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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湖光曲(小说二题)

2020-08-31聂鑫森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大田口罩

聂鑫森

大年初一去拜年

三九隆冬,天亮得遲。

稠稠的曙光从厚重的寒云后,憋着劲一点一点往外挤,滴落到青瓦屋顶上,再缓缓地顺着屋檐往下溅淌,然后穿过玻璃窗漫进屋里来。墙上的大挂钟,不急不慢地敲了七下,曙光也随着每一响钟声微微颤动,似乎被敲痛了。

裘富贵打了个灵噤,睁开了双眼。他怎么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做梦吧。他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摸了摸左手腕,那里贴着一个狗皮膏药,还在膏药外缠了几圈纱布。他用手指去捏了捏,痛得差点要喊出声来。睁开眼不等于醒了,感觉到彻骨的痛才是真正的醒。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从这排屋子的顶端头,传来了弹棉花的声音,“嘭嘭——呛”,“嘭嘭——呛”,很好听。不禁赞叹道:“这个劳得尊老爷子,这个劳弹匠,太勤快了,大年初二就弹起了棉花!”

裘富贵四十岁了,几曾住过这么讲究的卧室?一屋子漆得红光闪亮的老式家具,全是好木头打造的,雕花圆柱大床、双门立式大镜柜、长书案、虎足茶几、圈椅、鼓凳。床上的新垫毯、绣花被,又软又暖和。床对面的墙上,挂着装了木框的湘绣六尺横幅,圆月东升,映照着一丛丛开得正艳的各色牡丹花,题款为:“花好月圆”。

这是劳得尊专为他儿子一家常备的住处。春节前,武汉出现了新型冠状病毒,而且向外流传,惊动了千家万户。为不被感染,政府倡导不出门、不走动、不聚餐、不拜年。劳得尊的儿子工作于株洲,一家人就没有回老家来。

裘富贵之所以住进了劳家,是因为昨天,也就是大年初一出远门拜年,没想到原本穿村过镇的长途汽车停开了,更没想到各村村口都有专人把守,不让外村人通过,他又没戴口罩,只好绕道而行。他住的村子是茶陵县云阳山深处的艾叶村,要去拜年的地方叫石板村,在炎陵县的东北角,有四十来里路。平日他只在艾叶村的里外转来转去,外出走长路,只有大年初一去拜年。

每年的大年初一,天还没亮,裘富贵就出门去拜年。湖南俗话说:“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儿子称为“崽”,女婿叫做“郎”。意思是正月初一儿子给父母拜年,初二女婿去岳家拜年,初三初四给干娘和其他的长辈拜年。他是去给父母拜年吗?不是,父母早过世了,石板村只有远房的堂弟和表弟,还有几个侄子。这不合礼数,却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家里穷。他甘心当小辈,去讨人家的高兴,轮番着去住几天吃几顿饱饭,然后得到一些馈赠的肉食、茶油,还有几个小红包。

因为家穷,身体又干干瘦瘦,裘富贵才“倒插门”到艾叶村来做女婿。岳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有个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奇货可居。岳母已过世,岳父病病歪歪离不开汤药,两个男孩子在读初中和小学,老婆只能干些菜土里的轻松活和做家务,作田、揽点村里的零活干,全靠裘富贵。虽说村里帮助脱贫,由养殖公司代养了几头牛、羊,也就有些进项,却不过是得到温饱而已,致富难于上青天。

裘富贵是草草扒了几口饭,趁天没亮就悄悄溜出村的。村里有规定,谁出村都要向村长报告,他不蠢,一报告就走不成了。每次去拜年,他什么见面礼都不带,也不带干粮,有车就坐车,没车就走路。四十里路,也就走四个来小时,正好在中饭前赶到。这一回就邪门了,村村虽通公路,却不能穿村而过。村口的大幅红布标语,一点都不客气,什么“胡乱串门,等于杀人”。什么“请吃是鸿门宴,吃请是寻短见”。他只好绕开大路走小路,七弯八绕,找不着方向了。天上飘着小雪花,老北风比刀子还尖利,削骨剜肉。他又冷又饿,到黄昏时,来到一个村子口,浑身乏力,一脚踏空,栽了个大跟头,赶忙用左手撑地,手腕碰在一块石头上,他大喊一声:“痛死我了!”

