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译《红楼梦》副文本推介模式与接受度研究❋
——基于英语世界的读者访谈
2020-08-31蒋亦文
蒋亦文
张政
北京师范大学
【提 要】本文聚焦《红楼梦》三译本的六个主要副文本元素,对25位英国阿斯顿大学学生进行了访谈。笔者参照社会学实证研究路径,整合访谈数据并探讨不同译本的副文本推介模式与作品接受之间的关系。研究发现:1.受访者普遍希望翻译文学的副文本具备显化的特征,杨译本未使用前言、封底等元素推介作品,这对提高其海外接受度不利;2.阅读翻译文学,受访者倾向选择熟悉的出版商;3.对不了解我国文学的英语世界普通读者来说,副文本是文学外译的一张名片,有时甚至可以决定作品输出的成败。
1.引言
《红楼梦》作为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被誉为了解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其独特的史学、时代性、文化价值是其他文学典籍无法比拟的。国内就其英译研究不在少数,但焦点主要集中于多译本比较、诗词翻译等方面,从副文本考察“红楼译史”的研究明显不足。
副文本概念由法国著名叙事理论家杰拉德·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这拓宽了翻译研究的维度,副文本“随后被逐渐应用于人文学科”(Anna et al.2012:7)。塔希尔-居尔萨格拉(Tahir-Gurcaglar 2007:44)进一步强调副文本在翻译研究中的积极作用,认为“副文本为深刻理解译作的产生与接收提供了参考价值,是翻译研究中一个重要史料来源”。近些年,国内对副文本的考察呈现出由“文学领域逐渐向语言学领域,再向翻译领域扩展延伸”的发展趋势(殷燕、刘军平2017:22),翻译副文本逐渐成为国内副文本研究的“新兴热点和重要研究动向”(同上:26)。
本文首先在整合已有研究的基础之上,采用文献比较的方法,以《红楼梦》较具影响力的三个英译本的四个版本为考察对象,历时探索不同时期、国别发行的《红楼梦》英译本副文本流变。其次,笔者借鉴社会学研究程序,采用访谈法,在收集25位英语世界普通读者关于三译本出版商、封面、版本、前言、插图和注释六个副文本元素评价数据的基础上,获取副文本视角下受访者对这部作品的认知,进而探讨受访者对《红楼梦》不同译本副文本推介模式与对作品接受之间的关系,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详见表1(注:两个全译本的研究重点在卷一)。
表1 研究方法及研究对象
2.三译本四版本的副文本
笔者对三译本四个版本的副文本元素进行了统计(见表 2,“√”表示“有”,“×”表示“无”)。
2.1 三译本介绍
研究对象分别为王际真(Chi-chen Wang)、霍克思(Hawkes)和杨宪益(Yang Hsien-Yi)译本(以下简称王译本、霍译本和杨译本)。王译本的副文本较为丰富,在两个全译本问世之前,在英语世界最为流行。王译本于1929年初版,1958年补译、增订后再版,在英语世界认可度较高,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网站1在介绍《红楼梦》这部作品时,直接将其英译史追溯到1929年,对1892年在香港出版发行的两卷乔里(Bencraft Joly)译本并未提及,乔里的“译文不是很好,甚至有些译文很别扭”(王丽娜1979:154)。
表2 三译本四个版本的副文本元素统计
霍克思(David Hawkes)的《红楼梦》首部英译全译本,由英国企鹅出版社于1973—1986年分五卷在英国本土出版发行,标题分别为《烈火烹油》(The Golden Days)、《海棠诗社》(The Crab-Flower Club)、《异兆悲音》(The Warning Voice)、《绛珠还泪》(The Debt of Tears)和《红楼梦醒》(The Dreamer Wakes),每卷都附带有大量的副文本信息。企鹅出版社是图书品质的代名词,具有较高的权威性,在英国本土乃至世界具有较大影响力和广泛的读者群,深受读者信赖。
《红楼梦》另一部全译本由杨宪益戴乃迭(Yang Hsien-Yi&Gladys Yang)完成,1978—1980年由外文出版社分三卷出版,与霍译本“各有千秋,同样优秀”(崔东丹、辛红娟 2018:91)。新中国文学作品外译事业中,杨戴伉俪中西合璧,为中国文学作品外译做出了巨大贡献,对其副文本进行考查有助于探讨我国国家意识形态对文学典籍外译模式的影响。
2.2 三译本的出版商和封面
