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夏天是什么意思?
2020-08-28
作为一个诗人,我永远感激我童年和少年的夏天都在南方的农村度过。
我记得那一刻一我骑在水田中央的色水牛上,那是1983年或者1985年的某个夏天,我的小腿感觉到牛腹的温热,被阳光晒得干硬的黑毛刺着我的脚踝,而我的脚板底,隐约能享受到牛蹄翻犁的泥巴中冉冉升起的凉气。
我在做梦,梦见巨大的玫瑰在天空中像万花筒一样一朵接一朵无穷尽地开放。那一年我在村里某个知识青年借给我的一本残破的《世界电影》中,读到了《玫瑰的名字》,或者《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介绍……我8岁或者10岁,心愿是做一个中世纪的细密画画家。
当水牛在荔枝树下栖息,我跳进水田边的池塘,撞到许多赤裸的身躯,男孩们毫不遮掩自己尚未发育的阴茎,教它们唱歌。我闭着眼睛在水中乱蹬,银色的光、气泡在深水中蜂拥着,捉住我的手脚,旋即放开……
是的,十岁那一年的夏天,我终于学会了游泳。事实上这也许根本算不上游泳,我的记忆多少把那一段时光给美化了,后来听朋友们说,那时我只是让年龄比我大的伙伴们围着,在小池塘最浅水的一个角落载浮载沉而已。
但是,我毕竟感受到了水的快乐,当我发现就算拼命用双手双脚打着水,我也不能跟得上其他人的身影的时候,我就索性潜了下去。
我把双脚往下一蹬,清凉的塘泥稀稀软软的滑过我的脚丫,我就像一枚废弃了的人造卫星,在水面和池底之间缓缓的旋转着下沉。我彷佛听到了水的笑声….不,那是我的笑声……我的气泡破裂的声音,一条滑溜溜的鱼儿游过我的胳肢窝,它的嘴唇轻轻的咬着我的脸颊,我看见自己在黑暗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噗嗤一声,大量的气泡蜂拥上水面。我在水中一阵慌乱,猛地睁开双眼,池水很清,我看见我的同伴们在前方隐隐约约摆动着的脚、他们的光屁股。突然一阵水花和气泡模糊了他们的影像,好像很久,我的耳边才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后涞我才知道,那是水在喊痛的声音,是童年在喊痛的声音。
少年过去的那个夏天,1988年还是1990年,我读到了日本诗人清水哲男的《少年》:
“让人面对火。把我带进酒。逼我坐在花前、坐在永远年轻的时间前面。
我十二岁。戴着红眼镜。已经无法相见的年轻的双亲安睡在铺满小碟的屋里。我为着什么希望而工作?潮湿的流星。人要过了十二岁真无可救药。牙齿间的风暴。水的外套。我切割时间如泪水。呵,精神,相信行走着的姿式最丑陋的精神。我脱下外套一甩,拓开婆娑流影的退路.……”
日本现代诗不像俳句,没有标示季节的“季语”,我却能感到那一本《黄金幻想:日本现代散文诗选》里所写的少年的季节都是夏天。诗集里最耀眼的一个诗人大冈信在1977年写道:“一个夏天就这样被埋葬”一四十年后,他去世的时候,我也用这个题目写他的、少年的悼诗:
今天就是另一天
我却不是另一个人。
不是那个水红色宽沿帽遮脸
走过巨大坟冢之间的少年
也不是被闪电击落的蜻蜓
不是潜入深水中为丧子哭泣的母鱼
中微子的激流每秒数万亿地
锤炼我的肌肉使它保持美味。
除了生活,我们渴望另一种地狱
.....个夏天就这样被埋葬
我们在一枝箭的尽头行善。
让她带给你所有爱之中最锐利的一种:死。
不过在电影里,除了宫崎骏动画里、是枝裕和的轻喜剧里,夏天的不断绵延拥有童年与少年的柠檬味道,很多电影的夏天都是像诗一样残酷的。我曾经在二十多年前个国庆节的晚上,重看《阳光灿烂的日子》。刚刚告别少年时代成为青年的我,突然加深了对马小军的孤独、失败感的体会,在狂乱的夏日,茫然的自由却令人不知所措,让我们成为一个游荡于空宅、房顶、爱与暴力,最后在空无中沉落的幽灵。
夏天就是如此恍惚,我们在对回忆的质疑中一切都褪色、失去,屈辱与痛苦都化作了一场嬉笑,化作了——流年的泡沫。
还有什么回忆可言呢……
“那一年的阳光异常灿烂,让我觉得眼前发黑。”马小军那句独白永远烙印在我心里,孤独、天真的人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又有谁能说自己是胜利的呢?
另一部我视为最伟大的华语片,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与《阳光灿烂的日子》有异曲同工的夏日激情。两部片分属两岸最压抑的年代,青春却不可抑止地仰首冲向绝境,血性被政治风云冲淡,最后是夏天永不结束的漫长的惆怅。
又很多年后,我从青年走进中年,看到了一部属于愤怒中年回顾昨日的《盛夏》,里面都是些无法等待的人,在那个俄罗斯永不终结的夏天。导演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把更多笔墨放在一代人的觉醒,觉醒后的纠结、悲哀和对自由义无反顾的拥抱中,这些最人性的闪烁星光远胜于宏大叙事。电影里一再回放的那个夏天海滨,俄罗斯早期朋克摇滚明星麦克与韩裔俄罗斯诗人歌手维克多.崔第一次会面,贫穷而快乐的众人连泳裤都没有,在篝火旁脱光了衣服冲进冰冷的列宁格勒之海,才华是他们的全部所有。
也许是我早已老过维克多.崔死去的年纪(1990年,28岁),甚至也老过麦克死去的年纪(1991年,36岁而已)。回看他们的燃烧时光,我更多的是钦佩而不是惋惜。
“多么寂静的夜晚
邻居们听到马蹄声从四面八方赶来
夜晚游荡之人,打扰了他们的安眠
那些无法等待的人们,踏上了远去的路”
——《晚安(CnokoiHagHO4b)》
像是一语成谶的启示录,也像是美丽的福音书,这是维克多崔献给那个夏天无数个夏天的挽歌的一部分,它们永不终结,就如自由本身,只要我们一度拥抱过便注定不能容忍其失去。
十六岁的时候,
他学习成为一个朋克
像伦敦或者列宁格勒的某人
他不知道朋克是天然生成
咬石头时嗑落的地水晶。
二十六岁的时候,
他突然从pogo的人群中抽身
像一个厌倦了错轨列车的扳道工
他不知道错轨是上帝的需要
站在舞台上他突然想起了冥王星。
这就是我的夏天之歌,你说的夏天是什么意思?肯定与我的不同,因为夏天的本质,就是变动不居。My heart is broke/But I have some glue——Nirvana曾经这样唱道,如今我们也可以说“盛夏冰冷,但我有暖气”,我们如此戏谑地回忆起那年夏天痛快淋漓的炎热,然后一起痛哭吧,摇摆吧,回不去了。
廖偉棠
诗人、作家、摄影家,现任教于台北艺术大学,2020年新作《异托邦指南/诗与歌卷:暴雨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