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后遗症隐秘之痛
2020-08-27谢海涛
谢海涛
6月25日,端午节,李华(化名)带着父母出去玩。
青山绿水之间,一家人采艾草、赏古迹。年近七旬的父母高兴得像孩子。
几天前,妈妈还在哭哭啼啼,说啥也要回老家,不想待在武汉。李华劝了半天,心里很是难受。父母也不容易,1月底双双感染新冠肺炎,住院几个月;康复过程中,妈妈一直腹泻、腹胀,瘦成了一把骨头,爸爸也不时头疼,感到乏力。
李华先后请了很多医生给妈妈医治,效果一直不明显。妈妈几度情绪失控,李华非常心痛,感慨现代医学对于一些新冠肺炎后遗症显得苍白无力,自己身为三甲医院的医生,却几乎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3月4日,国家卫健委为改善新冠肺炎出院患者的呼吸功能、躯体功能、心理功能、日常生活活动能力及社会参与能力,规范康复操作技术及流程,进一步促进其全程康复,组织专家制定了《新冠肺炎出院患者康复方案(试行)》。
随着新冠肺炎出院患者的逐渐增加,出院患者多层次、多类型的康复医疗需求日益凸显。为进一步加强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碍的康复治疗工作,5月13日,国家卫健委、民政部等四部门联合制定了《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碍康复治疗方案》。
目前,国内对于新冠肺炎出院患者的后遗症报道较少。由于担心自己被歧视,或出于隐私考虑,一些患者隐瞒自己的新冠病史,对新冠后遗症更是讳莫如深。也有一些患者和家属对新冠后遗症问题认识不足。
新冠肺炎后遗症,正成为一些出院患者的隐秘之痛。
诡异的腹胀
李华的妈妈65岁,感染新冠病毒时,是轻症,但症状非常怪异。
1月26日,她怀疑自己神经有问题,全身麻,多汗,身上皱皱巴巴的。1月31日做了CT检查,发现肺部已有炎症,2月2日住进医院。生病期间,体温正常,但一直腹泻、腹胀。
4月初回到家,妈妈还是腹泻。李华咨询了中医,开了方剂,以提高其免疫力。方剂中有人参片,量不大。服了一周,不腹泻了,改为腹胀、便秘。
4月12日起,李华给妈妈服用中药大黄,帮助排气。大黄可以泻热通便、凉血解毒,常用于治疗实热便秘、积滞腹痛等。普通人服用大黄,一天吃一袋,妈妈得两三袋,一腹胀了就吃。
同事告诉李华,大黄有毒性,不能多吃。李华逐渐给妈妈减量,让她白天多出去溜达,保持好心情,晚上服一袋大黄睡觉。
腹胀之外,妈妈还便秘。病情严重时,还要用甘油灌肠。至7月初,妈妈的腹胀在缓解,但仍不时出现。白天,出去散步,就好一点。半夜里,有时也会腹胀,就揉揉肚子。
几个月的折腾,身高1米7的妈妈,体重由120斤缩为90多斤,瘦成了骨架子。
有规律的头疼
与妈妈相比,爸爸的康复状况要好一些。
爸爸在1月31日做CT检查时,发现肺部炎症。2月2日住院治疗,期间一直喊头疼。至3月5日,爸爸头疼得想撞墙,而且喘不上气来,转进重症病房。医生给他应用大剂量激素冲击,用上了白蛋白及磷酸氯喹等药物,两天后才转危为安。
4月12日回到家,爸爸还是头疼,一般是下午疼、晚上疼,疼得不敢睡觉。
新冠疫情中,大脑受到攻击的患者并非孤例。新冠患者的头疼现象,一度将研究者的目光,引向新冠病毒对神经系统的攻击上。
武汉社区放开以后,李华时常带着爸爸出去。爸爸出去转一圈,心情好了,晚上也累,就睡着了。第二天,再问他,头疼没有?他说,好像没疼。
至7月初,爸爸说,最近一周不头疼了。