“中国文学真正走向世界,‘译’只是第一步,对外出版机构的编辑、出版和宣传等运作方式对译介的成败也会有影响”(同上:92),《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译介过程是出版社知名度渐增,最终跻身主流出版物的过程。
王1929年节译本(封面见图1)出版商为Doubleday&Anchor,1958年节译本由吐温出版社(Twayne Publishers)初版发行,同年,Anchor出版社也发行了王1958年节译本(封面见图2)。霍译本(封面见图3,此处只显示卷一)为平装版,入选“企鹅经典”系列,于1973-1986年分五卷发行。杨译本(封面见图4,此处只显示卷一)由外文出版社从1978—1980年分三卷精装本出版。
图1 王际真1929年节译本
图2 王际真1958年节译本
图3 霍译本卷一
图4 杨译本卷一
2.3 三译本的序言和译者介绍
王1929年节译本由英国著名汉学家韦利(Arthur Waley)作序,序言主要是关于成书背景的介绍,可大致划分为如下两个功能:1)文化功能:对文化差异的解释,如对小说这一文学体裁在中国文学里低下地位进行了溯源;2)推介功能:对王译本的推介。以下各选取一例展示:
(1)Written matter was and by orthodox Confucians still is regarded as a descending scale,at the bottom of which comes fiction(下划线由本文作者加,以下同).(Chi-chen Wang,1929:vii)
(2)It only remains to assure the reader that in Mr.Wang’s hands he will be perfectly safe.(ibid.:xiii)
总的来看,王1929年节译本序言对中国文学及小说这一体裁的发展进行了详尽说明,而对译本的推介仅寥寥数语,其着眼点仍聚焦中国文学和文化,局限于汉学界专业读者。后是译者介绍,分别介绍了《红楼梦》的现实主义、曹雪芹、后四十回底本、脂砚斋底本等。译者介绍后附有主要人物信息和贾家家谱树。
王1958年节译本由美国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马克·多伦(Mark Van Doren)作序。多伦首次把“《红楼梦》定位为超越时间、地域、民族、文化等种种差异而表现人类共同心灵与思想的伟大作品”(杨柳 2019:124),他将《红楼梦》置身于整个世界文学版图之中,其序言推介性色彩较为浓厚,不乏对王译本的赞美之词。如:
(3)Mr.Wang’s solution appears in his admirable style…their equivalents existed in the matchless novel of manners he translates.(Chi-chen Wang1958:v)
此外,多伦极力渲染宝黛爱情故事的浪漫色彩。在翻译活动中,“社会文化因素的操纵也会对译文的形成产生影响,译者不得不对原作进行改写,以适应文化产品的环境”(张政、刘晗2017:134)。为迎合普通读者,其介绍对真正的主题——封建社会的衰落只字未提,而且,多伦将小说中主要人物比作英美文学作品人物,如将宝黛比作“Romeo and Juliet”、“Benedick and Beatrice”2将王熙凤比作“female Malvolio”3(Wang1958:vi),虽然在一定程度为读者了解故事人物及性格特征提供了便利,但也造成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因为这些中西方人物形象并非完全等同。译者介绍是关于作者背景、底本以及关于高鹗后40回一些争议性的问题,介绍后附有贾、史、林、薛家族主要人物的介绍表格。
霍译本没有序言,只对中文拼音系统的说明。第一卷译者介绍长达30余页,内容主要涉及:1)译本底本的介绍;2)贾宝玉与曹雪芹的关系;3)曹雪芹生平;4)脂砚斋底本;5)不同版本导致的歧义及处理;6)曹雪芹借用的技巧,如戏字谜、隐喻;7)译者翻译原则,如忠实;霍闵译本第一卷附录为金陵十二钗介绍、主要人物、贾史王三个家族的族谱。
杨译本既没有名人作序,也没有译者介绍,仅在第一卷有出版商按语,主要关于明清社会阶级矛盾、统治阶级对民主思潮的镇压。此外,按语里出现三段毛泽东语录,受文化大革命后政治环境、主流意识形态影响,排版时皆采用加粗处理,如第二段语录原文:
