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葛亮小说《朱雀》中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

2020-08-28刘萍

粤海风 2020年2期
关键词:朱雀身份认同

刘萍

摘要:本文旨在通过对葛亮小说《朱雀》中三位男性角色——许廷迈、雅可、陆一纬的分析,阐述由这三位身处不同时代、来源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男性形象所揭示的,葛亮对于文化身份认同问题展开的不同面向的思考。笔者首先对于在全球化语境下,文化身份认同何以成为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并进而影响到葛亮的创作进行了阐述,之后具体分析了由《朱雀》中三位男性主人公形象所彰显的,葛亮对于自身文化身份进行确认与追溯的三种方式,一是在异域与本土碰撞的空间维度寻找身份认同;二是在传统与现代、后现代碰撞的文化价值维度上寻求身份认同;三是在民族记忆与当下交互的时间维度上确认身份认同。

关键词:男性形象 身份认同 文化碰撞

葛亮是当代华语文学“70”后正声名远播的作家。三十岁时凭借长篇小说《朱雀》获得“亚洲周刊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奖,进入内地读者视线。《朱雀》的发表虽然距今已有十年,但作为葛亮第一部长篇小说,也作为他恢弘的“中国三部曲”之首,笔者认为《朱雀》至今仍有被继续深掘的必要。

1978年出生于南京的葛亮,大學毕业前一直生活于斯,大学毕业后赴香港求学,随后一直定居在港。在香港二十年的漂泊经历,是葛亮曾向媒体频频提及的创作《朱雀》的缘由。因此本文旨在通过对《朱雀》的细致解读,来探究“双城人”葛亮在香港与南京之间,借助书写所完成的对于自身文化身份的追溯与确认过程。

在《朱雀》中,葛亮分别塑造了三位生活于不同时代、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男性形象——许廷迈、雅可、陆一纬。笔者认为,在这三位男主人公身上,其实寄托着葛亮对于自身文化身份不同面向的思考与追寻,而通过对这三位人物的分析,或许也可以为我们分析香港文学甚至是华文文学中极为普遍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打开一个有效的缺口。

一、文化身份认同何以成为问题?

对葛亮这样生活在香港的内地作家而言,会产生对文化身份的追溯与思索并不新奇。在类似葛亮这样有着多重文化经验的作家身上,他们的写作几乎都要经历书写原乡记忆、回望故土、追溯自身文化身份这样一个阶段。基于此,我们不由地会产生疑问:在这样一个时代,对于他们而言,文化身份认同何以会成为一个如此显著且共通的问题?

英国文化研究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是相对性的,是依据于站在哪个位置来做出界定的。”“文化身份恒常地处于浮移、变动、再造循环的过程中,会因为历史、文化、社会、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发展而蜕变。”[1] 根据霍尔的理论可知,文化身份认同其实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也就是说主体的身份并非完全依靠纯粹的原生文化就能进行确认,而是需要在与异质文化的碰撞中,在文化多样性的接受中,通过面临差异和混杂来通向辨认自我的道路。在不断变化的差异性中,既是在追溯旧我的身份,也是在为生产新的身份做铺垫。

因此,文化身份认同会成为问题,首先是在原生文化与异质文化产生强烈碰撞的时候。正如乔治·拉伦在《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在场》中所说:“只要在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存在着冲突和不对称,文化身份的问题就会出现。在相对孤立、繁荣和稳定的环境里,通常不会产生文化身份问题。身份要成为问题,需要有个动荡和危机的时期。这种动荡和危机的产生源于其他文化的形成,或与其他文化有关时,更加如此。正如科伯纳·麦尔塞所说,‘只有面临危机,身份才成为问题。那时一向认为固定不变、连贯稳定的东西被怀疑和不确定的经历所取代。”[2]而这种“危机”与“动荡”,对于葛亮来说正是身处于香港的异质文化语境所带来的陌生感,以及在这种异质文化语境中反躬自身、回望故土与传统时所产生的距离感。当两地文化产生摩擦碰撞,不可避免地就会带来文化身份的认同感危机。虽然香港之于中国不像其他国家或地区,会与内地产生巨大的文化鸿沟,但由于它所历经的百年受英国殖民式统治,以及一百年来所形成的与内地截然不同的经济与政治环境,使得我们仍然必须正视其文化语境的复杂性与异质性。

