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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沙

2020-08-28孙鹏飞

福建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辅导班

孙鹏飞

我到的第一天,李衣带我去天目山路吃烤鱼。李衣毕业后漂了三年,遇上影视行业不景气,攒的钱又如数花了出去。等鱼的间隙他跟我说,现在欠银行四万。他说他快疯了。我们谈了会儿今后的计划。假如我们心心念念的写作辅导班做起来,按照市场价,一个学生一个学期收费一万,给我来十个就是十万,来五十个就是五十万。我们很快就能发过周润发。

之后的几天我们常常沿着天目山路转悠。天目山路一共四所小学,附近的辅导班早就呈现饱和状态。我问李衣为什么拉拢我做辅导班,而不是干别的。李衣说他一个朋友愿意投资我们。既然投资,我们还打探什么?选好地址就行了。但是李衣说要把它当成事业来做,不懂行情,开不长久的。我也没法反驳他。

我们装作孩子的家长打探辅导班事宜,年轻、个子高挑的女老板同我们谈了几句,她止住了话头坐下,用细长的胳膊撑住桌子,似乎很嚴谨地审视我。有几句话我说得快了些,没过脑子,问及辅导教材,她打断我说,你们是同行吧?我坚持说自己是孩子的舅舅。孩子三年级,偏科,需要恶补作文。可不等我摆出这一套说辞,她便把一沓试卷铺开,她说那容易,你把孩子领来做完。

我说孩子只有语文偏科,她说,先做完试卷,偏不偏科我说了算。

我就僵在那里,看着李衣。一刻钟前我还豪气地说,我们的辅导班一定要开在天目山路上。天目山路的一侧就是金沙滩,有着比沙滩贝壳还要多的客流量。

女老板让我难堪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再掺和辅导班的事。我足不出户,躲避着大多数人,从早到晚像个全职作家那样读书写作。读书写作到了一定程度,我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后面的几天,我和李衣窝在家里靠电话跟外面的辅导班联络。不打电话时,便各自写小说、追剧。一日两餐都是等外卖。

同住的还有李衣的高中同学昊哥,昊哥很会做饭,常常是自己炒好菜,又从外面带肉饼回来给我们吃。初期昊哥给我的印象是人高马大,一身正气。时间长了,发现昊哥总不着家。李衣说他爱玩,他的钱成了我们中第一个花完的。

昊哥提过很多次,要带我去风月场合见识见识,我心里想去,但还是拒绝了。我觉得正常交际来说,我没有钱回请他。

喝了高度酒的晚上,李衣倚在床头看书。床头灯开着,我们睡觉总是不关灯。很多个夜晚灯光泅进梦境,梦境都是亮堂的。我俩看书都有只要翻开一本书,就一直看完的习惯,不管厚薄,看完最后一页再放下。我跟他说了,我想回家专心写作。他说,你都这个岁数了,哪能那样自由?他说,家里人只要见他写作,就想杀了他。

我们谈起了共同的一个朋友,因为拍片,把他父亲刚给他买的房子卖了。我们觉得梦想真可怕。

我最近写的两篇小说即将发表,但是排到了明年,紧跟着刊物而来的稿费现在看来还是遥遥无期。前辈劝我走市场,读者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前辈说自己是老了没办法,只能期望从传统期刊里面杀出一条血路。李衣正好写的是通俗类的,那个有市场,弄好了就财源滚滚。虽然我们各自为梦想奋斗,但是假以时日,我们一定有着天壤之别。不如现在道不同不相为谋挥手拜拜了。我跟李衣说,我想去麦当劳打零工,业余的时间全部用来写作。李衣没看我,他把烟掐灭说,那样只能解决温饱。我说,不然呢?他劝我做人目光一定要长远。

来找李衣之前,小雁安排我给他哥哥写材料。他哥哥是县一中的校长。尽管写小说的几个朋友劝我不要给领导写东西,他们说年纪轻轻写那个,把激情消磨干净了,人也就废了。可我准备同小雁谈谈,毕竟想不想做是一回事,学校要不要我又是一回事。

小雁刚洗完澡,扎着肉色的浴巾。她说,想不想做,还是看你。她丈夫不在家,我壮着胆子到浴巾下面摸了摸。她的反应不是推开我,而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停下来。她看着我,不知道对我失望还是别的感情,最后她叫我滚。

天一亮我和李衣去见了投资人。一楼奶茶铺那只我们常逗弄的纯白异瞳猫,半眯着眼睛蹲踞在猫爬架上,它勾引似的冲我们软绵绵地叫。店里呼隆隆开着暖风,它可真享受。我拍拍落地窗同它打招呼,之后我从门口抓了一把猫粮,迎着冷风抖擞猫粮时,它又叫。

