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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寒空

2020-08-31杨知寒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松林

杨知寒

陈松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瘦,瘦在全身所有的地方,但最直观的表现是脸上。他曾经是个很魁梧的人,个头超过一米八,体重一百七十斤上下,红光满面,精神矍铄,顶着一脑袋黑油油的卷毛。两家四个老人里属他活得精神,所以当他被宣布生了重病的那一天,大家的悲伤都极为节制,并不觉得那是多天塌地陷的事儿。直到近两年,陈松林连表情都变化了,脱相令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可以理解,骷髅是做不出像样的表情的,他欠缺一点儿活生生的皮肉感,而陈松林脸上早已挂不住肉。他活成一个保持着原有身高的衣架,用严重缩水了的肩膀去努力撑起那些尺码过大的衣裳,到了风大的春秋天,这里的北风就像鱼群一样从他晃荡的袖筒里拥挤进去,在胸口膨胀出气囊一样的虚空。他总是喘,但戒不掉香烟,仿佛正是那一丛烟雾从老房子里升起将其包住的时刻,能让他感到气壮一些。毕竟那两根手指掐烟的姿态,还是和一个健康的好人一样,那种好人才能享受的闲适感,才是给人带来安慰的药方。

今天是周末,陈松林一家坐儿子陈俊文的车去看二手房。看中一套,一楼,带个小花园,房主领他们走完一个个房间,最后带到这个已经荒园的前院,指着地上还没完全平坦的土垅说,这里曾经成功种植过辣椒和小葱,那一年他们全家都没怎么上街买菜。如果不是要去投奔在南方结了婚的儿子,他们也不舍得卖。陈松林的老伴白雅琴那天穿了件和年龄不大相称的粉色防晒服,看起来挺新潮,插着上衣口袋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用脚丈量,嘴上却不置一词,相当持重。话都是儿媳和姑娘在说,两个女人分别站在房主两侧,说出的话和站位一样,都试图将人左右夹攻,盼望房主一旦疲于应付了,价格上就能有松动。人人都能看出陈松林的满意,只鉴于老太太没最后表态,不敢进攻得太狠了,即便陈松林在边儿上勤着给房主递烟,即便后者吸烟的速度根本不如他递得快。陈松林自己找了个能坐的地方,把孙女陈晓琳叫过来,爷孙俩感情始终很稳定,有点互敬互让的意思,能算半个朋友。陈晓琳打小就在大人们的要求下,像背课文一样背诵那些在聚会上被爷爷一遍遍重讲的内容,关于他早年间为这个家族拼搏的历史,年代和概要,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都已烂熟于心。只是她不可能完全体会陈松林的人生。那些故事留给她的整体感觉像一重大雾,无边无际,神秘莫测,无法洞然,却仍坚定地告诉陈晓琳,它背后的景致只能是壮观,而这就是爷爷希望留给人的印象。陈松林半天里抽完半包三五,露出一条膝盖,拍拍,示意晓琳坐。陈晓琳不敢坐,十四了,怕给他枯瘦的骨头坐折,再添一个病。见招呼她不来,陈松林开始挤眉弄眼,让她以为有个秘密在那头。陈晓琳于是才过去,蹲下,听爷爷问她喜不喜欢,说他准备买下来,等他没了,把这儿留给她。让她现在就想好,买下来先给她留个屋,这个屋让她随便选。陈晓琳在陈松林视线的鼓励下,一人走进这间贴着出卖广告的屋子,大人们都在前院,她离他们的谈话声越来越远,最终步子停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这间房朝阳,有飘窗,光线直射进来,能瞧见有灰尘在空中旋转跳舞,星辰般细碎,像一整个宇宙被抽取出一束。陈晓琳开始想象住在这个房间里的样子,躺在地板上的样子,她计划给房间上把锁,再把钥匙藏在除了她没人知道的地方。到了家人都入睡的晚上,像窃贼一样溜出去,随手锁门,来到前院无人分享的花园,长久站在星空下头。

