妈真的是去赶场给我们买糖。弟弟说,当时你为哪样不给我们讲妈妈是去嫁人呢?我被弟弟问住了。是的,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怎么会反应过来呢。冷风不断吹来,灌进我的脖子,我把外衣的拉链拉上。弟弟和妹妹手揣在包里,紧跟在我身边,他们的脸被冻得通红。
途中经过蓝枫口村庄,有两个老人坐在榕树根上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看到我们后,一个老人说,这几个娃儿好像是青枫口的吧。另一个答道,是的,就是那个劳改犯的娃儿。我很气愤,但不敢回应他们,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们就这样默默走着,走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走到街上。岔路的诊所关着大门,以往这里经常聚着人,有看病的等车的闲聊的,现在却一个人都没有,显得空荡荡的。弟弟跑过去坐在石头上,说走累了,休息一会。妹妹也跟着跑过去坐。我刚才的气还没消,便撒在他们身上,吼道,你们懂点事行不,我们是来找妈妈的,不是来这里坐的。妹妹被吓了一跳,和弟弟赶紧站起来。妹妹说,可是妈妈没在这里。弟弟说,估计都已经坐车去雨林镇了。是呀,妈妈没在这里,估计都已经坐车去雨林镇了。我向雨林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座座灰蒙蒙的山,我又开始想流泪。妹妹已经抢先我哭了起来,我想我作为哥不能老是哭,于是把眼泪强逼回去。细想一会,我说,不要哭,我们再往前走,把街上转遍,看能不能找到妈妈。
短短的两条街,我们很快就转遍了,连妈妈的影子都没见。弟弟说,哥,我们咋办?他和妹妹看着我,都在等我拿主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看着远处不说话。一辆破旧的班车开过来,是开去雨林镇的。弟弟说,要不我们坐车去雨林镇找。说着他伸手朝车子挥动,班车一个急刹停在我们面前。我朝他吼道,你疯了,我们哪有钱坐车?车门开了,售票员探出头来喊,要去雨林吗?快上车。我摇摇头说不去。售票员尖声骂道,你们不去,那你们拦车搞哪样,几个短命娃儿。班车远去后,我埋怨了弟弟几句,然后说,接下来听我的安排,没有我的命令不要乱行事。又这样站了一会,妹妹小声地说,哥,我们还要去哪找?我说,回家。弟弟问,不找了?我盯了他一眼,吼道,回家。
一陣大风吹来,扬起一片灰尘,从我们头上飘过。我们拍了拍头发,往家走回去。一家小店亮着电灯,恰好照着柜台上的糖,妹妹放慢速度直看着。我说,快走吧,天就要黑了。随口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天真的快黑了,远处正慢慢地暗下来,街上的人家都已经开了灯。我说,我们跑步吧,要赶紧回到家,要不今晚上会遭爷爷骂。想到爷爷奶奶,我才意识到自己闯大祸了,不但没在家煮饭等他们,还带着弟弟妹妹来街上。我有些害怕,握着拳头跑了起来,弟弟和妹妹跟在我身后。妹妹一直说,哥,你跑慢点,我跟不上。我一直催着她快点。实在跑累了,我们就停下来,走一会又继续跑。