味道腥咸,都是些小块海鲜饼,还有坚硬的蛋黄,我挑拣着问李衣吃不吃,他摇头,说我比昊哥还挑食。

见我吃得香,李衣又返回,两手各抓一把。小猫最后冲落地窗嗷了一声,又悻悻地蹲了下去。

投资人是个北方女人,又胖又壮硕,她把我们引到一个别致的日料店。虽然都是西海岸,都看得见金沙滩,但是这里的景致,和我们在天目山路看到的截然不同。一个像是游戏机里的浓艳画面,一个是影院里投射的无码高清。投资人紧挨着李衣坐下,李衣旁边是我。投资人口音很重,调调像《东成西就》里不知说山东话还是河南话的张学友。她问李衣怎么保持的身材,她说自己吃了好多药都减不下去。李衣说应该运动减肥。李衣和她,一个是苗条的饮水机,一个是敦实的五斗柜。

李衣靠住椅背,讲起运动减肥所耗损脂肪和糖的比量时,一条秀气的胳膊端上来两只淋满了奶油的龙虾,接着是包着锡纸的羊腿、兔腿,荔枝白的刺身和生鱼片,多种多样的寿司和水果沙拉。她说,李衣,你的话特别有趣,以后多来和我吃饭。李衣看我,我说,我知道不该吃猫粮的。之后他俩谁都没有再看我,她拍了拍李衣的大腿问,你说运动到底减的是脂肪还是糖?李衣说,运动一开始,心率不高时消耗的是脂肪,当过了一个点,你感受到了紧张和压迫,这时候消耗的才是糖。

我从中看出了我们的现状。我已经感觉到了不适,糖或者脂肪,早就不见了。

李衣见我沉默,便说,我们是合作伙伴,不能我一个人说,你有什么想法也要跟我们分享。

李衣跟她介绍说我是初中的教书先生,教育方面有些经验。她便越过李衣问我辅导班蓝图的规划事宜。我并不是教书先生,只是差一点给校领导写材料。但我还是顺着李衣的意思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临场发挥,大脑的活跃度总是胜过缩在电脑前码字的。

大概每一个人都享受这种愚弄大脑的感觉,比如品牙齿上的腐肉,闻臭袜子,吃干辣椒,坐过山车,看恐怖电影,进鬼屋。包括李衣撸起袖子吃大粒的鱼卵,我恍惚觉得他还是在吃猫粮,混着小块的海鲜饼和坚硬的蛋黄,味道腥咸,一点一点拱着鼻子。中间李衣离席,八成是去洗手间了,像我们三年前在北京的年会上,红白酒掺着喝,跑去厕所自己抠着喉咙往外喷。我记得连我也兴奋地喷酒。

他估计一次性把猫粮喷了出来,之后他坐回来,跟她打着保票吃第二轮。她就撑着下巴,像个小女生不错眼珠子极有兴致地看着他。他说他想超越俞敏洪的新东方,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成宇宙第一大。他唇角还涎着口水,说话时这些液体都在空气中挥散。

投资人劝我们吃东西别急,这家日料店刚开张时,她来随了十万块钱红包,店里反馈了一张卡。她从包里取出金卡,一卡在手,吃多少东西都免费。她碰了碰李衣的手背,她说,咱们说些悄悄话。他们耳语几句,我只好欠身推门出去。我在走廊刚点上烟,过来个妆容精致的服务员,她叫我掐掉。她的耳环好看,我看着耳环问她要联系方式,相互交换了微信。

我肚子不算胀,便犹豫去不去厕所催吐。

厕所很干净,外面摆着棕色的皮沙发,我吐完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想着很多年前剛谈恋爱那阵子去吃过的需要脱鞋子才能进的日料店,整个榻榻米房间都浮着脚丫子味,还比不上这边的厕所。

我不知道李衣和投资人之间的关系,是我和小雁的关系吗?我翻了会儿女服务员的微信,觉得一切都乏善可陈,又把她删除了。回去时,投资人说她想在她小区办辅导班,她名下有四处房产,她愿意把金沙滩上的一栋三层楼拿出来,一层作为辅导班,一层作为阅读班,一层搭个小城堡提供孩子娱乐。

她以商人的眼光看,两个大作家教写作就是卖点。她说,真正有才华的人是不会埋没的,这个世界不允许有才华的人埋没。听得我内心狂热,也有了真正做一番事业的冲动。走前她信心十足地问我们吃好了吗,我和李衣都说吃得很饱。她说,等你们拿到教材,我再带你们来。