其次,文化身份认同之所以成为问题,还源于一种对原生文化主体进行确立的需求。文化身份认同,总是在与他者文化的对照比较中,才能清晰地现出其端倪。“文化身份的形成以对‘他者的看法成为前提,对文化自我的界定总包含对‘他者的价值、特性、生活方式的区分。”[3]对于他者的认识是文化身份认同建构的必要因素。倘若不存在对于他者的认识,主体的自我身份认同就难以形成,自我身份的确立需要以他者的存在作为比照,因为对他者的探询就是对自我的寻找,只有通过他者,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而“香港”之于“南京”正是一个他者。因为“他者”的存在,才使得葛亮意识到自己需要对自身携带的原生文化身份进行辨认与确立。因为身处香港,所以能够对南京产生远距离的审视以及萌生更多讲述的冲动。如他在访谈中自言道:“南京和香港这两座城市在气韵上截然不同,香港的生活节奏非常急促,压力非常大。我到了香港以后,反而感受到南京是如此的慢节奏、如此有历史底蕴,它能够在现代化的侵蚀下,仍旧保持古典的气韵和尊严。在这个对比的过程中,形成了让我去表达它的动力。”“我在南京没有太强烈的写作冲动,到香港后,则会用一种反照的态度去回看之前生长的城市”。[4]正是由于对二者进行区分和辨认的警觉,作者才能在混杂之中保有一份坚持追问“我究竟是谁”的清醒。

在原生文化与异质文化产生碰撞之后,进行区分与辨认是第一步,但混杂与融合更是不容阻挡的时代潮流。全球化时代,我们之所以不约而同地产生对文化身份认同问题的思考,是因为几乎人人都已变成“混血儿”。辨认血脉来源并非是想要造成隔离与对立,而是为了以更加理智包容的心态面对混合与交融。

葛亮出生并成长于南京,成年后又在香港工作定居。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既有天然地带南京这座六朝古都赋予他的古典气质,也有香港这座“后殖民之城”带给他的现代及后现代眼光。就个人而言,他既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长大的老南京人,也是被赋予多元文化经验和跨文化视野的新香港人。如其所言,全球化语境下成长的新一代年轻人,包括他自己,个体经验已带有某种“混血的特质”。也正因为这种“混血特质”,具备了双重城市经验,才使得葛亮更希望辨认在自己的骨血之中,何为“异域元素”、何又为“南京气质”,甚至以南京的经验来寻找与书写香港的传统内核,依凭香港所赋予的多元文化格局来想象古典与现代的南京,在历史与当下的互动中,在两种文化的对照中,完成对自身文化身份的确认。毕竟在全球化成为机遇与挑战的背景下,身处在更加剧烈的文化碰撞和更加频繁的迁徙中的我们,对身份问题的思索就是破除迷思,以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融入全球化的第一步。

在《朱雀》中,人物角色的认同危机以及寻求认同的过程与叙事主体之间常常是一致的,作家以虚构人物的生命故事为依托,将自我生活经历整合内化,融入其中,建构起对文化身份的追溯过程。我们可以透过小说叙事来分析探究叙事主体的身份认同,而作家身份认同的连续性与差异性在小说叙事的过程中也得以确认和展现。在笔者看来,小说中几位重要的男性角色,便是葛亮本人寻求身份认同的代言人。