快到蓝枫口时,很多狗远远地汪汪叫。妹妹喘着气说,哥,狗会不会咬我们?我说,不怕。路边有一根木棍,我捡起来折成两截,递一截给弟弟,然后让妹妹走在我们中间。走了几步,听到一声马叫,我们抬头看前面,天色比刚才暗多了。弟弟突然说,是幺叔家的马,我听出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辆马车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幺叔和爷爷奶奶都在上面。弟弟和妹妹高兴地喊着爷爷奶奶,幺叔一拉缰绳,马车就停了下来。爷爷跳下车,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吼道,你不在家煮饭,你要跑哪里去?我哭了起来,弟弟妹妹也跟着哭起来。奶奶过来挡住爷爷,对我说,你咋一点事都不懂,带弟弟和妹妹到处跑。我委屈地哭着说,妈妈跑了,我们是来找妈妈的。奶奶抱着我和弟弟妹妹,也跟着哭起来。爷爷吼道,你妈早就想走了,她要走就等她走吧,你能找到吗?说着又想过来打我。幺叔拉住爷爷,说不要打了。接着又对我们说,快上车回家,不要在这哭了,丢人现眼的。
一个星期后,我辍学了。
早上我洗了脸,背着书包准备跨出大门,奶奶突然走过来,我感觉她有话要对我说,便停下望着她。她犹豫一下,开口说道,今天就不去读书了,吃了面条你带弟弟妹妹去山上捡粪。爷爷正好从卧房走出来,边走边说,今年就不读了,明年想读再去读。我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临,早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于是立即点点头,把书包挂回墙上。不读就不读吧,反正我的成绩也不好,连组词造句都还不会,时常被语文老师打手心。
奶奶在乱糟糟的方桌上摸了半天,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抓起一把面条,往厨房走去,估计觉得不够,快到厨房门口又返回来加了一点。我走进卧房,弟弟和妹妹睡得正香,我扯了扯被子,把他们喊醒,大声说,快起床。弟弟显得不耐烦,把被子拉回去。我吼道,马上要去做活路了,你们还睡。我把被子卷起来,他们才不情愿地揉着眼睛起床。
弟弟妹妹洗好脸后,面条煮熟了。奶奶取出五个碗放在桌上,然后用调羹往油罐里挖油,每个碗放一小点,再加入盐、味精、辣椒,把面条夹进碗中,浇一瓢热汤,搅拌一下就可以吃了。我端起碗的时候,奶奶从锅里把最后一筷子面条夹给我,说今天做活路,多吃点。我和弟弟妹妹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吃着。
吃完后,奶奶找来两个背箩和一个桶,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捡满了就背去地里。我和弟弟背上背箩,妹妹提着桶,理了理衣服就出发了。走几步我又跑回屋,从书包拿出一本书丢在背箩里。我想,在山上扔纸飞机一定可以飞得很远,不禁兴奋起来。
很快我们爬到了山上,风一会左一会右地吹,但动手干活也就不是那么冷了。我们青枫口的人都喜欢在后山放牛,因此这里牛粪很多,而且几乎没有人捡,因为除了我家,其他人家都养着猪牛马,圈里的粪已经足够当作肥料。我和弟弟妹妹比赛着,看谁捡到的牛粪最大。我们同时看到前面有一坨牛粪,可弟弟动作快,冲过去伸手一抓,谁知这坨牛粪的表面干了但里面还没干,弟弟的五个手指沾着暗黄的牛粪,他把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做出呕吐的表情,我和妹妹哈哈大笑起来。