教孩子写作,我们缺教材。不能自己开发,一是来不及,二是我们没那能耐。只好买现成的。市面上的我们都翻阅过,那是供学校的教书匠使用的,而我和李衣一心想搞点不同的。听说北大研发出了一套独立的教材,交了加盟费就给我们。一打听,加盟费四十万。

后面几天李衣联系了在南方做辅导班发财了的旧友,旧友叫我们去他的地盘住几天。他想手把手教教我们俩辅导班怎么运作,问询教材的事情,他说他那边有现成的。我觉得行。准备动身时,问昊哥,昊哥不想和我们同去。他手头紧张,干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每天睁眼就在网络里厮杀,杀到晚上,然后在厕所放荡一会儿,平静地洗漱睡觉。他正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对于未来,他觉得他还不敢想。

昊哥离开我们的前一晚,我起来一路踩踏着“杀杀杀杀”的页码上厕所,我们的地板上满满当当都是书。昊哥抱着双腿坐在长沙发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膝盖上覆盖着小被子,小被子像是小说里的意识流。小一号的液晶电视连接了网络,上面正演绎着单一空间里日本男女的故事。他真的满脑子都是男盗女娼。叫声很大。我问他怕不怕邻居听到,他觑我一眼,说,深更半夜不睡觉的都是神经病。

之后那个早上,窗玻璃已经结了厚厚的霜花,他又把奶茶店的异瞳猫抱来了家里。这次他要猫给他暖被窝。小公猫很怕他,叫声惨烈,在床上爬过来爬过去,但是昊哥仍旧握着它的爪子。

我和李衣躺在床上谁也不想起来,探讨了会儿永生,李衣觉得他的状态就是永生不灭。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分子,在一百三十八亿年前的宇宙爆炸中便已产生,现在不过是借用身体DNA的链接方式把物质组成人体形态而已。所以我从来认为只有精神是可贵的,是独一无二的,它不会永生。李衣说,将记忆导入计算机永久储存,这就是精神永生。接着话题跳到身体、精神既然都永生,那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不是虚拟的?我俩抢着说话。家里门开着,房东不让关。因为欠了俩月的房租,房东说挑个黄道吉日再把我们赶出去。

昊哥的父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不敢相信这是人住的地方,之后拍了拍昊哥的肩膀,昊哥把猫放走,我们都愣了。昊哥说他是受不了家长的虐待才离家出走,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离家出走,现在父亲找来了。昊哥已经买好了锅碗瓢盆还有一部台式电脑一辆变速车,一张电脑桌一把躺椅。我们本想帮着把所有东西搬到他父亲的车上,但是他父亲说,这些东西你们留着吧。

我还在心里说,这些都是虚拟的。

车窗半开,他父亲探出身子挨个和我们握手,他说同志们,再见了。我和李衣并肩站着鞠了一躬说一路顺风,临走那刻昊哥哭了,哭着叫我们有空去玩。

之后李衣跟我说起昊哥离家出走的缘由。昊哥炒菜时菜叶掉在了灶台上,他父亲说,小伙子这是我家,你住在我家,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昊哥炒好菜,从厨房端到餐桌,他喜欢趿拉着鞋子,他父亲说,这是我的钱买的鞋子。没等他系上鞋帮,就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他哭着里里外外打扫好了厨房、餐厅,然后就跑出来了。

怎么说呢?越是亲人,越是对自己人苛刻。当年我们对待日本的战俘,发布了大赦令。

昊哥走后,水电断过一次。我们跟房东要电卡,续交上了。只充了二十块钱,很快又耗干净。

我打给小雁,找她拿两百块钱。她说她有了,趁她老公没回来,叫我陪她去处理掉。我问她什么时候的事。那边沉寂了两分钟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我和李衣去会见了南方老友。老友四十岁上下,开的辅导班分两层,底下一层是书店,上面是辅导班,他用辅导班养活了书店。他是一个什么都写不出来的作家。他说,开辅导班稳赚不赔,来三个学生就能开课。那几天他充了两张卡,叫我们在附近吃自助餐。每天开饭前我都要去附近学校跑步、做单杠,顿顿吃得脑满肠肥。

老友给我们提供的是童话课的课程表,都是外国童话。近几年国内的儿童文学销售量已经相当可观,童话也有了固定市场。尤其是二三线城市开设了早读课之后,别的不说,老友的女儿一周能读完六本书。现在,他就以童话故事为母本,教授阅读与写作。