二、寻求身份认同的三个维度

1. 许廷迈——“两地”异乡人的文化身份认同

自我身份的建构有赖于对主体自我身份的确认。在文化交往活动中,就主体而言,主要存在以下二种身份:本土人、他者和中间人。从跨文化的角度看,“中间人”通常指从本土走向异域,生活在两种文化的交汇地带,但却难以接近任何一个族群的游离的主体。他们离开母国进入他乡,既不再独属于母国的文化疆域,又无法融入他国的主流文化,双重的边缘性让他们在异域他乡更加容易感觉到对自身身份的迷茫与困惑。这种身份困惑,被非常明显地放置在许廷迈这个华裔青年身上。他生长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却有着诸多与这座城市的气质不符的地方。从小到大他都能感觉到“和这城市有着血脉的隔阂”,因而从未真正与之亲近过,但那个被父亲称为“家乡”的异国城市——南京,却冥冥之中对他产生强烈的诱惑。

小说中许廷迈对南京的情感与葛亮本人是非常接近的,他们都对当下越来越商业化和同质化的南京有些反感,而对历史文化想象中的南京感到亲切和向往。葛亮在回溯自己的南京身份时,选择以文学的方式为这座城市写一部漫长而阔大的历史,从民国写到千禧年。而许廷迈接近“南京”这座城市最初的方式则是通过阅读文学与历史书籍。从明朝时的南京城市地图,到朱自清、俞平伯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些文字与图像使他在想象层面接近了南京的古典精神气韵,但在现实之中,却又真切感受到与现代南京的隔阂。一位对久遠的六朝余韵魂牵梦绕的外籍男子,因看见真实的夫子庙与秦淮河而感到失落,他对南京的全部想象是古老而优美的,是指向漫漫历史长河里的南京,与现代化的南京无关。许廷迈第一次来到南京时,他想象中的古城就与现实中的情景产生了巨大的落差,对此地南京人来说习以为常的现代化生活状态,却使他感到不自在及失望。他不喜欢现代南京的“古风之不存”和商业化,而对“老南京”魂牵梦绕,因此才开始了对古韵南京执着的寻踪觅迹。这种古韵,正是南京与他所生长的苏格兰最为鲜明的差异。

程囡是许廷迈在南京“寻根”之途的领路人。许廷迈跟着程囡了解南京城,完全是从古玩铺子、江南贡院、魁光阁这些有着深厚历史沉淀的地方开始的,品尝的食物也都是“秦淮八绝”这些南京传统小吃,且程囡尤为注重向许廷迈介绍茶点的历史掌故,喝茶时也要拈来《儒林外史》中的段子,增添了一些“六朝烟水气”。在葛亮心中,这些传统与古雅是使许廷迈感受真正“南京”的必要途径,因此小说里许廷迈对南京的认同常常是指向一种古典精神气韵,这种精神气韵使他能感受到“在这城市的盛大气象里,存有一种没落而绵延的东西”,能懂得在古老中国里存在过一种恃才放旷、行为乖张的名士风流。自开篇伊始,我们就能时常感觉到许廷迈不像是异国人,虽然葛亮加诸他许多“看不清”“没见过”“不知道”“看不出来”等迷茫、隔膜的感受,但他的所思所想却完全像是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无意识”驱使而产生。看着古旧的大宅门,许廷迈就想到了“光艳的戏子”“幽怨的戏”“咿咿呀呀的腔调”;在寂静的夜晚听见鸟叫,就想起“鸟鸣山更幽”的诗句。且作为一个异国人,许廷迈对于南京传统生活习俗的继承,如打麻将,竟仿佛有着极高的天赋,因此又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他的“中国性”,他并非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古老的南京气质其实已经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化入了许廷迈的骨血,篡改了人物本该具有的西方思维方式。这看似突兀,但却更容易让读者体会到其中所投射的葛亮本人深厚的南京情结。正如葛亮的自白:“写《朱雀》时是相当动情。在《朱雀》里,我并没有像雨果那样跳出来发言,借助主人公,已经道出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了。”[5] 显然,许廷迈其实就是作者自我的化身,人物的行事逻辑与作者本人对南京的情感态度息息相关。透过许廷迈我们所看到的其实就是作者本人与传统老南京的血脉相连,和对西方化社会、甚至现代化社会的隔膜。

