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尊严流放到西伯利亚
2020-08-28谢胜瑜
谢胜瑜
“你这是干什么?”
一个黑暗的秋夜里,风雨交加。卡秋莎在列车只停靠三分钟的小站站台上小跑着。和她有过灵肉之交的涅赫柳朵夫穿着紧身马裤和白衬衣,坐在车厢内靠椅的扶手上,不知道在笑什么。她伸出冻僵的手敲车窗。但火车这时候已经开动了,她又一次猛敲车窗,他的同伴才发现她,却怎么也放不下车窗。这时候,涅赫柳朵夫也发现了,他放下车窗,她却还是没能扒上车。卡秋莎一直沿着木铺的站台跑啊跑,她的头巾掉在地上,涅赫柳朵夫乘坐的头等车厢消失在远处……
“他在明亮的车厢里,坐在有天鹅绒椅套的靠椅上,说笑、喝酒,他把我丢在这里,任风吹雨打。”孩子的父亲无影无踪,孕妇卡秋莎停下脚步,仰起头,双手抱住头,放声大哭起来。
年少时多么美好!在丁香花坛边,涅赫柳朵夫摔倒在水沟里,卡秋莎满面笑容朝他飞奔而来,她握住他的手,他紧抓住不放。她往他身边靠了靠,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凑近她;她并不避开,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吻了吻她的嘴唇。她害羞地跑开了,折两枝白丁香花拍打自己发烫的脸,回头望了他一眼。那时,她是他姑妈家的养女兼使女,他是一个19岁的青年。他每次远远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觉得一切都被阳光照亮,一切都变得有趣、更快乐、更有意义。他甚至纯洁到不知道自己爱上了卡秋莎,也没有想到卡秋莎会在他坐上火车离开后情不自禁地大哭一场!
卡秋莎和涅赫柳朵夫再见面时,已是三年之后。他已经被提升为军官,顺道来看望姑妈,她才又见到了他——她已然不认识的强健、勃发的动物。他越发成熟的躯体里住下了一个贪淫好色的极端利己主义者,一心只顾享乐。他全部的生活就是纵马奔驰、挥舞军刀、挥霍金钱和玩女人。在见到卡秋莎前,他已从同事手里把一个法国太太争夺到手。他再次见到卡秋莎那穿着带有褶皱的白色连衣裙的苗条身材时,感觉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为她而存在。她和他在教堂里按复活节的习俗亲吻,吻过三次后,两人都笑了。
可怕的事情是在复活节后发生的。从教堂回来,涅赫柳朵夫在走廊里强吻卡秋莎时,她惊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怀着美好爱情的姑娘,眼见着他无法挽回地打碎了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面前的他,早已变成了一个动物的人:“我夜里来找你。”夜里,他敲她的窗,他将她搂住。她紧紧偎着他,抬起头用嘴唇迎接他的吻。“哎呀,别这样,快放下我。”卡秋莎嘴里说着,身体却紧紧贴着他。然后,他享用了她。再然后,他在临走这一天,硬塞给了她一个装了一百卢布钞票的信封……
“多么可恶!”经年之后,涅赫柳朵夫在心里痛骂自己,“只有壞蛋才这会这样干!而我,我就是这种恶棍、这种坏蛋!”
战争结束后,涅赫柳朵夫想见见卡秋莎,就又顺道去了姑妈家,卡秋莎却不在那儿了。姑妈对他说:“卡秋莎完全变坏了,她就像她母亲那样生性淫荡。”卡秋莎的母亲是一个未出嫁的农奴,她每年都生孩子,卡秋莎是母亲和一个过路的茨冈人的产物。
“我没有罪!”