那天看完房子,一家人在外面吃了顿午饭,结束时是下午一点,陈俊文跟白雅琴说,他下午要去钓鱼。反正家离的不远,其他人就散步回去,他不送了。陈松林仍想钻进副驾驶里,被白雅琴揪老鼠一样揪在半道儿,问你跟着干啥去。陈松林臊眉耷眼,再度招呼起陈晓琳,晓琳,来,咱们都钓鱼去。他希望能将集体活动的时间延续得长一点儿。这时候只需要儿子再表一个态度,就能成行了。可是儿子不愿意。陈俊文看了母亲一眼,白雅琴便会意地将陈松林扯到一边儿,让他眼睁睁看着那辆早年间由自己出钱的丰田车载着儿子一个人向出城的方向驶去,消失在车道上。这时陈晓琳抬头看他,发现陈松林紫色的嘴唇上下打哆嗦,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将那块布料也打出轻微的震颤,像揣着一块马达。

陈松林最后就由着口袋里那块马达发出的震动,带动两腿,硬是朝与家相反的方向,一转头走出五百来米。他不回头,不管身后孩子们怎么叫他,白雅琴又是如何骂他,都装作听不见,心里却接收得无比清楚。他脚下穿着一双不错的皮鞋,走路不太费力气,鞋底柔软舒适,鞋面光彩照人。一直走累了,陈松林停下来看看,光凭脚上这双鞋他就能好得来一点儿心理上的舒坦,从脚面这个高度看去周围三五条马路上所有的同龄人,多数是布鞋,革鞋,少有他穿戴得体面。陈松林恍惚自己仍然年轻,矫健,意气,一晃回到八三年。那年夏天他走在北京长安街上,穿着白绿相间的格子衬衫,棕西裤,白皮鞋,新烫的头发在额头上一打一打,都是成团的小卷,让戴着红眼镜人高马大的他,看起来像个外宾。如今陈松林呼出一口气,胸腔里轰隆隆的,这座小城市正午时分不大的车流量,却排出不少的黑烟,躁动得他走几步就分不出方向,更别说走了这么远。他离开这里到北京闯荡时是三十来岁,回来时已经六十二岁。对这里更多的记忆还是小时候,几家人住在一起的大杂院,最先开业的百货大楼,以及在百货大楼边上最先拔起的一幢居民楼。那时候的陈松林高瞻远瞩,毅然带领全家从大杂院搬了出来,白雅琴高兴坏了,什么事都听他的,张口闭口我们老爷子。陈松林去过北京,做成过生意,知道什么叫城市中心,什么又叫商圈。所以他看中了那幢居民楼,且直接选中了最高的一层,七楼。白雅琴起初还不愿意,说爬楼如何如何累。陈松林面对妻子和几个孩子,用先知一样的眼神一个个抚摸过他们未开蒙的脑袋瓜,说,站高望远,站高才能望远。换个意思,你不往高站,谁知道你能望得远?现在,陈松林站着的这个街口,往远看,已经看不清楚他们家那幢楼。倒不是城市真如陈松林预见的那样发展迅猛,把他家的楼轻易盖住了,所有一切只是旧了。像在垃圾场上立着个破旗子,七楼的那点儿高度,成了最突出的旧。陈松林不想回家。他摸摸身上,皮夹子不算鼓,还有五百块,可他想消费,想把钞票递出去,换一些好听的话儿。他往百货大楼走,先看了一楼的手表剃须刀,服务员时不时看向陈松林干瘦的手腕上晃荡着的那块儿金表,他总是用手腕去甩它,仿佛它让他很不舒服,仿佛柜台里的商品都让他很不舒服,给了服务员巨大的心理压力,她们不知道怎样取悦他,只能抱歉地送他离开。陈松林再来到五楼,卖家居用品的地方,终于看中一套陶瓷工艺品,六个青花瓷的小人儿,年画娃娃一样,喜笑颜开蹬腿嬉闹。他问服务员有没有礼盒。服务员便知道他要买来送人的,連说有。陈松林若无其事地拿起来一个,端详说,买也就是玩玩,给小孙子。服务员是个四十上下的妇女,把找好的礼盒拿出来,打开,一个个小瓷人儿珍而又重地望里头搁,不住说,那您可得看着点儿,别让孩子给打了。陈松林把眼睛瞪过去,音调放炮仗一样升高说,打怕什么?图孩子高兴。