文化身份的形成以与“他者”相区分作为前提,要使许廷迈的南京身份更加可信,就必然要设置一个非南京人的他者作为对照。同为留学生的马汀,对于许廷迈来说就是一个“他者”。马汀是一个纯真的西方人,对于性有着毫不遮掩的需求,粗鄙豪放,这种性格特质时常令许廷迈感觉到“丑陋”和“厌恶”。这种反感正是许廷迈在自己与马汀之间划下的一条界线,是他们两者之间所存在的隐形文化差异的体现。这一差异的存在,使得许廷迈更像是一个含蓄内敛、对性不算特别开放的东方人。许廷迈虽然从小在苏格兰长大,但在情感特质上却更像一个东方人,南京的古典气质给予他无比强烈的召唤,无形中也塑造了他在“两地”文化间的取舍。

语言同样也是构建文化身份认同的一种重要方式。许廷迈从最初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较为复杂的中文日常表达,语言课上常常泄露出绵软的国语腔,进步到能够使用中文流利对话,甚至还有了浓厚的南京口音,学会了地道的方言词汇,许廷迈在“爱上了这城市的语言”的同时,对于南京的文化归属感也变得愈发鲜明。学习南京话时高涨的热情,也彰显出他在习得这种语言时,对其中包含的文化所产生的强烈认同。认同了“南京话”,其实就是认同了在南京文化中除了古典气韵之外的另一面——生命力蓬勃的市井气质。“这个城市的俗和雅是和谐的共生体,因为毫无造作,水乳交融。”[6],对南京话的认同也就是对南京小市民日常世俗生活的认同,而这种“俗”,是能够抵御现代社会商业化、同质化的一种俗。这种“俗”事实上也代表了“南京”的一种老派,在现代社会商业化的冲击下仍能保存下来的一种古典世俗形态。而葛亮本人对于南京话的认同感也是极为强烈的,因此,他才会耗费大量笔墨试图写出南京话的地道特色。

虽然许廷迈与南京的古典、老派有着灵魂上的契合,但对于“现代”南京,他却常常表现得像是一个身份模糊暧昧的“过客”,这一点在前面也有提到。虽然小说中有几处他被赞扬“像个地道的中国人”“你像个南京人了”“这个地道的老南京,看不出自己是个‘外国人了”,但这种赞扬在他的内心却仿佛并没有引起多么深刻的认同感。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始终还是一种疑惑不定的状态。这种疑惑,首先,是因他仍感觉自己像是个游离于两地的“中间人”;其次,是由于面对“现代”南京时所产生的“隔”;最后,即便在面对南京古典性的一面时,这种“隔”也会细若游丝般存在着,如在面对古老的明皇帝石碑时,许廷迈一会儿顿悟,认为自己明白了南京的“大”,一会儿却又感觉挫败,“对这城市,我仍然是一个外人”。时间与文化的距离,使得现代人许廷迈偶尔也会对自己是否能真正承受住这座城市阔大、厚重的历史感到一丝怀疑,这亦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暧昧不清,难以确认的原因之一。

小说人物在“寻根”故乡与历史时所感受到的对自身身份的疑惑,与久远历史之间的物理分离、精神相通、“似隔非隔”,以及对于现代商业化南京的失望,实际上都是作者本人心理的投射。许廷迈就像是葛亮的一个分身,在文本上兼具故乡“寻根”者角色以及故事叙述者双重身份。他在文化身份上也与葛亮相似,是带着南京血脉的“异乡人”,具有两重文化身份。且许廷迈对南京的身份认同主要表现为一种精神上的联结相通,这种联结,是通向古典南京的雅和俗,而非指向此在身处的这个逐渐被商业化、同质化侵蚀的现代化南京城市。这也是作者本人情感的流露。

