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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唐人街的底层书写

2020-08-28凤群

粤海风 2020年2期
关键词:散文随笔唐人街底层

凤群

刘荒田是旅美华人作家中的佼佼者。他于1948年出生于“中国第一侨乡”——广东台山,早年当过知青,在乡村教过书,在县城做过行政人员,1980年移居美国。创作生涯始于新诗,近20多年来钟情散文随笔。曾任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长、美国《美华文学》杂志执行主编。在中国出版的散文集随笔集子有30多种,在美国被誉为“有中文刊物的地方就有刘荒田”。他的散文也先后在国内获得多次华文作品大奖,并被《读者》《散文选刊》(海外版)等刊多次转载,有的还被选入大学语文教材,已经在国内文坛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并受到评论界的关注。纵观其散文随笔的创作,刘荒田作品大致分为三方面内容:其一,作者作为新移民对美国旧金山唐人街底层生活的纪实,集中表现在前期散文随笔创作。其二,作者后来选择回国定居,候鸟般往返于美国旧金山与广东佛山之间,通过国际视野对此岸与彼岸文化差异进行比较与诠释。其三,近期作品则更多地从哲学或美学层面,对他所经历的国际社会与人生进行形而上的思考,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在这三类作品中,影响最大并奠定刘荒田北美文学地位的,无疑是前期的表现美国唐人街新移民生活的作品,在一定的意义上,填补了北美华文文学的空白。

刘荒田前期散文随笔对文学最大的贡献,是真实形象地再现了美国唐人街华人在异国他乡的奋斗史,也是唐人街底层社会华人新移民真实的生存纪录。如果说,以前的华侨文学给我们展现的都是一部部华人血泪史,那么,刘荒田散文随笔中的新移民却是另一种状态,他并没有着力表现华侨与当地社会势力的抗争。过去一提及华侨文学,就容易联想原始积累时期华人劳工北美闯金山,被剥削与被奴役的过程,以及白人奴隶主与华工矛盾抗争的历史。至于新移民生活,我们只有通过一些当代文学作品,主要是小说与电视剧去了解。代表作有20世纪90年代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还有查建英的“美国留学生”系列小说及近期王瑞芸的《美国浮世绘》,但这些表现当代华人新移民生活的作品,除《北京人在纽约》外,大都是站在“他者”的角度,写中国的白领及知识阶层到美国后的遭遇,对于唐人街底层社会的华人新移民生活涉及并不多,而且这类作品虚构的成分较多,纪实的较少。同时这类作品的新移民主人公大都受过一定的高等教育。作家大都是居高临下地对新移民生活做了一些浅尝辄止的反映,缺少一定的疼痛感,与刘荒田真切地表现底层华人移民生活的艰辛有本质的区别。长期以来,在北美文学中,这些众多生活在唐人街社会底层的华人新移民生存状态,往往被遮蔽、被遗忘。他们在美国底层社会的命运挣扎与文化差异,也一直没有得到真实的表现,有的甚至被曲解与丑化。因为,上述的中国新移民作家不可能涉及这个领域,即使涉及也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而之所以说刘荒田填补了这方面的文学空白,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他作品呈现的美国唐人街底层社会的多元图景,给予读者全新的认知感受,并从中读出人性的温情冷漠与残酷,为华文文学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这也是刘荒田作品一直受到众多读者欢迎与喜爱的根本原因。