“操劳一点,就会吃力”
爸爸逐渐恢复正常,但仍不时感到乏力。
外孙女骑的小自行车,他从车上取下来,到街上修车摊上打气,摊主打气,他按着气门芯,扶着车子,偶尔也出点力,就气喘吁吁。
去景區玩时,爬了几级楼梯,就喘得不行,气短得很。妈妈也容易乏力。李华认为,这跟他们的免疫力受到攻击,没有完全恢复有关。
国家卫健委在《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碍康复治疗方案》中,提到躯体功能障碍,主要表现为全身乏力、易疲劳、肌肉酸痛,部分可伴有肌肉萎缩、肌力下降等。多见于危重、重症型出院患者,由于长期卧床、制动所引起的继发性躯体功能障碍。
肺部纤维化
头疼减缓,爸爸的精神状态也好了,给他治疗的医生经常打来电话,说老爷子,你什么事都没了。
爸爸认为自己好了,说话中气十足,有时和李华开玩笑,说这次生病,比以前的饭量还增加了。
李华不敢告诉爸爸,其实他还有后遗症。爸爸是重症患者,快出院时,李华就知道了他肺部的纤维化。“肺泡和肺泡之间,被纤维组织填充了,你吸进气,它扩展不开;你想呼出气,它也压缩不了,失去了弹性。”
妈妈是轻症,肺部也有一点点纤维化。妈妈从生病时就吸氧,回家后,李华担心她肺部没恢复好,还让她吸了一段时间。但长时间吸氧,自身功能不易恢复,也会加重肺部纤维化,就停了。
李华说,肺部纤维化,如果是局部病灶,也属于好了,变成一个疤在那里,如果大范围纤维化,那就会影响功能了。肺部纤维化没办法治疗,只能暂时缓解,让它进展慢一点。
据李华了解,当年的“非典”,有一部分患者肺部纤维化。这次的新冠肺炎,有一部分重症的老年患者,肺部也出现纤维化,通过CT影像就能看得出来。
受攻击的心脏
6月下旬,李华带妈妈做了磁共振,发现新冠病毒也攻击了她的心脏,尽管心脏功能恢复了,她感受不到异常。从CT影像上看,她的心脏在形态学上有了改变,心肌外层脂肪化了。
据中青网编译的报道,发表在《美国医学会杂志·心脏病学》杂志上的一项小型研究表明,在武汉,超过五分之一的新冠患者心脏受到损伤,其中一些患者没有心脏病史。
心脏病学专家认为,以下情况可能导致患者心脏受损:缺氧的情况下,心脏难以泵出血液;病毒侵入心脏细胞;人体在试图消灭病毒的过程中引起免疫风暴,造成心肌损伤。
听觉、嗅觉、味觉、对温度的感觉失灵
此外,妈妈回家后,李华发现她各种感觉都很迟钝。
之前,妈妈耳聪目明,现在跟她说好几句话才能听见;记忆力也出现衰退,手有时抖来抖去,嘴巴下意识地抽动,就像脑梗后遗症似的。
她有时一个人在厨房里忙,自言自语,说各种话,声音挺大,像跟人聊天一样,以前不是这样。
李华判断这是妈妈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如果自己不是医生,多半会想,妈妈是不是精神失常了?其实她没有,很多老人都会出现这种症状,只是家属往往不明就里,认为上述症状是老化引起,不会想到跟神经系统有关。
3月,在欧美一些新冠患者中,不少人突然失去味觉和嗅觉,引起世界各国关注。
据澎湃新闻报道,3月21日,英国鼻科学会主席霍普金斯与英国耳鼻喉科协会主席库玛在协会官网上发文称,有新的证据表明嗅觉丧失是新冠感染的症状之一。
新冠患者嗅觉障碍现象,在中国报道并不多,但也并非没有。
据上海科技报公众号科技会客厅5月18日报道,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牵头完成一项国际合作研究,对中、法、德5家医院394例患者,进行了嗅觉和味觉问卷或检测。研究显示,161位患者嗅觉或味觉异常,其中轻症患者占48%。93位患者同时出现嗅觉和味觉功能障碍。