2. 雅可——古典与后现代混杂的文化身份认同

形成身份认同的各个要素中,还存在着一个把具有相似性或共同性的成员牢固地凝聚在一起的深层区域,这就是文化底蕴或“精神世界”。“精神世界”指的是“一个民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集体记忆里所储存的种种形象。这些形象,有的是民族神话、传说、史诗遗留下来的,有的是历史上重要人物、民族英雄等,有的是文艺作品中虚构的人物形象,有的是视觉形象,有的是听觉形象。这种形象把民族成员紧紧地凝聚在一起”。[7] 因此,“精神世界”可以看作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和集体无意识的再现,是构成文化身份的最广阔的精神地带。在小说《朱雀》中,这些精神形象被集中在雅可这样一位男性角色身上,彰显出一种东方古典文化与西方后现代文化相交融的混杂感。

在笔者看来,雅可实际代表了葛亮建构身份认同的另一条途径。他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现代南京青年——崇尚极简主义,爱书成痴,涉猎广泛,既有着孩子气的任诞,也有着思考者的深沉。他是聪明且有天分的,因而才能流利地背诵出大段大段复杂晦涩的外国文论,创作出独具风格的艺术品。“无关世俗与生计”,他只是享受其中。这种没有任何世俗气的“享受”也让他显得清高,看不起金钱和庸碌,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文人名士气。当程囡向许廷迈介绍雅可时,许廷迈想起了曾经阅读过的关于中国古代放浪形骸的名士风流故事,同时葛亮在小说中也将雅可比作慷慨好客、交游广阔的战国四君子孟尝。显然作者是有意将雅可与春秋战国的君子、魏晋时期的名士联系起来,以体现出在雅可身上所承续的中国古典文人浪漫飘逸的气质。这种气质,在作者看来“是这城市肌肤上烙印一样的东西”。通过对雅可形象的塑造,葛亮再一次强化了对南京所代表的中国古典文化气韵的认同。这种气韵是从历朝历代与南京相关的名士才子们身上延续下来的,受这座城市的滋养,这气韵也绵延在许多像雅可一样从小生长于斯的南京男子的血液里。“如果说南京的城市品性存有魏晋遗风,那么南京的男性则是此种风度的承载体。”对于南京的城市品格,有人认为它是对传统古典文化余韵的一种承续,表现为对雅士气韵与顽靡气息的接续。雅士气韵是文人们真才实学的体现,表现为对种种雅致,诸如诗词文章或金石字画的运用与考据;而顽靡气息则是指他们恣情纵欲、狂放不羁的举止行为,不过这种行为常常与世俗礼教相左而被世人诟病。在葛亮笔下,雅可正是延续了这种文化底蕴和精神世界的现代南京人,但是古典名士才子的恃才放旷与不羁颓靡,延续至他的身上也有了些许变异。

雅可的自由不羁,让他沾染上了毒品,这与魏晋名士们沉迷于五石散的确相似。雅可像魏晋名士们一样,使自己沉堕在毒品所带来的快感中,以纾解内心的痛苦。但二者的原因却又截然不同,雅可的痛苦来源生活的孤独,他被父母双双抛弃,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依傍的人,无论是“教父”“程囡”还是其他簇拥在身边的朋友,都无法给予他充足的安全感。魏晋名士们的颓靡则是源于对现实环境的失望,黑暗而严酷的政治高压,让他们迫不得已消极避世以保全性命。雅可身上变异的魏晋名士遗风,实际上是作者有意为之。身处文化多元交融且极具现代化都市气息的香港,葛亮在书写他认为仍相对保有完整的古典文化形态的南京时,必然会将自己对香港的体认投射到对南京的关注上,因此,他不仅会注重对南京传统一面的书写,展现南京古典气韵在主人公身上的承续,也会更加注重当下处于现代与后现代文化影响下南京这座古都的“新变”在主人公性格中的体现。