拿到课程表和教材,李衣决定请老友吃顿饭。吃饭是李衣提出的,吃完串串香,李衣叫我交出一半饭钱,我没有,我们只好坐着闲聊天。都是李衣想话题,我闷声不语看着落地窗外面的坑坑洼洼。一个矮半截的小瘦子,尽全力把胳膊搭在长发少女的腰上,女孩的高跟鞋上布满了泥点点,她还尽力保持着微笑。

李衣也顺着我的视线看,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含着金汤匙微笑,就有人在泥泞里怒吼。我说,不然呢?他说,左宗棠率着千军万马收复新疆,当他们排兵布阵时,一支响箭射穿了第一个呐喊的大头兵的脑门。地球另一边有个叫亚历山大·贝尔的加拿大人,正把发明出的电话听筒用力地按到自己的脑门上。我问他想说什么。他说,饭钱咱们三个平摊了吧。老友笑笑说,不用麻烦,我已经埋单了。

这里散了,我们又去老友家里喝啤酒。住他家跟住宾馆似的,床上铺的、平时用的都是一次性的。最终我和李衣喝得昏头涨脑,争执起全省文学的大旗应该由谁扛。他说我鼠目寸光,我摔了瓶子,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问信不信我掐死他。老友拦腰抱住我企图拉开时,我还冲着李衣面门踹出去一脚。我因为小雁的事,每次喝酒都放任无度。每次酒醒都后悔不迭。老友觉得我是人渣,劝解李衣和我断绝来往。

我和李衣睡一个房间,酒醒后见了,为缓解尴尬也是要寒暄两句的。窗帘半拉着,暖气很足,我俩因为连日上火,嘴唇都裂开了,一笑谁的嘴牙上都是血沫。我说,你一个搞通俗文学的,冲着市场去的,文学的大旗就交给我吧。李衣说,就算你扛,大旗也是蔫吧的,耷拉着几十年飘不起来你知道吗?

我俩回家后和那个大老婆投资人联系。她说她老公双规了,最近不太方便出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喝了很多酒精勾兑的酒,差点喝进医院去。李衣说,不等了,就咱俩做大做强吧。之后我们便设计出了文案:小作家工坊,致力于为青少年提供最高水平的读书、写作教育和交流平台。分为四个阶段进行,为期一年。第一阶段指导阅读,讲解童话,赏析名著、古诗、古文、国学,拓宽孩子的知识面。第二阶段讲解写作技巧,主要是应试作文写作,培养孩子的写作能力。第三阶段增强孩子沟通、互相协作能力,让孩子自己创作小品、小话剧,并且组织排演。第四阶段对有才能的孩子,深入培养,推荐发表作文。然后在后面附上我们的师资力量。

李衣为了“高端”两个字,虚构出了一位女教师简历:石若轩,二十六岁,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已出版《张爱玲迷失在一九四二》《为你自己的未来拼了吧》等畅销书。

我们开班之前,需要拿到工商局的许可证,可是拿到许可证需要提供一间安全设施齐全的门店,提供安全设施齐全的门店就需要钱。我们没钱。我们上了信用卡、借呗的黑名单,只好在一个夕阳衔进群楼中间的下午,到银行办了借贷期为两年的贷款。

之后我們的小作家工坊就算是开起来了。

我和李衣去学校门口发传单,宣传我们的小作家工坊,白白胖胖的保安驱赶我们,李衣拿烟给他抽,他叫我们别来这一套。学校领导知道我们的勾当之后,在学校交班会上批评了保安,然后这个人模狗样的保安用橡皮棍戳我下巴,叫我立刻滚。

我把橡皮棍从我下巴移开,他往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们的小作家工坊一共存在了四个月。而且开起来的时机也不对,那会儿父母多数已经为孩子安排好了全年的课程,他们没打算光顾我们。之后三个月的店租和一个月的押金都逾期了,我们只好把自己的住房里外水洗了一通,还在墙上贴了米老鼠的壁纸,改在小区里发传单,在家里上课。

灰蒙蒙的隔天下午,我们俩刚进电梯,一个妇女跟孩子的姥姥说小作家工坊的师资力量特别强,姥姥撇撇嘴说,他们俩跟流氓似的,谁家的小闺女舍得往他们家送?她们俩出了电梯,我和李衣冲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壁笑个不停。

暴雨的清晨,每一个个体都被困在房间,整个世界像是孤立无援。我和李衣脸贴住玻璃看楼下的水洼,李衣提议出去散散心,我说快没油了,他说油钱他出一半。我们开车漫无目的地闲逛,进出两次隧道,最后停在了一个废弃的高尔夫球场。我关了雨刮器。雨小了些,车子打不起火了。我的车可能再开几天就彻底报废了。李衣说下去给我推车,我想了想说,我要走了。李衣不说话,陪着我坐了会儿,然后下去推车。