被火车遗弃的卡秋莎,日后成了囚犯玛斯洛娃。
卡秋莎不可能再寄宿到他姑妈家。她到处讨生活。生下来的男孩一送到育婴堂就夭折了。她给警察局长当使女,年过半百的警察局长不停地骚扰她,她忍不下这口气,骂对方是混蛋,把他推倒在地;她在林务官家重新找到了活,林务官有家室,却还是狡猾地占有了她,林务官的妻子知道了,扑上来撕打她,把她扫地出门;她到姨妈家当洗衣工,姨妈家蓄着小胡子的大儿子整天缠着她,姨妈却把一切归罪于玛斯洛娃,把她给辞退了;一位老得不行的作家给了她五十卢布,就让她搬到他那儿住;她爱上了作家租住寓所里的一个快活的店员,店员答应娶她,最终却不辞而别……
就在玛斯洛娃穷困不堪的时候,一个专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这个时候的玛斯洛娃既抽焑、又喝酒,牙婆把她灌醉,让她到本城最上等的妓院营生。玛斯洛娃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去当有损尊严的女仆,免不了忍受男性的纠缠和与人通奸;二是去干有保障的、报酬丰厚的经常性的通奸。玛斯洛娃想选择后者来报复诱奸她的军人小伙、不辞而别的店员和所有坑害过她的人。还有一个诱惑在于:牙婆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定做各种质料的衣服,比如天鹅绒的、罗缎的、丝绸的、或者坦胸露背的舞服。就像一些女人在忏悔时经常会说:“爱美使我堕落。”基塔耶娃妓院里的玛斯洛娃从此夜间纵酒行乐,白天沉沉昏睡,陷入了人生的黑暗之中。
在卡秋莎失身于涅赫柳朵夫七年,在玛斯洛娃沦落妓院八年之后,这个女人出现在了法庭上。她有一张白晳的脸、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和一对囚衣下高高隆起的乳房,她路过时,连宪兵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她被指控与人共谋窃取商人钱款及戒指一枚,并投毒致商人死亡。她回答秉持“凡是由我提起公诉的案件就必须判刑”怪论的变态副检察官说:“他一直不让我走,我被他折腾得疲惫不堪。同伴告诉我说她也讨厌他,说给他吃点安眠药,等他睡着了,我就可以脱身了。然后,我把她给我的小纸包倒进了白兰地酒中端给他。要是知道是毒药,难道我会给他喝?就是这样。”
凑巧的是,涅赫柳朵夫是这个案子的陪审员之一。曾经相爱的人久别重逢,她的外貌变化令他吃惊,但最终还是从回忆中找回了她独特的、唯一的精神的人的神态。在那个复活节的早晨,她曾用她爱恋的、因为喜悦和生活充实而满含笑意的眼睛纯洁无邪地看着她心爱的涅赫柳朵夫。
涅赫柳朵夫总是犯错。首席陪审员说:“我们裁定玛斯洛娃有罪,但没有掠夺的企图,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行吗?”“不过要从轻发落。”被玛斯洛娃姿色迷住的商人补充道。首席陪审员解释:“既没有掠夺的企图,也没有盗窃财物,就是无罪了。”陪审员都累了,涅赫柳朵夫显然也为心爱女人的转机而激动不安,竟然谁都没有想到要在答复中补上一句:“是的,但无意谋害性命。”因为这个疏忽,法庭判了玛斯洛娃四年苦役!
玛斯洛娃原本可以无罪开释,只判处监禁或拘留,结果却被发配到西伯利亚服四年苦役。决定判罚的不是事实或案卷本身,而是这么一些人:急着要去和家庭女教师约会的庭长、玩牌到下半夜两点多又去妓院玩了女人的副检察官、一位早晨跟妻子闹过不愉快的法官、另一位习惯以案卷页码数能否被三整除来判罚有罪无罪的法官,再就是包括以被告姿色是否吸引自己来发表意见的商人和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和玛丝洛娃有瓜葛而不敢奋起反驳的涅赫柳朵夫等一干陪审员。
“我没有罪!”玛丝洛娃大喊大叫。涅赫柳朵夫怎能无动于衷、无所作为?
“我是好女人?”