就在这时,有一条汉子朝裘富贵跑来:穿着长大衣,手臂上套着红袖章,脸上蒙着口罩。他把裘富贵扶起来,问道:“你是哪个村的?天要黑了,还在外面乱跑。”

我叫裘富贵,是艾叶村的,我要去石板村拜年,迷路了,求你赏口水赏口饭。”

“身份证!出门也不带口罩!去给爹娘拜年,孝心可嘉。你们村有武汉回来的人吗?”

裘富贵掏出身份证,递过去。然后,低声说:“爹娘早没了,我是去给亲友拜年。我们村没有武汉回来的人。”

“犯得着初一出门吗?太小看自己了。”

“人穷……气就短……”

“这里是劳家村,我叫劳得尊,年过花甲了。来,跟着我,到我家去。你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免得他们担心。”

“劳爷,我没手机,家里也没座机。”

“……”

夜色如帘,从天上落了下来。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村,再来到一个小院子前,劳得尊叩响了大木门上的铜环。不一会,院门打开了,伸出一头白发,是劳得尊的妻子。

“老婆,家里来客人了,他叫小裘。”

裘富贵忙双手抱拳,说:“给老妈妈拜年了,祝福寿安康!”

劳夫人忙说:“客气了。哦,你怎么没戴口罩?”

“忘记带了。不是……忘记了,是我嫌贵,没有买。”

“这个小钱不能省,感染了病毒会受大罪。”

劳得尊说:“你的嘴巴说多了,我问了他,他们村没有从武汉回来的农民工。”

“那就好。”

院门关上了。

他们走进堂屋里,灯光亮得耀眼,一盆木炭火烧得红旺旺的。

劳得尊摘下口罩,说:“麻烦老婆去浴室,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小裘冷透了身子,要好好泡一泡。你再找出儿子穿的内衣、内裤、毛线衣、绒裤、羽绒袄子,让他里外都换上。”

劳夫人答应一声:“好咧。”

劳得尊又对裘富贵说:“你别见怪,泡热水澡,驱寒又杀菌。你里外的衣服,都要丢掉,放心,换的衣服不比你的差。这叫主客俱安。洗完了澡,让你先喝一碗姜汤散寒,再给你碰伤的手贴上膏药,然后我们吃饭,当然要喝几杯白酒。届时,用我的手机给村上人打个电话,免得村长焦心、家里人担心。”

“谢谢劳爷!”

……

想到这里,裘富贵赶忙起床穿好衣服,拿上劳夫人为他备好的牙刷、牙膏、毛巾、漱口杯,去了卫生间兼盥洗室。他对着镜子,特意照看了一下自己,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黑色的西式外长裤、猩红色的羽绒袄和蓝格子围脖,衬得他容光焕发。然后,他快步去了劳爷弹棉花的工作间。

门一推开,“嘭、嘭——呛”的弹棉花声立即戛然而止。

裘富贵打一拱手,大声说:“劳爷,我给你拜年了!”

劳得尊忙放下木棰,解下弹花长弓,再摘下口罩,回一拱手,说:“小裘呀,我们同喜同贺!”

“劳爷,起得早,上工早,不愧是劳动模范。”

“往年我要过了初七才开工弹花,和儿子、儿媳、孙子说说话,那是一种快乐。这个春节他们没回来,心里空了一大块,大年三十和初一,我都是天没亮就开始弹棉花了。昨天下午,轮到我在村口值班,才有幸碰到你。来,先坐下聊天。昨晚我们吃饭喝酒到十点多钟,我交代老婆,今天的早饭晚点吃。”

两个人刚刚坐下,劳夫人马上送来了两杯热茶。

“劳爷,弹好一条棉被怎么收费?一天能弹几条?”

“我十六岁就拜师学艺,一眨眼五十年了。不是吹,弹匠行里我算是个人物。一天弹四条棉被毫不费劲,晚上决不加班。新棉花弹成被子,五十元;老棉被弹成新被子,六十元。”

“哎呀,劳爷是赚大钱的!这弹棉花的声音为什么总是‘嘭、嘭——呛?”