他其实知道自己家里不需要这套东西,他了解妻子,更了解他如今在她心里的分量。陈松林拎着那套被装进精美盒子里的无用的工艺品,知道它既不是玩具,也不是摆设,仅仅是他想要留住的一种好心情,这种心情值得花上四百九十九。陈松林过完马路,七楼就在百货大楼对过儿,穿过一个漆黑的大门洞,再经历两个垃圾堆,就是它大敞四开的防盗门口。别说防盗,关上都费劲。陈松林屏着呼吸,想坚持住,能在上七楼的过程里少闻一点儿楼道里的臭味,那些臭味来自每一层的拐角处,垃圾在每一个墙角堆放又衍生,小广告则追随着每一级楼梯,追到每户人家的铁门上,如胶似漆,牛皮癣一样落地生花。陈松林上到二楼半就停下来,胸腔里的轰隆声把什么都盖住了。他喘不上气,连臭味儿的供应都十分紧张,人大口呼吸着,仍然觉得氧气稀薄,在被不断抽取和流失。陈松林只能等待,原地休息五分钟,再爬上两分钟,爬到五层时心里觉得有半天功夫都用完了,楼道里的窗子上遍布油污,黄澄澄的,看不清外头的天色。他也没有遇上任何人,像在沙漠里徒步。这时陈松林眼前出现了白天里去看的那套房子,他想象着,如果搬到了那里,他可以随时随地出去遛弯儿,回来一层楼不爬,开门就是厅,多好。再也不用呼吸楼道里的臭味儿,他会有个独栋的花园,像那些电视里的外国老头一样,坐在躺椅上,喝冰镇饮料,吸烟,睡着。他把手上的袋子放在七楼门口,敲了几下门。白雅琴打开门先看到了地上的袋子,然后才是陈松林气喘吁吁的笑脸,他简直是得意。后者一到家就把自己安置在了卧室的床上,翻身睡去。白雅琴和女儿在客厅打开包装盒,看见价签的白雅琴发出一声咆哮,而陈松林像是在梦里打了一个激灵。他其实并没有做上梦,只是在身体的虚弱感里浮游,他挺害怕陷进这种感觉,害怕真正的放松会让他死去,于是晃晃悠悠,疲惫翻腾,而不驱散。

你回去睡一会儿吧,陈俊文的大姐跟他说,这儿有我。你回去看看妈,晓琳又发烧了,一老一小不知道在家啥样。陈俊文从殡仪馆外的凳子上起身,走向停车场。他腰间扎着一条麻布的白腰带,箍着皮夹克的下摆,迎风吹动。往家开的路上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四十岁,眼袋很重,和陈松林去世前的脸孔毫无相似的地方,也许他需要瘦上几十斤,才能和父亲看起来像对父子。事情发生得很快,快到它真实发生了的那一刻,所有人最先判断的都是它的真假。那时候陈俊文正在自家药店里查账,妻子在上班,女儿刚吃了感冒药,请假在家,休息发汗。大姐和姐夫在外面跑养老金的事儿,七楼家里只有白雅琴和陈松林。他接到母亲电话时,还以为是母亲生病了,因为她听起来那么虚弱,还有点儿胆怯。母亲总是害怕在上班时打扰到他,打电话时总是尽可能加快语速,今天这通电话却拖延了很久。陈俊文还记得上午母亲打电话时,听筒那边传递出一种奇异的氛围,好像七楼不是七楼,是七层楼高的冰窖,白雅琴则劫后余生,身上还挂着冰碴。她冻得直哆嗦,话就两句,颤得挺久:小文,你爸死了。你爸死了——

啊。陈俊文问她任何内容,她都不再说话,可现在想起来,让陈俊文感到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也陪着母亲,在电话里长时间地沉默了。他们双双拿着话筒,就那么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让时间义无反顾的流逝,仿佛一种对峙。最后是白雅琴放了电话,声音轻轻地。陈俊文关上店门,出门儿前瞄了眼手机,刚才通话时长两分半。他禁不住在车程上反复问自己,是不是有其他内容被他给忘了。