“我要去监狱,我要告诉她,请求她宽恕。如果有必要,我就娶她。”为了满足道德上的需要而牺牲一切去娶她,他为自己作出的决定而感动。
涅赫柳朵夫因为这个想法而精神抖擞,回家就兴奋地让仆人腾空准备结婚用的大房子,并说以后也不要仆人服侍自己。他觉得,玛斯洛娃在坐牢,他不能安心地跟贵族小姐结婚,更不能继续可耻地偷摸着去跟首席贵族的妻子幽会,也不该继续他喜欢的画画这类无聊的小事。
涅赫柳朵夫打通关节终于见到了玛斯洛娃,她对他谄媚地一笑。在她眼里,他已不是当初她纯洁地爱过的恋人,而是她可以利用也应该利用的阔佬,等同于所有千方百计需要她、占有她的好色男人。“别舍不得钱,请个好律师,”她对他说,“我想求您给点钱,哪怕十卢布,不用太多。”
涅赫柳朵夫向庭长打听改判的办法,然后花一千卢布找到律师写好上诉状纸。他把状纸送到她面前给她签字,说:“如果这个状子没有用,那我们就向皇帝上诉。我们要尽一切可能去做。”她没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是自我抱怨:“要是当初请个好律师或是他们知道我认识您就好了。”她甚至还请求他帮助一个被冤枉的老太太。
涅赫柳朵夫答应试试,然后说出了他认为最要紧的事:“我要赎罪,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我决定娶你。”玛斯洛娃一脸恐惧,那双微微斜视的眼睛停住不动。“用得着这样吗?”她恼恨地皱起了眉头,满脸涨得通红,“我是苦役犯、是妓女,可您是老爷、是公爵,别让我弄脏了你。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身价只是一张红钞票。”涅赫柳朵夫无地自容:“你无法想象我感到对你犯下了多大的罪。”“我感到犯下了罪行……”她气愤地、讥讽地模仿道,“当初你却不感到犯罪,而是塞给我一百卢布。瞧,这就是你出的身价……”“我知道。卡秋莎。”他抓住她的手。“你离我远一点。你在今生利用我来消遣取乐,来世还想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这张丑恶的胖脸。你想跟我结婚,这永远办不到。我宁可上吊。”涅赫柳朵夫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还是不改初衷:“我请求你嫁给我。哪怕你不愿意,我也要跟你在一起,你被发配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玛斯洛娃嘴唇开始哆嗦:“这是您的事,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涅赫柳朵夫打定主意继续为玛斯洛娃奔波,并为跟随她到西伯利亚作好准备。他决定不再经营田产,把全部土地租给农民。他还计划连房子和地产都不要了。“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那里有的是跳蚤、臭虫、肮臟……这算得了什么?如果需要我忍受这些,我也得忍受。”他知道,玛斯洛娃是他生命中重露玉面的月亮!得知他想和干过那种事的玛斯洛娃结婚,他的姨妈夸他:“你是十足的傻瓜。但我喜欢。”接下来,他忙的都是和玛斯洛娃关联的事情:为她向枢密院提出上诉,把老太太的案子递交上诉委员会,到宪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厅请求释放女犯舒斯托娃。
他在为她奔忙的时候,又听到了她的桃色新闻:她跟一个医士勾搭上了。他尽管觉得委曲,却为此羞于启齿。他说:“不管结果怎样,也不管出什么事,我的决心是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的。”涅赫柳朵夫心里想的是,让她去跟医士调情吧,这是她的事。他爱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他哪里知道,玛斯洛娃虽然不愿原谅他、恨他,其实早就又爱上了他,而且爱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做到了。她戒了酒、戒了烟,也不再卖弄风情,还乐意到医院当勤杂工。但她拒绝和他结婚,不愿他为她作出牺牲,她只需他不认为她还像过去一样劣性不改,不要看不起她。
尊严最终得以复活:玛斯洛娃凭着女人的敏感发现政治犯西蒙松在爱她,和涅赫柳朵夫爱的是一段往事不同,西蒙松爱的是今天的她。西蒙松认为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是一个不平常的女性,品德特别高尚。为了不欺骗西蒙松,她总是尽力而为,把自己美好的品德表现出来,这鼓励着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成为一个好人。
良知最终得以复活:涅赫柳朵夫对玛斯洛娃的感情和以前不一样,这种感情不是诗意盎然的初恋,不同于后来肉体的性爱,甚至也不是他在法庭判决后出于责任和虚荣下定的决心。他满怀爱怜和同情,不仅对卡秋莎,而且对每一个人——他找不到出路的爱的暖流喷涌而出,流向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
当涅赫柳朵夫面对面通知玛斯洛娃减刑的消息时,她重申了“西蒙松上哪儿,我也上哪儿”的决定。“您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啊!”他说。“我是好女人?”她含着眼泪,脸上浮出凄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