“小裘,你很上心啊。弹棉花的功夫在于弹,左手握弓,轻轻下压,右手拿木锤敲打用牛筋做的弦,弹的节奏是两打一拉,拉是在两打之后把弦使劲一抽,不让棉花绞在弦上,所以声音是“嘭、嘭——呛”。弹好棉被的初型,用牵纱竹棍将各色的纱线纵横铺在棉被的正反两面,如一张网把棉絮固定,纱线铺得匀称不巧,可以铺出各种吉祥图案的才叫绝活。铺完纱,还要包角。最后一道工序,是用重木圆盘压磨被面,使它平整、光亮,有个好看相。”

“劳爷说得很轻松,学起来就难了。”

“你想学吗?”

“想……就怕学不会。”

“小裘呀,学出一门好手艺,不须向人讨饭吃。我牢记师傅说的话,没吃过亏,任它岁月有什么坎坷,人总得盖被子睡觉,用勤劳换得报酬,就会得到社会的尊重,我喜欢我的姓名‘劳得尊。用劳动去求得富贵,而不是去乞求别人的施舍,被人施舍是被人怜悯,总是抬不起头来。你说对吗?”

裘富贵艰难地点点头,脸上热辣辣的。

劳夫人在门外喊一声:“吃早饭啰——”

劳得尊说:“吃饭去。小裘,昨晚我劝你别去石板村了,你说还是要去。也好,你不熟路,还怕被人拦,吃完饭,我带上袖章陪你走一趟。有条近路插过去,两个小时可到达。”

他们是九点钟动身出门的。

劳夫人特意寻出一个口罩,让裘富贵戴上。又用铝食盒装了八个盐茶鸡蛋,以供他们走饿了填填肚子。劳得尊把一个大旅行背包背到背上,鼓鼓的,重重的。然后,向妻子挥挥手,说:“我们会一起回来,你准备准备晚餐的下酒菜。”

裘富贵说:“我要在那里住几天。”

劳得尊说:“那要看人家留不留客呀。”

“劳爷,你背个包做什么?”

“你有六家亲友,我给你备好上门礼,是我儿子从株洲快递来的‘唐人神卤制品,一共六大盒。”

“我从没上门送过礼。”

“这次必须送,你才有脸面。”

裘富贵泪水“哗”地淌了出来,说:“裘爷,谢谢,你让我有个人样子……我求求你,背包让我来背,我的左手腕伤了,双肩没伤,力气还在。”

“好!”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来到石板村村口。劈面是一幅挂在两树之间的长红布金字标语:“少吃一餐饭,友情不会淡;少上一回门,亲情照旧浓。两个戴红袖章、戴口罩的汉子,上前挡住了他们。

裘富贵正要说话,劳得尊忙抢先发声:“二位老乡,我是劳家村村委会成员,也是村防疫抗疫临时领导小组副组长劳得尊。”他边说边指了指手臂上的红袖章。“这位是裘富贵,先到我们村探亲,没有任何不良症状,今天来此看望一下几个亲友,请放行。”

两个汉子听了,点点头。又问裘富贵要去探看什么人,得到回答后,再打手机过去一一验证,然后才说:“只能去一个人,谁去?”

劳得尊说:“他去。我在这里等候。”

“劳爷,你回去吧,他们会留我的。”

劳得尊看了看手表,说:“一个小时你没出来,我就走了。”

“好……吧。”

四十分钟后,裘富贵小跑着回到村口。

劳得尊对那两个汉子挥了挥手,说:“谢谢。我们走了,再见!”

裘富贵低着头,眼光里透着伤感,步子迈得很沉重。

“小裘,他们没留你?”

“我每敲响一户的門,磨磨蹭蹭才出来一个人,戴着口罩,把门打开一条缝,我便大声说‘拜年,再把礼盒递过去。口罩后传出一个声音,说村里有规定不能留人住宿,对不起了。接着递一个小红包给我,又说你怎么还送东西来?‘唐人神是名牌啊。疫情不知什么时候刹车,家里吃的东西也不多,就不麻烦你提回去了。什么话?”