像魏晋名士一样,对于艺术,雅可有着毋庸置疑的闪光才华,在绘画、陶艺、行为艺术、音乐、戏剧等方面,他都有着过人的天赋,但他所擅长的艺术形式却并非是古典的。他演出的戏剧是欧美20世纪后现代主义剧作——奥尼尔的《大神布朗》,以及梅特林克的《群盲》,他的行为艺术也极具后现代的特点——无意义的自我伤害,他唱的歌以及设计的陶扣与服装,也通通与古典审美无关。葛亮的确在有意将雅可塑造成一个极为后现代的人。在小说中,雅可熟读后现代理论书籍,喜欢超现实主义的诗歌,擅长现代与后现代风格的美术与音乐,行为放任怪诞,有颓废不堪的一面,吸食白粉,沾染着自西方流传过来的恶习。有时脆弱柔软,有时却又暴戾异常,性情上的矛盾与纠结常常凸显在他的身上,而这实际上也是源于他身上先天延续与后天接受的两种文化之间的纠缠。

香港的多元文化特征与现代化都市气息,使得葛亮在香港与南京的双城对照中跳出了单一的书写框架。他在书写南京时不仅着眼于传统与古典的承续,还能灵活地将六朝风月与后现代主义相融合,将南京的传统、古典与现代、后现代特点相联系,发掘出南京传统文化与现代、后现代文化相杂糅的面貌。因此,他有意塑造出雅可这个南京“混血儿”,与许廷迈一样,雅可的文化身份也是复杂的,既有与南京古典精神气韵一脉相承的一面,也有现代、后现代主義混杂的一面,并且后者对前者还有一定的“异化”作用。笔者认为,如果说许廷迈代表了葛亮“南京—香港”两地的文化身份认同,那么雅可则是代表了葛亮想要表达的一种“古典—现代、后现代”杂糅的文化身份认同。

3. 陆一纬—历史与当下交融的文化身份认同

葛亮出身于名门世家,祖父葛康俞是著名艺术史学者、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太舅公是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表叔公是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美术家邓以蛰也是其家族中人,这些赫赫有名的家族成员都是知识分子,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处在社会精英阶层。葛亮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他从小便成长在书香门第,有着良好的家学渊源,一路读到博士,也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走的是中规中矩的知识分子道路。知识分子是葛亮小说中一类极其重要的人物形象,因为这与他的家族,以及他本人的人生经历都很贴近。在小说《朱雀》中,葛亮亦塑造了他记忆中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形象,以达到与家族历史,甚至国家历史相连通的目的。

在《朱雀》中,陆一纬是一个较具代表性的中国20世纪50-80年代的知识分子形象——高大英挺,姿态高昂,仪表堂堂,对于建设祖国怀有赤诚的热情,却也天真并缺乏世故,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与锋芒,相较普通工人阶级而言,更多地带有小资产阶级性质的爱好与习惯,热爱文学与艺术。他的身份是复杂的,“马来西亚回国的侨生”这重身份与当时的历史环境共同作用,使他必然被裹挟进时代的漩涡,接受考验和磨难。