6月24日,在北京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地坛医院副院长吴国安称,北京近期的病例中,有嗅觉改变的33人,味觉改变的21人。
费尽心思的心理疗伤
李华更担心的,还是妈妈的心理问题。
5月中旬武汉全民检测核酸,社区逐渐放开,父母带着身份证和医院的证明,去社区登记,社区把资料上报,上级审批之后,社区再次复查,又安排父母做了CT检查、核酸检测。到了6月,父母的健康码转成绿码。他们可以在小区里走走,去菜市场买菜。
妈妈戴着口罩,为大家做饭,但她吃饭,还是回到自己房间。身体不舒服时,妈妈就会情绪失控。看到北京疫情重了,她也会受影响,突然大哭大闹,要回老家去。李华安慰她,偶尔也发发脾气,双方发泄以后,都感觉好一些。
父母经常和老家通电话,弟弟也经常劝妈妈,但她还是抑郁。以前,妈妈比较通情理,生病后,就经常发脾气。李华觉得,连自己的心理都受不了,你总得让她发泄吧,让她哭出来,闹出来,还好一些。
新冠疫情之后,武汉市民普遍承受心理创伤,新冠患者们感受尤深。
据澎湃新闻6月9日报道,武汉市多位心理相关专业医生表示,近期门诊的新患者大部分受疫情影响而产生心理问题。据武汉市第一医院睡眠医学中心副主任医师梅俊华介绍,该院门诊患者主要有三类:新冠肺炎康复患者及其家属、有过睡眠心理疾病史但未患新冠肺炎的患者、抗疫一线工作人员。
梅俊华称,许多新冠患者在治疗期间精神压力较大,或被隔离留下了心理阴影,或出院后遭遇一些社会因素,康复回家后仍然感到身体不适,会来到门诊反复倾诉心慌胸闷、失眠、紧张等症状。
澎湃新闻报道称,甚至有患者出院后,一直怀疑自己复阳,先后做核酸检测十次,即使每次都是阴性,仍无法走出内心困扰,后经过药物治疗与心理疏导,才逐渐康复。而这种情况在武汉并非孤例。
此外,丧亲之痛也在重创着一些新冠患者。江汉区民权街道陈女士,一想起姐姐就难过。2月3日,她和姐姐确诊,被社区送去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3月17日,姐姐走了。姐姐66岁,有基础病,心脏安了3个支架。
作为抗疫一线医疗人员和患者家属,李华也时常感到心理受创。单位事情多,父母狀态差,各种事情加上去,人有时也差点崩溃。她时常感到懒懒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啥也不愿做,只想着让家人平安度过这段时间。
李华学过心理学,曾是一家医院心理辅导小组的成员。她试着给妈妈做心理疏导。
有时,李华请女儿配合。妈妈本来很宠爱外孙女,生病以后,她怕传染给孩子,逐渐冷漠了,不太关注孩子了。李华要让妈妈回到正常的认知,就刺激她。李华有时骂女儿,假装打女儿,女儿哭着闹着,妈妈过来了,一把把孩子抱在怀里,怒对李华,“你敢,你再这样,我就骂你了,打你了。”
李华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妈妈把不良情绪发泄出来,把保护欲爆发出来,激发出她的正常反应,以让她回到正常状态。
爸爸的精神状态相对好一些。李华也对症下药,调整爸爸的状态。爸爸喜欢书法,练字已有几十年。爸爸白天练字,精神状态就好一些。有一天,爸爸说,他写得不行,宣纸也太硬,恐怕卖不出去。李华鼓励爸爸,你写得多好啊,比书法家写得还好,等以后给你换好纸。
针对妈妈反应迟钝、自言自语的问题,李华也想通过各种生活场景的刺激,激发出她正常的反应,让她把脑子里那些恶性记忆,那些潜意识的焦虑和恐惧,逐渐消除掉。“但这有一个过程,效果怎么样还不知道。”