劳得尊忍不住摘下口罩,别过脸去大笑了几声,然后把口罩戴好,说:“疫情发生,是个好借口,人家并不希望你来拜年。往年是碍着面子让你进屋,今日可以很堂皇地打发你走。不过,他们会大吃一惊,你居然冒着风险上门来拜年,还送上一份礼,他们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我们到路边用旅行包垫地,坐下来歇口气,再吃几个盐茶鸡蛋止饿。”

“要得!”

裘富贵在路边小心地展平旅行包,从劳得尊手上拿过装盐茶蛋的铝食盒,恭恭敬敬地说:“劳爷,不,是师傅,你坐下,我来为你剥蛋壳。”

“怎么能让你动手?”

裘富贵站到坐好的劳得尊面前,毕恭毕敬鞠了一个躬,说:“今天我就拜师了,跟着你学弹棉花。我会记住师傅的话:学出一门好手艺,不需向人讨饭吃。”

“是我师傅的话。”

“那我就记住师爷爷的话。还有师父的大名:用勤劳换得报酬,就会得到社会的尊重!”

“我高兴。你师娘在家里准备饭菜了,我们爷俩要好好喝几杯。哈哈!哈哈!”

不远处的树杈间,惊起一对喜鹊,喳喳喳地叫着,拍打着翅膀飞向高高的云天。

鸭客

烟波浩渺的天波湖,嵌在湘东几个县的搭界处,有好几十平方公里大。虽然比不得洞庭湖的壮观,但景状大体相同:“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湖的四周,是一个一个的村镇。只是彼此相隔很远,湖中还点缀着洲岛和垸子,垸子是在条件好的洲岛筑起一圈高堤,有田有林有村舍,也就成为了村子的格局。

在湖区,有种田的、打鱼的,也有专门放养鸭子的鸭客。三四个一伙,都是男人,驾着船,赶着成百成千的鸭子,停停走走。水里有鱼虾,岸上有青草,翻耕过的田里有虫子有蚯蚓,鸭子肥了,鸭蛋多了,就近卖掉换钱。这个行当看起来很浪漫,但很辛苦,年轻人不愿意干。

惊蛰过后,月亮湾的鸭客们赶鸭下水了。往年是立春后就要动身的,交春一日,水暖三分。但去年冬武汉瘟疫发作,弄得全国的城乡都闹起了防疫抗疫,家家禁足,直到今年的惊蛰,疫情才有些好转。鸭客们得到村长的批准,又测过体温,备上口罩和药物,这才踏上了风波路。

这一群鸭客共四个人,属于本村“鸭鸭合作社”的一个小组。正规编制是三个人:龙雨生、刘长风、李大关。还有一个编外人,二十岁出头的后生子,叫马疾。马疾说,这一个多月憋得心口发闷,想跟着鸭客出来吐口长气,不要工钱,自带口粮,还帮着干活。

刘长风、李大关很乐意,问小组长龙雨生:“龙爷,一个村的人,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年届五十的龙雨生,瘦瘦精精,一张长脸黑而有棱角,下巴上蓄着一小撮山羊胡。他出身于鸭客世家,十二三岁就上船干活,见惯了风浪,而且继承了父亲的另一门技艺:用土方子给人治病,还懂艾灸、针灸,也不收费。他若在哪个村停留,村民都很欢迎。比如,有村妇乳房发红、变硬,而且痛得厉害,这是奶水淤积所致,他叫病人先用葱白煎汤熏洗,再另用葱白捣烂如泥敷在乳房上,每天两次,十天后完好如初。像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鸭客都喜欢跟他共事,甘愿听他的指挥。

龙雨生目光逼视马疾,说:“到别的小组去!”

马疾说:“我爹要我跟着你。”

“我又不是年轻妹子,跟着我做什么?”