捡了一会我有些累了,便提议休息一会。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撕下我从家带来的书页折纸飞机。弟弟说,我们来比赛,飞机飞得最远的赢一坨牛粪,飞得最近的输一坨牛粪。妹妹表示不愿意参与,弟弟看着我,我说,来就来,哪个怕哪个。我三下五除二就折好了,弟弟紧跟着也折好了,看到他折的纸飞机我就知道他输定了。我们把纸飞机的头部放到嘴边吹了几口气,然后喊一二三,一齐扔出去。弟弟的纸飞机失事了一般,转着圈子掉了下来,而我的纸飞机借着微风往山下的树林飘去,最终落在树林深处。弟弟从他的背箩里捡一坨牛粪扔给我,不服气地说再来一次。我们比了十几次(我那本书都快撕去了三分之一),弟弟的背箩快见底了,而我的背箩快满了,他有些难过地说,不比了。看着他的模样,我觉得好笑,便捡起几坨牛粪扔回他的背箩里。
妹妹连一架纸飞机都还没折好,她一直折了拆、拆了折,那张纸都被弄皱了。我说,不会就不要折了,浪费纸。妹妹说,哪个讲我不会折,我要折一架可以飞很远很远的飞机。弟弟凑过来问,要飞去哪,飞去北京吗?在我们心里,北京是最远的,我们再也说不出比北京更远的地方。妹妹说,不,不飞去北京,飞去雨林镇。我的心轻轻一震,又想起了妈妈。对了,正是妈妈告诉我们北京是最远的地方,那时候我说长大要去北京,妈妈笑着说那就好好读书,有文化了才能去。现在估计妈妈怎么也想不到我已经不读书,正带着弟弟妹妹在山上捡粪。我感觉鼻子酸酸的,一阵风猛地吹在我脸上,竟然有些疼,我伸手揉眼角,有泪水。
妹妹又重新折好了纸飞机,这一次她没再拆开,站起身来朝山下扔去。飞机在空中画了一条曲线,高度慢慢降低,看似就要掉落。一阵风突然从身后吹来,吹向妹妹的纸飞机,它晃动了一下,突然随着风升高,然后往前直飞去。我以为会像我的那些纸飞机一样消失在树林深处,但是没有,它缓缓地飞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和弟弟妹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妹妹开心地喊道,飞机飞去雨林镇,飞去接妈妈回家。我向更远处看去,依旧是一些灰暗的云。妹妹的纸飞机越来越小,飞进云雾中,看不见了。我知道,它载着我们三兄妹的心愿,往雨林镇飞去了。说不定妈妈在雨林镇的某个角落一抬头,纸飞机就掉落下来,她诧异地伸出手掌,飞机就落在她手心里。这时候她也许就会想起我们,说不定还流下几滴泪水,然后决定马上回家看我们。
一声牛叫让我回过神来。有三个人正赶着牛往山上走来,我对弟弟妹妹说,动手。我们又手忙脚乱地捡起来,一坨牛粪像是跟我作对一样,我捡起时因过急没拿稳,从手中掉进草丛里,我走过去捡,一脚踩滑踢到牛粪,牛粪就顺着山坡滚下去了。我看到这坨牛粪撞到一块石头,又继续往下滚,砸在一个人的额头上。我仔细看,这个人是大头的幺叔,我的心一下子慌了,弟弟妹妹也跟着慌了。弟弟说,哥,咋办?我没回答,心怦怦地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三個人很快就跑到我们面前,大头的二叔指着我们问,是哪个?我们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是哪个?这一次他突然提高声音,妹妹被吓了一跳。我轻声说,是我。他冲着我吼道,你想死吗?接着一巴掌打在我头上。我不敢看他,小声地说,对不起。他又吼道,对不起有用吗?接着他去旁边捡起一块牛粪朝我扔过来,我不敢避让,站在那里说,我不是故意的。在我张嘴说话的时候,那块不大不小的牛粪准确无误地飞进我嘴里。他们三个开心地笑起来,这才放过我。走的时候,大头的二叔还不忘指着我说,你给老子注意点。我强忍住泪水,吐了几口口水,背上背箩,哽咽地对弟弟妹妹说,我们去那边捡。