(4)“To study the development of this old culture,to reject its feudal dross and assimilateits democratic essence……from all the decadence of the old feudal ruling class.”This is also the attitude we should take towards this novel which belongs…… (The Yangs.1994:vii)
就出版商按语来看,此译本既是进行文化传播,也是为了政治宣传。
2.4 三译本的回录、注释和插图
王1929年节译本没有回录,小节的划分也没有固定的标准,排版略显粗糙、欠缺条理,整部译作的架构凌乱、不够精致。
而王1929年节译本的注释仅9条,译者没有充分利用脚注等文外注的形式,而是通过采用文内注的方式,用“[]”、“()”等方式向读者解释说明相关文化背景信息。如:
(5)“The Chias of the Yungkuofu[Honour-to-the State Mansion],”Tzu-Hsing smiled.(Chi-chen Wang1929:23)
王1929年节译本没有插图。
王1958年节译本结构匀称,在译者介绍和正文之间有一页家谱,有着主要人物的名字和身份,名字为意译,后附括号对其音译,这对读者的阅读起到良好的辅助作用。注释大多与称谓、地名、隐语有关。王1958年节译本没有插图。
霍译本共五卷,文内注释极少。这些注释大多是关于前言和附录的索引,与其他译本直接在当页给出注释的做法不同,就数量而言,霍译本注释十分罕见,有研究者认为“为了保证译文的流畅,霍译不用脚注”(陈宏薇、江帆2003:51)。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霍译本的文本内注释相对简短,但其信息量的传达并不亚于杨注……以译语读者容易接受的方式进行精心处理,其地道的英文表达适合英语学习者的学习需求”(蔡宝祎2012:i)。虽然这种做法将读者置于丰厚的源语文化语境中,但同时,也给读者阅读带来了难度,因为读者若要理解原文,就需要不时去译本底部的附录进行翻阅。霍译本五卷皆无插图。
杨译本共三卷,每卷40章,译者对语境信息给予了大量解释性注释,这无疑为读者理解译作提供了方便,但如果能充分利用序言和附录的空间,对一些常用词条的进行解释不失为一种更好的策略。此外,杨译本对文化处理的精彩之处在于那些“直入主旨、词义语境都恰如其分的词汇运用上。意译多用于语言注、文化事物类、文化名称类、文化行为类以及地名中”,但是对于“熟语典故类、书文戏曲类及历史神话人物类则倾向文化注……适合渴望领略语言文化具有异域表达特色的国外文学爱好者阅读”(同上:i)。
杨译本三卷插图设置多出现于故事高潮情节,如第一卷首张插图就设置在林黛玉进贾府。各卷均12张彩色插图,给读者带来视觉体验的同时也增加了阅读趣味性。
3.基于访谈的接受度研究
3.1 访谈设计
访谈对象是25位英国阿斯顿大学的在校学生,来自于化学工程、商学管理、语言与社会科学学院等院系;本研究为抽样访谈,没有对受访者的宗教、背景因素进行细分。受访者男性12人,女性13人;男性分别用M1,M2…M12表示,女性用F1,F2…F13表示,年龄均在20-50岁之间,皆为英国籍。访谈问题得到了阿斯顿大学学习发展中心专业人士的润色与加工,访谈时间持续15分钟左右。
笔者依次将王际真1958年节译本、霍译本和杨译本展示给受访者,要求受访者保持中立(stay neutral),获取其关于不同《红楼梦》译本副文本元素的评价,以及不同译本的副文本引导受访者对《红楼梦》这部作品产生何种看法。其中,针对较有价值的访谈对象,笔者进行了个案研究,展开深入访谈,在获取其关于三个《红楼梦》英译版本的版本、出版社、序言等元素的评价之后,整合数据,进行分析。
3.2《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认知现状
在正式访谈之前,笔者询问受访者,是否了解/听说“Dream of the Red Chamber/Dream of the Red Mansions/The Story of the Stone/Hong Lou Meng”这部作品。25人中,只有F12、F13听说过这部作品,具体原因见表3。此外,就《红楼梦》在英国的接受现状,笔者还对阿斯顿大学语言和社会科学学院汉语语言文学方向执教多年的讲师(以下用Z表示)进行了访谈,数据如表3所示。
3.3 普通读者对英译《红楼梦》主要副文本元素的评价
表3 《红楼梦》当下在英语世界的认知现状