“你会赶鸭,还会看病……如果我病了,你可以应急,我爹说的。”

龙雨生嘴角绽出一丝诡秘的笑,说:“你……肯定另有想法。上船吧。”

半大的鴨子,呼啦啦一大群,下了水乱成一锅粥。

龙雨生从怀里掏出三寸来长的小铜喇叭,吹出很短促很严厉的声音,“嘎、嘎、嘎”,鸭子马上聚到一块,安静地往前游去。

两条船的中部都装着半圆形的舱篷,每船两个人,一个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个站在船尾荡桨。

马疾是湖区长大的,双桨荡得顺溜。龙雨生站在船头,背影很直很稳,好像是站在平地。手中的这根长竹竿叫吆鸭竿,竿端绑着一个木勺,若要指挥鸭阵朝哪个方向走,或者有调皮的鸭子离了群,就用木勺舀起一勺水泼过去,不用人吆喝。在岸上的田土里,则舀起一勺稀泥抛掷过去,鸭阵立刻井然有序,像受过训练的士兵。

马疾说:“龙爷是真正的鸭司令。”

“你想当鸭客吗?”

“暂时不想,先去外面打工,赚点钱,也看看世界。然后,再投到龙爷的门下来。”

龙雨生忍不住仰天大笑,笑过了,回过头来问:“眼下各村开始春耕了,犁翻的水田里有泥鳅有田螺有蚯蚓,鸭子喜欢这一口,我们先到哪个村扎营?”

“能不能去水头村?呵,就是水头垸。”

“我们沿着湖走,方便,那里远。”

“龙爷,我手机上有微信,我读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家病了人,还不肯出村去治……”

“好吧……我们去。我先给村长蔚大田打个手机,这是礼性。”

“还是龙爷做事有章法。”

第二天的下午五点钟,龙雨生一行来到了水头垸,泊好船,用自带的苇席在岸边围出一个鸭圈棚。龙雨生用小喇叭一吹,鸭子就乖乖地进了这个临时的“家”。

马疾问:“龙爷,我们马上进村去?”

“不忙。老刘、老李,你们先搭个灶做饭做菜。寒气重,我们要好好喝顿酒。”

话音刚落,一个姑娘朝这里跑过来,头系红丝巾,身像风吹柳,一边跑一边喊:“龙爷,我爹请各位到我家去!”

龙雨生朝姑娘挥了挥手,然后瞥了一眼马疾,马疾的脸蓦地红了。

姑娘跑到跟前说:“我爹是蔚大田,他病了,请龙爷去看看。我爹说了,你们是远客,请你们去吃饭。你们也别睡在船上,都住到我家去,家里有空房。我呢,叫蔚蓝。”

“蔚村长太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待我去拿了药箱来。”

马疾说:“对,这玩意不能不带上。”

“把我们的被子、床单也带上,留一套在船上,晚上得有人值班。”

“好的。”

蔚蓝在前面带路,领着大家进村去。

蔚家有个大院子,院中威武地立着一栋红砖青瓦的三层小楼。人口却简单,老两口加一儿一女。儿子还没有结婚,长得武高武大,是个好劳力。

堂屋里,头扎长巾的蔚大田,脸色蜡黄,不时地咳几声嗽,穿着很厚实的老棉袄。

“蔚村长,几年不见了。”

“龙爷,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精神一振。”

“病了?”

“风寒感冒。有人说恐怕是新冠病毒症,我才不信哩。”

“我先给你看病?”

“好。”

蔚蓝给各位沏上了热腾腾的豆子茶。蔚夫人赶快进厨房去了。

蔚大田和龙雨生坐到八仙桌边。龙雨生打开药箱,取出脉枕,先给蔚大田切脉,然后再看舌苔,又问他胸口闷不闷、肚子痛不痛。

“蔚村长,我来治,你放心。”

站在蔚大田背后的蔚蓝,说:“爹,我说这不是小病,你不信。我说家里还有哥哥蔚刚,劳力够了,想出去打工,你也不肯。我都二十岁出头了,除在县里读过中学,还没有去过大口岸,亏死了。”

龙雨生笑了,说:“你是宝贝女,你爹舍不得啊,将来就近找个好女婿,几多好。”

“爹就是这个想法。这些日子,我想去垸外走个人家,他也不同意。村里的船都封了,他不开条子,谁也不敢动。”