我们爬到另一座山,调整好情绪,又开始捡粪。黑老三不知从哪冒出来,站在一块石头上看我们,他笑着问我,你不读书了?我懒得回应他。他又说,不读书要捡一辈子的粪哟。我还是懒得回应。过了一会他又说,你妈妈会回来的,她回来要喊你去学校读书的。妹妹握着一块牛粪,抬着黑亮的眼睛问黑老三,我妈妈哪天才会回来呢?我碰了妹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嘴。黑老三說,她是去找钱,找到钱就回来。弟弟也停了下来,望着黑老三。我吼道,快捡粪。黑老三嘿嘿笑着,对我说,不要捡粪了,回学校好好读书,读书明白好多道理,就不会走你爸爸的那条路了。我愤怒到极点,朝他吼道,关你哪样事?他点燃一支烟,扔掉熄灭的火柴,朝他的两头黄牛走去。
我们继续捡粪,似乎有了心事,都默默的,不再像刚才那样嘻嘻哈哈。大概半炷香的工夫,两个背箩和一个桶都满了。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有一种成就感,就像同桌欣赏他试卷上的一百分一样。我突然有了一个发现:一背箩牛粪和一百分是可以画等号的。想着想着,心里开心起来,不禁咧嘴露出笑。弟弟和妹妹问我,哥,要背去地里了吗?我回过神来,看山脚下的地,有很多人在做活路。我慢慢地找,找到两个细小的背影,那应该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对弟弟妹妹说,走,背去地里。我和弟弟背起背箩,妹妹提着桶,往山下走去。走了不远,弟弟和妹妹都说很重,他们倒出了一部分,说下午再过来拿。偶尔还是有人来捡粪的,我怕被人捡走,于是把自己背箩里的牛粪踩紧,又空出了一点空间,把弟弟妹妹倒出的牛粪捡进去。
沿着弯来拐去的山路,我们走一会休息一会,走了很久才到地里。爷爷奶奶正在挖地,泥巴看起来很硬,他们每一锄头都很用力,但却只挖出一小点。旁边一块地是陈独眼家的,他正在犁地,甩着鞭子抽打那头大肚子的母牛,随之一串粗话就从他嘴里喷出来。不管他怎样打怎样骂,那头母牛还是走得不紧不慢的。但他还是继续打继续骂,我觉得他那语气里透露出有牛就很了不起。我和弟弟妹妹把牛粪倒在地里,坐下来休息。
我问奶奶,这块地要栽哪样?奶奶说,栽黄瓜。弟弟问,过年就可以吃黄瓜了吗?奶奶笑着说,还早得很,过完年才开始栽。妹妹问,还有多久过年呢?爷爷说,还有两个月。说着爷爷放下锄头,坐在锄把上,裹了一支叶子烟点燃。妹妹问,妈妈会回家过年吗?一阵冷风忽地吹来,把妹妹说的话吹远了。我们似乎都没有听见,没有谁回应妹妹。
爷爷继续抽着烟,奶奶继续挖着地,我和弟弟继续望向雨林镇的方向。
一个多月后,妈妈突然回来了。
上午十点钟左右,我和弟弟妹妹开始煮饭。今天是星期天,奶奶没安排我们做活路,只叫我们在家煮饭等他们。就在我和弟弟生火却生不燃的时候,屋外淘米的妹妹突然惊喜地喊,妈妈!我的眼睛被烟熏出眼泪,于是不高兴地朝妹妹嚷道,你发疯了?妹妹开心地说,妈妈回来了。弟弟抢先一步跑出厨房,我放下火柴也跑了出去。远处正走来一个人,有点像妈妈,待走近些后,确实是妈妈,她依旧穿着那件花色毛衣,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妹妹丢下米盆,朝妈妈跑去,我和弟弟也跟着跑去。
我们簇拥着妈妈回到家,几只鸡正在啄盆里的米,见我们后一哄而散。妈妈放下包,抱着妹妹,摸着她的头发,怜爱地说,你的头发两个星期没洗了吧。说着妈妈哭起来,妹妹也哭起来,稍一停弟弟也跟着哭起来,我没有哭,但眼泪不断从眼角挤出来。哭了一阵后,妈妈对我们说,走,我带你们去街上买衣服,买了衣服就回家烧水给你们洗头发。妈妈又背上包,我们跟在她身后走出门,几只鸡又在啄盆里的米,我才想起煮饭的事情,于是说,我们还要煮饭等爷爷他们。妈妈说,我们快一点,买好了就赶紧回家来煮。我把米盆提进厨房,锁上门,和妈妈、弟弟妹妹一起往街上走去。