当然,这可能与刘荒田曾经长期生活在唐人街底层社会经历有关。他的唐人街故事绝大多数是亲身经历,也有的是听同一阶层朋友的讲述所记。这些刻骨铭心的纪实故事,在刘荒田的笔下,并没有激愤与哀怨,呼号与呐喊,而是以特别冷静而不失睿智的文字,形象地表现了这些底层新移民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变异。作者没有刻意美化美国社会,而是形象地表现底层社会的分化与不安。如《听雨密西西比》中的诗人正及其弟妹,在美国南方小镇绿树镇开杂货店的遭遇,不仅要预防小偷,还要与匪徒周旋,正的弟弟约翰在做生意时还遭到突然袭击差点丧命,连正这样的诗人也不得不拿起武器捍卫自己,这不仅让我们对美国所谓的自由民主持怀疑态度的同时,也深感底层华人生存的艰辛。美国乡镇生活若斯,那么在大都市旧金山开店的华人又是如何呢?虽然没有小偷盗匪的滋扰,但也同样充满坎坷。《“黄金梦”三部曲》中王斌与张泉买店、开店到卖店的遭遇,同样告诉读者,在美国生存的居大不易。《新洗衣歌》中的阿贵,在美国为节省家庭开支,当起了“洗衣夫”,一个当年会吹笛子的潇洒青年,最后来美国洗掉了自己的青春,“洗掉了共了多年患難的婚姻,洗掉了儿女,洗出了沉痛的叹息”。令人叹息不已的还有这些底层华人的精神生活的贫乏,《又见“芸娘”》《四嫂子的脸》中的陈伯母和四嫂子,在维持艰辛生活的同时,还要容忍丈夫的感情出轨。为了维护家的完整,这些女性几十年忍辱负重,最后终于换来破镜重圆。在刘荒田的散文中着墨最多也最为生动的是这些底层华人女性。她们勤劳、她们坚韧,她们乐观、她们豁达,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们虽然生活在异国他乡,精神上却非常守旧,与北美文化格格不入,还停留在昔日的华夏故土,传统观念依然十分浓重。《“李太夫人金英生平事略”》中阿荣的母亲最具代表性,她的命运几乎是侨乡所有华侨眷属的缩影。这个不幸的女人,嫁给阿荣的父亲就一直守活寡,“她十七岁那年糊里糊涂地托付终身的男人,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生离后,再见时,只是华人墓园中一块嵌着瓷照片的墓碑”,连丈夫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是何等的辛酸!但她没有丝毫的颓唐。这位善良坚韧的女性,到了美国后又继续为儿子辛劳,带大了阿荣的五个女儿最后悄然离世。这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在令人肃然起敬的同时,也引发对侨乡女性命运的思考。同样令人感动的还有《“鸡婆凤”》中的祖母,《唐人街的女乡亲》,在命运的压抑与生存的困境之中,她们没有任何气馁与忧伤,而是一派乐观,刘荒田这样为她们发出感慨:“我的女乡亲就凭着要么天授要么成于后天的乐天,一代代地活过来,一程程地挺过来……迎着或者绕开乡愁走去,挽着家庭、孩子以及不讲情面的岁月。”当然,刘荒田笔下也有工于心计的女人,如他笔下两位中国来的女医生,形象与这些女性大相径庭。《两个男人的战争》中班尼的岳母,一个来自广州的退休女医生;“老母鸡”传奇》中马丁的岳母,同样来自肇庆的退休女医生,都工于心计。在与异国女婿闹僵后,出于报复,设计让异国女婿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这两个故事有些雷同(不知为什么都是女医生)。两个女医生的形象犹如《蝴蝶梦》中的吕蓓卡,躲在幕后导演着这一切,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必须说明,这两个有手段而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并不是唐人街底层的华人新移民。

在表现底层华人移民生存的困厄的同时,刘荒田还在他的作品中较多地流露出对故土的依恋、对华夏民族文化挚爱的感情,并在这方面有着许多精到的描写。《梦回荒田》《水埠头》《童年杂忆》中剪不断的乡愁;《唐人街的婚宴》《赴“粥会”记》则通过美国唐人街上的婚礼以及朋友聚会,表现了中华风情礼俗在异国土地上的演绎。既然是在异国土地上的文化坚守,所以两种文化的相互碰撞自然也就在所难免,刘荒田的散文随笔并没有回避这一点。上面《两个男人的战争》与《“老母鸡”传奇》中的班尼和马丁与广东岳母的精神冲突到最后积怨成仇,正是来源于两种文化背景不同而产生的矛盾。《当“土人情”撞上“洋风俗”》《吃饱了撑的》则通过一个个生动的事例,讲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在令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让读者产生理性的联系。《唐人街上的咖啡店》则以小见大,反映了东西方两种文化在某种程度上的融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刘荒田的散文不仅仅是生活的记录,其中更渗透着他对唐人街底层华人社会现实深沉的文化思考。