白雅琴一个人在陈俊文家的沙发上坐着,陈俊文进门的时候,发现她目光呆滞。办好了都?白雅琴问儿子。陈俊文点点头,问晓琳在干嘛。白雅琴说睡了。他在母亲身边坐下,一小时前他们都出现在七楼,一等他进门,白雅琴就拥抱住儿子,小姑娘一样呜咽。他问我爸在哪,她就指指里头,老两口住着的那间卧室里。陈俊文走进去,当年裝修时铺满墙壁的淡绿色花纹壁纸依然完好,中午的阳光照在上头,让那些花朵的纹理更为清晰,且带着梦幻。房间里还有一个三座皮沙发,颜色是深绿的,罩着白雅琴从早市买来的沙发罩,这些是整个房间里最为清新的色彩。此外便是乌木的衣柜,梳妆台,还有一只四角大床,也是乌木的,沉重阴郁地横在当中间儿,铺暗红色床罩。陈松林躺在枕头上,面色泛青。陈俊文懂得一些医学常识,先去判别他的生死,再试图急救,都得到了心灰的答案。他打电话问妻子应该怎么办,妻子说还是要打120。他打了,说明情况后,120拒绝上门拉尸体。白雅琴站在卧室门外,她不再哆嗦,也没有进来看的意思,陈俊文便一直坐在陈松林床边,等殡仪馆来人。等待的功夫里,陈俊文觉得这屋子有些热,起身去开窗。他推了好几下才把窗子打开,似乎很久没人开过这里的窗了。成家后,他每次来七楼都只是在客厅里看看电视,在餐厅吃完白雅琴做的饭,很少来他们卧室里。陈俊文呼吸着开窗后的空气,不转身,无比希望一转身陈松林就能咳出声音,脑袋扭动,仿佛他这么长久地躺着,仅仅是因为缺氧。可陈松林一动没动。陈俊文看着死去的父亲,他躺的地方不太平整,死前似乎左右翻身,在床单上留下大片的褶皱,但也始终没能离开这张床。尽管陈俊文无意在这个时候刺激母亲,还是想要问个清楚,陈松林在这半天里是怎么去世的。

你上午出门了?陈俊文隔着门,问母亲。白雅琴还是没进来,家里就他们两个,且没别的声音,话跟话之间传得很清楚。白雅琴说她出去了,打麻将。每天中午回来给陈松林做饭,今天她还回来得比平时早。起初她以为他只是多睡了一会儿,陈松林现在觉多,你把他叫醒,他就跟你急。陈俊文倚在窗台上,点起一支烟,听她说。他平时几乎不在母亲面前吸烟,也不在妻子和女儿面前。但他们都知道他吸烟,除了陈松林。陈松林是真正相信,他的儿子是不会吸烟的。想到这儿,陈俊文有意让自己离陈松林的尸体远一点儿,让烟雾往外去。他说,你应该时常进来看看他。他这病,脑出血,之前又不是没犯过,你咋也不注意。白雅琴说,儿啊,你就别怪你妈了。陈俊文不再说话,白雅琴则在说完这句话后低低地抽泣起来,七楼在安静中发瘆。殡仪馆的人打来电话,让他们自己把人弄下去,七楼太高,担架上来不方便。陈俊文盯着躺在床上的陈松林,跟母亲喊,你进来呀,搭把手给我。白雅琴仍然不敢靠近。陈俊文只能自己把陈松林身上的被单掀开,劲儿一大,连他上衣也从底下掀开了一半,露出凹陷的腹部。陈俊文有点儿迟疑。他想起小时候,他的头趴在陈松林的啤酒肚上,那里像个浑圆的山丘,现在则像血肉都被抽干的盆地。