在20世纪50-80年代的中国历史舞台上,知识分子是命途多舛的,因而备受当代文学的“关注”。直到现在,他们在那段时期的经历仍然是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经常提及的创痛,而他们在时代动荡中所体现的知识分子品格,也是当代知识分子在建立自己的身份认同时,经常选取的一个“参照坐标”。在访谈录中,葛亮曾这样提及自己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看法:“知识分子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敢于将自己的经验和思考宣示于众的人。我相信个人力量,身教大于言传,知识分子的意义更多体现于对民众的示范作用。比如‘五四,那时的知识分子与大众交流,将自己的观念,以各种方式传达出来。当然,过程中也有错误和落差。作为知识分子,时代中的因由和逻辑需要厘清,才能真正起到示范作用。”[8] 陆一纬正是葛亮根据这一思考所塑造出来的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形象。即便是前往环境恶劣的北大荒进行劳动改造,陆一纬也依然带着厚厚的一包书去,这种对知识的尊重与渴求,是老一辈知识分子身上一种极为动人的特质。而陆一纬喜欢读的书,也是葛亮在多处访谈中提到的青年时代喜爱的书——《青年近卫军》《静静的顿河》。通过这一细节,葛亮试图在自己这一代年轻知识分子与父辈一代的知识分子之间建立起精神上的联结。

“陆一纬”这一人物形象,是葛亮本人建构对于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想象的一个途径,这个人物虽然与他经常提及的祖父辈、外公辈的民国知识分子截然不同,但陆一纬所代表的这代知识分子,却距离葛亮更近,是葛亮在确立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时,不得不正视的一段文化“记忆”。

记忆是我们进行自我身份认同的基础,无论自我在“此在”和“将来”是怎样的存在,“过去”在个体身上所留下的文化烙印,始终影响着个体的身份认同。这个“过去”可能不只是个体自己的人生经历,也是与他关联的集体所共同享有的“记忆”。文化身份认同不仅仅是个人的身份认同,同时还是民族、国家性的。正如斯图亚特·霍尔所说:“文化身份是有源头、有历史的。与一切有历史的事物一样,它们也经历了不断的变化。它们绝不是永恒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与权力的不断‘嬉戏。”[9] 因此,确认文化身份认同,需要从变动的历史中进行钩沉辨认,在对历史不断的追寻与解读中,才能逐渐建立起对文化身份的认同感。20世纪50-80年代的国家记忆在知识分子身上打下的烙印是深刻的。在小说《朱雀》中,民国史的部分仅占据两章篇幅,而新中国成立早期的历史,则有四章的份量。可见对于20世纪50-80年代的南京历史“记忆”的建构,是葛亮进行身份认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这四章的篇幅中,人物的命运与时代的关联变得更加紧密,通常是一个时代事件,就直接导致了人物命運的疾速转折,且在这些章节中,对于时代事件的解释也变得更加频繁且详细。作为一个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南京人,葛亮并未亲身经历过这些,但这些“前历史”作为一种“民族记忆”,又是他进行身份认同的基础。因此,葛亮努力在小说中对时代事件进行“复现”,使笔下的人物们与时代共呼吸同命运,以此来完成对“前历史”“集体记忆”的还原。正如刘易斯·柯瑟在总结哈布瓦赫有关“集体记忆”的思想时所说:“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10]“现在的一代人是通过把自身的现在与自己建构的过去对置起来而意识到自身的。”[11] 扬·阿斯曼在“集体记忆”的基础上提出“文化记忆”的概念,即文化记忆所包括的一方面是“被记住的过去”,也就是对确实存在的事实和现象的准确回忆,通过各种手段重现和创造一个共享的真实过去,使拥有集体身份的社会成员能够从这些记忆中获得一种自我意识,建立起自我的连续性,形成认同。

葛亮关于南京记忆的书写多是与横跨半个多世纪的家国动荡结合在一起的,日军侵华、“大鸣大放”“反右”“文革”,这些时代阴影投射在叶毓芝、程云和、赵海纳、程忆楚、陆一纬等每一个人物身上。在《朱雀》中,葛亮用了将近半本书的篇幅,对民国至20世纪80年代的南京故事进行了描写,重现了一段与时代事件相嵌合的“集体记忆”,来建构自己身为一个“南京人”的身份认同。在对叶毓芝与程云和、程忆楚这两代人的故事进行描写的过程中,葛亮不仅是希望通过对自民国以来南京历史的追溯与还原,来确认自己身份中所承载的“集体记忆”,更是希望能将他们的历史记忆融入程囡、许廷迈与雅可这一代人的血脉中,试图让“过去”与“当下”两种存在差异的文化形态在“现代”南京发生一次强烈的碰撞,以确认在自身身份中所体现的“当下”与“历史”间存在的延续与改变。

