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疫情期间的精神图谱
2020-08-28夏烈
夏烈
疫情,在改变人们现实生活轨迹的同时,也在放大人们特殊时期的精神图谱。
对于全民而言,也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当物理空间被肉眼看不见的“冠状”所攻击时,我们赖以使用的一条巨大的“交通线”就是互联网及其虚拟世界——线上生活成了重要的生活、主流的生活。
固然,正如齐泽克所说:“即使是在虚拟现实和互联网的层面上,我们也该提醒自己,在过去数十年里,“virus”和“viral”(病毒)这两个词语,主要指那些感染网络空间的数字病毒。”换言之,全球“病毒感染在现实和虚拟的双重维度齐头并进”。但是,这一段突如其来的疫情期间内,我们必须选择现实空间上的集体后撤,反之扩大互联网和虚拟世界的功能,否则,人类的一些基本心理诉求和价值观都将中断,比如作为共同体的公共生活中的心理互慰、信息分享、社会交际、指令下达以及部分的言论自由与创作自由。
文艺,理论上讲也是第一次遭遇这样大的事件和表达上的可能。如果说大多数人确实无法像医护人员那样用专业的技能去冲锋陷阵,那么相比较而言,他们更有文艺表达、文艺参与的时间和能力。更何况,20余年的互联网实践早已构成“网络文艺”的新概念,在此领域中,大众成为主角。他们比传统的、专业的文艺家更早、更多、更放松地适应了技术和产业所构架的新型文艺世界,通过网络文学、网络音乐、网络视频、网络直播、网络游戏等热热闹闹地升腾起肯定无法忽视,而时代性上又不可逆的巨大存在。
我注意到,在疫情推进的全程中,文艺或者泛文艺创作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只是一种意见会认为,网络上涌现的很多文艺作品毫无力量、缺乏专业度,进而质疑文艺创作本身是否合乎时宜?或者说,相比较疫情前线的生离死别与艰苦卓绝,玩弄修辞、寄情笔墨似乎非常轻浮,到底有什么价值?
我想,这里面有常识的误解,也有具体值得批判的反例在推波助澜。
所谓常识的误解,就是文艺创作本身没有问题,也不可能制止,这是人性使然,也是自由赋权。有人的地方就有文艺,人性的表达就会形成文艺的湖泊溪流,何况一下子那么多人有闲(有些是难得有闲),那么多人有心(对于卷入疫情又不能作用于一线的岗位而激发出的道德热情和自我感动),所以那么多专业的、不专业的、真诚的、附庸的文艺创作出现,有其客观性。还有,即便议论和批评疫情期间文艺的辞章,他们本身也是疫情文艺的一部分。
问题出在疫情期间文艺创作的观念和水平上。前者,是个思想问题,就是创作者有没有想明白疫情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对于专业的文艺家来说,没有专业度是可怕的,最没有专业度的表现则是没有思想、灵魂性、大关怀和终极思考能力。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层次,比如生死、比如家国、比如责任使命,但也还有人类和自然、进步和退步、爱与哀、国际协作与意识形态壁垒。我看到很多文艺界专业人士提到了世界经典意义的参照系,那些灾难与瘟疫题材的名作——小说、诗歌、电影、戏剧、绘画、摄影,其实就是希望今天的作者也能讲出背后的伟大命题和思想深度。有疫情期间的批评文章专门说到了这个问题,比如评论家汪政先生的《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抗疫文艺”》:“此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灾害将长久地留在中国和世界的记忆中,对它的书写也将继续下去。从长时段的创作看,如何摆脱功利的、即时的、有限的视角,在人性、人与自己、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方面进行深化,从生命、伦理、道德等方面探讨这场大不幸的自然与人文涵义,值得中国文艺家以超越的姿态进行观照与反思。”我觉得这种意见所触动的思考和反思是重要的、深刻的,富有体量与困难,却最见专业精神。
后者,创作的水平,我觉得是个表达问题,就是创作者有没有找到更好的角度、方法、细节传达他们的思想,凝聚作品的艺术“灵韵”?说得俗一点,这么画、这么写、这么呈现、这么传播,自己觉得满意吗?理想吗?不丢份吗?好意思吗?时效的速度快慢其实不是借口,怕来不及也得兼顾艺术表达吧?而有些快的作品未必不好,更有些即时的无功利的记录就是优秀的文艺创作——小护士靠在门框上睡着了,一排福利院老人在车位上保持距离“北欧风晒太阳”,上海芭蕾舞团演员“戴口罩复工”排练,这些照片都有各自的美、各自的天然的艺术质感。这样的镜头、景象、细节其实很多很多,你看过阳光照在空无一人 的街道上吗?你目送过没有乘客的公交车到站和离站吗?你想给那些帮助你家带菜的社区工作者拍一张吗?……总之,问题在于你放下套路真诚静观了吗?你的思想智慧指示你关注这些特殊时期的瞬间了吗?你是否感受到无论疫情如何残酷摧折,人依然会闪现他们美的尊严及其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张晓凌教授的《“抗疫”美术创作的罪与罚》,批评了数千位艺术家使用同一种语言,他说这非常“糟糕”,讲得很对。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凡有西画训练的都去做钟南山肖像的行为秀,可以休矣。