在刘荒田的散文随笔中,也并非全是苦难与痛苦的书写,还有另一类唐人街的故事,让读者感受到中华文化的魅力与人性的美好。如《回娘家》,这是作者依据一个导游朋友讲述的真实故事写成,如同一部好莱坞爱情大片,让读者唏嘘不已。美丽的白人姑娘莎朗,是个大学生,二战期间她利用暑假在海军陆战队附近的酒吧当侍应生,并在那里爱上了一个姓陈的华人低级军官。最后莎朗冲破世俗偏见与全家人闹翻,嫁到了唐人街,做了中国人的媳妇。父母家人因此与她断绝了一切来往。这位坚强的白人女性,不仅挚爱唐人街的中国男人,还爱上了中华文化,甚至学会了一口流利的粤语。但美国父母家人始终拒绝他们,还隔绝了音讯。莎朗与丈夫含辛茹苦,直到莎朗80多岁,此时丈夫也已经去世。一次旅途中,莎朗终于按捺不住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在全车旅客的鼓励与帮助下,终于与分别60多年的两个哥哥重逢,此时他们全都青春不再,成为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这个故事似乎成为一个象征,老人们相互对峙60年后的重逢与悲欢,暗示了两种不同文化由对抗到最后融合的过程,为刘荒田的前期唐人街的底层书写,涂上了一层温暖且充满希望的人性之光。

台湾著名散文家王鼎钧先生在刘荒田出版的散文集《旧金山浮世绘》的序言中这样写道:“刘荒田的散文并非社会调查而是严格意义上的美文。”这正是对刘荒田散文艺术的中肯评价,但是也不完全如此。刘荒田笔下的美国新移民的故事固然生动,但更吸引我们的还是他的文字及艺术多元表现。刘荒田的文字炉火纯青,在描写故乡时,则朴实而充满深情,如《梦回荒田》《听雨密西西比》《漂泊原乡》《江天俯仰独扶犁》,加上诗文在其中的穿插,确实是一篇篇充满文化意蕴的“美文”。但我们认为,刘荒田的散文随笔不仅“美”,而且在“思”,尤其后来出版的另外两类散文随笔,则呈现别样的风采。如他的被《读者》杂志转载并受到广泛好评的散文随笔《人生困局》,写作者与一个“80”后华人电影女剪辑师朋友的一番对话。通过讲述美国波士顿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那个看似各方面都非常“幸福”的年轻女主人瑪丽突然的自杀事件,共同探讨人类生与死的人生困局。这篇散文则不能以“美文”冠之,而是通过这个悲剧故事,对人性的复杂性做了形而上的诠释与哲思。即使刘荒田前期书写唐人街底层生活的作品,许多篇什也并非美文,文字老辣犀利,却表现出另外一种风骨,这类文章有《死亡假面》《两个男人的战争》,以及《编辑部的故事》《“形而上”的唐人街》《土洋骗子速写》等,写出了唐人街华人社会另一种众生相,辛辣讽刺,鞭辟入里,则更见功力。刘荒田还充分调动各种艺术元素,使他的散文随笔在艺术表现上互不重复,千姿百态。有纪实、有想象、有心理描写、有全景呈现。还随着内容不同变换人称叙述角度,各种人称在他的散文随笔中都有,甚至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如果说刘荒田前期散文随笔有什么遗憾,就是唐人街的故事部分内容有些雷同,如前面两个广东岳母如出一辙,连身份都一致,都是广东女医生。《搭档》的某些情节显然脱胎于《华尔特的“破折号”》。可能作者出于故事纪实性的考虑。但是散文随笔作为文学的体裁,即使是纪实文学,适当虚构是完全可以的,这也是避免情节雷同的最好方式。好在刘荒田写了那么多美国旧金山唐人街底层社会的故事后,如今他的创作已经渐入佳境。他的散文随笔创作已进一步走出华人底层社会的迷津,表现出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他后来出版的两类散文随笔已经自觉融入哲学及美学的文化思考。不断突破自己的创作局限,从唐人街的底层书写走向更广阔的文化视野,这也正是刘荒田散文随笔在华文文学一枝独秀、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作者单位:五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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