笔者:推介《红楼梦》这样的翻译文学,最大的困难在于什么?Z: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解决意识形态的差别,日本文学在海外市场吃得开,很大程度是由于其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日本有很多作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海外很有知名度,也较受英国读者欢迎。反观中国作家,在国际上基本处于失语状态,即使几年前莫言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作品还是描写中国上世纪落后的面貌,基本上,较为英国读者喜闻乐见的作品都是在描写上世纪中国的落后面貌的。笔者:发行《红楼梦》节译本是否为一种可行之策? Z:越简单越好,但是这也有适度性,如果过于简单会曲解主题内涵,会适得其反。
表4 访谈问题及数据整合
这部作品的篇幅很长,这里有一部节译本和两部全译本,如果你打算阅读这部作品,你会选择节译本还是全译本?在了解三译本副文本基础上,你怎么看待《红楼梦》这部作品,你是否希望进一步了解它?根据国内现有《红楼梦》译介研究,如崔东丹、辛红娟(2018:92)认为,“节译本的推出十分重要,因为中国典籍大都具有数量庞大且篇幅宏巨的特点,一味大幅度输出肯定会影响其传播和接收,而节译本的出现恰好可弥补这一不足”。在访谈开始之前,作者做出了如下猜想:英语世界读者对《红楼梦》这样的翻译文学更倾向于选择节译本。但实际上,节译本和全译本基本上平分秋色,读者并无明显偏好。受访者中,有11人表示在阅读翻译文学时,更喜欢节译本,其他13人却一致表示,如果决定阅读一部作品,就会阅读全部,不希望有内容上的遗漏,还有1位受访者表示,自己会先阅读节译本,以其为参考,如果对情节感兴趣再进而阅读全译本,详见表5。受访者中,只有F12、F13希望在了解副文本的基础之上阅读《红楼梦》这部作品,她们本身就通过课堂、教师推荐等渠道对这部作品有所了解,可以认为她们的阅读动机来自于对中国文学的兴趣。而且,在版本是全译本还是节译本的问题上,她们希望阅读两个全译本,因为这样能全面加深她们对这部作品的了解,另有11位受访者表示可以试着阅读《红楼梦》,其余受访者则不感兴趣(looks different/difficult,read e-books only,etc.)。
图5 受访者对三译本出版社的熟悉程度图
图6 受访者对三译本封面的评价
表5 受访者首选译本原因及关键词
笔者对25位受访者的访谈数据进行归纳整理,如表4所示。
4.结语
相较节译本,《红楼梦》两个全译本副文本的不同点主要体现在操作空间的显化、媒介渠道的拓宽等方面,且不同国别、出版社在某一副文本元素(如前言)对作品推介的侧重点也各不相同。综合25位普通读者的访谈来看,《红楼梦》在英语世界认知能力不高,一方面是由于文化、意识形态造成的隔膜和差异,另一方面,我国文学典籍外宣机制还有待完善。在出版商、封面、版本、前言、插图、注释这六个较为主要的副文本元素中,受访者选择倾向明显的是出版商、注释等,对于版本是节译还是全译,受访者无明显倾向。
访谈发现,虽然个别受访者出于猎奇心理,倾向选择外文社发行的杨译本,但绝大多数受访者更信任企鹅出版社。我国文学典籍走出去,与译入语国家的权威出版商合作,借助其影响力和知名度推介作品不失为一个良策。受访者希望《红楼梦》这样的翻译文学副文本具备“显化”的特征,具体来说,色彩绚丽、标题鲜明的封面能快速抓住受访者眼球,封底阐释、推介文字则使其“情境化”,快速了解作品主题、主要人物和文学地位,而丰富的译者介绍为他们系统了解这部作品的主要信息和文化差异提供便利。此外,大多数受访者希望译作附有插图、注释,插图可以辅助阅读,使故事情节更加生动有趣,注释使得关键信息凸显出来,帮助读者理解译作。对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前言/译者介绍/出版商按语最根本的功能仍是文化推介,促进译入语读者对译作中西文化差异的理解。相比王、霍译本,杨译本的封面虽然吸引眼球,但封底、前言和附录均未得到充分利用。此外,我国文学典籍要走近英语世界普通读者群,应考虑推进图书电子化。
注释:
1 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Dream-of-the-Red-Chamber
2 莎士比亚《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人物,一对欢喜冤家。
3莎士比亚《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人物,一位傲慢的大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