所以,从专业文艺家群体来讲,突然到來的疫情和全面转移到互联网媒介来传播评价的舆论场,放大了他们的某种惯性、某种精神处境以及艺术紧张,换句话说,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艺术准备。这是尤可注意,尤可反思的。
而另一个疫情时期的文艺创作维度被我们高大上的文艺批评几乎忘却了,他们实际上构成了疫情时期国民精神图谱的另一面向,也是更为本质的“网络”的“文艺”,那就是大众在疫情期间创造着的线上文艺整体。
说实话,抖音、快手这类平台是重要的,爱(爱奇艺)、优(优酷)、腾(腾讯视频)和人人网这类平台是重要的,新浪微博、知乎、B站这类的平台是重要的,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网、豆瓣这类平台也是重要的……这些就是人民的生活,这些就是群众的文艺,这就是疫情期间我们赖以社会化、文娱化、宅家度日的养料和场所。我们每每是从舆情的角度去观察这些平台内的话题峰谷的(官方的舆情监测、商业的热搜话题),比较忽视其中的文艺创造所具有的民间精神和大众艺术形式——当然,由于产业和资本的缘故,这些平台无一例外的是公司甚至是上市公司,股价的波动赢率在决定它们价值的同时,也在倾销这个时代滥俗的一部分底线消费、批量制品——但它们总体上是承载大众创造的,这些创造在“用脚投票”中尚未完全胜出而为商品之时,特别鲜活,充满精气神。
我是在微信群中看到一段海外的演讲视频,一个老外在至少有500人的剧场中做脱口秀,题目是《隔离中的乐趣》(《Fun in Quarantine》),5分钟的时长全部用抖音等平台的视频大约15个串联而成,目的当然是博观众一笑。那些视频从武汉全城消毒、村里如何统计进出车辆、拒绝疫区人群偷越省境开始,到自我约束却无聊的群众在家里戏谑地舞狮、虫蠕、窗前对舞、在家带团导游、戴口罩塑料袋搓麻,再到在室内模仿游泳、举重、套圈(射箭)、钓鱼、桌球等体育项目,通通都是网民熟悉的,事实上也是我们天天在刷屏却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网络短视频。但老外在满足他简短幽默的脱口秀效果之外,也一直表达着这样的理念,他说:“这些人身处于难以想象的可怕境地,却能想办法维持着幽默感,并渡过难关”,“他们宅在家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健康,保持国家的健康,同时也保持着你的健康(指在海外的西方观众)。这些人避免跟别人交谈,不做社交活动,不让病毒有机会上飞机,传染到我们这里。所以,我想为这些宅家的人们鼓个掌”。
我个人认为,这就是网络文艺处于亚文化位置却显示出国际化的流通性和人性对话价值的一种展现。它不生硬也不故作姿态,它吻合全球不少国家民族的幽默基因和世俗喜乐,它能够用影像、故事等艺术化叙事调动他者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实际上构成了全球大众文化的共同体。令人羞愧的是,在理解、阐释、对资源素材的二度创作方面,这个脱口秀的老外比我们还用得好、用得溜,他提升这些草根短视频背后的意义价值时作出的宣讲,对中国网民来说,一定是更能共鸣、更能接受的话语体系。
我們可以从微博、微信朋友圈与抖音、B站之间找到一种疫情期间民间精神的张力。关注疫情动态,表达意见关怀,行使监督,褒扬英雄,民众通过前者形成信息流,也酝酿了一部分文艺和泛文艺作品,而更多的人、更多的时间表达特殊时期的居家情感、情绪,点缀日复一日的枯燥和重复,后者成为他们排遣、创意、模仿与戏仿的虚拟大舞台。很多年轻人在疫情期间从短视频、直播的观众真正转变为创作者和主播,似乎在消磨时间的过程中,开始领悟表演和才艺的可能性。并且对底层青年来说,这未必不是复工前多赚一顿“外卖”午餐的契机。
有趣的是,因为春节造就的家庭团圆,很多短视频和直播出现了全家人合作表演的局面。从简单的一家三代、四代拜年或者摆造型,到较为复杂的剧情和角色扮演,这在某种程度上密切了家庭关系,将过去面对互联网和虚拟平台的老少割裂、彼此不谐的状态,局部转化为合作理解、共享乐趣。笔者关注到的两个抖音号,都是春节期间新注册的用户,一个是无锡的一对母女,由女儿找母亲合作拍摄上传了短视频作品,结果母亲意外走红,女儿就索性帮母亲做起了直播;另一个是河南的婆媳,短视频作品主要是反映亲和开朗的婆媳关系,而婆婆后来常常自己做直播,解答大家的家庭生活问题,比如我怎么看待儿子儿媳等。
网络文艺是大众的、市场的,却也是现实社会生活的连通器,是社会学研究尤其是治理现代化的重要窗口和重要阵地。疫情期间被条件强化了的网络文艺反映出中国人“忧乐圆融”的民族性格和人文特点,如果善加珍视、善加引导,这种疫情当前的“忧患”和“乐感”可以互相既济、各司其职。理想的构想,借此而作为更为健康的国民人格的塑造器,也不是不可能的渠道。
“文艺是人学”,真正的文艺不止要关注艺术的形式问题,更为永恒的母题在于关注人、关注人性、关注社会性。疫情是不幸的,战疫是战役也是时间的锤炼,对所有人都是。如果说医生、科学家们全力以赴、舍生忘死所做的是为了守住防线,恢复人类身体的健康;那么,文艺丰富的生态所要合作完成的,是弥合与润色精神的灵明与品质。那么,加油!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