她突然开始害怕,因为疼痛不来自身上其他地方,在老年终于找上自己的一种病,居然是莫名其妙的腿疾。就好像是当初谁也不曾料想壮得像牛一样的陈松林,最后的死相是那么枯干,事件一一带有因果的宿命感,这种感觉让人逃也逃不掉,带来心理上一种隐秘的丧气。白雅琴选择在陈松林过世后仅一个月就买下这幢新房子,尽管她还没有听到闲话入耳,也猜到该有什么样的闲话。她没去为如何堵上那些人的嘴巴花费精神,无论如何,对陈松林的治疗她从没说过放弃,一直伺候他到死,别人还能说出些什么花样?何况外人能知道的何其有限。但即便是和几个子女,白雅琴也从不张口解释,为什么新房说买就买了,为什么比起白雅琴人生里所有花钱的时刻,这笔巨款的消费都更为痛快敞亮,不作犹豫。她当然还记得那次他们全家去看房时相中的,那个带小花园的一楼。她也喜欢,人老了总是喜欢亲近泥土和粮食的,喜欢耕种,喜欢被耕种的感觉唤醒那些留存于童年的记忆,借此短暂回春。陈松林后来总是催促她拿钱出来,她给他的理由也无可挑剔,拿钱买房,拿什么给你治病?她给爬楼梯时不得不停下休息的陈松林温柔地拍抚后背,不断地鼓励他,说等他,反正回家也没着急的事,慢慢爬呗。陈松林有时甚至会在楼道里停下,原地抽一根烟。那些时刻里,在像现在厨房里升腾起的这些烟雾一样,陈松林脸上的眉头慢慢舒展了,他看她,能恢复一些过往的神气。尼古丁的用处被无限放大,他老去的眼神在那重烟雾后头仿佛被再度注入了一种来自往日的指示。陈松林穿着陈俊文不再想要的米色Polo衫,一手插在裤兜里,就那么一面吸烟一面目不转睛瞧着她,叫她,老白婆子。白雅琴也不说话,思虑对方的期限到底还有多近,他们有很多年是夫妻,也有很多年彼此叫不准彼此的位置。

白雅琴完全陷入久违的回忆,一旦陷入,想蹬腿爬出来,居然很艰难。像是她在记忆里也一样地瘸了。她是一直和他生活到最后的那个人,即便他去世的那个时刻,她也并不在身边,可仍只有她最熟悉,枕边人的身体状态是回天无望,还是只徒有其表的好转。

那个时刻在几时,白雅琴比任何大夫都估计得更清楚。所以她不可能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买下一间新房,余生继续忍受夜里的睡不着觉,睁红眼睛去辨别一些似是而非的声音,躲在被里任冷汗降临。水壶上的按钮猛地跳动了一下,红点消失了,壶嘴上冒出一道白气,将厨房里已趋向消散的香烟冲得稀薄。白雅琴这才能从自己的记忆里往外爬,掐掉香烟,往水瓶里灌热水。她早上还没有吃饭,平时都是在打牌的路上到早市买点吊炉饼豆腐脑,囫囵灌进肚里,也就拉倒,现在胃里有点空得慌。她犹豫要不要做饭,毕竟中午儿子还要过来,不给他张罗顿午饭,吃了再走?对这个儿子,白雅琴始终是惦在心尖上的。可做饭就得买菜,买菜就得下楼,小区里就有个超市,出门并不远。她咬咬牙,挪步到外屋去拿外套和裤子,坐在椅子上一条腿一条腿套裤子时,汗水下来了。她突然决定不出去,一边想着陈松林过去上楼下楼时脖子上淌的汗道儿,一边给儿子打第二个电话,觉得自己没必要和陈松林混成一个样。

小文啊,你中午过来顺道给妈买点菜。她终于将自己成功挪到了沙发上,这沙发还是七楼卧室里那一个,被原样搬到了这个更为宽敞的大厅里,罩和过去同样的沙发罩。这里几乎所有的摆设都从七楼移植而来。她嘱咐陈俊文,去饭店买点儿现成的菜吧,我腿疼,做饭太累。陈俊文嗯啊着,说那你就别做了,我们吃了过去。他说晓琳也要跟着来,看奶奶。直到放下电话,白雅琴才回过味道,儿子说和孙女吃完过来,因此不买菜了。那她吃什么?面对着没被打开的漆黑的电视机,白雅琴的病腿开始发抖。她手里仍握着电话,看起来就像是电话通得电,把老太太坐着给电了个通透。