三、结 语

综上所述,在《朱雀》中,无论是许廷迈、雅可还是陆一纬,都可以看作是葛亮在面对自身的文化身份问题时所创作的分身,他们分别代表了葛亮对于当代人混杂的文化身份不同面向的探索。如果说许廷迈这一角色揭露了葛亮的“老派南京情结”在遭遇了快节奏的香港生活后所产生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那么雅可则代表了葛亮想要表达的现代都市人在古典与现代、后现代文化相杂糅的时代背景下所产生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而陆一纬这个角色则承载了葛亮对时代变迁之后,扎根在当代人潜意识深处的文化记忆对于确立文化身份认同所具有的重要意义的认识,且在这个人物的书写中,作者通过历史与当下的交互,确认文化血脉的延续与改变。

在当下这个时代,东方与西方之间、现代与传统之间不断产生着剧烈的碰撞,人们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繁的迁徙之中。频繁的迁徙与交流使我们产生了对于自身文化身份的思考,基于地理意义上的“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异乡与故乡的风俗究竟有何不同?”的疑惑是最浅层,也是最贴合日常生活实际的追问,进而我们将进入到对不同地域之间文化特性的辨析与思考,再进一层则会将横向比较深化为纵向比较。身份认同处在一种持续的历史变化进程中,因此,我们需要继续追问:在历史的维度上,不同地域、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各自拥有着怎样不同的集体记忆?这种共同记忆又是如何塑造了这个民族这个地域的人?对于自我身份的叙述,指向的其实是在这样一个全球化语境下,我们该如何表述自己,如何表述自己的民族?从此刻一直回溯至过去,再从过去一直延伸到未来,表述因在碰撞中而发生着变动,而表述的目的则是为我们究竟应该如何面对混杂与交融,确认一个变化的方向寻找答案。

《朱雀》正是这样一个在变动中循序渐进进行身份确认的文本。在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后现代、历史与当下产生碰撞的时代,通过《朱雀》的写作,葛亮颇具勇气地拨开了迷思的一角,对众多生活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人混杂文化身份的辨认与建构过程进行了难能可贵的记录。

【本文系中山大学优秀研究生创新发展项目“‘后革命氛围中的‘革命叙事研究”(19wkyjs4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注释:

[1] [英]斯图亚特·霍尔著,罗纲、刘象愚主编,《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08页。

[2] [英]乔治·拉伦著,戴从容译:《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在场》,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94-195页。

[3] [英]喬治·拉伦著,戴从容译:《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在场》,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94页。

[4] 赵川:《专访 |葛亮:文化在创新的沉淀中兴盛》,东方文化周刊,2017年第26期。

[5] 南方人物周刊:《葛亮十几年的写作总结:将心比心,人之常情》,2017年6月10日。

[6] 葛亮:《朱雀》,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50页。

[7] 张裕禾、钱林森:《关于文化身份对话》,《跨文化对话》第 9 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73页。

[8] 南方人物周刊:《葛亮十几年的写作总结:将心比心,人之常情》,2017年6月10日。

[9] [英]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文化研究读本》,罗纲、刘象愚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09页。

[10]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毕然、郭金华译:《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9页。

[11]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毕然、郭金华译:《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3页。

猜你喜欢

朱雀身份认同
乌衣巷
撕掉“神兽”标签的朱雀
美丽的朱雀山
美丽的朱雀山
云想衣裳花想容
美国黑人女性戏剧的文化批评研究
布尔加科夫戏剧创作与身份认同
在性爱中找寻自我
冯小刚电影中的城市空间与身份认同
从后殖民主义解读《藻海无边》中安托瓦内特的身份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