他回来时浑身湿透,我打开暖风给他吹,他渐渐长起来的长发让他更像个艺术家。他又瘦了一圈,外套显得越来越肥,这会儿脱不下来,他说拉链卡住了。我看着他,他用拳头擂了一下座位。

小雁说把事情处理好的那个上午,我和李衣正在去找投资人的路上。有一阵子,路上突然飘起漫天白雾,上上下下宛若仙境。雾趁着风势起来,像扬帆,像平地起航船。我脑子里想的是,隔了这么久都不处理,小雁在骗我,她是不想处理了。马路上陆陆续续出现破雾而出的车子,很快到处都是喇叭声。我也边按喇叭边行驶,我想掉头回去,可实在分不清地上的实线和虚线,看到双黄线我以为是中间了,这时一辆皮卡拱了我。我和李衣在车上像是荡了个秋千,下去看,车屁股成了水彩画。

车主嫌麻烦,赔了我们三百块钱了事。

我拿到钱之后跟李衣说,我们不做辅导班了,等雾散了,我们彻底分手吧。李衣的反应多少让我有些吃惊,他的反应就是没反应。

离开李衣之后,我出现在小雁家楼下。

前一刻她还骗我说她老公没回来,现在,她和她老公一起下楼,他俩在我车前吵了会儿,然后上了我的车,然后我们去医院。她老公的面皮紧绷着,手指一直敲打着烟盒,我一只手触着音响按钮,想问他听不听歌。他肩膀很宽,我爸说这种男人有劲儿。他像是在思索,没和我说话。

小雁进手术室后,他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是注意了,但我不知道。之后他一直在外面抽烟。隔了会儿他一身烟气站到我面前,问我混哪里。他用的是“混”这个字眼,我说混天目山路。他说没听说过。我说,不是在这里,天目山路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地方。他表示我的思维有点混乱。

我们和小雁回家后,我反客为主给小雁倒了杯温水,倒水时我又看见了榨汁机和那一排排暗红的胡萝卜汁。小雁躺回主卧休息,他男人拿了纸和笔给我,我问他干吗,他说,你得写个保证。我问保证什么,他说,保证从今往后不再跟小雁来往。

我认识小雁十一年了,哪能就这样保证不来往?可是,我必须得保证。就像跟我妈保证,我不会试图自杀,跟我爸保证,我会把他的钱还他。我不保证,没有人帮我。

保证写好,他要我用大拇指按手印。我说,你看我都保证了,白纸黑字签下了,你别太重注形式了。

我把大拇指印交给小雁的老公。我问他,我能看看小雁吗?他说,可以。我进了卧室,又带上门,把她老公留在外面。小雁嘴唇泛白,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之前有过的无数次我们在床上打闹,之后才获得的这样的平静。获得这样平静的时候,我总能听见我自己是那么的清晰。我说,我走了,你保重。她没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会儿的她有点像到处问人死后有没有灵魂的祥林嫂。或许她的眼睛先死了吧。我说,你知道我在哪里,有事情你找我。

她老公出现在我身后,问她想吃什么。小雁说,你别费心机了,这次不管说什么,我们都得离婚。

她老公叫我劝劝她,说她想离开他,他快疯掉了才冲上去拽她,不是真的打她,不算家暴。

可是,她老公家暴她的事,我们这帮老同学都心知肚明。

一年后小雁跟了我。

我们去天目山路吃十块钱一碗的拉面。由于刚从金沙滩上来,鞋子里都是细沙子。我弯下去脱鞋子,拉鞋子拉链时,拉链卡住了,我急了,用劲过猛,一下失了平衡,扑进沙坑吃了一嘴细沙。我赌气般用很大的力气扯断拉链,之后丢掉了鞋子。我打算光着脚走路。

她看看我,深呼吸,像是最后一次呼吸。

在拉面馆见了李衣,他早等在这里了。吃饭时我跟他说起拉链,我突然笑了,因为跟一对拉链赌气不值得。李衣说,拉链的进化史并不像它本身那般顺滑,为了一瞬间的存在感,它默默奋斗了很多很多年。见我无动于衷,李衣问我,想不想接着搞我们的事业?我说,要不我们再试试吧。

吃完饭李衣去柜台付钱时说只付他那碗。我只好抹抹嘴,过去支付我吃的面。而后小雁又去支付自己的。

然后我们三个人分开。再没有见。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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