为了赶时间,我们抄近路,沿着细小的田坎走。在田里做活路的人看到我们,惊讶地跟妈妈打招呼,问她这段时间去哪了,妈妈笑着说去外面打工。那些人问,找到大钱了吧,要带三个娃儿去街上?妈妈笑着说,找到哪样大钱哟,带他们去街上随便买几件衣服穿。那些人又说,过完年还要去打工吗,去的话带我们一起,在家做活路得不到几个钱。妈妈说,等过完年再说了。我们走不远,那些人便小声地议论起什么来。
妹妹问,妈,你真的是出去打工吗?妈妈说,是的。妹妹说,当时你为哪样骗我们说是去赶场给我们买糖?妈妈笑着说,等一会到街上就给你们买。弟弟问,妈,你是去哪里打工,雨林镇吗?妈妈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说,不是,远得很。弟弟又追问,那到底是哪里?妈妈说,北京。我知道妈妈是骗人的,她不可能去北京,但我还是问道,北京大不大?妈妈说,大得很,你好好读书,以后去了就晓得。我想告诉妈妈我已经不读书了,但想了想还是没说,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弟弟妹妹没在意这件事情,叽叽喳喳地吵着,向妈妈问起了别的。
不一会就到街上了,妈妈带我们朝一栋三层楼走去,妹妹问要去里面做哪样,妈妈说,去交罚款,交你的罚款。妹妹是超生的,被罚八百块钱,爸爸坐牢前交了一百,爸爸坐牢后,妈妈东拼西凑交了两百,妈妈离家的那段时间,爷爷奶奶又到处借钱交了两百,现在还差三百。虽然今天是星期天,但是交罚款的地方随时都是上班的。妈妈交了罚款后,带我们走进街上最大的一家服装店,三下五除二就给我和弟弟妹妹每人买了一套衣服。正准备回家时,妹妹突然说,妈妈,你答应给我们买糖的。妈妈轻轻拍着她的头说,你的记性还不错嘛。妈妈又带我们在一家小商店买了那种彩色的糖,我们边吃着糖边说话,高高兴兴地回家。
远远地看到我家门口有人。妹妹说,爷爷他们回家了。我仔细看,说好像不是。走近些后,确实不是爷爷奶奶,而是三个陌生人。是哪里的亲戚来我们家呢?弟弟问。我们都看着妈妈,等她告诉我们答案,但妈妈没有说话,我发现她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再走近些后,看出那三个人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陌生的,另外一个男人不陌生(一点都不陌生),正好是那个驼背。我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转眼看妈妈,她几乎无法向前迈动脚步,我知道事情一定比我想象的还复杂。
那三个人看到我们,马上朝我们快步走过来。驼背的右脚踩进一个坑里,险些摔倒,幸好另一个男人扶住他。驼背放慢速度,狠狠地指着妈妈,骂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很快他们就到了我们面前,弟弟妹妹躲到妈妈身后,当时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猛地走到妈妈面前挡住那三个人。驼背的手指到妈妈的脸上,吼道,你这个×婆娘,我还以为你能跑哪去,原来只是跑回家呀。我感觉有口水喷在我脸上。妈妈说,我没跑,我只是回来看娃娃,准备看一眼就回去的。驼背又吼道,你回来看娃娃,为哪样不给我讲一声,为哪样把我的钱全部偷走?妈妈说,你不要乱讲话,我没偷,你的钱一直放在你身上,我咋偷得到。
那个女人一把把我拉开,开始搜妈妈的身,搜出了两百多块钱。驼背气极了,推了妈妈一把,质问道,还有呢,还有几百块钱,你用去哪了?站在一边的那个男人开口了,他对妈妈说,你要跟他过就好好过,不跟他过就好好讲清楚,你为哪样偷了钱就跑?妈妈说,我没偷。那个女人看了我们一眼,朝妈妈嚷道,你没偷,那这两百多块钱哪来的,这三个娃儿提的新衣服咋买的?妈妈依旧说,我没偷。驼背吼道,你还嘴硬!接着他一巴掌打在妈妈的脸上,妈妈顺势倒在地上,驼背又一脚踢在妈妈的头部。弟弟妹妹护住妈妈的头,大哭起来。我把新衣服一扔,往地里跑去。我听到弟弟喊了一声,哥,你去哪?我头也不回地说,去喊爷爷回家。