大家都笑了。

“蔚村长,我给你艾灸。”

龙雨生取出手指粗的艾条,用打火机点燃,依次温灸(隔穴位半寸远熏叫温灸)蔚大田的合谷、足三里、太冲几个穴位。合谷在双手虎口的上方,太冲在脚背的中下部,足三里在过膝下的外侧,每个穴位温灸十到十五分钟。

蔚大田微微闭起眼,感到很舒服。

马疾、老李、老刘、蔚刚,坐在靠墙的小桌边,一边喝茶、吃炒红薯片、嗑葵花籽,一邊聊大天。

马疾说:“老刘、老李,眼下一些大城市开始复工了,条件比往年都优惠。”

“你小子消息灵通,说说看。”

“我们县五天后,凡是要去上海打工的,先在县城集中,有专车送往长沙的黄花机场,再统一坐飞机去。”

“谁出路费钱呢?”

“县里负责包车送机场,飞机是上海那边包的,下了飞机又有专车送到招工的企业,不要花一分钱路费。”

老刘惊得吐出了舌子,说:“老李,可惜我们年纪大了,要不也去坐坐飞机!”

“唉,生不逢时,想也是白想。”

龙雨生瞟了瞟蔚蓝,她听得很入神,细长眉毛一跳一跳的,禁不住使劲拍了一下她爹的肩膀。

蔚大田睁开眼,说:“你鸡爪子发痒了?以为我是木头做的人,人小力气还不小!”

“爹,我怕你睡着了受凉。”

艾灸毕,龙雨生说:“睡前还要做一次。每天做两次,连着做三天。只是要在府上叼扰这么久,对不住。”

“龙爷呀,是我耽误你们做工夫了,是我对不住你们。今晚,我们要开怀痛饮。老婆,上菜哟!”

龙雨生说:“大田老弟,你这几天不能喝酒,因为你正在治病。我们就不讲客气了,可以开怀痛饮!”

“我遵医嘱,以茶代酒,如何?”

“可以。”

大家热热闹闹吃过晚饭,然后是各自洗漱,再在木炭火盆边喝茶、聊天。

龙雨生在十点钟的时候,又给蔚大田温灸了一次。还用带来的几味中药配出一个清肺祛邪的方子,让蔚夫人去熬制。然后,他对马疾说:“你年轻,今晚去船上睡,顺带看管鸭子。”

蔚大田说:“小马也辛苦了,让我儿子去吧。”

“鸭客有鸭客的规矩,你莫操心。”

“天黑,我怕小马路不熟。”

“爹,我去送马疾。你吃了药就好好睡吧,发出一身猛汗,明天就好了。”

龙雨生说:“大田老弟,你有好儿好女,让人羡慕。”

第四天早饭后,太阳出来了,到处金晃晃的。龙雨生对蔚大田说:“你的病基本上好了,我们也该告辞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的病,中医叫偏寒温症,不单是伤风感冒。好在是初发,我这点手段还可以应付,你尽可放心。”

“谢谢龙爷,谢谢各位。我们一家送你们到湖边去!”

当鸭子扑打着翅膀,欢叫着下了水。龙雨生站在船头,掏出小喇叭,吹出一长串悠扬的“嘎——嘎——”声,然后双手抱拳道别。两条船和鸭阵,便缓缓远去。

走了一大段水路,龙雨生回头看看泪眼婆娑的马疾,问:“你和她就这样别了?”

“我在前面湖边的团子镇下船,在那里等她。我请了一个开机帆船的朋友,今晚悄悄去水头垸接她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坐船去县里。“

“再双双坐飞机去上海打工,美得很呵!”

龙雨生挥动手中的吆鸭竿,舀起一勺勺湖水,用力向空中撒去,阳光下水花飞溅,五彩缤纷,惊得鸭阵“嘎、嘎、嘎”一片乱叫。

老刘大喊一声:“龙爷放礼花了!”

老李说:“小马,这妹子俏俊,还懂事理,你好有福气!”

不远处飞出一行白鹭,斜斜地曳向高天,翅膀上流动着阳光,响着浏亮的风声和水声。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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