白雅琴一直保持着坐姿。陈俊文有这的钥匙和门禁卡,他和陈晓琳到的时候,正是十二点,刚进来他们谁也没有第一眼瞧见她,都以为在房间里没出来。因为家中实在是太静了。到他们都换好鞋子,陈晓琳蹲在奶奶的腿边,大喊她爸过来看看。陈俊文从口袋里掏出带来的膏药贴,撕开,一股草药的清凉苦味儿,细心给母亲贴上,用手拍得很熨帖。白雅琴扭头哭了起来,陈俊文想到母亲应该还是孤单,可是他也不能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妻子不会同意的。父亲走了不到半年,母亲在他面前还一次没哭过,因此这第一次的暴露出脆弱让陈俊文比任何时候都充满耐心,他同在沙发上坐下,用一只手搂住白雅琴。但陈俊文怎么也想不到,母亲肚子里比心里更难受,可看儿子这样,她也说不出什么。儿子就是儿子,木讷,死板,能担事,却不能把事儿像膏药一样贴得那么平整,严丝合缝。他看不出他都错过了什么。女儿又远嫁在南方,丧事办完很快就回去了。她想和他说点心贴心的话,但陈俊文每次过来总是待上几分钟就走,有时仅仅开了门,站在门口看她一眼,皮鞋都不脱。白雅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丢弃在农院里的老狗,她活着,负责看着这幢房子。陈俊文则需要偶尔过来确保这里没有意外的损失。

孙女对待这间新房的态度与儿子明显不同,每一次陈晓琳不仅是进来看,还要挨屋都走上一遍,好像不查看细了,就会紧跟着忘记一些事。客厅采光很足,看起来比七楼大,阳台上还立了一个藤编的吊椅,底下种了一排花草,在雪纺窗帘的背景下堆积起刻意的田园气息。陈晓琳在父亲和奶奶讨论病情的时候,无心去听,身体在藤椅上来回吊着,继续打量这里的一切。空气里还有油漆的味道,还有一点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烟味。她转头去看,电视柜旁边一排奶油白的酒柜里,擦得晶亮,都是些过期的漂亮饮料瓶,放着久也不喝,过期了更舍不得扔。那些锐澳鸡尾酒的彩色居然还有点好看,只是摆在这里,廉价得过于郑重。两张家庭照片也摆在那里,一张是在陈晓琳满月时摄下的全家福,一张是奶奶三十来岁去影楼照的艺术照。前者每个人都很小,背景是七楼,一家人站在客廳里的一面茶色玻璃前,穿红红绿绿的毛衣,脸上都被打了柔光。陈晓琳几乎看不见自己,离近了才能从肚子硕大的爷爷身上看个清楚,她存身的襁褓被陈松林托在手里,举在当中,像个小小的玩物。后一张照片上的白雅琴一个人就占了全景,脸上有一种伪装出的少女的神态,娇俏和妩媚像贴在人脸上的标签,手指托在腮帮上。她的眼睛看向前方很近的一点,如同那里有一个元首站在那儿同她殷勤,又如同什么也没有,她仅仅看到了由自己发出的光彩,并且深深相信它。

很快,陈俊文便拍拍沙发说,走了。陈晓琳看着父亲从奶奶身边站起来,他离开之前走到了她所在的位置,站到落地窗前往下看。这里还是七楼。任凭当初他们怎么劝,白雅琴都不肯买上更高的楼层,她当时眼睛细眯,有点鬼祟地把儿子叫到边儿上,说,万一电梯停电呢。你让你妈爬十七楼?二十楼?七楼是个她爬习惯了的高度,运动量完全可以承受。贴过膏药,白雅琴觉得腿是好了一些,也跟着站过来。祖孙三代一同望着楼下马路上的车流,中午的太阳低垂刺眼。陈俊文顺手想拉上窗帘,白雅琴不愿意,她喜欢这么往楼下看,看一个个迎来过往的同龄人,那些老头老太太苍老的脑瓜顶。孩子们总以为打麻将是她能够打发独处晚年的最好方法,其实一个人过起日子来,时间之慢要比想象中多上太多。麻友们总有各自回家的时候。在这些时候里,有些像今天还是阳光普照,有些夜幕已经降临,白雅琴便会像孙女刚才那样,吊着自己,摇晃在藤椅上,忽忽悠悠往下眺望,直到繁星满空。她心里认为这里比先前陈松林看中的那个小花园更适合养老,说到底陈松林生前看中的东西没一样是不亏的,比如他生病时买的那些垃圾,比如他还是好人的时候,买的那幢不断贬值的七楼。他只想到登高望远,死也没能坐上电梯,想不到远望其实可以更省力气,只要活到最后。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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