我和爷爷奶奶跑回家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屋里传来弟弟妹妹细小的哭声。我们走进屋里,妈妈躺在床上,弟弟和妹妹坐在床沿。我问,那三个人呢?弟弟说,走了。妹妹补充道,把我们的新衣服也拿走了,还扛走了家里的两袋苞谷、半袋米。都这时候了还关心新衣服,我盯了妹妹一眼。奶奶过来看妈妈,见她全身上下都是伤,奶奶便不停地叹气,叨唠着说,你是咋搞的?你是咋搞的?爷爷在一边骂道,你想丢人去外面丢,不要回到我的这个家来丢人,你让我们两个老的、让三个娃儿把脸放哪里?妈妈不回应,但我听到她小声地抽泣起来。奶奶对爷爷说,事情都已经出了,你就不要骂了。接着奶奶又对我说,你去看王二伯在家没有,请他来给你妈看一下,找点草药。
王二伯一家人正在吃饭,见到我站在门口便问我吃饭没有。我说,王二伯,我妈……我不知道怎么说,没说下去,眼里含满泪水,几乎要哭出声来。王二伯像是明白了,匆匆吃完碗里的饭,放下碗筷,提着他经常用来装草药的包,拉上我走出院子。到了我家,爷爷递烟给王二伯,有些不好意思地抱怨道,太丢人了,太丢人了。王二伯摆摆手,去床边为妈妈检查。好一会后,他回过头来对爷爷奶奶说,肚子和胸口的外伤都很重,怕还有内伤,送去医院检查吧。妈妈突然说,没哪样大问题的,你找点药给我包扎,再找点药给我熬水喝,过段时间就恢复了。我感觉妈妈是用力说的,因为她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大。爷爷奶奶都表示没钱去医院,只好按妈妈说的去办。王二伯取出两种药,捣碎后混合在一起,用开水浸泡后,放在妈妈的伤口处,包扎好,又取出好几种药,说用来熬水喝,每天喝两次。临走时,王二伯补充说,如果有鸡,杀一只鸡一起熬,吃了鸡肉,效果会更好。
我和弟弟妹妹用包谷粒把家里的幾只鸡引过来,费了一番工夫才抓到一只,是那只灰色的母鸡,正是下蛋的时候,奶奶有些舍不得,但最终还是杀了。我们守着火炉,锅里飘出鸡肉味和药味,妹妹不时地吞口水。熬了一个小时,我们把鸡肉和药端到床边,妈妈喝了一点药,却不吃鸡肉,说吃不下,不想吃,让我和弟弟妹妹吃。弟弟和妹妹有点想吃,但我盯了他们一眼,他们就不敢乱动了。妈妈把药喝完后,我把鸡肉端回厨房,打算第二天再用来熬药。
我们又在床边守着妈妈。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们说着话,我感觉到她很痛苦。妈妈问,今年是一九九几年?我说,一九九九年。妈妈说,你算一下,你爸爸哪一年才能回家来?我早就在心里面算好了的,便脱口而出,二〇〇四年。停了一会,妈妈说,如果我死了,你们要好好读书,等你们爸爸回来。我说,妈,你不会死的,把这个冬天过完,你就好了。妈妈对我说,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读书。我点点头,哽咽地说,妈,你不会死的。弟弟和妹妹哽咽着说,妈,把这个冬天过完,你就好了。妈妈的眼角有泪水,她费力地伸手擦掉。
我在心里想,今晚跟爷爷奶奶说,明天回学校读书。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把这个冬天过完,妈妈就好了。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